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王維所過香積寺只能在長安——“汝州風穴寺”說質疑
唐代詩人王維的《過香積寺》久負盛名,詩云: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詩中的“香積寺”指的本是今西安市長安區的香積寺[1],自來并無異議。但是《新華文摘》2008年19期轉載《青年導報》6月26日劉國正、常法亮先生的《唐代王維“過香積寺”考辨》(以下簡稱《考辨》)[2],卻別出心裁,把香積寺從長安硬搬到了河南,變成了汝州的風穴寺。
《考辨》的理由集中在以下三點:一、王維在長安生活,不可能“不知”香積寺,而且該寺所處的地理環境不合詩歌描寫的情形;二、風穴寺碑文有稱“香積寺”;三、王維在開元年間因為好友祖詠在汝州,有可能借“知南選”之機會到過風穴寺。仔細研讀憑這樣的理由建立起來的“汝州風穴寺”說,我發現其存在的錯誤和想當然之處頗多,因此需要澄清。
一、對詩歌元素的僵化理解
按照《考辨》自己的說法,它通過對詩歌元素的分析,否定長安香積寺的根據有:(1)信佛且在長安生活25年的王維,常往來終南山不可能不知八大寺廟之一的香積寺;(2)長安香積寺地處類似平原的地帶,不具備“數里入云峰”的地貌;(3)香積寺歷史和現實的環境皆不符合古木無人徑的描寫;(4)長安香積寺不在山中;(5)長安香積寺沒有“泉聲”和“空潭”“危石”產生的條件;(6)這里沒有“毒龍”的相關傳說。
我們且一一辯之。
(1)關于王維“不知香積寺”。我的看法是,“不知”與是否熟悉并無關聯,而應該僅是一種文學修辭手段,并非王維真的不知。難道“白發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都要是實測的數據嗎?賀知章的“不知細葉誰裁出”,常建的“竹竿裊裊波無際,不知何者吞吾鉤”,徐弦的“不知紅燭下,照見彩球飛”等,哪個是真不知。王維在這里用“不知”對應“數里”,是為了表現香積寺出人意料的深邃和幽僻的環境,是從詩歌的巧妙布局出發而特意加強的一種文學藝術手段。倘若拘泥于字面的表層,王維焉能“過”香積寺,并且寫出這一表情達意、意境高遠的千古名篇?
王維肯定熟悉京城長安通向終南山的子午道,但是并非一定會熟悉香積寺的局部環境。到過長安香積寺的人,都知曉寺院今天雖然已靠公路,但是即在幾年以前,還是一個幽僻的死角地帶。有學者曾經在香積寺西南一公里處發現交河古石堆遺址,由此推定,在唐代這里并沒有重要道路可資往來[3],因此,這曲徑通幽的長安香積寺給王維帶來的“不知”,這種心理驚奇是很自然的。
王維在《終南別業》中說:“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這種人生哲學與《過香積寺》大體一致。王維過香積寺也應是“興來每獨往”,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其當時的心境是落寞與復雜的。趙殿成所言的“此篇起句超忽,謂初‘不知’有山寺也,迨深入云峰,于古木森從、人跡罕至之區,忽聞鐘聲,而始知之”[4]的判斷,可謂慧眼識珠,頗得王維創作心理與實際的心境情緒之妙。
關于“王維在長安生活二十五年,本身也信佛”的說法和實際不合。王維是開元三年(715)進入長安的,他先是在開元四五年左右隱居終南山以求“登龍之術”,后不久在洛陽尋求仕進機會。開元九年前后,王維則被貶濟州,至十五年才回到長安。開元二十二年左右,又因為喪妻之痛,再次隱居于河南嵩山,直至二十三年才因張九齡的提攜回到京師[5]。他在長安總計也不過七八年光景。《舊唐書·王維傳》記載:“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這應該只是他后期的情形描述,早年的王維是在《少年行》中豪情歌唱“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士人,心懷“家國天下”,自然是沒有興趣去寺廟里面“安禪”的。即使這個寺廟距離他很近,也可能存在“結交二十載,不得一日展”[6]的情形,這是很正常的生活現象。
《考辨》刻意拔高香積寺的歷史地位,形成和王維所謂“不知”之間的巨大反差,以合己意。其實,香積寺建立在唐高宗永隆二年(681),為紀念是年圓寂的善導大師而立,中經中宗、武后、睿宗而到玄宗開元(712—741)末年也不過60年時光,這個時候的香積寺還不是《考辨》所言的長安八大寺院之一。
(2)關于“西安香積寺地勢平坦,不符合數里入云峰”。我的看法是,所謂“數里入云峰”,完全是站在唐代香積寺周邊的大環境著眼的,唐代的《隆禪法師碑銘》就稱香積寺“其地前終峰之南鎮,后帝城之北里”“歌鐘沸出,移上界于陰門;泉流激灑,比連河于陽面”[7],即為明證。“長安三千金世界,終南百萬玉樓臺”“一片白云遮不住,滿山紅葉盡是僧”的詩句,說明古人都沒有機械地把京城長安的寺廟同終南山割裂開來。而是視為渾然一體。況且,香積寺地近終南山,無論從山上看寺,還是從寺下看山,“數里入云峰”非常真切。香積寺果真建在山里頭或者山峰上,與“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的描寫反而“隔”了。就連明代的趙崡也在《宿香積寺詩》中感嘆這里“空山日落雨冥冥”,即使歲月滄桑巨變,但香積寺南望終南山,西瞰神禾原的格局,到今天依然如故。從寺廟向南十公里左右就是巍峨的終南群峰。今天由該寺向南不遠至終南山,依稀可見王維筆下的風光。可見,無論是從藝術視覺,還是歷史上唐代的真實地理環境,長安香積寺所在都符合“數里入云峰”的詩情畫意。
神禾原并不是《考辨》認為的“一塊類似平原的地帶”。它實際上地勢較高,香積寺正建在它西端的制高點上,唐人郎士元在詩歌中就明確說:“借問重來香積寺,何時攜手更重登。”[8]李商隱也曾感慨“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兩人所談及的原雖有不同,但不約而同使用了“登”字,可見原這種地形本來就是四周陡峭廣而高的。就是具體到今天,拋開歷史變遷及人為改變,站在香積寺,還是遠望秦嶺諸峰競秀、前俯古御宿川四時美景、滈河清流逝于腳前的地勝特征。
(3)《考辨》所斷“這里沒有古木,應該是唐代長安伐薪燒炭與繁華地區”。此說不確,在唐代,香積寺周邊本就是茫茫的森林,早于王維的王昌齡談到唐時的香積寺是“肅肅松柏”[9],郎士元在《送粲上人兼寄梁鎮員外》中也明確提到香積寺周邊是“林行溪宿厭層冰”。終南山的鐘靈毓秀雖然被統治者所欣賞和占有,一直到隋唐,這里還遠沒有被透支開發,還是大面積的植被覆蓋區,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先生在《歷史時期黃河流域的侵蝕與堆積》文章中指出:“秦嶺北麓的臺原,在唐代還沒有現在的這樣完全用于耕作,當時秦嶺的森林地帶仍是郁郁蔥蔥的一片綠色。長安城南的臺地,也被松柏、竹等樹木覆蓋,并有鹿群出入,野兔飛奔其中”[10]。日本學者妹尾達彥也曾指出:“秦嶺北麓的自然情況與秦嶺以南的漢中盆地接近,唐代這里是有松、柏、杉、樺、楊、柿等針葉、落葉、闊葉樹木混淆的森林帶,秦嶺北麓的森林帶遭到毀滅性破壞,是在18世紀以后”[11]。
“古木”之“古”,既可理解為“古老”“古代”,又可理解為“古樸”“不同凡俗”,還可理解為“亡故”。唐代喬知之的《哭故人》有“古木巢禽合,荒庭愛客疏”之句,其故人不過離開十年左右,其庭院栽植的樹木已稱“古木”了,古木者,“故人也”,即亡故之人所植樹木。香積寺的古木既是大環境的古老,又可指局部環境的“古樸”。《隆禪法師碑銘》對香積寺周邊的人工栽植環境有比較具體的描繪:“莫不堂殿崢嶸,遠模忉利;樓臺岌嶪,直寫只園。”“神木靈草,凌歲寒而獨秀;葉暗花明,逾嚴霜而霏萃。”劉炳濤先生就在談到長安周邊各種寺廟環境時提示“人工栽植樹木和道路設計的繁復是一種寺廟景觀的自我營造,以此實現獨特的宗教性審美”[12]。這說明古木不管是天然形成的生態,還是人工栽植而成,唐時的香積寺周邊都完全存在這樣的元素。另外,從《隆禪法師碑銘》所言的香積寺大塔“或臨星揆務,或候日裁規,得天帝芳蹤,有龍王之秘跡”的記載推測,這座寺內現存的唐代舍利供養塔可能具備天文觀測的性質,而大型天文臺一般也確是建立在荒僻的所在。
在唐代,京師長安所需木材大多來自岐隴山地區[13]。“秦州夕陽鎮西北接北大藪,多材植……調軍卒分番取其材以給京師。”看來在唐代,長安香積寺所處的“迢迢御宿川”,作為一個保持著良好自然生態的原始森林公園的面貌依舊。
(4)關于“不在深山,何來鐘聲”。明朝的王鶴在萬歷年間來過香積寺,他在詩歌中還寫道“探奇得勝境”“問法馴山鬼”(《過香積寺》),把去香積寺看作到深山探險發現一般,說明“深山”所言非虛。
(5)關于“沒有泉聲和危石”。長安香積寺前為滈水和潏水相繞,二水交于寺廟西南角,稱之交水。西漢的司馬相如《上林賦》就說:“終始灞浐,出入涇渭,鄷鎬潦潏,紆余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唐時曾經在香積寺建設“香積堰”,其作用本就是調節水量的,民間有“水上碌碡堰(香積堰),漂泊長安縣”之說。“舊有香積堰,水入城中,泚賊之亂,壞龍首、香積二堰,以決其流,龍首復流,香積堰廢”。《新唐書·朱泚傳》中的這段記載和《舊唐書》略有不同:“官軍壞龍首、香積二堰,以決其流,城中水絕,泚役數百人治之。”在緊張的軍事爭奪中,雙方都要掘開香積寺的堰壩,并且動用數百人之力,可見當時香積堰的供水量是很大的。有學者研究,香積寺交水上的永安渠渠首(位于香積寺西南一公里左右)福堰遺址所用石料,經過測定多是天然大石塊,并未見有加工的痕跡。[14]“當時滈、潏二水的水量可能很大,滈河故道的寬闊河漫灘就是有力的說明。另外,唐時開漕渠,用船運南山物資到長安,負載運輸船需要很大的水力,也是其時長安城南水量很大的力證”[15]。唐代碑文《隆禪法師碑銘》也說這里“泉流激灑,比連河于陽面”,所用“激灑”正可支持王維詩歌中的“泉聲、危石”。趙殿成曾經在評價這兩句詩時說:一個“咽”字,幽靜之狀恍然,著一“冷”字,則深僻之景若見。如果我們從真實出發,這是可能的生態地貌;從藝術角度探討,這明顯是融入詩人恬淡清涼心境的藝術需要。
(6)關于毒龍的傳說。《考辨》認為“安禪制毒龍”乃受汝州風穴寺以風點穴,鎮壓龍卷風的傳說啟發。其實西安香積寺一直流傳龍卷木料到潏河的傳說,在今天的香積寺以西緊鄰的周家莊村,還有“除三害”的周處墓地和相關的民間傳說。[16]雖然晉代名將周處墓在江蘇宜興已成定論,但周處斬殺蛟龍的地點卻因文化遷移現象而被放置在長安香積寺。交河、周家莊、毒龍的元素組合,說明王維所過香積寺在長安,確有足夠的民俗學材料支持。
香積寺是為紀念善導大師而建,善導一生相信乘佛愿力,專念“彌陀名號”,即可往生極樂世界。他曾經在藍田的悟真寺修行,此地與王維的終南別業相去不遠,王維和善導的機緣符合古人的“神交”觀念。王維詩歌中“安禪制毒龍”,強調“安禪”的特別的功效,這神奇的貼近善導把“念佛”看作佛家專一修行的“不二法門”,也與王維“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17]的歷史記載相當契合。
今日長安的香積寺的確和王維《過香積寺》描述的風貌已不盡相同,這是日新月異、滄海桑田的歷史演變所致。《考辨》忽略了歷史動態的發展,自以為今日之香積寺就應當全等于唐代的香積寺。且把藝術加工混同于真實歷史,用文學作品來比對歷史事實,對詩歌元素的分析、理解確乎難逃僵化。
二、對歷史文獻的有心誤讀
《考辨》強調王維來過風穴寺,這時的風穴寺又名香積寺,其論點有:(1)乾隆六年(1741)出版的《風穴續志》卷五的“寺肇于漢,盛于唐”。由此得出的“建于漢代,五代后漢之前稱香積寺”。(2)公元950年的《風穴七祖千峰白云禪院記》碑文。《考辨》說:“結合碑銘中的‘白云禪院’可以斷定,此時剛剛啟用‘白云禪寺’,時間在公元944年—公元950年之間,而王維生活在公元700年—公元761年,所以王維到汝州時風穴寺沿用的名稱應該是‘香積寺’,同時另有別名‘千峰寺’,俗稱‘風穴寺’。”(3)相關詩歌的風景與王維詩歌描述的相似。
(1)關于《風穴續志》。雍正(1723—1735)年間編纂的《河南通志》說:“風穴寺,一名白云寺,唐大中初創建。”大中是唐宣宗的年號(847—860),根據趙殿成《王右丞年譜》和陳鐵民《王維年譜》,王維生于長安元年(701),卒于上元二年(761),即是說,如依雍正時期的《河南通志》說,建寺之時,王維早已棺木成灰了,過風穴寺所從何來?
《風穴續志》比《河南通志》年代略微晚出,《考辨》卻寧肯信從這晚出的寺志而“忽略”年代較早的通志。
風穴寺即真如《風穴續志》所言建立較早,也不會有“香積寺”之名。香積寺之名來自《維摩詰所說經》的“天竺有眾香之國,佛名香積”。這部經典在中國的翻譯最早是在公元188年,也就是東漢末年,由嚴佛調在洛陽譯出,但最流行的譯本是鳩摩羅什大師在公元406年長安的逍遙園完成的。如以經典的流布需要接受過程來推測,漢代似乎是不大可能出現以“香積寺”命名的寺廟的。
(2)關于《風穴七祖千峰白云禪院記》碑文。
為說明問題,我們先把公元950年的《風穴七祖千峰白云禪院記》碑文錄出:
風穴禪院,汝郛之北,嵩少之南。路廣由旬,地安窣堵。后魏山前為香積寺,屬當兵火,像毀寺焚。有鄉人衛大丑,收以材石,構成佛堂于此山之西北,鎮壓風穴,即今院基是也。至隋,又為千峰寺。大業中釋教中否,緇侶流離,直至唐初,只為阿蘭若耳。開元年,有貞禪師,襲衡陽三昧,行化于此,溘然寂滅,示以阇維。有崔相國、李使君名暠與門人等,收舍利數千粒,建塔九層,玄宗謚為七祖塔,今見存焉。[18]
“后魏山前為香積寺”,說明嵩山之南的確是有過一座喚作香積寺的寺廟,這個香積寺應該建于“后魏”。但位置是在“山前”;香積寺發生大火,佛像毀壞是在魏大丑“鎮壓風穴”事件以前,此時這個香積寺就已經沒有了。魏大丑鎮壓風穴這件事沒有具體時間,但是在后魏和隋之間卻是確鑿的。“今院基是也”,明確的指向是白云禪院。白云禪院在山之西北。讀完碑文,我們發現,那個香積寺和這個白云禪院(風穴寺)位置不同,關系其實僅限于后者初建時使用了人家一些建筑材料而已,并不是一個寺廟的兩名。
問題是這個到隋朝喚作“千峰寺”的寺廟,在大唐時期到底叫作什么?碑文只說“直至唐初,只為阿蘭若耳”[19]。看來,唐代這里已經無寺了,所謂的“香積寺”,又從何談起?
北宋河南緱氏人(今屬河南偃師市)沈興宗編纂的《大唐開元寺故禪師貞和尚塔銘》收入王昶的《金石萃編》卷83。“開元寺”這個名稱非常值得注意。
其文說“貞禪師(612—725),京兆人,俗姓張……后隸此郡開元寺……,窟茨廡藥,蔬之妙受;溪篁□甑,挒之勝塵,可略言矣”。貞禪師“以開元十三年九月十八日示滅于開元精舍”。這則材料和《風穴七祖千峰白云禪院記》中的“開元年,有貞禪師,襲衡陽三昧行化于此,溘然寂滅”的碑文參照,真相似乎大白:唐時的河南郡,本就轄今偃師市、汝州市,首先符合《塔銘》隸屬此郡的說法;精舍是佛教修行者的住處,開元是所處的年代,這個開元精舍應該正是發展自唐初的“阿蘭若”(也就是毀棄的千峰寺)。由于貞禪師弘教的原因,在開元十年左右這里才初具寺廟規模,但是還是很粗糙的“窟廡”。因此時人可能叫作“開元精舍”,宋人或名之為“開元寺”。
王維真有機會到過這里,他的詩歌卻為何稱作“過香積寺”,而不叫“過風穴寺”“過白云寺”“過開元寺”,而偏偏要用一個已經被廢棄的香積寺作為名字呢?《考辨》在這個問題上是解釋不了的。《大唐開元寺故禪師貞和尚塔銘》云:“其后大道凌遲,中原板蕩,燕雀無檐邊之宿,鴻鵠多壟上之嗟,……自清泰(934)初,(匡沼)禪師……于是改易經堂,修創佛殿,川原革故,庭宇鼎新”。從文獻可見,自唐代的貞禪師以后,這個地方不僅沒有復興,而且還繼續毀廢。“修創佛殿,庭宇鼎新”是到了五代十國后期匡沼禪師,才把唐代的開元精舍變成白云禪院了。按雍正年間的《河南通志》所言的“大中初(847—860)創建”與此尚要上推百年。我們推測,“風穴寺”作為官方名稱也許起于大中年間,而白云寺的名號則是由以后的匡沼禪師得來。另外,所謂的“風穴七祖”,指的乃是天臺宗的師承關系,不可能把風穴寺的歷史拉長以和香積寺完成對接。
因此,我們可以簡單推測一下寺廟的線索:香積寺(后魏另一寺廟,山前,毀廢,建筑材料殘存)—鎮壓風穴構筑佛堂(使用殘存材料,山西北)—千峰寺(隋,山西北,毀廢)—阿蘭若(非寺名,已無寺,唐初)—開元精舍(唐開元年間,王維時期,后毀廢)—風穴寺(唐大中年間初建)—白云寺(五代十國得名),風穴寺創建于唐大中初年說,看來難以動搖。
(3)關于風穴寺與詩歌詠嘆的風景相似的問題。
《考辨》中引用了不少唐宋明清的詠唱風穴寺的詩歌,這些詩歌描述的景致里是有“深山”“云峰”“古木”“泉聲”等元素,但是不管是唐代岑參的《山寺僧房》,還是元結的《登白云亭》等,卻都不曾提到香積寺這個名字,即連風穴寺、白云寺的稱呼也不曾有,及至明人的詩歌中才出現了“風穴白云寺”的說法,但這跟王維過香積寺的時間空間都隔得太遙遠了。另外,汝州風穴寺實地是在山里面,但恰恰如此,這和王維詩歌中的“數里入云峰”的描寫反而“隔”了。
三、對王維人生行蹤錯誤推定
1994年新編《汝州市志》載:“開元二十八年,大詩人王維在暢游汝州香積寺(風穴寺)后,寫下情景交融的五言律詩《過香積寺》。”《考辨》利用方志之說,認定王維是在開元二十八年(740)到過汝州的風穴寺的。《考辨》并且推定:一,王維入蜀在開元二十一年;二,身在汝州的祖詠和王維關系密切,王維去探望祖詠是在開元二十八年秋天。
(1)關于王維入蜀。《王右丞年譜》并未談及入蜀。從王維詩《戲題磐石》說的“若道春風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來”和《曉行巴峽》中的“際曉投巴峽,余春憶帝京”等分析,所寫的風景都是在春季。又王維詩《清溪》:“我心素已閑,清川淡如此,請留磐石上,垂釣將已矣。”聯系起來看,這些詩風格一樣的恬淡。
王維是在流放濟州,直到開元十五年左右才回到京師長安的。十八九年王維妻子去世,這對王維的打擊很大,《舊唐書·王維傳》說:“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如以王維年壽上推“三十年”,正是開元十八九年。王維也自稱此時的他“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送孟六歸襄陽》),并且頗有些厭惡官場的情緒。可知,開元二十年前后,王維的心境似乎很難和前面這幾首入蜀的詩歌意境貼合。也就是說,他大概不可能是這時期去過蜀中的。
王維在開元二十八年秋冬之際“知南選”,大概才是他入蜀的真實年份。王維的“知南選”長期被認為是到嶺南的桂州。但是這里甲天下的山水從王維詩歌中不見只字,而且去桂林的必經之地洞庭湖、岳陽樓也不見王維有文字提及。我的看法是,王維的知南選應該是到黔中(重慶一帶),也就是這次因公事入蜀。
知南選是很重要的事件,有著嚴格的時間限制。《唐會要》卷七十五曰:“開元八年八月敕。嶺南及黔中參選吏曹,各文解每限五月三十日到省,八月三十日檢勘使了,選使及選人,限十月三十日到選所,正月三十日內,詮注使畢。”可見,在這個階段,使命所在,王維不可能去半路中的汝州探望祖詠。
王維知南選前,曾途經終南山,因為宦海沉浮,已經有皈依向佛之心。但是還在儒家入世和佛家生活之間掙扎,所謂心中“毒龍難制”,而長安香積寺正在終南山不遠之地,王維有機會前去尋訪,是很正常的。至于知南選的行程,應該是開元二十八年的秋八月前后從長安經過大散關,再由蜀中到達重慶,抵達的時間,應在二十九年的二月時節,也就是入蜀詩中所透露的春季,這很符合詩句“懷念”京都的意境。后王維公事完畢,便從重慶輾轉夏口——襄陽——南陽——洛陽回到長安。這一旅途上的行蹤,確如《考辨》推測的那樣在南陽會晤了神會大師。這“南陽之晤”大致應該在開元二十九年。具體時節,殊難具體論定。
(2)關于王維和祖詠相會。祖詠是王維的知交。確如《考辨》所言,祖詠自開元十四年后就在汝州,并且身體不佳,祖詠自己曾在《汝墳別業》中承認“失路農為業,移家到汝墳,獨愁常廢卷,多病久離群”。但是王維不大可能如《考辨》所推測的,在公事未辦理的情況下,先跑到洛陽,再跑到汝州風穴寺。途經汝州是《考辨》“汝州風穴寺”說的主要憑借。我的看法是,王維有可能去過汝州,但汝州之行的時間,應該是王維開元二十二三年左右隱居河南嵩山的時候。王維隱居嵩山,從他的《歸嵩山作》等文章可證,依據《全唐文》卷370王縉《東京大敬愛寺大證禪師碑》銘文,王維弟弟王縉“嘗官登封”,結合《留別山中溫古上人兄并寄舍弟縉》的“解靴登天朝,去師偶時哲。……舍弟官崇高,宗兄此發削”來判斷,王維在嵩山隱居大約和弟弟王縉在河南做官有關聯,并且這次隱居時間可能不短[20]。此時的王維少年銳氣已經消磨大半,又剛剛經歷喪妻之痛,因此做了“宿昔同游止,致身云霞未”的隱士。從條件而言,這個階段時間較多,從空間而言,嵩山距離風穴寺很近,詩人心情比較沉悶,去拜訪好友祖詠是很正常的事情。王維和祖詠的初識時間雖有爭議,但是根據王維的《洛陽女兒行》“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的注解“時年十八”,因此被認為是在開元四五年,也就是他在洛陽尋求仕進機會之時。這與王維送給祖詠的《贈祖三詠》中的“結交二十載”相合,另外,他這時的心情也比較貼近“契闊余不淺”的詩句氛圍。這都說明,王維見祖詠,是在開元二十三年前后,而不是開元二十八九年。即使他真去過風穴寺,也應是在這個開元二十三年左右。
四、其他問題
(1)《考辨》提出盛唐時,全國香積寺有六個。這個結論很倉促。比如廣東的香積寺見于蘇軾文集,但是蘇軾并沒有給出它的創建年代,是否能列入盛唐時期,還有待研究。再如,同名的香積寺,四川就有兩個,《考辨》因為硬要將王維詩歌中所經過的長安香積寺搬到汝州,故而抓住推定的王維入蜀的錯誤時間,也就不加考辨,先行排除了。
(2)引用材料。《考辨》引用了《香積寺攬勝》[21]一書的地理形勝描述,可惜他們還是引用著長安香積寺建于唐中宗神龍二年(706)的說法,而這恰恰是該書力圖糾正的錯誤。香積寺建立于唐高宗李治永隆二年(681)。《香積寺攬勝》這一點是正確的,也是很明顯的,而《考辨》卻棄而不顧。
眾所周知,近年因現實的或心理的種種原因的驅動,歷史遺產、文化資源爭奪戰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此風可能始于明清時代的地方志書,這些志書往往附會牽強,斷章取義,這篇《考辨》文章的作者,大約因為是當地的學者大德,熱愛家鄉,無可厚非。但是生拉硬扯的做法對學術和歷史真實是有害的,也是極不負責任的。
本文之作,則在究明歷史本來面目,澄清其不一而足的錯誤和想當然之處,不知《考辨》的作者以為然否?
[1].陳鐵民:《王維孟浩然詩選》,中華書局2005年版;王達津:《王維孟浩然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2].劉國正、常法亮:《唐代王維“過香積寺”考辨》, 《新華文摘》2008年第19期。
[3].史念海主編:《漢唐長安與黃土高原》,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8年增刊,第287頁。
[4].趙殿成:《王右丞箋注》卷七,中華書局1961年版。
[5].王輝斌:《王維早期行事研究》, 《寧夏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
[6].[唐]王維:《贈祖三詠》, 《全唐詩》第12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7].劉兆英、王向輝:《凈土祖庭香積寺》,陜西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
[8].[唐]郎士元:《送粲上人兼寄梁鎮員外》, 《全唐詩》第248卷;李商隱:《樂游原》, 《全唐詩》第539卷。
[9].[唐]王昌齡:《香積寺禮拜萬回平等二圣僧塔》, 《全唐詩》第14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10].史念海主編:《漢唐長安與黃土高原》,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8年增刊,第210頁。
[11].[日]上田信:《中國的生態組織與山區經濟——以秦嶺山脈為事例》,東京大學出版會1994年版。
[12].劉炳濤:《唐代長安地區的寺觀及其對環境的影響》, 《唐都學刊》2007年第2期。
[13].《新唐書·地理志》卷37。
[14].呂卓民:《隋唐永安渠渠首的福堰遺址》,史念海主編:《漢唐長安與黃土高原》,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8年增刊。
[15].呂卓民:《西安城南交潏二水的歷史變遷》,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0年第2期。
[16].強文舉:《周處與三害冢》, 《西部大開發》2005年第6期。
[17].《舊唐書·王維傳》。
[18].溫玉成、楊順興:《讀“風穴七祖千峰白云禪院記”碑后》, 《中原文物》1984年第1期。
[19].《大日經疏》卷三云:“阿蘭若,名為意樂處,謂空寂,行者所樂之處。或獨一無侶,或二三人,于寺外造限量小房,或施主為造,或但居樹下空地,皆是也。”
[20].王輝斌:《關于王維的隱居問題》, 《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11期。
[21].張驊、陳景富、樊玉儉:《香積寺攬勝》,長安香積寺編,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