- 規訓、自知力與自我救贖:面對精神疾病與犯罪的哲學思考
- 楊玉昌
- 5691字
- 2021-12-31 13:49:01
精神病醫院與監獄的規訓方式與指向之比較分析
周昕楠
從精神病醫院到監獄,社會用相似的禁閉方式劃分出了人群當中的異端,其中精神病人是“理性”的異端,犯人則是“有序”的異端。異端之所以被稱為異端,是因為他與普遍性不相容,凸顯了與普遍矛盾的一面;而迫使異端回歸正常,則體現了社會大眾對小眾的強權控制,其具體方式往往依托于“規訓”的手段。規訓存在的前提,其一在于有規訓的指向,即有使異端回歸的正常中對“正常”的界定;其二就在于擁有正常與非正常的區分標準,進而能提取出非正常的部分進行規訓。值得注意的是,面向精神病人和犯人的規訓手段存有驚人的一致性。本文就將比較精神病醫院與監獄中實際運用的規訓方式有何異同,并針對兩者規訓的指向提出一些問題。
一、精神病醫院與監獄規訓方式的異同
精神病人和犯人雖然都與普通人不同,甚至都會對普通人與和諧社會造成負面影響,但因為兩者本身異端層面的不同,所以對兩者實行禁閉的性質也是不同的。一般認為,精神病人是非理性的,他們的錯誤行為不源于他們壞的動機,而是由于他們缺失理性而必然導致的,而缺失理性的責任并不在于他們,所以錯誤行為的責任也不在于他們。但是犯人卻是在理性的基礎上做出了錯誤的行為,雖然存在一些無心之過的可能,他們還是要為他們在理智狀態下做出的錯誤行為負責。所以監獄的禁閉是通過規訓懲罰并改造犯人,而精神病院的禁閉是通過規訓使精神病人回歸理性。因為禁閉性質的不同,由禁閉本身體現出的規訓手段——對自由的限制——也有不同的表現。
精神病人在精神病醫院中接受治療并沒有固定的時間規定,對精神病人自由的剝奪雖然在一定意義上是強制性的,但只要精神病人自身康復后便能自行出院,此時,院方沒有干涉他們自由的權力。同時,醫院沒有完全掌控精神病人的自由,也沒有權力完全控制病人的行為;精神病人除了有嚴格的活動范圍的限制,他們自己仍能保留自身的隱私。甚至有一些精神病人能自行決定是否讓渡自己的自由,例如我在廣州市腦科醫院見習的過程中就認識到一位抑郁癥患者,他除了有抑郁癥患者“負性自動化思維”的表現外,在其他理性方面沒有任何與常人不同的地方,他就是自己主動要求入院進行治療的。此時我認為這位精神病人始終保留著自身的自由本質,因為他的選擇是自由做出的,只不過他的選擇內容要求他遵守讓渡自由的規定,他本身仍有選擇的自由權,這就像普通人生病自由選擇入院治療一樣。
但是監獄對犯人自由的剝奪是強制且徹底的,犯人本身并不是經由自主選擇而生活在監獄里且被剝奪自由的,犯人自由的喪失是由國家力量強制執行的。并且,犯人犯罪的嚴重程度往往可以用“對被剝奪自由的時間長短”進行量化,所以他們不自由的時間有外在的規定,可以說是始終固定的。在這個時間段內,監獄對犯人有絕對的控制權,有權控制犯人的每一個行動,犯人也必須無條件地遵守監獄的規定,否則就可能會受到懲罰。
嚴格來說,監獄對犯人的禁閉才真正體現了規訓的意義,因為犯人普遍渴望自由,渴望回歸外部世界,而唯一能實現這一點的就是服從監獄的秩序與要求,禁閉的規訓在這個意義上有對犯人的普遍作用力。但是精神病人是否能意識到自由,或者是否在意自身擁有自由是不確定的,此時禁閉的意義不在于對他們的規訓,而在于避免他們對社會造成危害。但是,也有例子說明,精神病人對自由的追求能促使他們更快更好地按照醫生理性的指示行動,實現規訓的目的:有一個病人由于隱性基因遺傳單基因突變而患了“類躁狂綜合征”,他在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后已經與理性人的表現沒有太大變化了,但他確實也在受到非理性因素的影響,例如想要傷害他人或自己。他就明確表達過想要出院回家的愿望,并且醫生以此要求他控制自己的行為的方式也達到了很好的效果。
所以通過禁閉對自由進行限制的規訓方式雖然同時存在于精神病醫院與監獄中,但兩者的嚴苛程度及作用范圍、力度都是不同的。禁閉對于監獄中的犯人有普遍有效的規訓意義。但對于精神病人來說,一方面由于精神病醫院并沒有,也不需要實現對病人自由的完全控制,所以病人對自由被剝奪的感受并不明顯;另一方面由于精神病人本身非理性的思維方式,自由傳統上對理性人的吸引可能無法體現在部分精神病人的身上,故禁閉規訓對他們是無效的。因此我認為,禁閉規訓對監獄中犯人的規訓作用普遍要強于對精神病人的作用。
除了精神病醫院和監獄共同具有的禁閉規訓的方式,兩方都會對各自患者或犯人的生活作息有嚴格控制上的規訓。在這一方面,雖然監獄對時間安排的控制此精神病醫院更為強制、嚴苛,但這一規訓起作用的原理和最終作用卻是相似的。因為有規律的生活本身就是秩序的體現,而秩序能打破非理性無端無常的混亂狀態,使人重歸理性。對精神病人規訓的最終目的在于使他們恢復理性,對犯人規訓的目的就是使他們能遵守特定社會下的秩序,不做違反秩序的行為,而有規律的生活恰好能促進這些目的的實現,即產生規訓的作用。當精神病人和犯人在特定的規律和秩序中生活,他們就會逐漸養成根據秩序生活、行動的習慣,這種習慣剛開始可能只是外在強制給個人的,而個人只是被動服從,但它逐漸能滲入人的內心,實現對人內在思想行為的本質影響。對于精神病人來說,這種影響使他們能恢復理性,能思考有秩序的世界;對于犯人來說,這種影響使他們不再鐘情于反秩序的行為,而恢復遵守秩序的習慣。
概言之,雖然精神病人與犯人有不同的規訓指向,且規訓只有面向犯人時才有懲罰的意味,故其顯得更嚴苛;但兩種規訓表現形式——禁閉的規訓,控制作息的規訓——都能實際應用于精神病醫院與監獄的日常規訓中,只不過前者規訓的作用在精神病醫院和監獄兩方的效果有差異,后者的規訓方式能同時覆蓋兩種指向的規訓目的,所以控制作息的規訓在兩方的作用表現更為相同。
二、精神病醫院與監獄的規訓指向及分析
上文已提到,規訓首先要有對回歸的“正常”的定義,具體應用于精神病人與犯人方面,就是要有對“理性”與“秩序”的限定;并且,這些限定能用來區別、界定正常與非正常,即理性與非理性、秩序與非秩序能夠被明確區分。但是規訓在實際上卻難以確認“正常”是否必定是“正確”的,即指向理性與秩序的指向都只是在一定社會條件下的追求指向,理性和既定秩序并不必然與真理聯系。同時,理性與非理性的界定其實也沒能得到很好的區分、界定。接下來,我就將對精神病人“理性”的規訓指向和對犯人“有序”的規訓指向提出自己的疑問。
(一)對指向“理性”的規訓的疑問
理性是近現代科學發展以來人們普遍追求的一個思維模式,它被認為彰顯了人類的智慧,是合理的認識方式。而精神病人因其行為的無端、奇怪、無法被理性理解,也因其思維中夸大或抑郁且與理性相矛盾的內容,而被認為是非理性的代表。無疑理性是在對精神病人的規訓中要追求的目標,即規訓精神病人能使其重拾理性的思維方式,做一個正常的人。而這里我對指向“理性”的規訓的疑問主要在于如何明確區分精神病人的非理性與正常人理性下的非理性,進而真正將規訓作用在非理性的人上。
從與精神病人的交談中,我們可以發現,他們的思維通常是在非理性中夾雜了理性,又在理性中充斥著非理性,他的思想來源于對可能性的合理認識,卻在發展推演時走向了對極小可能性或對不存在事物的夸大確信。但孩童的想象有時和精神病人的這種臆想有出奇的一致性,所以我們通常認為未成年人是不成熟的,至少不是完全理性的,法律也頻頻將這個人群特殊化;相似地,法律也將精神病人特殊化,他們和孩童一般不用負刑事案件的責任。兒童與精神病人兩者在一些非理性的表現上面是如此相似,故福柯在其《瘋癲與文明》的第九章《精神病院的誕生》中提到將精神病人視為兒童而實現家長權威式的控制。而且,我在自身對待精神病人的經歷中也感受到了像對待孩子般的情感。然而,兒童的不成熟和精神病人(尤其是那些夸大妄想癥患者)的不理性又確實被認為有本質上的不同,前者被稱為天真,后者被認為是不正常、不理性的。可是,我認為要明確這兩者理性和非理性的界限并不容易,實際上理性與非理性的區別沒有那么明晰,它們總是相伴相隨,就像“倫理”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體現,也許“理性”設立的“正確”邊界也只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
若理性始終指的是做出合理、正確的行為,那么除了兒童,成年人也難以始終保持理性,而“正常人”的非理性其實與精神病人的非理性之間也有共同的表現形式:一些精神病人(以抑郁癥患者為代表)和正常人都或多或少可以受到理性的控制,但在思維極端化后又會造成對自身肉體的迫害(自殺)。在社會中,確實有一部分自殺的案例來自抑郁癥患者,但還有一大部分自殺的案例則來自我們所說的正常人。后者在我們看來與精神病人有質的差別,但是他們在做出自殺的決定和行為時則往往會被認為是不理智的;那么后者的不理性和精神病人的不理性又在何種意義上有差別呢?兩者自殺的結果都是相同的,僅僅是時間持續長短的非理性可以作為劃分理性和非理性的絕對依據嗎?現代社會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將一部分人群視為需要治療的精神病人,進而控制他們的死亡率和對民眾造成的影響,卻無法控制在理性人當中出現的不理性行為。那么,我不禁要問,這兩種不理性真的有實質上的區別嗎?我們為何單單用禁閉的方式控制精神病人,而不能用更好的方式教育或調整現代正常人的心理呢?也許后者才是在更大范圍內實現指向理性的規訓的重要途徑。
精神病人思想中理性和非理性的交融在另一位我在見習中遇到的雙套精神疾病患者的身上體現了出來,這位病人的思想看似有多處自相矛盾和非理性妄想體現,但其中理性部分仍有保留。他相信自己有病,這樣的判斷應該是理性的,但是他認為他的病僅僅在于他不能控制的幻聽部分;同時,他相信自己有“超能力”,且能通過超能力獲得幻聽,但這不被他認為是精神疾病,這又無疑是不理性的。他的想法對我來說非常奇特,就像他在其所處的那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仍然保留或重疊著我們這個世界的部分理性因素。
總之,我認為理性與非理性往往是相伴存在的,精神病人的非理性與常人的區別可能在其非理性的持續長度和表現程度上,但不能說精神病人就完全不具有理性,正常人就永遠是理性的。實際上,每個人都可能同時具有理性與非理性的部分,所以也許我們不能從整體個人的角度來直接區分這個人是理性的或是非理性的,而應從更細致的層面——例如具體思想、行為——加以分析,而現階段于個體身上體現的理性與非理性的界限在我看來并不是非常明顯確定的。那么,是否僅有精神病人需要指向理性的規訓?或精神病人是否需要接受禁閉等方式的規訓呢?
(二)對指向“有序”的規訓的疑問
秩序是每個社會能和諧發展的必要元素,但是每個特定社會的秩序都可能不同,所以監獄對犯人指向“有序”的規訓的目的與其說是要認識秩序本身的內容,不如說是要求犯人能夠按照特定秩序行動。但是按照秩序做出的行為并不必然是正確的,這里就有個人的正確意愿與遵守秩序之間的選擇矛盾,一旦我們認為是正確的事與秩序的規定不符,個人就必須接受“有序”的規訓嗎?按照監獄的規訓指向,對這個疑問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對指向“有序”的規訓的疑問,或者說批評,主要就在于規訓指向本身錯誤的可能性以及由此導致的對所謂“正確”的反叛。
我以為現代社會的規訓邏輯是如此發生的:首先,國家機器在服務于民的同時,被賦予了統治國家秩序的力量,這是國家的基本秩序;更具體的國家秩序進一步由少數人制定,雖然這些秩序往往無法得到國內每個公民的贊同,但每個公民都能夠做到在行為上遵守秩序,至少不違背秩序;至此,國家秩序就開始運作,一旦人們在已有規定的領域做出不被認可的行為,且通常只要發生一個這樣的行為,就可以被認定有罪(當然罪的程度不盡相同,這在后文會進一步提到);因為這一個行為的過失,一個人就要被國家機器的力量控制,實行規訓;規訓的最重要目的就是通過對行為錯誤的懲罰,讓個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通過控制他的行為,最大限度地強制調整他的思想。
可以看出,現代社會實行規訓的基本前提之一就是必須要有確定可引的秩序條例,但秩序條例是由部分人設定的,所以這其實并不一定指向真正的善好,而可能只是在某一個社會、國家中用以維護穩定的工具。即使現代社會普遍將法律和道德結合,認為符合法律的就是善好的,但其結合本身并不是必然的,至少在一些方面法律和道德是難以融貫的。所以規訓的目的、或者說真實的作用,就僅在于使個人養成遵守秩序的習慣,進而能使人的行為符合特定社會的規則,不再作為社會的異端存在。但規訓不能將人規訓得在道德上更善,或在真理意義上獲得正確行為。這不能不說是現代社會規訓體制下的遺憾。
但不管如何,監獄對犯人指向“有序”的規訓還是能夠有效進行下去的,秩序既然是由人為規定的,那么遵守秩序與不遵守秩序的行為界定也可以由人為給出。因此,監獄能規訓犯人遵守秩序,達成規訓的目的。
三、總結
總結上文,我們可以看出規訓作為一種指向“正常”的手段,能夠在精神病醫院與監獄中運用以實現精神病人和犯人向“正常”的回歸,即分別回歸理性或遵守特定秩序。其中,非理性也會導向不遵守秩序,但他因為不具有理性,所以不需要承擔理性的責任——責任來源于理性認識,所以也只作用于理性,規訓對于精神病人的目的就僅在于使其回歸理性;但具有理性思維能力的犯人在理性的基礎上做出了違反秩序的行為,要承擔責任,所以規訓對于犯人來說有懲罰與強制教化的雙重意義。雖然規訓的性質不同,但禁閉的規訓與控制生活作息兩種具體的規訓方式都能運用在精神病人和犯人上,只不過前者相比后者對兩方作用的效果存在較大差異。
而在對規訓的指向的內在機制思考和分析中,我更傾向于認為理性與非理性界限不明晰,所以對精神病人的具體劃分判定,并在此基礎上對精神病人實行不同于常人的規訓方式可能會存在一定問題。同時,我們應該認識到對犯人實行的指向“有序”的規訓與指向“正確”的行為之間存在鏈接的問題,所以該規訓最終實際上只能引導犯人實現對既定秩序的遵守,而不能引導犯人做出真正正確的行為。若要彌補這個遺憾,進一步為人類行為做出正確的指引,也許我們應該在秩序的制定上就做出指向正確的論證,而這也是今后思想發展可以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