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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路易十六時期的法國

法國國王其實不需要加冕禮,他在前國王去世時就領受神恩,登上寶座。加冕僅僅是遵從習俗,走過場而已。所以不少人,甚至部分高官都認為1775年6月11日在蘭斯大教堂精心安排的路易十六傳統祝圣儀式是在浪費公共財產。就在祝圣儀式的前一個月,巴黎周邊的農村因高價面粉和面包引發了騷動,有人考慮將慶典延期。于是,通往蘭斯的各個路口都有士兵把守,最后真正抵達香檳之都、目睹這一歷史性時刻的人比預想的要少得多。旅店老板抱怨來客寥寥,宴會負責人也為剩下的食物可惜。但在那個陽光普照的早晨,當教堂大門砰然開啟時,年輕的國王頭頂王冠,手持查理大帝權杖,涂著克洛維[1]圣油,沐浴在榮光之中,在場的人們無不心生敬仰之情。

圣路易之子、法蘭西和納瓦爾最虔誠的基督徒國王——路易十六,在當天宣誓將保持教會的和平,平息混亂,力行公正,鏟除異教,永遠維護圣靈的崇高地位,對造次者絕不姑息。三天之后,在炎炎夏日中,他按照儀式碰觸了2400名渾身惡臭的瘰疬病患者,人們素來相信受膏國王神圣的碰觸能夠治愈這種使人面目全非的疾病。除此之外,國王還抽出時間給74歲高齡的首席大臣寫信,后者留在凡爾賽,抵制愚蠢的王后的任人唯親之舉,畢竟宮廷陰謀不會因國王登基而有所收斂。所以,路易十六舉行的慶典以及他所履行的儀式,是一種奇怪的混合,既事關重大又微不足道,既意味深長又流于形式,既有諸多講究又空洞乏味。他行使的權力,許下的承諾,甚至穿著的禮服,都經過了漫長曲折而又充滿偶然性的歷史的洗禮。在這個從1774年5月10日起被路易十六所統治的王國里,幾乎沒人知道或者記得這一切的緣由。

在18世紀70年代,不包括美洲和非洲的領土,法國國王所統轄的疆域大約有277200平方英里,居民超過2700萬——直至1789年,人口還增長了100萬。從中世紀早期到波旁王朝末年,通過征伐以及各種事件,法蘭西王國不斷擴張著領土。1678年,路易十四得到了弗朗什孔泰;1766年,路易十五得到了洛林,1768年他又得到了科西嘉。但是,在法國國內,阿維尼翁及其周邊各區是屬于教皇的,而阿爾薩斯的幾個片區名義上是屬于德國國王和米盧斯的獨立城邦共和國的。沒人對國中之國感到奇怪,因為它們都是根據法律、傳統和國際共識劃定的。無論如何,這些領土只是王國內部多樣性的突出表現而已。

法國最初的行政區劃是行省制。各行省本是封建采邑,后逐漸被法國國王吞并,面積大小懸殊:大的如朗格多克、多菲內和布列塔尼;小的如比利牛斯山附近的富瓦;還有邊境的長條狀地區,如佛蘭德斯和魯西永。它們都被設為行省。我們甚至連行省的準確數目都難以確定,因為歷史傳統總是含混不清的。然而在1776年,39個行省被任命了總督,但其功能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榮譽象征。而從中央行政角度,王國又被分為36個財政區,每區皆委派一名督辦官。財政區的歷史不如行省悠久,各地委派督辦官也不過是近100年的事情。但這些行政單位在建制上遠比行省規范,彼此之間的界限也是分明的。倒是高等法院的轄區,即13個最高法院,與行省比較類似,例如,巴黎的高級法庭就覆蓋了王國三分之一的范圍,而波城和杜埃高等法院的轄區只比最小的行省大一點。高等法院起源于中世紀采邑統治者建立的最高法院,當國王將別人的土地據為己有之后,他往往會選擇保留而不是廢除當地原有的制度。例如500多年前,英國國王曾作為諾曼底公爵在魯昂主持法庭,直到現在當地人還是習慣稱魯昂高等法院為稅務法庭[2]。歷史最短的南錫高等法院于1775年建立,取代了洛林舊的公爵法庭。大多數高等法院要同時管轄幾個行省和財政區。這種現象十分普遍,必然造成司法管轄權上的摩擦碰撞。而教會也有一套自己的區劃。全國分為18個大主教區和136個主教區,后者集中分布在南方,地域狹小且歷史悠久。不過很多主教喜歡在不屬于自己管轄的主教區內圈出“裁判權飛地”[3],布列塔尼多爾地區的主教至少就有33個這樣的“飛地”,在地方鄉鎮,這種情況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真正復雜的還在后面:除了針對特定事務頒布的王室法令外,王國領地可以不服從那些本應適用于它們的其他法律和行政指令。南方各省都依據成文的羅馬法行事,但在其中一些地區,如比利牛斯,遵循的是地方習俗。在法國北方,傳統習慣是第一位的,法律都以習慣法形式存在,迄今我們還能舉出至少65條廣泛適用的基本習俗和300多條各具地方特色的習俗。這意味著不同行政區之間的婚喪嫁娶、繼承、財產占有等法律可能存在巨大差異,而如果一個人在不同地區擁有財產,他的財產契約可能是大不相同的。每個行政區也有自己的度量衡,同一計量單位在不同地方往往有不同的數值。在這種情況下,被欺騙或者害怕遭到欺詐的痛苦充斥在所有交易活動中,這為處于司法體系底層的成百上千家小法院和審判所帶來了沒完沒了的案子。稅制的情況也是如此,毫無規范可言。眾所周知,法國北部和中央地區要繳納的稅比南部以及王國外圍地區重。例如,主要的直接稅——軍役稅,在中央省區按人頭征收,而在偏遠地區,像朗格多克是按地征收。而著名的鹽稅則根據地區不同分成6個征收等級,還有6個行政地區是免繳鹽稅的,包括布列塔尼。不論是在城門還是河流沿岸,數不清的稅卡遍布于各省之間,貨物稅、通行稅和關稅等可以根據不同的稅率,用各種各樣的財物繳納。例如,從弗朗什-孔泰出發,經由索恩河和羅訥河運往地中海的貨物,途中要分別向36個稅卡交錢,而這36個稅卡中既有國家的也有私人的。在一個理性的觀察家眼里,這樣的復雜局面看起來一直都是反復無常、混亂不堪,這同時也是按部就班和毫無意義的歷史遺產。但是這些傳統并不像任何旅行家可以輕松證實的那樣,僅僅是由地理氣候、文化或者經濟需要造成的。

法蘭西王國起源于起伏而開闊的巴黎盆地,慢慢向四周擴展。巴黎盆地的地理交通非常便利。由塞納河和盧瓦爾河組成的河道系統利于船舶航行,也易于改造,為人們提供了通向大海的便捷通道。陸上的干道大路縱橫綿延,很少因天然屏障礙阻而改道,而巴黎就位于這些四通八達的道路網絡的中央。到了18世紀晚期,法國已經建立起歐洲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比擬的主干道系統,令外國人嘖嘖稱奇。由于氣候溫和、土壤肥沃,以及交通便捷,巴黎盆地的農業,尤其是首都北部和佛蘭德斯低地附近,是整個王國最繁榮、商業化程度最高的地方。這里不僅有著65萬巴黎居民,還是英吉利海峽[4]沿岸全法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從諾曼底首府魯昂到諾曼底的沿海地區,大量的人力被吸引到這里,從事欣欣向榮的棉紡織業,使巴黎盆地變成了所有英國旅行家口中的法國“曼徹斯特”。這里資源豐富、組織嚴密,最終成為城市聚集區,也很容易為中央政權所控制。在巴黎盆地,能讀會寫的居民遠超王國其他任何地方,也超過了任何講法語的地方(以能聽出是法語為標準)。但在首都150英里(約合241.40公里)以外的地方,情況可就不是這樣了。

在諾曼底西部和巖石嶙峋的布列塔尼半島的邊界并非開闊的原野,而是高高的山丘和由林木分隔而成的小塊土地、零星的農莊和深陷的道路——這就是所謂的“博卡日風光”。再往西邊走,那里的農民講的不是法語,而是布列塔尼語,著裝也與眾不同,頗具地方特色。在18世紀80年代,英國旅行家阿瑟·楊(Arther Young)對法國景象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并因此聞名于世。他對當地的赤貧感到十分驚訝:“布列塔尼、曼恩和安茹就像沙漠一樣。”[5]不過布列塔尼人丁興旺,而且輕賦薄稅,甚至自18世紀60年代起就有了便利的主干道。布列塔尼人對自己的獨特個性也頗為驕傲。靠著粗蠻的高等法院和在雷恩召開的三級會議,他們比大多數省份擁有更多的自治空間。而且布列塔尼人通過海洋與法國之外的世界建立了聯系。在布雷斯特,當地人以擁有法國最重要的大西洋海軍港口為傲;洛里昂則是法國在印度洋利益的門戶,聲譽日隆的南特是法國奴隸貿易的中心,而且和西印度群島的貿易頻繁,僅次于波爾多。在盧瓦爾河南岸,旺代的低山丘陵區有更多的“博卡日地帶”,那里分布著不少別具特色的農場與村落,但幾乎沒有更大的定居點。旺代海岸線的土地低矮濕軟,缺少港口,這意味著所有主要交通道路都會繞開該地區。因此,旺代地區相當閉塞,其農業產出僅夠溫飽,要不時由南特向外出口劣質紡織品以貼補生計。

聚集了歐尼斯、圣通日、吉耶納和加斯科尼等行省,范圍一直拓展到比利牛斯山腳的加龍河盆地,與上述地域的差別可能就更大了。該地區擁有良好的航運和交通系統。除了吉倫特河口灣南邊是灌木叢生的荒野外,其他都是土地肥沃、氣候溫暖濕潤的地區,因而農業產品十分豐富。甚至連波爾多附近的礫石灘,都是種植釀造最美瓊漿的作物的最佳土壤。加龍河北部地區和比利牛斯山腳則在17世紀后期引進了玉米,從而改變了這個國家,也改變了農村的經濟面貌。但是,西南部地區的農業商業化程度不及北部平原。從盧瓦爾河向南延伸開的地區,采取的是“小農經濟”模式,那里的地主雇傭小自耕農和佃戶來耕作土地,并不期望高產值。由于中世紀英國的長期統治,布列塔尼與法國其他地方的身份認同差異巨大。法國最南邊的人們講巴斯克語和貝亞恩語,但西南部大部分地區說帶鼻音的加斯科方言,口音明顯與法國北部的奧依語類似。毫無疑問,波爾多是該地區的中心,也是歐洲第二繁忙的海港。這里曾在17世紀發生過兩次反對國王的叛亂。直至現在,當地人對與之相距五六天路程的巴黎依然充滿了不信任感,總認為巴黎過多地干預了當地正急速發展的繁榮商業。從18世紀初開始,波爾多的人口從4.5萬增加到11萬。

除了巴黎南邊一馬平川的博斯平原,北部和西部的地理景觀復雜多變,大多是山地,但很少有海拔超過600英尺(約合182.88米)的地方。如果我們在南方的巴約納到北方的色桑之間大致畫一條線,在這條線的南邊和東邊,除羅訥河的谷底、加龍河北部地區以及里昂灣的地中海沿岸地區之外,地勢都比較高。靠近地中海的地區——即南部——和北部低地之間被不可逾越的中央高原切斷。中央高原是一個偏僻多山的地區,經濟十分落后,人們的生活只能靠季節性地遷徙來維持,而人們通常是向低地遷徙,最遠甚至到達加泰羅尼亞。中央高原上當然也有土壤肥沃的河谷,在稍高一些的地方,不少農民有自己的小塊土地,但他們只能做到自給自足,甚至越來越依賴板栗而不是谷物來養活激增的人口。中央高原的南部屬于廣大的朗格多克地區,后者得名于它在南部與眾不同的法語方言。在普羅旺斯,南方方言幾乎成為一門獨立的語言:所有南方人說起話來都像是意大利人或者西班牙人,和中央高原以北的居民大不相同。普羅旺斯的氣候也十分特別,干燥炎熱的夏季和短暫的冬季非常適合種植葡萄、橄欖樹和桑樹,在任何土質上都是如此,包括當地的坡地。朗格多克居住著25萬新教徒,他們大多數聚集在尼姆、蒙托邦和作為中央高原南部界限的塞文山脈及其周邊地區。自1685年以來[6],法國新教徒就沒有享受過宗教的優厚待遇。18世紀前10年,狂熱信奉《圣經》的農民掀起了血腥的卡米撒派運動,點燃了宗派對抗的火種。路易十六堅決鏟除異教之后,這種對抗與懷疑有所減少,但從未消失。隨著時間的推移,法國中央政府已不再以最嚴厲的法律對付持異見者,何況是自治傳統悠久、權力有限的省份。朗格多克每年在蒙彼利埃召開的三級會議由主教們主持。但圖盧茲高等法院自1762年起就變得臭名遠揚,這是因為伏爾泰指責其為新教徒讓·卡拉斯的司法謀害者。

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一樣,也有自治的傳統,但形式有所不同。艾克斯省高等法院的主席由督辦官擔任,稅收則由公眾議會管理。這個議會從1639年以后就再未召開過三級會議。艾克斯多荒野石灘,土地貧瘠,南部的土倫卻是熱鬧的海軍基地和犯人流放地。西邊的馬賽則是控制羅訥河口的重要口岸,這個河口是聯系法國南北部的主要通道。馬賽實際上壟斷了法國地中海和勒旺的貿易,也掌控著通往大西洋的重要商路。1720年,法國暴發了一場嚴重瘟疫,馬賽人口驟減,40年后才有所回升。一個英國游客寫道:“這里的百姓習俗野蠻粗魯,這一點更像是共和國,而不是君主國。”[7]很多北方人在看到南方人時也會同意這一說法。

毫無疑問,無論是從狹窄的羅訥河順流而下,在激流中以驚人的速度沖過圣神港口的拱橋橋洞,還是從上游200公里處的里昂出發,以每天24英里(合約38.62公里)的速度緩慢前進在狹窄干道上,北方人都不會走訪那個陌生的世界。當然,多菲內省東部阿爾卑斯山上的風景也吸引不了他們,那里全是高海拔的寒冷地帶,居民基本以放牧為生。多山谷的多菲內省曾經也是由三級議會自治的。那里可謂“山高皇帝遠”,人們還保留著幾分對自治的記憶。低地中的居民都習以為常,每到冬天,多菲內山里的男人就會到谷底找活兒干,但食物有限,這就是生存競爭。最能吸引他們的就是擁有14.6萬名居民的里昂。這座法國的第二大城市位于主干道交會點以及羅訥河、索恩河的交界處,沒有一心想擠進高等法院并以此為榮的律師群體。絲綢貿易是當地主要的經濟來源,有6萬人以此為生,不過18世紀70年代中期,絲綢貿易已逐漸衰落。

盡管到首都的距離和到波爾多差不多,但里昂屬于巴黎高等法院管轄之內,而它北面的勃艮第省本身擁有一座位于第戎的高等法院,還有真正的三級會議。17世紀早期的戰火摧毀了勃艮第很多地區,而弗朗什-孔泰在并入法國之后就不再是邊境省份了,由此迎來了和平時期,勃艮第著名的葡萄園也重獲生機。這些地方覆蓋了從巴黎到南方的眾多交通要道。便捷的交通利于當地的工業建設,于是,18世紀80年代在勒克勒索的煤礦鐵礦附近建立了當時歐洲最先進的工業綜合設施,生產軍火、軍械并借鑒英國焦炭熔鑄法制造玻璃。不過,法國真正的冶煉中心在勃艮第西北部洛林樹木叢生的山上。在那里,金屬熔鑄還要依靠傳統的木炭提供熱量,工廠的規模也都很小。至于洛林,則逐漸成為“法國領土”。它從1738年開始由法國控制,而在更長的時間里處于被法國領土包圍的狀態。它的近鄰是弗朗什-孔泰和阿爾薩斯——兩個由汝拉山脈和萊茵河連接起來的邊陲省份。在從西班牙分離出來、并入法國之后,弗朗什-孔泰在整個18世紀都處于蟄伏狀態,專心于自身事務,沒有受到任何國際沖突的影響。該省內部的利益焦點是貝桑松高等法院的派系斗爭,而其社會結構最顯著的特點便是擁有14萬農奴——原則上在他們死后,土地都要歸還給領主。西班牙的統治給孔圖瓦帶來了虔誠和正統的名聲,與他們北邊的阿爾薩斯截然不同。此地有和朗格多克加爾文教徒迥異的20萬新教徒和路德會教友,占了當地人口的三分之一。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將阿爾薩斯并入法國——這個省的新教徒獲得了宗教自由。在鄰省洛林,還零散地居住著3萬猶太人。阿爾薩斯和巴黎盆地之間被陡峭險峻、樹木茂盛的孚日山脈隔斷,該省緊鄰德國,居民也大多講德語,又地處萊茵河沿岸商業地帶,這樣的地理位置對其經濟生活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當地農民從德國人那里學會了如何種植土豆,正如阿瑟·楊所說的,在肥沃的萊茵河谷,有“你所能見到的法國最富饒多產的土地和最發達的種植業”[8]

在阿瑟·楊的法國之行中,這樣的稱贊并不多見。他認為法國農業呈倒退狀態,商業化程度很低——這也得到了大多數歷史學家的認同:法國農業產量低,技術落后,耕作效率也相當低下。18世紀中葉,曾有一些專家積極倡導采用新方法,政府對他們的觀點表示支持,并且試圖推動公眾對農業展開更廣泛的討論。但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言,這一切對他們的日常耕種并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在阿瑟·楊看來,問題的根源在于法國鄉村財產的分散性和碎片化。雖然表述有所不同,但法國的所有法律都規定,遺產要進行分割。因此上一代人的遺產都將被下一代人分割繼承。而歐洲其他國家為確保大宗不動產得以承襲,都制定了繼承法。但在法國,繼承制要么不為人知,要么財產被削弱或受到限制,而且無論如何,農民在經濟上都無法承受這種繼承制度。所以按照國際標準,即便是法國最大的地產也不算太大,只有教會的財產逃過了再分配的命運。不過,全法國有不少于400萬的小地產所有者,他們的小塊土地加起來也許相當于法國面積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土地也大多不是組合成片的地產,將其分塊出租給佃農也許是管理土地的最好辦法了。法國幾乎四分之三的出租土地都按照分成制契約租給農民,由租戶耕種土地并自行準備農具,地主提供種子并得到半數收成,或者按照雙方契約規定的比例收取糧食。此類租約中,雙方承認小塊土地的收成是無法預計的,難以定期繳納固定地租。事實上,不論是自有的還是租種的,大多數農民的小塊土地產出都難以滿足一個農民家庭的口糧需求,更不用說可出售的多余糧食。當時致力于改善農業生產的人都哀嘆說:所有的法國農民似乎都只關心種出喂飽自己家人的糧食,真是太糟糕了。他們最大的野心,也僅限于讓土地滿足其果腹的需要。

人們越來越渴求谷物,這本是傳統需求,也是由饑荒帶來的合理擔憂。但這也妨礙了農業生產的多樣化,盡管多樣化其實有助于減輕農業歉收帶來的災難。事實上,在某些地區已經有了一些變化,人們開始種植高產量作物。西南部農民靠種植玉米生活,并能出售小麥;阿爾薩斯和洛林則大面積種植土豆。這兩處新作物的種植都是在災難性歉收發生之后才得以固定下來的。西南部的歉收發生于17世紀60年代,東部兩省的歉收發生在1737—1741年間。但法國北部不適合種植玉米,而土豆在大多數農民看來還是喂牲口用的。無論如何,和谷物比起來,兩種新型作物都需要更加肥沃的土壤,而肥料早就供不應求了。這是因為牧場常常被開墾為農田,家畜只能去公地或者休耕地尋找食物。在與人類爭奪土地產出的情況下,牧群不論從數量上還是從培育質量上都無法提供足夠的肥料。正如阿瑟·楊不斷強調的那樣,牧群消耗掉的休耕地造成了巨大的資源浪費。在北方,土地習慣上三年一休,在南方則多是兩年一休,任何一次休耕都使國家相當一部分可耕種土地毫無產出。只有在佛蘭德斯及其周邊地區,當地農民才會使用能夠恢復地力的草料植物來替換谷物,諸如四葉草、紫苜蓿和驢食草等,這樣一來,土地就無須休耕了。所以,這些位于法國最北部的地區能夠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里一直保持糧食產量居全國之首,絕非偶然。

在佛蘭德斯出現的這種先進生產方式,最初是為了應對早期歐洲城市化程度較高地區的人們對食物的需求,這些地區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且門檻很低的市場,激發了人們的種植熱情。巴黎和北方人口稠密的沿海地區也有著類似需求,因此促成了巴黎盆地的開闊地帶乃至全法國唯一的大規模農業生產基地。城市市場的巨大需求帶來了收入,對地主而言,出租大片土地變得有利可圖,也使所謂大佃農愿意接受地主不斷抬高的地租。耕種幾塊大片土地的費用十分高昂,用來耕地的犁、牛馬以及雇來種地的半熟練勞力都價格不菲,這也是為什么鄉村大多數田間漢都用鐵鏟和鋤頭,而“農夫”一詞就代表使用某種手段的人。不過,大佃農在鄉村社會從來都不受歡迎,因為他們囤積最肥沃的土地,將農耕地變成牧場,圈起原本開放的土地,蔑視摒棄傳統的公共權利——比如拾落穗和自由放牧。在地主和農民都對通過提高土地肥力賺取金錢毫無興趣的農村社會,大佃農是一個干擾因素,除了種子,他們幾乎再沒有投資過其他的農業產品,阿瑟·楊曾多次對法國大多數農場建筑設施的荒廢和工具的殘破感到震驚。大多數農民和地主一樣,都對為市場進行農業種植沒有興趣,即便有些興趣,他們的市場也只能是地方性或區域性的。

僅僅是交通運輸費一項,就使農業市場受限的狀況成為必然——在當時人的概念里,即便運輸成本減少,也少不了太多。道路和河流得到修繕,人們還開鑿了運河,部分人希望關稅更加合理,但在任何人都無法預見的鐵路出現之前,人們獲得的最終利潤仍然十分微薄。大多數人試圖減少生產上的負擔,正是這種負擔侵蝕著利潤。比如,通過對稅種的重組,就能減少相當于一個農民總產量10%~15%的稅收。原本用于維持教區教士生計,卻常常被修道院或俗眾挪用的什一稅,大概占農民產值的8%。而徭役強迫農村勞力去修繕維護道路,使農田每年都有很長一段時間無人耕種。從路易十六時期開始,農民可以以稅代役,其中的消耗又被加到了稅單上。總而言之,法國存在著時人稱為“封建主義”的負擔。這在各地差別極大,在巴黎和曼恩稅賦只有百分之幾,在中央高原為10%,圖盧茲附近則是15%,在布列塔尼和勃艮第的一些地區能達到25%。各處確實有一些零星的無主之地,不用承擔任何稅賦,并且已經存在了相當長時間,但中世紀并入法國的大多數領土都是有主之地,在路易十六時代依然如此,盡管當時所謂領主和土地所有者兩種身份已經開始分離。領主對自己也許已不再真正擁有的土地享有極大的“封建”權利。這些權利通常包括象征性的貨幣地租,但繳納的貨幣金額和實物往往會加重,其中狩獵和射擊權是一成不變的兩種權利。有時還包括莊園壟斷,這意味著種地者必須使用領主的磨坊或者酒窖,而且類似權利往往都會由領主的私人法庭強制執行。這么說都還太簡單了,很多租約會不加區分地將封建和正常租金混為一談。布列塔尼的大部分地區,在一種所謂“可回收地產”的體制下,佃戶簽訂一份為期9年的租約,混繳貨幣租和實物租,同時佃戶被視作他所租種土地的建筑及果樹的經營業主,領主如果不出錢買斷這些土地是不能驅逐佃戶的,因此佃戶實際享有土地占有權。但這是否意味著佃戶是土地所有者?是否是嚴格意義上的封建制?這些問題在實際操作中都沒有太大意義——直到1789年,這一切才突然變得至關重要,命運攸關。[9]

盡管產量低、方法陳舊,而且沒有改進的跡象,法國農業還是在18世紀中葉繁榮了一段時間。連年豐收滿足了人口增長帶來的糧食需要,農產品價格看好,地租和土地價值也隨之持續上漲。但從18世紀60年代開始,糧食產量開始變得不穩定,農業收成時好時壞。從1770年到1789年之間,只有三年是豐收年,而歉收的省份很難從外地購進足夠的糧食補給。農民用于應對資源不足的釀酒作物在這些年中的產量也受到很大影響,比如1778年嚴重歉收,第二年卻又出現超產。18世紀70年代中期,亞麻和飼料作物也嚴重不足。養牛人無法喂養自己的牲畜,只能將其殺死,低價出售,幾乎所有人都這么做。但這一切并沒有拉低一路攀升的地租和地價,地主和富農仍然如魚得水。而對于作為法國農業主體的小業主、承租人和分成制佃農而言,路易十六統治時期可謂極其艱難、幾近絕望。由于農業是王國的主要經濟支柱,農業減產使得國家經濟的各個方面都備受沖擊。

事實上,從事農業和從事工業之間并沒有明顯的界限,大多數工業都在鄉村發展,即便是那些像建筑業理應屬于城市的生意。建筑業是重要的新興產業,正在改變巴黎和其他大城市的面貌,它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每年冬天將自己的薪水帶回農村的移民工人。冶金業其實與煤炭礦藏無關,大多數是位于木炭資源豐富的偏遠林區的小規模公司。最大的工業——紡織業落戶于城市,比如亞眠、阿布維爾、色當或克萊蒙-德-洛代的羊毛業,魯昂和埃爾伯夫的棉紡業,尼姆和里昂的絲綢業。但只有在里昂,具體的產品制造才集中在市鎮內完成,其他紡織業市鎮只是一級市場,是派貨和財政運營中心,而真正的紡織工作是在距離它們不超過50英里(約合80.48公里)的農家作坊里完成的。魯昂附近大概有1330萬農民從事與棉花產業相關的工作。不過,大部分工業勞動力都是農民,與之相應的,大部分消費者也同樣是農民。遇到歉收年份,他們拿不出多余的錢購買衣物或其他消費品,所以,市場需求是隨著農業的收成波動的。在路易十六時期,工業與農業一樣,都處于不穩定狀態,里昂的絲綢業就在一次次危機中起伏不定,羊毛和亞麻制品市場同樣如此。只有棉花保持住了在世紀中葉經歷過的增長態勢,這是因為棉花的主要市場不在法國,而是在海外的南歐和熱帶殖民地。

但在18世紀70年代,法國沒有多少這樣的殖民地。英國在18世紀中期就將法國從印度趕走了,好望角東側屬于法國的只有“法蘭西島”(毛里求斯島)和“波旁島”(留尼汪島)了。在加勒比海域,法國成功攫取了馬提尼克島、瓜德羅普和最重要的圣多明各(今海地),這些熱帶小島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它們的面積。在《巴黎條約》中,路易十五甚至愿意放棄整個加拿大來換取瓜德羅普。法國大革命前夜,圣多明各是全世界最富庶的一塊土地。黑人奴隸生產出了糖、咖啡和其他熱帶奢侈品,這成為殖民地財富的來源。僅在圣多明各就有50萬黑奴,而從非洲運輸候補黑奴又是大西洋復雜貿易的另一個側面,它依靠各大港口作為中轉。正是由于殖民地的生產經營,法國海外貿易量在18世紀增長了5倍,激增的人口、奢華的建筑和波爾多、南特及勒阿夫爾等地熙熙攘攘的碼頭都是當時繁榮的見證。殖民地經濟也與王國其他地域的經濟狀況不同,除1778—1783年的英法戰爭對它有一些沖擊外,幾乎沒有衰退的跡象,而且此次戰爭中英國對這些殖民地造成的損害也不如前幾次造成的嚴重。恢復和平之后,上述殖民地又達到了新的繁榮高峰。然而,這些地區的商業富庶并沒有影響到法國內地。殖民地貿易的真正收益在于將珍貴奢侈品轉手出口到北歐的港口。但即便人們將貿易所得利潤投資到土地上,也多半是為了保值,而非再生產。

因此,可以說存在著兩類法國經濟,但兩者的聯系極其微弱。沿海地區和能夠在四大河流域中通航的低地地區依靠國際間的貿易建立了聯系,并分享了利潤,它們似乎注定會不斷發展。但路易十六的大多數臣民居住在內陸,交通不便,經濟停滯,盡管18世紀中期引進了一些有益且優質的作物,卻因為氣候惡化以及人口的增長仍無濟于事。17世紀動輒餓死成百上千人的饑荒似乎正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但是隨著每一次幾乎讓所有民眾成為乞丐的歉收發生,很多有識之士越來越擔心現有政府的抗壓能力。貧困是法國最顯著的社會問題,沒有人能夠忽視它。旅行家們都注意到了農村住房殘破、農民衣衫襤褸的現象。阿瑟·楊在凱爾西記述:“所有農村女孩和婦女都沒有鞋襪,而農夫的腳上既沒有木鞋也沒有長襪。這是足以撼動國家繁榮根基的貧困……這里讓我想起了愛爾蘭的貧困景象。”[10]到處游蕩的流浪漢令獨門獨院的農戶提心吊膽,不少市鎮的街道上滿是乞丐。即便是在最好的年景里,貧困者——這里指那些沒有工作或者沒有保障的人——也占到總人口的三分之一,即800萬人。而在較差的年景,工作機會減少,還會有200萬到300萬人淪為貧困者。大多數貧困者都是老弱病殘,其家庭也無法供養他們,而隨著人口增長,許多壯年勞動力也很難找到工作或維持生計,在18世紀的法國,物價上漲速度是工資上漲速度的3倍,皮卡第制造業的巡查員讓-瑪麗·羅蘭寫道:“今天的工人需要掙雙倍工資才能糊口,他們掙的和50年前一樣多,而當時的物價是現在的二分之一。”[11]一個諾曼底教區的神父對此種情況作了描述,他在1774年寫道:

臨時工、普通工人、熟練工人和有工作但不能解決溫飽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乞丐。年輕人會去工作,當他們工作到能給自己買好衣服、支付婚禮花銷的時候,就會結婚、養育第一個孩子,生第二個孩子時就有些困難了,有了第三個孩子后,他們的工資就不足以購買食物以及用于日常花銷。每到這個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換上乞丐的行頭,開始在路邊討生活。[12]

乞丐走的路一般是通往城鎮的,這會給他們帶來更多(或者期望中)的機會。城鎮上的施舍者大多出身鄉下,早年離開人口稠密的鄉村外出闖蕩。許多衛生狀況差的城鎮死亡率極高,兒童尤其容易夭折。城鎮的繁榮基本依靠外來勞動力。移民即使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也能在修道院或者修女院獲得救濟品。醫院和濟貧院會接受捐助,用于接納、救治那些喪失謀生能力的人。相比赤貧的鄉村,城鎮里得到私人慈善救助的可能性更大,但越來越多的農村人口進入城鎮,就免不了僧多粥少,在路易十六時期,資源短缺的情況愈加凸顯。修道院發的救濟面包越來越少,這不僅僅是因為需求的增加,還因為他們遭到了批評——一視同仁的慈善舉動帶來了惰性。醫院和濟貧院發現它們長期依賴的慈善遺產捐贈也在減少,而且作為教會機構,它們得到進一步捐贈的機會也被1749年限制永久性營業土地的立法切斷了。該法令通過限制永久性營業的土地來防止當時人們以捐獻慈善為名轉移地產。[13]投資政府債券的利息也蒙受了損失,因為18世紀的法國政府有過一次破產并轉換了債期(由短期轉為長期),醫院的資產本已縮水,再加上通貨膨脹,它們能購買的補給就更少了。18世紀法國各地關心此事的世俗民眾也開始尋求貧困救濟的新方法。共濟會分會建立了慈善基金,18世紀80年代的幾個城市還建立了慈善社團,向富人募款,救濟窮人。政府也開始慎重嘗試實施全國范圍的濟貧計劃,例如,自18世紀60年代起,在每個財政區建立濟貧院;70年代開始建立慈善工坊,這些措施實施的背景便是公眾對貧困問題的日益關注。在學院里,在知識階層、文人圈子中和報刊上,人們對此展開了激烈討論,這印證了有教養的人群對一場即將超出他們掌控的危機的擔憂。

窮人的行為加深了人們的憂慮。一般說來,他們會接受眼下能找到的東西,但當他們找不到的時候,就毫不羞愧地開始乞討。乞丐們大都“很專業”,這讓那些被他們纏著不放的人開始懷疑他們的乞討動機,假裝吃不起飯的人或者編造倒霉故事的現象確實存在,任何能討到更多錢的伎倆都值得一試。當他們乞討不成時,恐嚇往往成為更好的手段,而這和犯罪也沒什么兩樣。每個貧民都有可能變成小偷。另一種情況是走私偷運,法國的大地上布滿了關口稅卡。在鄉村有人偷獵,在城市絕望的婦女流落風塵,盡管這實際上會不可避免地帶來疾病和進一步的衰敗,18世紀60年代巴黎有2.5萬妓女。一個從鄉下來的姑娘經歷大抵是這樣的:先做女仆,懷孕,丟掉工作,為了養活孩子淪為妓女。她也許會選擇丟掉孩子,而面對一張多出來的吃飯的嘴,不只未婚母親會這么做。最能體現貧困狀況的是棄嬰棄兒的增加,18世紀時,這一數字增長了3倍。18世紀80年代全法國大約有4萬棄嬰,僅巴黎就有8000人,而在像巴約這樣僅有1萬居民的小城鎮,每年也會有50名棄嬰,收留這些兒童的醫院連人頭都數不過來。它們會把孩子抱給奶媽喂養,而奶媽本身也是赤貧者,在這些機構里,孩子往往活不過5歲。經濟狀況較好的觀察者認為這一切證明了下層的道德水準正在急速滑落,于是考慮該如何教育他們不要這么做,而且還會操心教育到何種程度是妥當的。但這件事的核心在于,法國經濟無法為全體農村居民提供像樣的生活。

農民占法國總人口的80%。路易十六的臣民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居住在規模超過2000人的聚居地共同體中,約25萬人根本就沒有聚居地共同體可言,他們是四處游蕩的漂泊者,讓居有定所的人們既害怕又鄙夷。而對于那些生活在貧困線之上或者剛剛過線的人來說,流浪漢就是一種警示,他們也可能變成后者。大多數農民家庭的生活就是得過且過,混一天算一天。即便是有地的農民也難以糊口,因此,像很多無地農民一樣,他們依靠某天或某季勞動的收入、做點農家手藝過活,或者把多出來的家庭成員送到已知(或者被認為)有工作的地方。1769年奧弗涅教區的一份報告中稱:“居民們唯一擁有的‘行當’就是每年離家外出9個月。”[14]但悖論在于,正是這種狀況的家庭構成了農村社會的主體。這不僅僅因為他們占農村居民的絕大部分,還因為他們能在大多數鄉村都具備的共同體權利中找到有價值的額外資源。在公地上他們可以牧牛、收集柴草;在開放的土地上,他們會在收獲之后撿拾麥穗,他們的牛可以啃食麥茬。在一些地區,尤其是南方,社會共同體保護地方習慣的傳統非常強勢。如果領主要征收額外租稅或者行使尚不確定的權利,共同體甚至會控告領主。從18世紀60年代起,在東部很多地區和西南部一些地區,官方認可并劃定了公地的范圍和分屬,并終止了當地人的集體權利,然而,沒有人利用這項立法占到過便宜。那些試圖這么做的領主和大地產者被鄉村共同體震懾住了,后者明顯已經準備好通過法庭就這個問題進行斗爭,更不要說騷亂和其他消極抵抗的手段了。村民們也用類似的策略對付什一稅征收者,特別是當稅款最后不能到達享有圣職的教區神父手中,而落入世俗人或者教會財產的世俗接收人手里的時候。畢竟,教區神父是每個村子的重要人物。在大多數村莊里,他也許是唯一受過教育并擁有權威的居民,與他的宗教權威和守衛教堂(在多數教區,教堂也只是普通建筑)的職責相比,神父更像是一個天然的首領。因此,他是使鄉村團結一致的有力黏合劑。從歷史上看,他最頑固的對手是那些在鄉村團結紐帶中份額最少的人——小部分擁有或能夠出租足夠土地的幸運農民,這些人能實現經濟獨立。

很多事情都讓這些富足農民和他們身邊的大量其他居民顯得截然不同。僅憑自己的力量,他們就能在饑荒或者瘟疫中存活下來,還能在村里派發工作,因為他們自己就經營著大面積的土地。他們擁有農業工具、小推車,還喂養著大量牲口。其他人必須從他們那里租借,就像他們在困難時期還要找富農借種子或現錢一樣。然而常常出現的情況是,如果倒霉的借債人還不上錢,那么富有的農民就會取消抵押品的贖回權,進而占有更多財富。他們確實常常被村里人提名為地方行政長官、收稅員或者教會委員。這并不代表他們很受歡迎,而是因為只有他們有時間和資源來承擔這樣的責任。他們和其他村民罕見地團結出現在需要一致對外的時候,例如對抗地租開價對其產生威脅的大佃農,或者是享有免稅資格的貴族和市民(因為后者一旦在教區中購置了土地,那么村里所有人都要攤派繳更多的稅),或者是當領主的種種權利——例如狩獵權、射擊權、莊園壟斷、實物或貨幣的封建租稅——傷害到貧富村民共同的財產及利潤時。村民們基本上是參照教區神父的地位來看待外來富人和莊園領主的:只不過后者被看成是鄉村共同體中權力和權威的競爭者。而當日后有機會打擊這些競爭者時,村民們毫不猶豫地把握住了機會。

從某種意義上說,上述這些吝嗇的獨立自耕農才是真正的鄉下人:只有他們能夠做到與城市毫無瓜葛。鄉村社會中的其他人與城市生活的聯系比看上去要緊密得多。大多數人無法種植他們需要的全部食物,因此需要到地方城鎮市場購買。農舍作坊的網絡也是靠城鎮組織起來的,而且他們的產品也在城鎮銷售。幾乎所有的農民家庭中都有人在某個遙遠的城市工作過一段時間,或者干脆遷到城市中定居。通過這些途徑,鄉村和城市聯結在了一起。城鎮和鄉村也并非一直涇渭分明,在很多人口密集的集合城市中心就有人放養牲畜和種植作物。法國90%的城鎮居民不足1萬人,只有9座城市人口超過5萬。不管怎樣,18世紀是城市快速擴張的時期:巴黎人口增加了10萬,波爾多和南特的城市規模擴大了不止兩倍,而里昂和馬賽則擴大了至少50%。是的,錯過了18世紀商業擴張的城鎮——例如圖盧茲、貝桑松或者其他數不清的小城市,它們整個世紀都在破落的城墻后茍延殘喘——會逐漸失去活力。但路易十六時期法國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口居住在城鎮中,他們中包括了國王臣民中最富有、最有教養和最具活力的人。

即便如此,大多數城鎮居民依然貧窮,而且沒有一技之長。城市的貧困尤為集中而且刺眼,城里的工作總是不夠。雷恩一位法官在1772年抱怨道:“本已悲慘的城鎮居民還要為自己的無能所累,他們無事可做,因為能提供給當地居民做的事情本來就不夠。”[15]被包括在這個行列中的人有不計其數的臨時工、搬運工、轎夫、碼頭工人、侍者、擦皮鞋的小孩、雜貨商、二手服裝販子,以及在任何城市街道都能碰見的叫賣小販。他們群居在地窖里或者出租屋的樓上(在巴黎是四五層樓),當處境困難付不起房租時,他們就會使醫院和刑事法庭人滿為患。無技能移民中運氣好的人會成為家仆,也許這在任何規模的城市中都是最大的全職工作群體了。巴黎有4萬~5萬家仆,在大多數外省城市,他們一般占人口總數的5%~7%。雇主給家仆的待遇是包吃包住,除了發工資,常常還會發服裝,其他無技能工人看到家仆們的優越處境也許會眼紅不已。但真實情況往往是其他工人看不起家仆——仆人都是依賴于人的,要靠他們的主人過日子,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也不能結婚,因為已婚仆人價格昂貴且不便使喚,他們最大的奢望就是攢夠錢贖身,開始家庭生活。大多數家仆都是頻繁更換,這說明收入帶來的表面的穩定,掩飾著他們生活的艱難和對此的不滿。此外,寄人籬下、遵從他人意愿生活的感覺也很糟糕。在每個城市由臨時工、乞丐、小混混和妓女組成的流動人口中,肯定有不少人曾因為一段時間的家仆工作而目睹過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他們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毫無疑問,在意識到自己永遠進入不了那個世界時,他們對那一切的感受會更加強烈——或許只有做小偷能夠“進入”那個世界了。

他們同樣幾乎沒有機會進入技術工匠的圈子。大多數的生意都是嚴密組織、獨家經營,只聘用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和貿易集中地區的本地人。甚至本應是外來移民占優勢的行業,也主要從特定省份聘用。比如,建筑業和鑿石業工人主要是利穆贊人。技能是需要訓練的,大多數工藝和手工行業都尊奉一套能力等級制度。最底層的是學徒,他們要學習行業知識。四五年之后,他們才有資格成為熟練工人,也就是所有行業的中流砥柱。在不少行業中,熟練工人還要外出游歷學藝。巴黎的一個上釉工人雅克-路易·梅內特拉留下了一套十分重要的回憶錄[16],從1757年到1764年,在他20多歲的時候,花了大部分時間徒步走過了南法的各個市鎮,整個旅程長達1500英里(約合2414.02公里)。為了方便找工作,從一開始,他就加入了法國三個最大工匠工會中的一個,該工會幫助會員在這場“法國之旅”中的每一站找到工作和宿舍。然而,工會沒有法律身份,因此各地地方政府都對其頗為不滿:它們是罷工和抵抗運動的有力組織者,更不要說互相的殘酷爭斗了。被政府所承認的技術行業組織是所謂的“行會”,原則上講,一個工人必須是行會成員才有從業資格。每個城鎮都有一個行會金字塔,由師傅團體控制。師傅們規定自己這門手藝的標準,他們自己就能成為該行業中獨立的雇主。師傅是從熟練工人中產生的,后者要交一筆入會費,并呈上一件“作品”來證明自己的技藝。但師傅的兒子,像梅內特拉這樣的人,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他在做了8年的熟練工人之后,無須呈交作品,就能夠當上師傅。在行會成為歷史之前,很多事情就是由這種不公平造成的;但師傅并不是一張必然通往成功商業之路的護照,在大多數行會里,對師傅的資格似乎并沒有特別嚴格的限制。而在里昂龐大的絲綢工人行會(那里有6萬人,簡直就是一個大工場),師傅比熟練工人還多。在巴黎,1785—1789年間有接近7000人成為各種行會的師傅。師傅人數的增長意味著大多數工坊規模很小。1789年巴黎每個工坊平均員工數為16人或17人。盡管工時很長——通常都是每天工作16個小時,每周工作6天,但大多數工匠都有自己的工作節奏。按照現代標準來看,這個節奏是非常緩慢閑散的。各地都出現了頒布工作紀律的工作場所。最著名的是紡織印染行業,如克里斯托夫·奧伯坎普夫的工廠,該工廠位于茹伊,擁有近1000名職工;又如加尼耶、當斯和泰瓦爾三人位于博韋,擁有800名雇員的工廠。在巴黎最值得一提的此類工廠則是王家玻璃廠,有500名員工;或者是雷韋永的壁紙廠,有300名工人。兩家工廠都在圣安托萬區的東部。但這類工廠的規模、組織和不受行會約束的氣氛使它們顯得有些另類,當然也使它們成了被懷疑的對象。不只有行會才能維護傳統質量標準和工人素質,這些工廠也制定了一套控制工人的好辦法。逐漸增多的自由行業不是由行會組織的,因此轉而在新興的工廠規章體制中受到密切監管。不過對于這種管理方法的懷疑之聲也在與日俱增。

1776年整個行會體制差點被廢除,當時巴黎工匠們都上街慶祝這個消息。可就在幾個月后,舊體制又基本恢復了。1781年引進的新管理手段后來被稱為“工作表”。這是一份所有工人都要攜帶的工作記錄,雇主簽署該表之后,工人才能下班。這種新的發展和通貨膨脹所造成的實際工資縮水,使路易十六時期的工業領域越發不穩定。以生動描述18世紀80年代巴黎生活而著稱的路易-薩巴斯蒂安·梅西耶寫道:“幾年來,我們能清楚地看到人民的不順從,特別是工匠們。學徒和年輕工人希望表明自己是獨立的,他們對自己的師傅缺乏尊重,并且自行組成團體。”[17]這些觀察家非常關心接連不斷的罷工和抗議,他們也許低估了師傅們及其手下之間由共同技藝、文化背景、熟悉的行會規章以及小工坊里的氛圍等因素培養起來的團結一致。最生動的例子出現在里昂,這個“大工廠”的師傅和熟練工人聯合起來,多次與幾個壟斷了他們產品收購和銷售的大商人發生沖突。而每當農業歉收導致物價飛漲時,所有地方的師傅和熟練工人也都會協同合作。在這種時候,從未出現過工匠要求加薪或者師傅主動加薪的情況。雙方——包括他們的妻子,她們也常常在此種情況下出來抗議——都希望,不論市場狀況如何,政府能夠出面平抑物價。

面包或者谷物價格的突然上漲被認為是公共秩序安全最危險的時刻,而城鎮的秩序是最容易崩壞的。農民卷入其中的騷亂往往在他們到城鎮趕集的時候發生。人人都認為面包的價格應該得到控制,維持普通人能夠接受的價格水準。當面包價格超過這條線時,他們就會從道義角度考慮,認為自己有權采取行動把價格降下來。這些行動也許就包括威脅面包師和糧食零售商,甚至絞死那些消極應對的商人。暴民也會闖入商店或倉庫,按照他們認為公平合理的價格把貨物賣出。“囤積居奇”在糧食匱乏時期被認為是最嚴重的犯罪。騷亂群眾會脅迫當地法官把糧價調整到可接受的程度。大多數法官也會立即同意,而且會在之后的數周內監控糧價。如果巴黎發生這樣的情況則會被看作全國的大事——首都都挨餓了,那整個國家就岌岌可危了。在巴黎方圓100英里(約合160.93公里)范圍內的所有市場中,糧食供給要優先滿足巴黎的需要,而且即使到了兩倍于該距離的地方,巴黎的影響依然很大。但最密切的監控也無法預測糧食短缺,雖然在18世紀40—60年代間的豐收年份中,糧食供應是相對可靠的(除了1752年),但1768—1778年這10年卻給很多地區帶來了麻煩——這段時間的收成非常不穩定,而且由于國家首次嘗試放松對谷物貿易的管制,后果就更加嚴重了。政府在18世紀60年代放開了部分管制,70年代早期又加強了約束,到1775年又再次放開。其結果就是在庫存本就不足的情況下,糧食價格和價格預測都陷入了混亂。1768年在勒阿夫爾和南特發生了騷亂和民眾自行規定糧價的情況,1770年在蘭斯也是如此。在1770年,政府曾試圖通過一些挑選出來的大商人調整糧食供應,結果卻導致謠言風傳——傳言說卑鄙的大臣設計了所謂的“饑荒條約”,要讓國王的臣民們挨餓。無論如何,政府重新管制并未緩解1773年的糧食短缺,波爾多差一點因此被饑民們洗劫。然而,最糟糕的莫過于1775年的“面粉戰爭”,就發生在路易十六加冕禮之前。盡管1774年糧食歉收,但杜爾哥相信自由市場能夠最有效地防止糧食短缺,因此堅持撤銷所有管制。到了第二年春天,巴黎面包價格的上漲超過了50%。4月27日,在巴黎以北25英里(約合40.23公里)瓦茲河畔的博蒙爆發騷亂,鬧事民眾在一周之內席卷了巴黎周邊地區,直逼凡爾賽王宮大門以及首都的面包市場。國家不得不調動軍隊,逮捕上百人,公開處死兩人,才恢復了秩序,而那時法國東北部大部分地區早已經歷了長達兩周的混亂。到了1778年,輪到了幾個南方城市——格勒諾布爾、圖盧茲和波爾多(再一次遭洗劫)——經歷糧食歉收之后的民眾開始暴動,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1784年和1785年的諾曼底。面粉戰爭平息12年之后,杜爾哥的下屆官員不希望重蹈覆轍,于是積極干預谷物市場,保持糧價平穩,只有在1787年的大豐收之后才稍有緩和。然而,他們未能在正確的時機放松調控。

受過良好教育的旁觀者總會將面包騷亂歸咎于窮人——乞丐、流浪漢和小混混,這類人使城市街道每天的情景令人恐懼生厭。旁觀者們認為,一無所有的人能從混亂中得到一切,這就是他們如此瘋狂的原因。面包占大多數普通人食物總量的四分之三,在正常時期,一個最貧窮的雇工要把其收入的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花在面包上。如果面包漲價,那么他整個生計都將受到威脅,因為剩下用于支付其他食物、衣服、供暖和租金的錢變少了,這使他有可能變得一貧如洗。有些人把激起類似于1775年混亂的人們稱為“烏合之眾”或“人渣”,并對此深信不疑,他們中大多數人從來不知道如此精打細算的生活到底是怎么過的。大量沒有生活在赤貧狀態的法國人隨時都面臨著跌下貧困線的危險,他們也隨時準備用暴力來避免這種厄運。當他們這么做的時候,城市里有生活保障的少數精英們就要被嚇壞了,平常他們是城市生活的主導者,而且從來不用擔心一塊4磅重的面包的價格。

這種精英人群在大多數城鎮中只占人口很小的比例——從未超過五分之一,通常遠低于五分之一。他們中總有一些成功的工匠師傅,而境況寬裕的標志就是不用親自參加勞動。法國主導階層的顯著特征是:一雙柔弱的手,得體的衣著,有侍從或仆人,能識文斷字,并擁有法國普通男女做夢都想不到的穩定收入和財產。他們的人數不超過200萬,而除了幾十萬的貴族和教士之外,其余都是所謂的中等階層——資產階級。路易十六時期的資產階級人數比路易十四末年的兩倍還要多。與此同時,法國的總人口只增長了四分之一,所以資產階級在社會中所占比例的增加比他們的人數增長得更快。這些人占據了大量的國民財富。大多數工業和幾乎所有的商業資本都集中在資產階級手中,總計占到法國全部私有財產的五分之一。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歸他們所有,他們還持有大量政府公債(盡管具體比例不明)。這份資產中有很大一部分被用于買官。自16世紀以來,買官被證明是法國極為成功的一個產業。18世紀80年代,由于資產階級參與到買官的競爭中,把很多官職價格推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點。資產階級的投資還不斷涌向很多正在改變城鎮面貌的新式華麗建筑,以及不斷拓展的奢侈品行業。里昂的絲綢、西印度群島的糖和咖啡以及諸如版畫、壁紙之類裝飾品的熱銷,都源于資產階級的喜好和品位。資產階級的資本在巴黎和其他外省城市如波爾多建起了富麗堂皇的劇院,資產階級自己又會掏錢買票,保證劇院上座率。他們投資教育和文化的熱情則帶來了學校和大學學院的大量增加以及圖書市場的繁榮,也促進了新興產業的發展,比如報紙、公共圖書館、閱覽室和不計其數的俱樂部和文化社團的建立。這一切都極為有力地證明著:隨著窮人越來越窮、數量越來越多,富人也越來越多,并且越來越富。梅西耶在1783年寫道:“富人和其他人的差距每天都在擴大,而當窮人看到(前者的)生活以驚人的速度變得日益奢靡,貧困就越發令人無法容忍。敵意變得更深了,整個國家被分成了兩大階層:貪婪麻木的人和極其不滿的人。”[18]

資產階級的致富根基是18世紀迅速發展的商業和工業。所有資產階級都是靠商業發家,隨著時間的積累,他們的財富也與日俱增。偉大的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阿瑟·楊在波爾多時寫道:“這里商人的生活極為奢華。他們的住宅造價不菲。他們對客人的招待極為慷慨,很多菜是用金銀質餐具盛裝的。豪賭則是很糟糕的事,甚至有緋聞風傳商人包養劇院的歌舞女郎,當然這也不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好名聲。”[19]雅克·薩瓦里在1675年出版過一本廣受歡迎、多次再版的小冊子,其中描繪了節制、樸素、精打細算的傳統“好商人”形象,阿瑟·楊見到的資產階級已經完全脫離了那個世界。但毫無疑問,大多數生意人沒有過上這樣的日子。資產階級和其他社會群體一樣,富有的少數比節制的大多數更引人注目。但從根本上說,區別僅僅是程度不同而已。在任何層面上,商業資產階級的行為大致是一樣的。他們中幾乎沒有人愿意把錢留在當初發家的行業,貿易和制造業雖然利潤可觀,但畢竟不穩定。因此,資產階級一旦有了錢,第一反應就是買地。所有的殖民地貨物托運商和大城市銀行家都會把他們的千萬家產用來購置選定地區的莊園、鄉間別墅和廣闊的領主采邑,成功的小城鎮商人則會購置街邊房屋或者城外花園。土地總是保險的,雖然利潤不高,但很穩定。總之,土地更為人所看重。一切最優秀的人,以及那些長久以來治理這個國家的人,都是地主。因此,任何想要在社會中成為大人物的人,都不能沒有土地,而那些有著堅定志向的人知道他們早晚要從生意場全身而退。

很少有資產階級家庭在富過了一代人之后還留在生意場上的,除非他們是新教徒或者猶太人——這兩者被法律捆住了手腳,只能掙錢。經商利潤如果不用于購置財產,就會用于為下一代人提供優越的教育環境。通過教育,下一代才有可能從事高尚職業,人們才會忘記他們是商人起家。這是長期以來確立的模式,盡管18世紀末人們越來越傾向于肯定商人的作用,并對他們一旦有錢就放棄自己行業的做法感到惋惜,但現實中商人的做法還是沒有改變的跡象。

1780年,里昂的一個訴訟當事人這樣描述他的對手:

我不能保持沉默,忘掉這件事……我自己就是一個廣受愛戴和尊重的商人的子嗣,熱斯先生侮辱了商業,他把那些從事這個行當的人稱作“社會糟粕”,這就是他如何稱呼這個舉國上下都同樣尊重的職業的。但請記住,熱斯先生和我一樣,也是商人的兒子,他否認了自己的血統,我卻以之為榮。[20]

這位作者是地方法庭的一位法官。顯然,他以父親的職業為榮的原因在于,父輩掙的錢足夠給兒子買到這個官職。而繁榮的買官市場最能證明長期以來資產階級對擺脫商業這一“惡名”的渴望。買官制起源于16世紀,一開始是作為國王借錢的手段,到了17世紀,官職買賣成了法國社會生活的基本制度,如果官員可以繳納這個官職所需的年稅,就可以把職位傳給自己的孩子或者賣給第三方。這讓官職聽起來像是和土地一樣的投資品,而為了應對日益增長的需求,王室開放了絕大部分官職的買賣。整個司法體系,上至高等法院的最高主席,下至最偏遠的鄉村法庭的法警,都是可以買來的。其他成千上萬的、各種品級的官員也是如此。在路易十六時期大概有7萬個可以買賣的官職,價值共計9億里弗[21],而且隨著大多數官職的漲價,整個市場的價值繼續上揚。只有傳統上不賣給資產階級的官職——比如高等法院中的部分職位,或者那些可能會長期賠本的官職才沒有漲價。其余官職價格都一路飆升,這是因為資產階級無比渴望過上受人尊敬、有職業尊嚴感的生活,離喧囂的生意場越遠越好。

其實擔任公職掙不到錢,但人們并不在乎。事實上,在巴黎或其他外省中心擔任公證人一類的職務能夠掙到很多錢。一個有天分的——或者很多人認為僅僅是好運的——麻煩制造者能在法庭上脫穎而出,獲得成功。這也是有史以來首次有作家發現自己能靠筆桿子吃飯。但所有這些成功故事都是特例。大多數資產階級的命運——同時也是他們的目標——是在審慎、與世無爭但舒適的境況下茫然度日,找個門當戶對的老婆,官職有人繼承或者兒孫滿堂。比如,注定要成為其時代最著名的外省資產階級的馬克西米利安·羅伯斯庇爾,他的家族在阿圖瓦從事法律行業已有五代,在1788年之前,他似乎除此之外無路可選。在毫無生氣的外省城市阿拉斯,羅伯斯庇爾靠打官司過著平靜的生活,在特別審判法庭當小法官補貼收入——這種法庭在全國各地不計其數;他有充裕的閑暇進行廣泛閱讀、寫詩和參加文學比賽,還成為當地學院的成員。在其他城鎮,有數不清的人和他過著同樣的生活——平凡且單調。很多人加入了共濟會分會,借著后者的“遠大理想”和神秘且原則上秘密的儀式來給自己的生活增添色彩。而其他人,在充斥著中等階層自負感的小世界中,糾結于各種瑣事,比如感到被蔑視、爭奪蠅頭小利或者牢騷滿腹、進行微不足道卻又尖刻無比的爭論等。在被當地律師討論小組除名之后,羅伯斯庇爾就寫過一本刻薄的小冊子控訴他們。在格勒諾布爾,另一個小鎮律師安托萬-皮耶爾·巴納夫在10歲的時候和他母親進入一個為省區總督的貴族朋友預留的劇院包廂里,被趕了出來,結果巴納夫在當地以此聞名,并且他本人對此頗為受用。這讓資產階級(同時也是新教徒)的巴納夫步入了社會和宗教人士的行列,這明顯是他們相當珍視的一種特質。巴納夫后來表示,這件事使他的人生有了一項使命:“把一個人從天生被蔑視的境遇中拉出來,將其提升到應有的社會等級。”不過,他母親進入那間著名包廂的決心(他的父親當時坐在劇院正廳后排)是一個生動的事例,顯示出了使資產階級備受煎熬的執念——他們對貴族既愛又恨的復雜心態。

在所有資產階級中,最為人們所欣賞的就是“過得像貴族一樣”的人。這意味著他們不用親自從事任何職業,而靠投資收益或者地租生活。“過得像貴族一樣”的資產階級非常稀少,任何能夠承擔貴族生活開銷的人,也絕對能夠承擔成為真正貴族的花費。“成為貴族”是所有資產階級夢寐以求的,也是對其社會成就的終極認可。如果一個人有這個財力,那么成為貴族也不難。最熱門的官職中有超過4000個是授予持官者貴族頭銜的,通過這條途徑和其他各種次要的方法,18世紀一共有大約1萬人(如果算上他們的家庭成員就是4.5萬人)脫離了資產階級身份成為貴族,速度大概是每天兩人。大多數附帶貴族頭銜的官職確實要求兩代人相繼擔任該職,這樣才能算完全以繼承的方式獲得了貴族頭銜。但857個國王秘書職務沒有任何實際義務可言,能完全而且立刻獲得貴族身份。這些職位被稱為“花錢買來的肥皂”,但金融家、商人和工業家們對它們趨之若鶩。在18世紀80年代,他們把這類官職的價格炒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對于擁有職業的資產階級來說,沒有什么比看到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一躍進入社會最高階層更讓人生氣的了。他們本以為任何商人都低自己一等,現在卻變得毫無意義:暴發戶們預備用來購買貴族頭銜官職的錢讓所有職業人士望塵莫及——即便如此也是值得的。職業人士能做的只有請愿(就像地方民事和刑事法庭),請求將他們自己的職位也變成帶有貴族頭銜的,或者通過盜用貴族身份脫身。偽造家譜在當時是一個小有規模的行業。1789年之前,我們能見到的德·丹東、德·羅伯斯庇爾、德·馬拉、布里索搖身一變成了德·瓦維耶[22],還有羅蘭·德·拉普拉特耶爾[23]。對其等級的貿然闖入者,貴族們卻不以為意,但這種態度絕非自我安慰。當高等法院投票通過只接受有多代貴族血統的成員(18世紀60—80年代有幾個高等法院這么做過)、1781年著名的《塞居爾法令》規定軍官必須從至少有四代貴族的家族中招募時,資產階級輿論一片嘩然。金融界購買貴族頭銜的能力曾攪亂了職業人士心中的禮義廉恥,但現在這些政策針對的正是這個金融界。從表面上看,這些政策似乎排除了所有資產階級擔任炙手可熱公職的可能。實際上,如果不先當上貴族,極少有資產階級能身居如此高位。但是公開把這種情況規范化,在這個資產階級和貴族的教育水平、價值觀和外貌都逐漸趨同的時代,無疑是具有挑釁意味的。

什么東西讓人們如此渴望成為貴族?當然是貴族身份所帶來的魅力和卓爾不群的社會認同。然而資產階級對特權并不陌生,當時社會中大多數人都能通過自己所處的行業、團體、城鎮甚至省份獲得一些特別的權利或免除某些義務。對于這個沒有統一法律體系和制度的國家,特權就是其最大的特征。但貴族比大多數人享有更多特權,他們在社會中形成了獨立的等級或秩序,國王的其他臣民,從最不幸的乞丐到阿瑟·楊筆下用金銀餐具吃飯的殖民地大貨商,都是平民。貴族在公共場合處處優先,能夠佩劍,能夠炫耀獨有的盾徽。對貴族的審判要在特別法庭進行,而如果貴族犯下了嚴重罪行,可以得到特殊的死刑——斬首。他們不用服徭役,不用為駐扎軍隊騰地方,也不用參加義務兵役。最重要的是他們享有巨大的財稅優勢,免于承擔鹽稅帶來的重負——這是遭人憎恨的敲詐性鹽業壟斷。在轉讓封建財產的時候也不用繳納財產變更稅,而且貴族享有主要的直接稅——軍役稅的免稅權。實際上,很多資產階級人士也不用繳軍役稅,因為城市市民也有免稅權。在三級會議省區,軍役稅按土地而不按人頭征收,當地貴族發現他們要繳軍役稅,而他們的鄰居并非貴族,但由于擁有采邑,卻不用繳納該稅。[24]當然,貴族不能免繳新近開征的直接稅,例如人頭稅(1695年)和廿一稅(1749年)。但在大多數人看來,軍役稅的免稅權依然是貴族身份的典型標志,這明顯是騎士時代的遺風。在當時人們的概念里,有責任為保衛國家而冒生命危險的人不需要為之納稅。但這種武士同盟也使貴族從事零售貿易變成一件丟臉的事情,這樣做要冒著丟掉貴族身份的風險,也可能會降為要繳軍役稅的等級。很少有人敢于無視這項法律或其背后深深的偏見,這會危及他們作為貴族的優越處境。無論如何他們還要為子嗣打算,貴族身份是家族事務,是一項只有傳諸后世才真正有效的殊榮。況且,貴族被認為應該投身比掙錢更重要的事情。按照慣例,他們是社會的管理者——這是有追求的資產階級強烈地想成為貴族的另一個原因。

不論當時還是今天,沒人知道貴族的確切人數,可靠的估計是在12萬~35萬之間,但這一小部分人擁有法國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土地,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依賴其封建權利所占有的。他們擁有所有最有價值的可賣官職、大量的公債,而近四分之一的教會稅款則會落進貴族神父、僧侶的腰包。大多數重工業也被貴族控制,要么是通過投資,要么是由于他們直接擁有可以開展采礦業和冶金業的土地,這種產業以土地為依托,因此不會被看成是商業。甚至對于貿易的禁止也是有漏洞可鉆的。大規模貿易已經對貴族和國王公卿們開放很多年了,因為他們中很多人本來就是大商人或者私人金融家,他們不會因為購買了帶有貴族頭銜的官職而被要求放棄生意。正因為成功的資產階級可以通過這種方法輕易成為貴族,他們帶來的資產也一直在為整個貴族階層的財富添磚加瓦,更不要說帶著豐盛嫁妝的女性資產階級繼承人了,很多身無分文的紳士正巴望著靠她們“鍍金”呢。于是,資產階級不斷增長的財富也帶動了貴族富裕,幫助貴族保持住了領先地位。“貴族”就像是一個俱樂部,所有富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也確實有義務——加入。這絕不是說所有的貴族都有錢,但所有的有錢人最后都會成為貴族。

隨著貴族財富而來的是影響力和權力。作為“王國第一紳士”的國王會在一群貴族廷臣中度過一生,原則上,只有名門望族才有機會見他一面。他所有的大臣也都是貴族——當1776年路易十六任命雅克·內克為國庫總監的時候引起了轟動,因為內克是瑞士人,一個新教平民。行政部門的所有高級官員——大使、總督、國務委員以及督辦官——都是貴族,陸軍和海軍的高級軍官以及大多數低級軍官也都是貴族。大部分確保中央政府有錢花的金融家和包稅人都買到了貴族身份,而且因為每個高級法庭的每個職位都是附帶貴族頭銜的,所以整個司法系統的上層都是貴族。在教會里,貴族占據了所有主教職位、最好的修道院院長和教士職位,而且在路易十六時期,讓他們擔任這些職位成為一項制度。其動機也正是1781年《塞居爾法令》的隱含目的之一:把一部分公職留給那個沒有其他資產的群體——貧困貴族。

事實上,路易十六時期法國的真正管理者并非貴族,而是財閥集團,大多數貴族在其中沒有一席之地。大半貴族過得和普通資產階級差不多,很多甚至還不及資產階級。托拜厄斯·斯摩萊特[25]在1763年如此描述布洛涅的貴族階層:

虛榮、傲慢、貧窮而且懶惰……他們任由自己的別墅衰敗,花園和農田荒蕪,寄居在上城區的陰冷小屋里……沒有燈光、新鮮空氣或者廁所。他們在里面忍饑挨餓,這樣才能有足夠的錢買好衣服,每天好好打扮一次……他們沒受過什么教育,沒有閱讀品位,不理家政,沒有任何實際的職業,只會打理自己的頭發,修飾自己的儀態。他們討厭步行,如果不是為了滿足被觀賞的虛榮心,也絕不會出國……他們裝作非常在乎自己的等級,絕不會和商人有任何來往,他們覺得商人是平民。[26]

在宮廷,在巴黎,錢能疏通一切。公爵和達官貴人們非常樂意將他們亭亭玉立的女兒嫁給大金融家。內克的權力通行證就是他作為銀行家的巨大財富。很多外省首府也存在著品級和金錢的融合,尤其是港口城市。然而,這些繁華的消費中心之外的貴族們,往往是一群血統高貴,卻寒酸破敗、沒有多少資產財力的紳士。這才是大多數農民,也是大多數法國人會碰見的貴族。他們常常發現貴族傲慢自大,急于索取封建捐稅和行使領主特權,極為依戀自己的祖先和貴族的特權。1825年,塞居爾伯爵在回望革命前的歲月時曾這樣說道:“相比在宮廷有關系的上層貴族或人員,人們更有理由對鄉村貴族感到不滿,他們貧窮而且愚昧。這并不奇怪,因為他們除了頭銜一無所有,他們總想用頭銜來和一些中等階層一較高低,而后者在學識和財富上都讓他們備感尷尬、顏面掃地。”[27]這種貴族最敵視的莫過于貿易了。在布列塔尼,處境窘迫的紳士在通過經商掙回財產時,可以“擱置貴族身份”。但即便這么做了的人——比如夏多布里昂[28]的父親,他最后成功贖回了祖先的城堡,卻也花光了所有積蓄。但他樂于重新過上窘迫卻貌似位居上流的理想生活。缺錢意味著這些人不可能擔任法院職位——他們付不起這些職位的錢。至于用來支付高級法庭法官可有可無的職業教育的經費,他們也只能望洋興嘆。他們傾向于把高級法庭官職看成是“穿袍貴族”[29]的新來源,并對之冷嘲熱諷,求得心理慰藉,盡管這種看法往往是沒有道理的。另外,他們把自己看成是唯一貨真價實的貴族——“佩劍貴族”。他們從祖先的血統中繼承了自己的使命——戰斗。他們有義務在軍隊中——當然是作為軍官——侍奉國王,而國王相應地也有義務給予他們機會。但問題是,軍隊的所有職位也是可以拿錢買的,財閥們再一次把這些職位的價格抬上了天。在18世紀中期,人們對貧窮貴族問題展開過一次激烈的公共辯論。夸耶神父在1756年出版的《商人貴族》中稱,解決之道在于鼓勵這批貴族從商。但路易十四的私生孫子圣富瓦伯爵在其回應著作《軍人貴族或法國愛國者》中譴責了金錢的魔力,并主張由貴族壟斷軍隊職位,并以戰績作為唯一升遷標準。這既能給予貧窮貴族可靠的謀生手段,也能塑造更加專業的軍官群體。到了1776年,這一系列辯論達到頂點,當時建成了由12所軍校組成的體系,其中就包括拿破侖·波拿巴就讀的布里耶納軍校。拿破侖來自剛剛并入法國的科西嘉島,出身于一個貧窮貴族家庭,他在軍校中學會了作戰技藝的基本原理。《塞居爾法令》也有相同的意圖——將來自資產階級、把軍裝帶來的光鮮榮譽和社會尊重看得比軍事效率更重的富有紈绔子弟清理出軍隊。其缺陷在于對宮廷中的紈绔子弟沒有影響:這些人的血統高貴無比,也同樣有錢,但他們對軍隊的奉獻承諾也僅僅流于形式。不論哪條路,天生的富二代或者貴族二代總是占先,而有天分或能力的人只能排在他們后面,這種情況不僅僅發生在軍隊里。在很多人看來,很顯然,整個社會都是這么運作的。一個自學成才的文人尚福,通過貴族關系在1781年進入了法蘭西學院,他思索這樣一個問題:“什么生物與他周遭的環境最格格不入?有沒有可能是這樣一個人呢?——他既無金錢亦非貴族,只有靠苦干和功績,身邊卻到處都是擁有金錢或者貴族身份,或者是兼具兩種優勢的人。”[30]公眾的不滿主要針對軍隊,這也絕非巧合。18世紀中期法國軍隊的戰績實在太丟人了。他們在海上被英國擊敗,在戰場上被普魯士痛擊,再沒有其他國家機構像軍隊這般無能了。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國軍隊為全歐洲所敬仰,而現在它的名聲一落千丈,國家想努力恢復其聲望,軍事學校和《塞居爾法令》一類的改革正是這些努力的一部分。如今,代替路易十四軍隊昔日地位的是腓特烈大帝的軍隊,而后者恰恰為法國許多改革提供了榜樣。歷任陸軍大臣都不僅想要建立普魯士風格的軍官團體,還要引進普魯士的軍事戰術和作戰演習、軍隊服裝甚至軍隊紀律。這種政策處處發生齟齬,人們往往會爭論,法國士兵如果犯了普魯士式的軍事錯誤——比如用劍面攻擊——是否能在不丟顏面的情況下被懲罰?路易十六軍隊的構成當然和腓特烈大帝的軍隊不同:大多數士兵是法國臣民,還有志愿兵。軍隊中確實有23個外籍軍團,其中包括令人敬畏的負責王室安全的瑞士衛隊,但他們的人數還不及整個軍隊人數的七分之一,而且征兵制只用于招募民兵部隊——這是一支只在戰時調動的預備軍。有很多人被招攬到一起,用于挑選每個地區所需的應征士兵;但免于參軍的資格范圍很廣,只有最窮的農民逃不過征召。盡管現在民兵部隊被收編的風險不大,但它在鄉村地區仍然很不受歡迎。即便是最窮困潦倒的農民,也對軍隊生活沒有太大興趣。大量正規軍隊是在高度城市化、重兵把守的北部和東北邊境地區征召的。大多數新兵要服滿8年兵役,每年大概有3000名逃兵,這一數字低于當時的國際標準。軍隊占總人口的比重并不高,18萬軍人意味著每156個臣民中有一個軍人(在普魯士,這個數字是29比1),而且軍隊的地域集中意味著它對中部、南部和西部所有省份的生活都不會造成沖擊。約有60年時間,法國軍隊未曾在自己的領土上打過仗,18世紀時他們也從未接到平息國內動亂的命令。因此,雖然軍費開支越來越大,軍隊卻越來越與世隔絕,對多年非軍事化的地區或人群沒有太大影響。然而,軍隊內部也分成了不同的王國。大多數軍官有大把假期,他們很少見到自己的部下,對后者也毫不關心。軍事理論家鼓吹的普魯士模式提倡軍人無意志的機械行動,更是無法讓軍官和士兵走得更近。限制軍隊官職任命的措施也是一樣,他們急于把富裕平民趕出軍官階層,同時也排除或壓制了有才能的“好運軍官”,盡管后者在其他的或者較低的軍階上積累了長期而寶貴的經驗。

海軍不可能有這種隔閡,船上的全體官兵要連續數月吃住在一起,每位軍官都要對航海和船員職責了如指掌。在整個法國海軍史上,軍方一直努力將軍官招募限制在貴族范圍內。布雷斯特、羅什福爾和土倫的海軍學校用于訓練海軍的所有軍官,它們原則上只向貴族開放。但貴族們覺得揚帆遠航太艱辛,不如待在陸軍,盡管這些學校培養的“紅衫”軍官主導著整個海軍,然而一旦到了戰爭時期,他們的人數將遠遠不及從沿海地區廣泛招募來的“藍衫”軍。海軍中沒有買官制,即便是海軍最高級別的官職,也很少有廷臣問津,因此每一級軍階中的社會競爭都要少得多。大海上靠的是能力和經驗,為了確保即使下甲板船員也擁有這樣的素質,從柯爾貝爾[31]的時代開始,法國就在實施一種海軍招募體制:在沿海地區和航運流域,每一個低于60歲且有航行經驗的人都被要求注冊到一個“編隊”或海軍預備役名錄之下,在國家需要的時候有義務出動。就像民兵招募在農民中不受歡迎一樣,這種海軍招募在水手、漁民和駁船船員中也不招人待見,但相比英國海軍的強制征兵制,這種方法能培養更好的戰艦船員——他們在美國獨立戰爭時打敗了英軍,報仇雪恨。這場戰爭似乎為大規模擴張海軍的計劃和裝備翻新進行了有力辯護,而上一次的擴張和翻新結束于1763年。到1780年,法國軍隊中共有86艘驅逐艦和79艘戰列艦在役,從1776年到1783年,海軍每年的軍費漲了4倍。這樣的努力對美國取得獨立是至關重要的,甚至在戰爭結束之后,路易十六仍決心要讓法國繼續保持作為歐洲主要海上力量的地位。而他唯一一次見到海洋,是在1786年去瑟堡視察一個興建中的大型海軍港口,這也是他在1791年之前唯一一次離開巴黎周邊行政區,走訪王國的其他地方。那里有3000名工人,阿瑟·楊1788年8月看到他們時就已經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很想知道,要完成一項如此浩大的工程,這個國家怎么才能做到不破產。事實上,這項工程又花了65年才得以完工。而就在阿瑟·楊抵達瑟堡的前11天,巨大的國防開支已經使這個國家入不敷出了。

貴族緊抓著軍事力量不放,其理由是他們的等級天然決定他們要戰斗,而且他們也以此來捍衛免稅權。這等于回到了典型的中世紀社會分工:有人勞作,有人戰斗,有人祈禱。自然,那些祈禱的人——教士們也會訴諸類似的理由,同樣是強調某種自身的實用性,為其享有的廣泛特權奠定基礎。按照法律,教士的等級高于貴族,是王國第一等級,因為他們是王國共同體精神幸福和道德標準的守衛者。教士約有13萬人,但超過半數的教士只從事普通的神職工作(其中三分之二是女性),還有不少修道院外的教士屬于大教堂和圣堂參事會聯合會的成員,是沒有醫治靈魂職能的大教堂教士。因此,教區神父是少數,全國平均下來每位神父要負責400~500名居民。但是教士的分布和這個國家其他事物的分布一樣,是不平衡的。在鄉村,本堂神父是教區居民們唯一能見到的神職人員;而在城鎮景觀中充滿了修女院、神學院、學校和醫院,全部由教士運作,更不要說大教堂、教堂聯合會和不計其數的教區教堂,可謂連甍接棟、鐘聲相聞。在很多小城鎮,教堂是主要的勞動力雇傭方。在沙特爾的1.2萬居民中,直接受雇于教堂參事會的就有500~600人,還有更多的人依靠它謀生,而教堂本身也是靠著周邊地區的1.7萬英畝(約合6879.66公頃)土地和124位封建領主來養活的。在1萬人口的巴約,據估計,當地所有神職機構每年會為該鎮經濟貢獻多達40萬里弗。全法國有超過十分之一的土地在教會手中,盡管它們大部分在北方而非南方。而根據什一稅,教區教士理論上能夠收取每個人收入的十分之一用于維持自己的生計。實際操作中什一稅的征收很不規范,而且即便是對那些沒能逃過該稅的人也從未征滿十分之一。除了1561年后并入法國的省份——其教會被“視為外國的”,所有教會收入都被免除了平常的稅收。[32]和貴族不一樣,政府想要摧毀教會的免稅特權,但屢屢告敗。最后的一次紛爭發生在1749—1751年之間,國家準備開征廿一稅。教會因組織有序而最終獲得勝利。和第二、第三等級不同,他們每五年召開一次代議性的法國教士大會,休會期間,該等級所有集體事務都由一個常設的大會常務理事會管理,主管常務理事會的是兩名被精心挑選出來的大會干事,他們往往是想出人頭地、野心勃勃的年輕教士。然而,他們從事的大多是財政事務——免稅并不意味著教會對王室歲入毫無貢獻。教會每十年要向政府兌現一個所謂“自由捐獻”,這筆錢會在教會內部對教士進行征收。同時,教會利用自身極高的信譽,替國家發放巨額債券,這意味著它還要籌措比“自由捐獻”更多的錢來還利息。教會每年要向國家或幫助國家支付的費用加起來總共達到1600萬里弗。然而鑒于他們每年歲入約為2.5億里弗,他們的收入比例遠遠低于平均信徒的需求。

在第一等級內部,對教士的征稅力度也不是完全平等分配的。教區教士依賴什一稅和各種工作費,如果他們有幸得到一小塊教會附屬地,將會繳出收入的一半,此外,他們對于主教轄區內的征稅額度分配沒有發言權。大教堂教士和規模較大的教士會、修道院占有教會大部分地產,他們的代表壟斷了所有有權力、有影響的位置。而這些團體中最富有的群體,反過來又一定會被貴族控制,因為對于貴族而言,前者能成為他們眾多子女主要的、舒適的且待遇優厚的庇護所,否則這些子女會變成家族財產的沉重負擔。自從1516年弗朗索瓦一世和教皇里奧十世簽訂政教協議[33]以來,國王有權任命大修道院中所有主教和院長。到了18世紀,國王聽取一位主教的建議,把這一重大職務委任權以圣職名錄的方式分配到了下面。然而,太多宮廷家族渴望讓自己的親戚、朋友和扈從過上教士那樣的好日子,所有手中握有委任權的人都發現很難抵制前者的巨大壓力。隨著18世紀地租的提高,對教會職位的需求量更大了。高層大主教的收入都是六位數,很少有收入在2萬里弗以下的高級教士,一個較大修道院有推薦權利的院長比主教收入還高。相應地,這些炙手可熱的圣職將由大貴族的次子們擔任。截至1789年,所有主教級別的教士(只有一個例外)都是貴族出身,四分之一的主教職位被13個家族把持著。這個體制內的很多圣職都被任命給了非常年輕的人,他們經過短暫的學習,閃電般地接受任命,在這個早已不那么神圣的等級體制內迅速躥升。塔列朗[34]就是一個注定要做教士而非軍人的人,幼年的他因為一次事故導致一條腿發育不全。他在21歲時被任命為副主祭,幾周后成為蘭斯大教堂教士,幾個月內當上了修道院院長——不過他在4年之后才成為神父,再下一年他成了兩名大會干事中的一個,1788年他34歲的時候,已經是歐坦的主教了。后來的歷史將證明,路易十六時期的主教中,沒人比塔列朗更加憤世嫉俗,更加冷酷無情,因為每每遇到考驗時,大多數教士還是會懷著某種熱情堅守圣職。不過他們的升遷都是同樣神速,畢竟也沒有其他途徑可走。如果說這樣的體制孕育了對神圣事業并不熱心的神父,那么它也使法國天主教會的主教們成為強悍的政客和權力掮客。1787年5月圖盧茲大主教洛梅尼·德·布里耶納當上首席大臣,實現了教士們公開追求多年的抱負。18世紀早期的弗勒里、貝尼斯和泰雷[35]等例證表明,路易十四永不將高級世俗官職授予教士的原則早已人亡政息了。

布里耶納是作為教會改革者而出名的。他在1766年當上了修士委員會的主席。教士大會成立該委員會的目的是進行投資,關閉或者合并(如果有必要的話)無人居住的修士院和修女院。教會成立委員會,擺出改革姿態,可謂18世紀最大的宗教變革——1764年法國驅逐耶穌會士的后續。驅逐耶穌會士是由一系列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事故從很多方面導致的結果,世俗權力除去了在法國宗教和教育生活中最活躍、最有影響力的宗教團體,這段歷史極為生動地展現了一個拒絕改革的教會將變得多么脆弱。教會在察覺到危險之后,就開始四處尋找容易下手改革的地方。修士群體被暴露了出來,因為他們一直猶豫著不吸納新人,還被愈發功利的公共輿論譴責為財富囤積者,而教會則被認為是懶漢的避難所。于是,在1768—1780年間,458個修道院被解散,其共計62.2029萬里弗的資產被分發給了醫院、貧民院和神學院;但更大更富有的修道院依然毫發未傷,教區教士的問題、教會中被輕視的窮困苦工的問題,也都沒有得到解決。很少有教區教士真的出身貧寒,畢竟從事教士職業是需要一定教育經費的,以大多數人的標準來看,享有俸祿的教區神父也絕非極度貧窮。然而,很多教士對教會財富分配不均、在教會管理中沒有發言權且毫無升遷前途可言等情況牢騷滿腹。農產品價格的上漲讓享受什一稅的教士人數越來越多,但在很多城鎮什一稅已經成為歷史,就連在鄉村,也有三分之一的有俸教士無權獲得該教區的什一稅。這些稅款有時被轉交給了平民教徒,而更多的時候是被轉移到了修道院和其他教士團體的腰包里,后者只按照固定比例把收益中的一部分付給教區神父——這種經費被稱為“恰當提成”。實際上這就是教區神父們的薪水,但18世紀持續的通貨膨脹必然使這份提成的價值不斷縮水。王室于1768年和1786年兩度下令強制漲薪,但這兩次都被教士抱怨漲幅不夠。那些占有什一稅的教會團體不僅不支付薪水漲幅,甚至放棄了給教士們付錢。于是現在輪到神父去觸碰什一稅的霉頭了,他們發現自己收上來的錢還不如“恰當提成”多。18世紀70年代,在許多主教轄區,教區神父的不滿爆發了,他們組織起反叛集會,控訴“恰當提成”的不足,譴責向教士征稅的不公平性,還有大教堂教士和修士對教區行政部門的壟斷,以及主教們的“專制”——教會現行模式的靠山正是主教的權威。在1780年教士大會中,主教們重彈老調:禁止未經批準的教士集會。1782年,一紙王室法令支持了主教們的立場,這顯然使所謂的“神父反叛”偃旗息鼓了。但它并未嘗試鏟除引發反叛的根源,因為當時的教會正遭到世俗人士前所未有的抨擊。

教會最遭人詬病之處是其政治權力。它壟斷了公眾崇拜,國王的所有臣民在法律上都是天主教徒。同樣,從法律上講,新教徒不享有寬容(阿爾薩斯地區除外),也沒有民事權利。就在1762年,一名牧師被處死了,政府新近釋放新教囚犯只在1775年發生過一次。教會還控制了幾乎整個教育系統,提供了大部分的濟貧和醫療救濟。它擁有覆蓋面很廣的審查制度,其布道壇常常被世俗政府借來發布重要公告和警報。這一切都強化了教會所宣稱的自己擁有的上帝所賜的道德權威。在法國,法律和政令的日常執行非常不到位,在這樣的國家中,教會使臣民保持溫馴服從的功能就顯得無比重要了。

在王國的大多數地區,除軍隊之外,推行法律最重要的力量要算騎警隊了,這是一支馬背上的警察部隊,人數多達3000人。按照傳統,不論大小,所有的城鎮都雇傭看守人,但即便在最大的城市里,看守人總數也不超過三位數。只有巴黎的警力比較充足,各種部門加起來有2000多名警官,另外還有法國衛兵和瑞士衛兵。事實上,法國的法官比警察多得多,經過前幾個世紀的買官制,法官人數大大增加。司法系統的最底層是成千上萬的小司法轄區,不少是私人性質的,但都配備了一套完整的班子:審判人員,包括書記員、代訴人、法庭警察和執法人員。僅昂熱這座2.6萬人口的城市就有53個不同的法院和審判庭,不過,它們都不是司法系統中的高級機構。稍大一些的貝桑松有高等法院,其在職人員約為500人,其中大概有十二分之一的人員從事與法律直接相關的工作,其他更多人則間接依賴法律工作。這座司法迷宮帶來的延誤和巨額花銷臭名昭著。1763年,巴黎高等法院的最高檢察長(他應該了解情況)記述道:“有人每兩三年就要打一場官司,耗費大量金錢只為了找到那位能受理他案件的法官,我們難道不是天天看到這樣的人嗎?”[36]但只要法國制定不出一套規范的法律體系,只要政府無法買斷所有持官者的官職,問題就無法解決。這樣的改革和理性化行動在1771—1774年以及1788年確實斷斷續續地發生過,是政府和高等法院政治斗爭的副產品,但這類改革與催生改革的短暫局勢一樣,轉瞬即逝。

高等法院位于司法系統的金字塔頂端,是各自管轄區域的最高終審法院。它們同時享有廣泛的行政權力,這使它們常常和總督、督辦官發生沖突。最重要的是它在立法過程中扮演著關鍵角色。所有法律都要經過高等法院的注冊,才具有合法效力,高等法院有權向國王呈上諫諍書,指出新立法中的缺陷。在國王給出答復之前,高等法院延緩注冊,于是具有了擱置或阻礙政府政策的能力。自從路易十四死后,高等法院將這種技巧發展成了主要的抗議手段。原則上,諫諍書是國王與法官之間秘密的交流,但這個時期,高等法院為引導公共輿論而將諫諍書出版發售已是司空見慣之事。在得到國王回復之后,高等法院通常會更新自己的諫諍書。到了18世紀后期,高等法院的反抗手段擴展到了法官罷工和偶爾的大量辭職。然而,每個人都知道,國王有最終決定權,他會親自到庭(在外省,國王會委派代表),通過一個被稱為“御臨法庭”的會議命令高等法院注冊引起爭議的法令。君主代表著正義,法官的權威也來源于委派,因此,只要國王一出面,法官自然失聲。高等法院通常會抗議君權的出場,但如果君主這么做了,他們也絕不會繼續抵制。高等法院保存了顏面,而且不是通過公然反叛的方式——任何高等法院法官都沒打過這種算盤。除了財政與宗教事務之外,大多數存在爭論的問題也不需要通過“御臨法庭”這一極端方式才能得到解決。即使如此,在18世紀60年代,很大程度上由高等法院引起的驅逐耶穌會士事件也是他們插手宗教事務的極限了。但在軍費開支不斷上升、政府不斷征稅和舉債來滿足軍需的時代,財政問題上的對抗卻只能愈演愈烈。18世紀上半期,司法轄區覆蓋了全法國三分之一的地區,直到那時為止,最重要的高級法庭——巴黎高等法院在財政問題上還處于孤軍作戰的狀態。但自1749年廿一稅開征以來,外省法院也開始顯示自己的權威,一方面是針對財政問題,另一方面是反對(在高等法院看來)中央政府的各省代理人擴充自己權能的努力。這種爭斗在18世紀60年代尤其激烈,政府和貝桑松、圖盧茲、波爾多、波城和雷恩的高等法院都發生過沖突,更不要說和其他高院周期性的小摩擦了。高等法庭越來越被懷疑密謀敗壞政府聲譽,篡奪王室權力。1766年,路易十五覺察到必須用強硬措辭重申他絕對的、不受限制的權威,在這次被當事人回憶為“鞭笞會議”的事件中,國王親臨巴黎高等法院,宣布道:

國家的最高權力僅國王一人所有……法院的權威也只能來源于國王,他們以國王之名才能充分行使的權威,也永遠歸屬于國王……只有國王享有立法權,不依賴于任何人,不允許任何分割……整個公共秩序都以國王為基礎,國家與國王的權力與利益同為一體,也只能由國王掌握。

沖突仍舊不斷,事實證明,因18世紀中葉戰爭帶來的稅負難以在和平時期得以填補。當新的司法大臣莫普激怒了巴黎高等法院,導致后者拒絕任何合作時,雙方的沖突達到了新的高潮。莫普隨即流放了法官,選擇一些更聽話的合作者取而代之。他還抓住機會取消了高等法院的買官制,在整個高等法院的司法管轄范圍之內都建立起一套新的下屬法院架構。提出抗議的外省高等法院也被改制了。出人意料的是,這次改革中大多數在職法官都選擇了合作,但慘遭流放和革職的法官卻掀起了一場巨大的抗議風潮,宣稱這是推翻王國憲政的行徑。在這次改革按壓下法院意見之前,雪片般的諫諍書朝國王飛來,盡管政府有精心安排過的宣傳計劃,但大部分輿論還是對改革的價值疑心重重。當3年之后路易十五去世時,這項體制還未能在法國鞏固下來,因此,如何處置高等法院就成了路易十六繼位之后面臨的第一個重大政治議題。幾個月后,他決定召回法官,重建舊的機構,莫普被解職,其所有改革措施被取消。新國王身邊最有影響力的大臣們勸諫說,如果他不召回可靠而備受信賴的公共自由守衛者,公共輿論就不會相信他的良苦用心。因此,在路易十六行加冕禮的同時,舊的司法體制得以重建,買官制得以恢復,巴黎高等法院再次開始寫諫諍書,阻礙新法律的注冊。但若有人認為一切又回到原樣,那就錯了。高等法院看到,自己并非不可侵犯,公眾也看到,自己面對一個決絕的政府是多么無足輕重。通過1775年和1776年的諫諍書,巴黎高等法院非常滿意地證明了自己仍舊強大,在接下來近10年的時間里,它保持著相對的沉默。而一些外省高等法院內部,與莫普合作的法官和不合作的法官之間暗自相互指責,于是陷入了多年的分裂。莫普是法國最后一位司法大臣,拒絕簽署辭職書,他最終于1792年去世。高等法院的政治勢力曾一度為莫普所削弱,卻很難完全恢復,即使它已經得到重建。

莫普造成的破壞不止于此,其改革也使王室沾上了不可磨滅的污點。盡管路易十五曾在1766年以極為嚴厲的語言強調過自己的權威,但他仍然會寬容高級法庭的一些挑釁行為。這表示法國王權遵循法律,并能夠接受臣民合法表達自己的不滿。大批群眾支持高等法院,而國王對它偶爾的讓步也等于向國民證實了他并非暴君。不斷成熟的王權本已對高等法院永無休止的阻礙感到厭倦了,對莫普的支持更將雙方微妙的信任一掃而光。法院的起源和權力與法國王權本身一樣古老,而莫普對法院的攻擊使它的形象成了專制主義、目無法紀、只遵從王權意志的政府代理人,面對這個專斷無常的政府,任何人或任何財產都是不安全的。如果路易十六不將莫普解職,而繼續推行他的改革,那么“暴君”的帽子將會提前17年落到他的頭上。但即便是重建舊的高等法院也無法抹去高等法院曾被壓制的回憶。法國人現在知道了,如果國王愿意,他能夠實行的權力有多么大,大家對此頗為不安。1771年之前的機構和人員是回來了,但是承載這些機構人員運轉的政治信任(甚至是天真)的氣氛卻難以修復。

高等法院的法官大概有1200人,加上其他主管特殊金融財政審判的高級法院法官約1000人,他們共同組成了所謂的“穿袍貴族”。所有高級法庭官職都附有貴族頭銜,但是到目前為止,很少有法官的貴族頭銜是從官職那里獲得的。他們大多數有好幾代的貴族血統,而現在很多高等法院已決定只接收這樣的貴族成員。他們主管著各自省份的全部地方事務,這也是他們會如此頻繁地與督辦官、總督發生沖突的原因。在巴黎,他們主導著全國性事務。高等法院和大城市高級法庭不僅僅比外省法院享有更大的權力和司法管轄區,大多數督辦官、國務專員和大臣都是巴黎穿袍貴族出身。野心勃勃的年輕法官在干了幾年之后,就會去購買官職,爭取成為80名國王司法助理中的一員。在這之后,他們就能順理成章地把目光投向34個督辦官職位,這些職位一直是為他們這一級別的官員準備的。大多數督辦官最后當不了內閣大臣,但他們卻可以是督辦官。這一切意味著,在首都,政界和法律界是緊密相連的,他們之間普遍的子女聯姻則讓這種關系更進一層。政治斗爭中的任何人都在兩派各有親屬,而雙方的對抗并不總像表面上那樣激烈。由于斗爭雙方關系密切,他們知道需要給對手留點面子。莫普自己不久前就擔任巴黎高等法院院長,可他把過去同事中最敢說話的人流放了,而且流放到似乎是刻意選擇的險惡之地,于是,這個舒適愜意的圈子震驚了。毫無疑問,莫普招來了私怨,而當他把被稱為“侵略者”的外來人安排進他的新司法體制時,他背負的惡名也被進一步強化了。狹小的法律和行政精英圈子控制著王國大多數權力機關,他們并不歡迎新鮮血液,即便是在外省,“穿袍貴族”的譜系也只會偶爾斷線。只有另外兩個團體在王國統治問題上有同等發言權,而其中一個團體唯有成員在世時才能保有體面。

這個團體就是金融家群體,當時也簡稱其為“財源”,總人數在200人到300人左右。金融家群體掌管著政府的歲入和支出,保證政府有錢可花,提供短期貸款,并通過與私人銀行和貿易界接洽,發放更長期的債券。大多數的間接稅都是由總包稅局征收的,這是一個富有的財團,通過每6年一簽的合同獲得壟斷包稅資格。直接稅的收入也是由金融家組成的持官者收取并轉出的。他們以管理公共資金為生,這項工作的高額收益讓他們成了國王最富有的臣民。這群人中多數是從卑微的商人做起,但他們都沒忘記給自己買一個貴族頭銜,他們的女兒是全法國價碼最高的女繼承人。他們過著極盡奢華同時也令人懷疑的生活——人們懷疑他們的耀眼財富是從公共經費中攫取的,所以金融家備受嫉恨。老貴族把他們看成暴發戶——盡管他們也很想“挽上”后者女兒的嫁妝。自由職業者也這樣認為,同時又嫉妒金融家的成功。納稅人把金融家看成是公共吸血鬼,他們懷念那些令人記憶猶新的事:每當一個新國王上臺之后,總會有金融家因挪用公款而被送上法庭。但在1774年,這絕不可能發生——他們的影響力太大了。財政大臣們花了十多年時間相繼廢除了金融家把持的官職,然而到了1781年,這些努力被放棄了。4年之后,總包稅局在巴黎四周建起了一道10英尺(約合33.53米)高的城墻,用于防止人們逃避通行稅。他們授意建造的城門或關卡堪稱現代設計的杰作。但對于巴黎普通百姓而言,它們象征著財政欺壓和揮霍國王歲入。

不過,要說揮霍納稅者金錢的驚人例證,還要往西走12英里(約合19.31公里),到凡爾賽去看看。那里坐落著王宮,還有組成法國國家的第三股關鍵勢力——廷臣。5萬人居住在凡爾賽,使那里成為法國第二大城鎮。有1萬人在國王的家——凡爾賽宮里生活或干活,整座城鎮的生活都依賴于此。宮廷每年花費3500萬里弗,相當于國王歲入的5%,大部分經費都落入數百位廷臣的腰包。任何人只要穿著得體都可以進入凡爾賽宮。阿瑟·楊驚嘆道:“在這里,你能得到一視同仁的對待,沒有人會懷疑你,自由極了!”[37]但只有被引薦到國王面前并伴隨其左右的,才是貨真價實的廷臣。而一個人要成為“宮廷貴人”,必須提供能將其貴族血統追溯到1400年之前的可靠證明,或者得到特殊照顧才可以。只有不到1000個家庭有此殊榮,大多數人即使拿出證明也得不到太大好處,因為凡爾賽的生活昂貴到了極點。只有最富有的人才能承擔服裝、扈從、娛樂和凡爾賽、巴黎兩地的住宅維護等費用——畢竟至少要有房子才能在當地引領時尚生活。能夠拿得出這筆錢的人都是法國無可爭議的社會精英,是貴族階層中的精華——包括公爵、重臣、其他享有高貴頭銜的人、王室周圍的高級官員、大臣、將軍、大主教或王室親信乃至其同僚等。而即便是這樣的人,如果得不到更多的年金、閑職或其他有利可圖的國王政令或恩賜的殊榮,也會覺得難以為繼。這正是這整套體系的總設計師——路易十四的目的,他要把法國的大人物集中起來,使他們圍繞在自己身邊,這樣才能夠監控他們。凡是來到凡爾賽的大人物都獲得了豐厚的獎賞,同時也被馴服,變得依賴于國王。路易十四唯一拒絕給他們的是只有政府高官才能享有的實權。但到了路易十六時期,廷臣們奪得了實權。自18世紀50年代起,公爵、伯爵和穿袍的職業人士一樣,擔任執政大臣職務。每天與國王、大臣以及王室親信們相處的人,即便沒有正式官職,怎么可能沒有影響力呢?受到王室青睞的人有獲得利益、地位、年金、官職和各種額外好處的權利,宮廷生活本質上就是不斷追求這一切的過程。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寢宮首席女仆回憶說,路易十五的死訊是這樣傳給他的繼承人的,當時“路易十五的寢宮外屋傳來和打雷一樣的喧囂,這是廷臣離開去世先王的前廳,跑向路易十六這位新國王致意的聲音”[38]。自從路易十五以來,數不清的日記和回憶錄作者以極為翔實的細節描繪了各種宮廷陰謀,這樣生動的回憶在他們的書中隨處可見,其中大多數回憶極為瑣碎,但與之相關的名望、財富和權力卻是無比真實的。法國的統治中心在凡爾賽,如果一個人能在宮廷獲得成功,他將得到無限的獎賞。

有人以廷臣積累的公共資金多少來衡量其獲得的獎賞。在廷臣影響力達到頂峰的18世紀70年代,王后的密友波利尼亞克公爵夫人每年的年金和薪資總計43.8萬里弗。1774年,杜巴麗夫人在她的國王情人去世之后,從宮廷退休,這位美貌絕倫、曾經的女帽制造商,退休之后賣掉了自己在凡爾賽的三處房產,搬到幾英里外一幢配備了奢侈家具的鄉間別墅,生活在珠光寶氣之中。在好色的路易十五統治下,王室情婦確實擁有成就或毀掉大臣的能力。路易十五眼前的大紅人舒瓦瑟爾公爵就是靠不斷向蓬帕杜夫人諂媚進貢才登上權力巔峰的;掌管海軍的國務卿莫勒帕伯爵則因為四處傳她的壞話而失寵,遭到流放,直到1774年,對情婦不感興趣的新國王即位,才將其赦免,并任命其為首席大臣和顧問,莫勒帕的流放生涯至此才宣告結束。在1781年去世之前,莫勒帕曾插手所有任期四年的國務卿(外交、陸軍、海軍和王室內務)的任命與解職,另外還包括財政總監和掌璽大臣(司法系統中的最高職位)的官職,以及其他所有重要職務,如督辦官和巴黎警察中尉等。莫勒帕作為法國首席大臣,在王家理事會中享有最崇高的地位,對一切政策制定起著主導作用,年輕的國王也對其知識和經驗崇敬有加——即便這些知識和經驗屬于更前一代人,而前一代政府所面臨的問題遠不如現在尖銳。

除了莫勒帕,路易十六還能求助于誰呢?他的父母很早就離他而去,而他的祖父路易十五也沒告訴他作為君主的任何責任,傳授給他任何秘訣。他繼承王位時年僅20歲。他的奧地利公主妻子1770年嫁給他時只有15歲,還只是一個滿腦子只知道享樂的小女孩,對他不愿履行丈夫義務感到惱火。路易十六受過良好的教育,能閱讀幾國文字,而且十分虔誠。他有很強的責任感,決心要治理好國家,這也是他召回莫勒帕的原因,因為他的導師對后者評價頗高。但是他矮胖的外形和蹣跚的步伐使他顯得很不起眼(一個英國貴族在1780年嘲笑說“國王看起來像是一個閹人歌手”[39]),天花出人意料地奪走路易十五的生命,這使他的繼承人感到——像他自己說的——就像天塌下來砸到他頭上一樣。他登上了王位,號啕大哭,他太年輕了。114年前馬扎然去世時,路易十四輕松掌握了權柄,并拿出明確的行動綱領。路易十六完全無法與之相比,他有的僅僅是良好的意愿。

英國大使觀察后說:“國王陛下想要擺脫所有的陰謀利用。但這樣的期待只能落空,這是年輕、缺乏經驗的頭腦中的幻想。他所登上的王位,遠不能使他凌駕于所有陰謀之上,相反將其置于陰謀中心。若是擁有偉大、卓越的天分作為優勢,也許能夠粉碎這些陰謀集團,但我們沒有理由相信他有這樣的優勢。我認為,他會成為他們的獵物,發現自己每天越陷越深。”[40]

[1] 克洛維一世(Clovis I, 466—511),法蘭克王國奠基人、國王。——譯者注

[2] 稅務法庭,在中世紀的英國掌管稅務以及裁決稅務糾紛的法庭。——譯者注

[3] 飛地,一種特殊的人文地理現象,指隸屬于某一行政區管轄但不與本區毗連的土地。——編者注

[4] 法國稱“芒什海峽”。——譯者注

[5] Travels in France during the Years 1787, 1788 and 1789, Cambridge, 1929, pp. 275-276.

[6] 1685年路易十四廢除了象征宗教寬容的《南特赦令》。——譯者注

[7] W. Scott, Terror and Repression in Revolutionary Marseilles, London, 1973, p. 10.

[8] Travels, p. 180.

[9]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故有此說。——譯者注

[10] Travels, 10 June 1787, p. 23.

[11] F. Bluche, La Vie quotidienne au temps de Louis XVI, Paris, 1980. p. 275.

[12] O. H. Hufton, The Poor of Eighteenth Century France 1750-1789, Oxford, 1974, ii.

[13] Walter W. Powell, Richard Steinberg (ed.), The Nonprofit Sector: A Research Handbook, 2nd edi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26. ——譯者注

[14] Hufton, The Poor, p. 69.

[15] O. H. Hofton, “Towards an Understanding of the Poor of Eighteenth Century France”, in J. F. Bosher (ed.), French Government and Society 1500-1850: Essays in Memory of Alfred Cobban, London, 1973, p. 152.

[16] Edited by D. Roche, Journal de ma vie: Jacques-Louis Ménétra compagnon vitrier au 18e siècle, Paris, 1982.

[17] Tableau de Paris (12 vols., Amsterdam, 1783), S. L. Kaplan, “Réflexions sur la police du monde de travail 1700-1815”, Revue historique, 329 (1979), 70.

[18] Y. Durand, Les Fermiers Généraux au XVIIIe siècle, Paris, 1971, p. 190.

[19] Travels, 26 Aug, 1787, p. 60.

[20] M. Garden, Lyon et les Lyonnais au XVIIIe siècle, Paris, 1970, pp. 534-535.

[21] livre,法國大革命前第一種貨幣單位。——譯者注

[22] 布里索的真實全名為Jacques Pierre Brissot, de Warville是他給自己取的假名。——譯者注

[23] 這些人都是后來的革命領袖,在大革命之前卻都將自己的名字貴族化。——譯者注

[24] 在三級會議省區,軍役稅的征收只與土地有關,平民土地需要繳稅,而貴族土地不用繳稅。因此擁有平民土地的貴族要繳稅,而擁有貴族封地的平民不用繳稅。——譯者注

[25] 托拜厄斯·斯摩萊特(Tobias Smollett, 1721—1771),英國小說家。——譯者注

[26] Travels through France and Italy, London, 1763.

[27] Edited by E. Cruikshanks, Memoirs of Louis-Philippe Comte de Ségur, London, 1960, p. 41.

[28] 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 1768—1848),法國18—19世紀著名作家、政治家,代表作有《墓畔回憶錄》等。——譯者注

[29] 不是世襲貴族,往往出身于資產階級,用錢買到貴族頭銜。——譯者注

[30] Edited by C. Roy, Maximes et pensées: Caractères et anecdotes, Paris, 1963, p. 76.

[31] 讓-巴普蒂斯特·柯爾貝爾(Jean-Baptiste Colber, 1619—1683),路易十四時代著名的法國政治家、國務活動家,長期擔任財政大臣和海軍國務大臣。——譯者注

[32] 此處應指1561年的《普瓦西契約》,涵蓋了當時全法國所有教會,這些教會不用繳稅;而在1561年之后并入法國的地區,其教會被稱為“外國教會”,需要繳稅。——譯者注

[33] 指《博洛尼亞政教協議》。——譯者注

[34] 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 1754—1838), 18—19世紀法國著名政治家、外交家、主教。——譯者注

[35] 此三人為路易十五時代擔任政府高官的神職人員。——譯者注

[36] M. Marion, Dictionnaire des i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aux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 Paris,1923, p. 314.

[37] Travels, 23 Oct, 1787, p. 89.

[38] Mme Campan, Mémoires sur la vie de Marie-Antoinette, reine de France et de Navarre, ch. 4.

[39] Diary of Lord Herbert, 7 May 1780, in The Pembroke Papers, ed. Ld. Herbert, London, 1942,p. 473.

[40] S. K. Padover, The Life and Death of Louis XVI, NY, 1963 edn., pp. 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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