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黃帝“縉云氏”名號考辨
黃帝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戰國以降,“世之所高,莫若黃帝”[1],司馬遷洋洋百萬言的《史記》即以黃帝為首的五帝事跡為開篇,這體現了炎黃子孫“人生亦有祖,誰非黃炎孫”[2]的濃厚的心理尊崇意識。
歷來關于黃帝的名號,說法非常多,如史籍記載的就有軒轅氏、有熊氏、帝鴻氏、帝軒氏等,其號“縉云氏”則出自唐代張守節所撰著的《史記正義》。其文說:“黃帝有熊國君,乃少典國君之次子,號曰有熊氏,又曰縉云氏,又曰帝鴻氏,亦曰帝軒氏。”郭沫若先生在其主編的《中國史稿》中也曾對此發揮道:“傳說中的黃帝,就是這些(夷人和羌人)氏族部落想象中的祖先,傳說黃帝號有熊氏,又號軒轅氏,也號縉云氏,這顯然是把北方許多氏族部落的理想祖先集中到所謂黃帝的頭上來了。”不難看出,郭沫若先生認為縉云氏最早應該屬于北方某個古老部落的名號。由此,縉云氏也就成為黃帝的一個別稱而存在于歷史記載及教科書之中了。
縉云氏,到底是不是黃帝的名號,它是如何來的,這些年,浙江縉云縣當地的黃帝文化研究方興未艾,其基本的立足點也在于黃帝又號縉云氏這一說法和縉云縣名的淵源關系,縉云氏與黃帝的聯系到底是怎么回事,這都牽扯到對黃帝現象的研究深入,因此,本文不揣淺陋,認真翻檢了相關史料,希望能夠對厘清這一學術問題有所裨益。
一、縉云氏是黃帝的名號嗎?
關于縉云氏,從目前所見的文獻來說,最早見于《左傳·文公十八年》的記載,這是一段價值獨具的史料:
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丑類惡物,頑囂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少皞氏有不才子,毀信廢忠,崇飾惡言,靖僭庸回,服讒蒐慝以誣盛德,天下之民謂之窮奇。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囂,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梼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兇,增其惡名,以至于堯,堯不能去。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
《史記· 五帝本紀》也有與此極相似的一段記載:
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匿,天下謂之渾沌。少皞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梼杌。此三族世憂之,至于堯,堯未能去。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天下謂之饕餮,天下惡之,比之三兇,舜賓于四門,乃流四兇族,遷于四裔,以御魑魅,于是四門辟,言毋兇人也。
不難看出,《史記》應該是由《左傳》的原始記錄改寫的,從《左傳》這段較早的文字上下語境推斷可以得到和縉云氏有關的幾點信息:(1)昔,是古人追述遠古的專用詞,因此縉云氏應該是歷史久遠的部族,所處時代應在堯舜之前。(2)縉云氏能與帝鴻氏、少暤氏、顓頊氏等古帝并列,因此當也是重要的上古部落領袖的名號,并且其實力較為強大。(3)縉云氏的不才子是“四兇”中的饕餮,與堯舜代表的中原部落集團關系緊張。(4)饕餮的特點是愛吃愛占,毫無同情心。(5)縉云氏在與舜的斗爭中失敗,并最終流落到邊裔地帶。
我以為這應該是縉云氏最為可信的史料,可以作為深入探討的基礎。這其中與我們談論的本節相關的是:帝鴻氏和縉云氏在此是分開描述的,明顯還不是后世一個整體,因此《史記正義》所言的黃帝又號帝鴻氏,縉云氏的說法應該是后起整合的產物,這三個名號之間看來是不能完全畫等號的。
王暉先生、王大有先生等曾經撰文分析黃帝的名號和圖騰崇拜,他們都認為軒轅氏、有熊氏體現的是天黿崇拜的某種孑遺[3]。《左傳》《史記》中的不才子渾敦、混沌,撥開神話的迷霧,應該是來自天黿縮頭藏尾時的圓形之狀。我以為,黃帝的名號來源幾乎都與烏龜或者大鱉有關,而唯獨縉云氏,則似乎與天黿圖騰扯不上什么關系。這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縉云氏應該不是黃帝的早期名號。
二、縉云氏是黃帝的下屬嗎?
關于“縉云氏”與黃帝之間的關系,也有認為縉云氏為黃帝官屬,該說法其實最早源自《左傳·昭公十七年》文獻。文云:“昔者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晉代的杜預注解說“縉云氏蓋其一官也。”唐代的孔穎達疏云:“黃帝以上四代,用云,火,水,龍紀事,其官之名必用云,火,水,龍為之,但書典散亡,更無文紀其名,不可復知,唯有縉云見《傳》,疑是黃帝官耳”。完全有理由相信,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的“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就是由此推演而來。漢代應劭還給這種現象提供了原因的解釋,他說:黃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記事也,春官為青云,夏官為縉云,秋官為白云,冬官為黑云,中官為黃云。張晏曰:“黃帝有景云之應,因以名師與官。按,黃帝置五官,各以物類名其職掌也。”這些不過是對這一觀點的認可和圓融罷了。
黃帝官屬說源自遠古郯子的一段描述,郯子是少昊之后,他的談話中列舉了少昊氏鳥師名官的例子(但沒有提到黃帝與縉云)。這顯然是久遠的傳聞:
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于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
該段文字最引人注目者一是談到上古帝王的“師”的方式與命名原則;二是用少皞鳥師的例子解釋了“紀于鳥”的原因所在,由此我們似可以類推黃帝為何“紀于云”;三是用鳥名對應相應的職責內守,從星象神事談到民事;四是顓頊以后形勢變化,只能“命以民事”,不再用水、火、云、龍、鳥這些東西了。
《逸周書·嘗麥》的記載我們可與此斷史料互相參看:
昔天之初,誕作二后,乃設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司百工上天未成之慶,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殺蚩尤,殺之于中冀,以甲兵釋怒,用大正順天思序,紀于大帝。用之名曰:絕轡之野。乃命少昊請司馬鳥師,以正五帝之官,故曰質,天用大成,至今不亂。
這段史料其實講述的涿鹿之戰,文中出現了“少昊請司馬鳥師”的記載。其中的司馬如按照《左傳》的說法“雎鳩氏,司馬也。”似乎見證該說還有根據。顓頊的“為民師而命以民事”指的又是什么呢?我以為就是《國語·楚語下》所言的“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因此所謂“不能紀遠”的遠就是“民神同位,民神雜糅”的遠古時代。
由此至少可以認定,該段談鳥師鳥名的史料還是基本可信的。
雖然我做了這些分析,但是要說明縉云氏和黃帝的關系,還是不得其要,因為在《左傳·文公十八年》的史料中,縉云氏是作為古帝出現的,設若帝鴻氏就是我們所言的黃帝,那文中與其并列的現象就不好解釋了。
東漢的賈逵還曾經說:“縉云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當黃帝時任縉云之官。”這里面又牽連出縉云氏的姓氏和更遠的祖源,并且后半句與應劭的“縉云之官”的說法,也就是黃帝的“夏官”合拍。許慎《說文解字》也堅持賈的觀點:“曾曾小子,祖自炎神,縉云相黃,共承高辛。”這種種看法可以看作是《左傳》將縉云和黃帝生發一起說的一種延伸。
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古史浩茫,材料光怪陸離,誠如司馬遷所言的“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而縉云氏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深入解決這一問題,我們還不妨從“饕餮”下手試著往上推定:
饕餮,也就是《左傳》中所言的縉云氏的不才子,何為“不才子”,王暉先生認為這是對該部落衰敗時期的一種稱呼,我基本贊同這種看法,因此我們可以估計,這個縉云氏部落持續的時間應該很長。
饕餮,“謂三苗也,言貪飲食,冒貨賄,故謂之饕餮,《神異經》云:西南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卮,性好惡,好息,積財而不用,善奪人谷物,強者奪老弱者,畏群而擊單,名饕餮,言三苗性似,故號之。”
饕餮既然是縉云氏的后裔,自然應該保留著縉云氏自身的諸多元素,如“好息,積財而不用,善奪人谷物”,應是縉云氏原處于游牧民族時期的史影折射,因此,縉云氏最初應該是典型的游牧部落。
我們也可試從詞源學上尋求一點解釋,“貪財為饕,貪食為餮”,都是說明對財物的強烈占有欲望,而這無疑是游牧民族最顯著的特征之一。縉云氏的縉字,《說文》云:“帛赤色也。”顏師古作注說:“縉,字本作晉,插笏于大帶與革帶之間耳。”因此,王達欽和黃卓婭先生即認為縉云氏應該是游牧部落,甚至還由“縉”字通“晉”,提出縉云氏可能最早是一個執弓佩箭的軍事強盛部落的觀點,雖然可能過于武斷,但以饕餮能夠震動天下的情形分析,還是有點根據的。
《尚書正義》卷三《舜典》云:“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亟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漢代的孔安國解讀云:“三苗,國名,縉云氏之后,為諸侯,號饕餮,三危,西裔”。唐代的孔穎達正義也注解說:“昭元年《左傳》說自古諸侯不用王命者,虞有三苗,夏有觀扈。”如以觀扈對應,可推測知“三苗”大概也是國名,其國以“三苗”為名,非三國也——苗之行《堯典》無文,鄭玄具引《左傳》之文乃云:“命兜舉共工,則兜為渾敦也,共工為窮奇也,鯀為梼杌也,而三苗為饕餮亦可知。”因此可說是先儒以書傳相考,知三苗是饕餮也。
漢唐學者的注解無疑是理解饕餮部落的一把鑰匙,從他們的記載中,我以為縉云氏最終蛻變為三苗部落,體現的是從軍力強大到軍事失敗的衰落歷程,縉云氏因為與舜的緊張關系而成為爭奪中原權力的失敗者,最終被趕出了核心地帶,但看來部落實力依然強勁,直至大禹鑄鼎之時,對其還是有心理的忌憚。大禹“鑄鼎”的目的在于實現先民信仰對象向中央政權的集中,《左傳·宣公三年》說禹“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張光直先生曾經解釋說:“帝王掌握了方國的天然資源和通天工具,就像掌握了最有力的軍器一樣是掌握大勢力的象征”。我認為所謂的“鑄鼎象物”大概是通過控制各族團的靈和圖騰來試圖控制各族民眾的信仰精神。此與近代所謂的“身體政治控制”有異曲同工之妙。業師趙世超先生就精辟地回答說:“鑄鼎象物,這樣做的目的,首先是為了讓民眾周知何物為神,何物為怪,夏王鑄造了九鼎,一下子便解除了古代人類生存和發展中所面臨的主要的災難,這在當時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在上的帝或天自然會為此感到欣慰,于是樂意把治理天下的權力交付給他們”[4]。眾所周知,縉云氏的饕餮就是經常被鑄造在鼎上的,這應該是中原先民使民知奸(他們所界定的邪惡)的一種做法。
《呂氏春秋·先識覽》云:“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更報也。”據有關學者研究,饕餮紋的首其實是主要由眼睛、角和蛇狀軀體三者組成,而傳統認識中饕餮的護佑功能我以為正出自縉云氏原始時期的孔武有力,在饕餮的刻畫中,眼睛一般居于突出的地位,因此我估計,這應是縉云氏先民的一大特質。
《山海經》云:又北三百五十里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聲如嬰兒,名曰“咆哮”,是食人。
《尸子·卷下》云:“四夷之民,有貫胸者,有神目者,有長肱者,黃帝之德嘗致之。”可能也具備一定的史影。縉云氏大致屬于有神目的部落。“有神目”,似乎不可解,其實只要換個角度,大概這是指縉云氏具備最初的天文學星象知識,而這既符合縉云這一名號代表的天象理念,同時無疑也代表游牧部落一般具備的觀察自然的基本特質。
縉云氏在歷史記載上是黃帝的屬官,想來應是經過激烈的戰爭征服的。
黃帝之時,“內行刀鋸,外用甲兵”。《孫子兵法》中還有黃帝勝四帝的說法,《墨子貴義》云:“帝以甲乙殺青龍于西方,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以庚辛殺白龍于東方,以壬癸殺黑龍于北方”,這雖然是陰陽五行說影響下的描述,但當有一定的真實成分,在馬王堆的帛書中就有:“今天下大爭,時至矣,后能慎分勿爭乎……黃帝于是出其鏘鉞,奮其戎兵。”都談到了黃帝時期的軍事征服。
不妨再進一步分析,黃帝的“黃”字,許慎最早的解釋說:“黃,地之色也,從田,從光。”黃者,是作為農業民族的象征,現代學者唐善純則認為黃字的甲骨文形象是“一張展開的獸皮”,這樣看,黃帝最初可能也是游牧部落,但最終是演變為農業為主的集團了。
黃帝與炎帝,神農的關系,如不做些分析,似乎也不好說明縉云氏的特殊地位。
《莊子·盜跖》記載:“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相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傷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于逐鹿之野,流血百里。”《商君書·畫策篇》云:“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女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農既歿,以強勝弱,以眾暴寡,故黃帝內行刀鋸,外用甲兵。”
《玉函山房輯佚書》引《春秋元命苞》:“少典妃安登游于華陽,有神龍首感之于常羊,生神農,人面龍顏,好耕,是為神農,始為天子。”
這些史料可以得出幾點暗示:神農好耕,黃帝以武力而始為天子。
眾所周知,炎帝和神農本來是涇渭分明的,如趙世超所分析的炎帝的部族可能具有十分悠久的農耕傳統,但炎帝起初卻不是稷神意義上的神農氏。非但如此,在較典雅的古籍中,是把神農氏排在黃帝之前,而把炎帝排在黃帝之后的,如《易傳》說:“庖犧氏沒,神農氏作”“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顯然置神農于黃帝前;而《左傳》昭公十七年說“黃帝氏以云紀”“炎帝氏以火紀”時,又序炎帝于黃帝后,如果這種記錄含有時間意義的話,就沒有理由硬把炎帝和神農氏視為同一個人。另外,《史記·封禪書》載管仲述古之封禪者七十二家,其中既有神農,又有炎帝,《列子·說符》曰:“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也將神農與炎帝并列,甚至到三國時,譙周在《古史考》中還說:“女媧之后,五十姓至神農;神農至于炎帝,一百三十三姓。是不當身相接。”可見在一部分更具史識的學者眼中,神農與炎帝渺不相涉。鄒衍以五行運轉和陰陽消息說五德終始,原本以黃帝起首,用的是五行相勝律。到西漢末,王莽要通過禪讓的形式取代漢家天下,舊理論過時了。于是,劉歆便拿五行相生律重釋古史,替王莽相對和平的篡弒活動制造根據。從此,歷史的大循環被擬定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再生木;或叫作以火承木、以土承火、以金承土、以水承金,再以木承水。這樣一來,木德之帝太昊和火德之帝炎帝都排到了土德之帝黃帝的前邊。湊巧,被儒家捧得很高的《易傳》上又有“庖犧氏沒,神農氏作”“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的話,劉歆就趁勢將太昊與庖犧氏拉在一起,稱太昊庖犧氏,將炎帝與神農氏拉在一起①。
《太平御覽》引《帝王世紀》有云“炎帝神農氏長于姜水,始教天下耕種五谷而食之,以省殺生。”此段史料有兩點:一是此處的炎帝神農氏我以為就是炎帝,長于姜水后始教耕,二是以省殺生,前者說明他好耕是到了姜水后才開始的,二則說明他的飲食結構發生了變化。
因此,我認為炎黃雖都屬于神農部落,但開始可能是游牧民族,后來,炎帝最早變得“好耕”,開始出現生產方式的變化,而黃帝依舊遷徙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這就是《國語》所謂的黃炎“成而異德”。
單一的農耕文化只能形成脆弱的小農經濟,是不能建立強大政權的,只有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二者優勢互補,才可能出現強大的政權,而在統一的政權中,誰掌握強大的軍力,也就獲得了實際上的主導權,在部落融合的過程中,雖然軍事上往往野蠻戰勝文明,但在文化上,往往野蠻會向文明形態學習,這正是炎黃合作消滅掉蚩尤部落的原因,也是最終炎帝屈居黃帝之下,而我們自稱炎黃子孫的根源所在。
縉云氏無疑本來是和黃帝氏族一樣都是游牧性較強的,但是在戰勝炎帝部落以后,炎帝先進的農耕文明則被黃帝部落吸收學習了,這種學習被傷害者的例證在歷史中并不罕見。由此出發,縉云氏也可以看作炎帝的苗裔了,我以為,錢穆先生曾經分析的“其實以云名官,未必因為祥云籠罩,恐怕還是和農業有關,《周禮》上所說: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寢象,北方雨量少的地方長鬧旱災,望云占雨,成了那時候的重要職掌,便演變成官名,就傳說成以云名官了。”這一看法還有一半是真知灼見的,因為它大致談的是縉云氏從屬于黃帝以后,是在炎黃部落戰勝蚩尤,并最終完成融合以后才出現的情形,原因是縉云氏與黃帝族也開始從游牧部落轉化為農耕部落了。
孟世凱先生曾認為縉云氏本屬于神農的古老的氏族,我以為此說并不準確,核心還是未有分清神農、炎帝與黃帝的區別,縉云因為擁戴黃帝而名義上似可先歸屬于神農,最終因黃帝戰勝神農,融合炎帝而逐漸發展成以農耕為主的氏族,這個脈絡也許才是科學的。
《墨子·非攻下》記載禹征三苗尤詳,其實借此可以來理解堯舜對縉云氏進行的征服戰爭,我以為,縉云氏最終與中原文明反目,正在于對禪讓所持的不同觀點產生的激烈斗爭結果。
《山海經·大荒南經》“鯀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獾頭,……有獾頭之國。”
《萬卷精華樓藏書記》卷五十:“帝鴻之后裔有防風氏,縉云氏,……縉云娶士敬氏,遺腹而生獾兜,獾兜生苗民,河南諸羌皆其種也,夏禹又分北有苗,又有防風氏,縉云氏。”
也許縉云和夏禹部落最初還有某種親密的部落關系,但面對禪讓到家天下的激烈爭奪,兄弟反目也就不足為怪了。
三、縉云氏如何成為帝號的?
縉云氏既然最初并非黃帝的名號,但為何張守節《史記正義》的說法卻是那個樣子呢,我以為這應該感謝黃帝文化的傳播與腐蝕效應。
英國的法律史學家亨利·梅因在《古代法》一書中說“一切古代社會都自認為是來自一個元祖,并且除此以外,他們雖經努力,但仍無法想出他們所以會結合在一個政治團體中的任何其他理由。”于右任先生言:“中華民族之全體,均皆黃帝子孫也。”就體現了這一原則。
《史記·封禪書》說:
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龍髯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髯號,故后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
司馬遷所處大一統的西漢,在他的筆下的“五帝本紀”,黃帝已經是無所不能、無所不至的神君了,西漢巫風大熾,這是借黃帝資望煉丹飛升說的緣起。
但相當的時期,人們還是遺忘黃帝和縉云氏的關系的。
西晉崔豹《古今注》有段材料:
孫云公問曰:“世稱黃帝煉丹于鑿硯山乃得仙,乘龍上天,群臣援龍須,須墮而生草曰龍須,有之乎?”答曰:“無也,有龍須草,一名縉云草,故世人為止妄傳。”
這還是有些實事求是精神的。材料中,將黃帝飛升的故事細節和縉云通過一種形似龍須的植物連接,這大概便是佛道家所言難得的機緣。
及至東晉的謝靈運,一是鄉梓情深,二是社會上道行彌漫江南,黃帝為黃老道術的大宗師,于是開始大談縉云縣與黃帝的種種傳奇,借以自重,也就不足為怪了。
唐代王《廣軒轅本紀》、宋人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一百《紀》都有:“黃帝往,煉石于縉云堂,于地煉丹,時有非紅非紫之云見,是曰縉云,因名縉云山”。
再看張守節,身處開元盛世,文成于大一統已經浸潤人心的時代,自然要把這一東南一隅的文化現象引申揮發,在他的著作中,已經徹底將縉云氏這一標簽貼在黃帝臉上,后世的學者只能夠抬頭仰望,再也撕不下來了。
[1].《莊子·盜跖》。
[2].丘逢甲:《嶺云海日樓詩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3].王暉:《出土文字資料與五帝新證》,見《古史傳說時代新探》,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
[4].趙世超:《鑄鼎象物說》, 《社會科學戰線》2004年第4期。
①崔述:《補上古考信錄》, 《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