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提筆成章
- 和谷文集(卷十三 文論)
- 和谷
- 5630字
- 2021-04-23 10:12:15
他光著黑紅的脊梁,像是剛剛從溝里背谷子回來似的。他掏出來一些棗子讓我嘗,鮮得發亮,紅得如血,甜甜的有股酒香。他說棗是從老家帶來的,自個兒用西鳳酒泡的,這在陜北叫它醉棗。我突然想到,我是在品嘗劉成章散文的味道。他光著脊梁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們成了莊稼人,探節數時,量晴校雨,問種谷點豆,說墑情地氣,完全沉浸在文章得失的耕播與收獲氣氛里。傍晚的余暉映在屋里,燈光的昏黃融化著,三伏天是很悶熱。我們聊著,吸著煙,時不時捏起一個醉棗吃。難得一聚,也不必酌茶斟酒,有醉棗就挺好,挺別致。
有年秋天,我去陜北的黃河邊,正逢打棗時節,溝溝岔岔里,棗子瑪瑙似的綴滿枝頭,長竿揮動,紅雨飄落。路畔崖底,院里屋里,曬的棗如同一片片織錦。老鄉見你路過,都招呼“快捏棗兒吃”。成章家鄉的延安也有棗樹,我在他的筆下讀到的不是棗樹而是一棵洋槐樹。
他說,我曾在楊家嶺的大門邊栽了一棵洋槐樹,幾年過去,洋槐樹長得高大挺拔,枝葉婆娑,心想,這洋槐樹長在偉人住過的地方,便可以和偉人的故居一起永存了。但不料那年再去看時,早已沒了蹤影。我想我的文章也是我栽下的洋槐樹,雖然寫了偉大的先輩,卻不能因此而得到常青。
自謙是中國文人的傳統美德,成章其人本身就謙遜過人,但他的話說得讓人感到不是賣乖,的確真誠。他是不滿足地覺得還沒有大寫出自己。他土生土長于延安,那里是他的籍貫所在。他說,我心中的延安,家鄉的成分多些,革命的成分少些。成章這話挺獨到,其實,在旁人看來,廣泛意義上的延安,革命同家鄉已經成了同義詞。在文化心理上,革命已融入延安人的生活習俗。得天獨厚,爹娘給的,作為鄉河的延河便在成章的筆下流淌得既不滾滾又不滔滔而是血緣一般的親情了。在這一新的視角上,延安似乎更應該為他所獨有。
成章筆下的家鄉當然也是塊古老的土地。他緊緊地趴在母親懷里,就像吊在地畔上的一顆瓜蛋蛋,就像貼伏在秸稈上的一穗玉米棒兒。他穿老虎鞋,他轉九曲,他唱米脂婆姨,他為母親塑像。他成了羊羔羔,草色吶喊連綿的鮮碧,迎羊兒回來,迎他回來。卻也慨嘆廉頗老矣,羊兒老矣,羊兒備嘗世事的艱辛,黑毛落上了白霜,白霜冰冷著抑郁的思緒,腦子里常亂哄哄的。當重新觸到帶著青草味的帶血的奶頭,他又心湖澄澈,精神得以復原,去趕踏青的隊伍,而不情愿是一只乏羊。
成章用地道的陜北腔唱信天游,唱西北風。這是他散文的思維方式,也是他生命體驗的存在方式。是起興,亦是象征,同時形成一種文化意象。
生命是一個過程。在他看來,那仿佛是十分渺茫的事情了,仿佛隔著千重山萬重水。你在用深刻的生命感知童稚期的遙遠,同時感知你視茫茫發蒼蒼齒牙亦近動搖之后的生命之歸宿。生命史意識在你個體生命意識中流動。你的命運也正是以具象方式呈現給人們。抽著煙捏著紅棗吃著你對我說,用你的方塊字密碼程序對我說,我在洗耳恭聽,時而插幾句話。
南下幾百里是人文初祖軒轅黃帝陵,北上幾百里是成吉思汗縱馬飛馳的草原。古長城雄峙塞上,黃河穿越晉陜峽谷,杜甫吟詠過這片故土,范仲淹唱那塞下秋來風景異,李自成則揭竿而起下長安。本世紀30年代以來,延安聞名世界。劉成章的鄉土,紅光閃耀。毛澤東的延安,革命圣地延安,從此決定了中國人的前途和命運。
劉成章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是時候,1937年,延安已經紅盛。其父是1925年參加革命的故鄉最早的一批黨員中的一個,當過地下黨的支部書記,跟劉志丹在永寧打了三年游擊,又是延安的小學校長。在歡迎中央紅軍到延安的群眾隊伍里,就有他的父親和一群孩子。毛澤東到延安的第二天,接見了他父親。在參加國共合作的廬山集訓之后,父親被監禁審查,死在了獄中。父親終年僅二十八歲。這樣,成章幾乎是在咿呀學語學著站立走路時就失去了父愛。原來他的命相并不好。原來父親的死完全是一樁冤案。他說,去年(1984年),父親的問題才得以正式平反昭雪,歷時整整半個世紀。兒子已經過了半百年紀,而父親的尸骨怕已化作黃土,化作的黃土也老了。
于是,他的母愛的歌唱得令人落淚。如果把母親的心兒碰一碰,滴在他身上的,全是愛,全是愛,全是。如果沒有母親,連風兒的翅膀都會把兒子劃傷。而二十四歲母親腳上的白鞋,使他稚嫩的心上第一次有雷聲滾過。父親留給他們可憐母子的竟是一身恥辱。終有一天,母親領著他,踏進一戶陌生人家。繼父的心腸還是很不錯的,可母子倆畢竟吃盡了苦頭。母親是他的生命之根。
在他的回憶里,也同樣儲滿一些情緒的熱點。他的家就住在延安南關山坡上的窯洞里,崖畔底下便是邊區政府大禮堂。上個小坡,就是謝覺哉的住處,有空就到那兒院子里耍去。下個小坡底下,住著林伯渠,他常看見這白頭發老頭從那院子出入。林伯渠的小兒子與成章同在保育小學念書。不遠處住著李鼎銘先生。李老是老中醫,還給成章看過病。他們都是鄰居。
他上保小時已經十一歲。他的親三叔在市政府工作多年,算有資歷的革命干部了,母親終于讓三叔把他送進這些革命子弟的學校。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她教兒子認字,執拗地要把兒子拉扯成個文化人。在成章眼里,保小就是樂園。學校常下鄉搞宣傳,他把在野臺子上看過的一些小劇目改頭換面,自編自導,自排自演,去慰問群眾。
扭秧歌的劉成章是漸長的羊羔羔。多年之后,這情景已成如煙的往事,叫他牽腸掛肚,悵思不已。最初的生命體驗是那么真切而深刻,以至于伴隨終生。劉成章的為人為文,其文化品格已具雛形,由此生根見長。
“吃飯端個黑老碗,粗布衣衫身上穿,鑼鼓嗩吶哇一聲,扭起秧歌擰爛腳。”秧歌是陜北人生命的一部分,原始勞動形態和土風民俗及民間祭祀的融合,構成了這一地域的文化色彩。祈求吉祥,喜慶豐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成章筆下所言的安塞腰鼓,使得陽光飛濺,使困倦的世界變得亢奮。那消化著紅豆角角老南瓜的軀體,可以釋放出那么奇偉磅礴的能量。他似乎在訴說自己。扭秧歌的劉成章在多年之后提筆行文,描摹華章,最初的藝術萌動正是由故土習尚中的秧歌所啟迪的。在原始文化意象中所擁有的人類精神和命運的碎片,不過是祖先在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扭秧歌的劉成章從黃土路上,又如腳夫調中的漢子,滿面風光來到你我之間。
成章的文學夢做得似乎很早。也許始自當小劇編導演的野臺子上,也許始自應《上海兒童》的組稿創作“組字畫”的時候。之后為《延安報》投寄通訊稿,第一篇作品面世便得了八毛錢的報酬和一個本子兩支鉛筆。之后寫起詩來,詩作開始在《陜西文藝》《中學生》上發表。當時還是延安中學學生的劉成章,隨著名盲藝人韓起祥一起下鄉搞合作化運動。他收獲的三弦韻律般的詩行,選入《寶塔遙遙向北京》詩選,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十八歲的小詩人有點狂,退學西出長安奔蘭州去找親戚,欲求做詩人的職業。因不滿于做圖書管理員的差事,又回到西安叔父家,寄居都市專門造詩,卻成效甚微。困境中他又只好啃課本。雖說僅上過一年半高中,居然考中西安師院。這么一邊讀書一邊寫詩,在周圍圈子漸漸地有了名氣。在他留校當了幾年助教之后的1966年,當詩人的劉成章回來了,回到了他生長的故土延安。在劇團寫戲寫歌詞,一晃悠就是十幾個年頭。而后又重返西安,操持大型文學刊物《綠原》及其易名后的《文學家》的編輯及編審工作,繼而當省出版局副局長,當省上作家協會的領導,成了知名的散文家劉成章。
發現自己將成就散文,不過是80年代初的事情。頭一篇《轉九曲》,一經在《散文》月刊發表即產生“轟動效應”,并在該刊獲大獎。他在方格紙上轉了九曲十八彎終是窺見散文這一文體典雅適意莊重優美的微笑。此作選材于一種源自道教打醮形式的民間祭祀活動,或可釋為古代作戰的一種叫九曲黃河陣的陣法。他卻寫我們的來路是曲折的,去路也是曲折的;寫暗夜中的光亮,連風也是亮的。隨之便有了屬于他自己的散文系列的藝術個性。
這種被視為中年變法的現象,偶然也不無必然。心中的一道河床已經深深開鑿過,而生命之流在這條河中突然奔涌成一條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樣在寬闊而清淺的溪流中漫淌。一種創作情境的出現,以一種獨特的情感強度為標志,仿佛有誰撥動了我們很久以來未曾被人撥動的心弦,仿佛那種種從未懷疑其存在的力量得到了釋放。是延河匯入黃河的巨流那樣嗎?是那土聲錚鳴的三弦嗎?是腰鼓那內在能量的釋放嗎?他的藝術勞作及其探求,業已趨于“成章”,令人注視了。
所謂藝術爆發點,是那詩的少年的幼稚與率真。曾幾何時,他又在尋找失落的歌喉,企圖喚回青春,有著痛苦的心態。人到中年,渴望再次爆發,渴望燃燒的火焰,盡管已經少了風流少年的心境。他摸索著自己的細胞,信服“樹挪死,人挪活”的俗話。朽木墩墩易位后成了閃光發響的金鐘。對不同藝術形式的嘗試過程,就是認識和發現的過程。當代散文的群落里,多了一個扭秧歌唱信天游調兒的劉成章。
通常以口頭方式創作出來并以同樣方式流傳和保存于民間的民歌,具有更濃厚的勞動人民的特點,更直接地反映出他們的生活和思想,愿望與要求。陜北民歌亦如此。其中大量的情歌,是一種被束縛中的青年男女互相愛悅的表白。歌里的藍花花令人愛憐,歌里的三哥哥四妹妹相好了多少輩。腳夫道上有歌,紡車聲中有歌。“信天游,不斷頭,斷了頭,窮苦人就無法解憂愁。”民歌的真實魅力及形象性的特質,尤其是它的語感,無疑是它藝術生命力的所在。成章耳濡目染于這種生活氛圍之中,當是受益匪淺。他說他抱著一本《陜北民歌選》,我想可能是何其芳主編的那個版本,看了多少年,百看不厭。那里有米汁如脂的藝術養分。他所寫的許多流行歌的歌詞,大多也是信天游的句式。而散文語言中的劉成章模式也多是得之于此,從而升華到一種嶄新的境界。他說,我想唱家鄉信天游。我想讓我的散文向信天游靠攏。他甚至不無偏頗地說,以寫愛情來說,我看信天游是要超過普希金的。我想著,什么時候我把信天游的藝術較多地糅合到我的散文里面,我的散文就寫成功了。
他宣稱,我采摘的是家鄉的酸棗。他追求土,有詩意的土,有靈光的土,有開著花長著草的土。他是土里刨出的洋芋蛋蛋,或者說仍然植根于土里。土是黃的。黃土即生活。他供認,他是賣生活的。賣生活的就不能沒有生活。不能兩手空空。其中也有竅門,即捕捉記憶深處的亮點。這些在記憶深處閃爍著點點光亮的東西,你想忘也忘不了,你經常把它在閑聊中說給別人。而人有共性,人心是相通的。應該學會把目光投到自己的心里去。勿忘“我”。
如此這般,劉成章的散文便有了一種深刻的黃土文化意象的審美意義。融入其中的信天游的味道,從而感到了音樂性最為恣肆汪洋的精神,從而感受人與世界存在的意味。作為民謠、儀式及風俗,則是奇妙的語言形式。于是,在他的散文世界里,金絲銀線繡的“老虎鞋”照亮了幼小的生命,穿灰制服的小八路成了“灰鴿子”,嗩吶吹出“山川靈氣”,一蓬頭發成了“飄拂在我崖頂上的草兒”,一串辣椒成了“黃土地里長出來的燈籠”;而海浪成了穿皮襖的紅軍,小船成了小毛驢,最后說陜北是海,養育了海的兒子。甚至大膽聯想說,今朝的風流人物又數哪里呢?偉人沒說,但民歌卻透露出這片長著五谷子田苗子的土地的自豪,連一十三省的女兒也要數藍花花好。他筆下的七只羊也曾背上馱著軍糧上前線以致脊背血肉模糊,末了宰了羊為傷員補身子,那羊皮上都是窟窿,傷員不忍心吃羊肉,而引發慨嘆于延安父老鄉親為革命忍受的巨大磨難和巨大貢獻,又吟唱民歌里的“羊群走靠頭羊”。卻也自嘲道,五谷里數不過豌豆圓,人里頭數不過我平凡。莊稼里數不過糜子光,平凡不過劉成章。這不啻是一種自然與文化的存在。我想。
但他畢竟是寫詩寫歌詞的而非寫民歌的。他熟讀了陜北民歌,同時在潛讀古今中外的詩,讀現當代的詩,年輕人的詩,港臺的詩。試圖從另一種文化形態作補充,開發思維,把散文寫好。有人形容得很貼切,說成章的散文像陜北的巧手女子繡的荷包,繡一個,一個花樣,再繡一個,又一個花色。總是荷包,總是散文,也總是又翻新意。
我最初知道劉成章這個名字,是在70年代初期。剛從山溝里的礦山進入都市高等學府讀書,握慣鋼釬鐵錘的繭手開始捏起寫詩寫歌詞的筆,我幾乎遍讀能夠看到的新發表的分行的文字。劉成章詩詞長了翅膀,在耳邊悠揚地飛動。在當時,劉成章及其他的同輩人令我羨慕,欲求走入鉛字清新的詩行,加入這個隊列。我開始發表詩的年齡遠不如成章那么早那么少年得志,我是個遲到的學子。他的詩尤其歌詞,越過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叫得很響。學校畢業后我做編輯,有幸編發過他的詩作。
記得是在延安匆匆見過面,創作會上一起閑聊過,那么質樸謙和的一個人。他調來西安之后,我為《文學家》寫過散文稿子,彼此見面來往的機會多了。我們交談的熱點無非是散文,共同語言使得彼此相知漸深。
有人刻畫過他的高鼻梁和粗線條的臉以及有力上揚的黑眉梢,說他像胡人,像是從野味很重的陜北民歌里走出來的。假使頭上扎塊羊肚子手巾三道道的個藍,腰里系根紅腰帶的話,他就是《趕牲靈》里的腳夫。說他土得有氣質,不善言談,木訥靦腆而剛毅。也有人說老見他眼窩黏黏的,似乎常陷在某一種境界里。我記起一起參加一個座談會,是個夏天,他從眼前走過時我窺見他如同衣衫一樣單薄的身架,讓人覺得他在用肩胛抖動著走路,骨頭架很突出。我感到了他靈魂的重負。他是穿老虎鞋的那個劉成章嗎?然而半個多世紀的時光已經悄悄流逝,藍花花里的情哥哥已經見老,輕狂的少年詩人日益成熟,生命的喧騰之流變為深沉的涌動。
前些年,他曾住過簡陋的民房,冬天沒火,窗外是冰溜子,還半夜半夜縮在案頭勞作。早晨起來洗臉,水龍頭凍住了,便用熱手焐化凍硬的毛巾擦把臉去上班。忙于編刊物搞發行,可以從案頭雜物堆里摸出半拉干饃吹吹上面的塵土很香地啃起來。他是受過苦的,是受苦長大的,這在他說來不值一提。他也有癡于辦刊物而忘了工資領了沒有,也有很負責地去收繳所住樓上各家各戶的水電費,甚至去抓偷盜鄰居家的小偷。這似乎同他的職業和職務不大搭調,其實,這正是一個普通人的品性。這又應了陜北民歌里的“五谷里數不過豌豆圓”“莊稼里數不過糜子光”,如本人所戲言的“平凡不過劉成章”。
我又記起了在他那兒吃的醉棗。眼下的季節,棗子恐怕已綴滿枝頭開始掛紅了。
《中國作家》 199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