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知與情意
“九一八”東北事變的消息激動了全國的民眾,因了當局的退讓,民情愈見激昂。其中最感到憤懣的,不消說是青年學生。各地學校紛紛組織抗日會,努力于宣傳及抵制日貨的工作。
第一中學是全市學界抗日協會的一分部,校中師生分隸于總務、糾察、宣傳、調查諸科。每科之下又設若干組,分頭工作,空氣非常緊張。校內到處貼著驚心動魄的標語,課外運動停止了,將這時間改行軍事訓練,各科教師都暫時拋開原有的教程,改授與抗日有關的教材。沈先生于算術科的應用問題中用飛機速率、軍艦噸數、食糧分配等做題材;張先生教地理,所講的是東北的地勢;李先生教歷史,所講的是歷來帝國主義侵略我國的情形。校長黃先生、教務主任陳先生從前都曾留學日本,熟悉日本的一切,每星期給學生講一次日本的國情。
王仰之先生在國文科中所選授的,也都是與抗日有關系的文字。其中有一篇是《中學生》雜志卷頭言《聞警》,樂華和大文才知道王先生也是《中學生》雜志的訂閱者。
王先生很推許《聞警》一文,他說:“這篇文字是完全對你們中學程度的青年說的。篇幅雖只千把字,內容很不單薄,尤能表現出激昂憤懣的情緒。其中的主旨,叫青年須認識公理,認識帝國主義,認識自己,都切實可行,不是空論?!?/p>
樂華、大文、朱志青及女生湯慧修、周錦華因為被推為宣傳科中一年級的編輯股員,所以很關心抗日文字的寫作,在課堂聽講時比別人格外留心。
這天接連有兩堂國文課。第二堂上課時,等到王先生講話告了一個段落,朱志青以編輯股干事的資格立起來說:“我們五個——周樂華、張大文、湯慧修、周錦華和我——被推為本級的編輯股員,本周《抗日周刊》評論欄的文字輪到本級擔任,今晚須繳卷。我們這篇抗日的文字該怎樣作才對?就在這一小時中,請先生給我們些指導,并請同學們給我們些意見。”
全班學生都認為這要求正當得很,王先生也點頭說“可以”。
全堂一時沉寂下來,似乎各自在用心想。王先生先開口道:“我以為第一步該認清目標。方才那篇《聞警》,是雜志編者對你們中學程度的青年說的。你們在《抗日周刊》上發表的文字,預備給什么人看?”王先生說時,目光注視著湯慧修和周錦華。
“周刊是宣傳品,無論什么人的手里都會傳到,我們的文字是預備給大眾看的,要叫大眾起來抗日。”湯慧修回答得很直截。
“對,是預備給大眾看的,要叫大眾起來抗日。如果你們是軍事專家,確有軍事上的計劃,你們將告訴大眾以軍事上抗日的方法吧。如果你們有外交的知識,你們將告訴大眾以外交上的抗日策略吧?,F在你們是中學生,你們叫大眾抗日,究竟有什么具體可行的方法沒有?叫大眾怎樣去抗日?”王先生的眼光向全堂四射。
全堂又沉寂了。湯慧修紅了臉把頭俯著。
“抵制日貨啰?!币粋€叫胡復初的胖胖的學生回答。
“對,抵制日貨,原是抗日的一種易行的手段。但要怎樣抵制才有效力?中國抵制仇貨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虎頭蛇尾。此次抵制如果失敗該怎么辦?你們都已有了方案沒有?”
胖胖的胡復初把頭俯下了。全堂又沉寂。
“請大家不要聽了我的話就失望。”王先生故意露了笑容繼續說,“文章仍是有法作的,我方才的話只是說要把作文的方向弄個明白而已。你們回答的話,其實都不算怎么錯?!?/p>
課堂中的空氣突然活躍了。湯慧修、胡復初都把頭抬起,全體學生注視著王先生,露著急切期待下文的神情。
“我們的心的作用,普通心理學家分為知、情、意三種。知是知識,情是感情,意是意欲。對于一事物,明了它是什么,與別的事物有什么關系,這是知的作用。對于一事物,發生喜悅、憤怒或悲哀,這是情的作用。對于一事物,要想把它怎樣處置,這是意的作用。文字是心的表現,也可有三種分別,就是知的文、情的文與意的文。關于抗日事件,外交上、軍事上的具體辦法,抵制日貨的切實方案,這是知的方面的事,我們在這些方面當然不很有明確的知識。這類文字只好讓專門家去執筆。我們對于東北事變,知的方面雖還缺乏,但情與意的方面是并不讓人的。誰對于日人的暴行不憤激呢?誰不想對日人的暴行作抵抗呢?我們該明白這道理,從情意的方面來說話。我們的文字是宣傳品,是給大眾看的。我們該以熱烈的感情激動大眾,以堅強的意志鼓勵大眾,叫大眾也起來和我們一起抗日!”王先生這段長長的話,前半說得態度很平靜,后半卻越說越激昂起來。
數十個人頭一些都不搖動,直到王先生說完了這一段話為止。五個編輯股員聽畢了王先生的話,不約而同地都吐出一口安心的氣來。
“從情意方面去說話,但是須注意,”王先生又繼續說,“情意與知識雖方面不同,實是彼此關聯的。情意如不經知識的駕馭,就成了盲目的東西。這幾天街上到處都貼著標語,大家一定都看見的了,有的寫著‘撲滅倭奴!’,有的寫著‘殺到東京去!’。罵日人為‘倭奴’,是憤恨的表示,是情。想要‘撲滅’日人,想要‘殺到東京去’,是一種希求,是意。可是按之實際,這種說法都是一廂情愿的胡說。其可笑等于鄉下婦女罵人‘你是畜生!’‘殺千刀的!’。試問:罵人家‘畜生’,人家就會成‘畜生’了嗎?罵人家‘殺千刀的’,人家真會被‘殺千刀’了嗎?這都是單逞情意、不顧知識的毛病?!?/p>
全堂哄笑聲中,下課鈴響了。不久,操場上傳來召集的喇叭聲。朱志青叫住樂華、大文及湯慧修、周錦華暫留在教室里。
“就在這兩點鐘以內,大家來商量商量如何把稿子作好吧。讓我到軍事訓練班上去告假?!闭f著就去了。
朱志青回到教室,就說:“請先把大意商定,推一個人起草,然后再共同斟酌吧?!闭f著,拿了粉筆立在黑板旁,等大家開口。
“第一節當然是先敘述經過情形。因為若不敘述,話就無從說起?!睖坌拚f,“不過這敘述要簡單,只要幾句話就夠了?!?/p>
其余諸人都點頭。朱志青就在黑板上寫道:“簡敘經過情形?!?/p>
“其次說什么呢?”朱志青問。
“其次當然要表示憤恨了。姑且寫‘感言’二字吧?!贝笪恼f。
朱志青照寫在黑板上。
“對于政府的依賴國聯,似乎也該責備幾句?!睒啡A說。
“還有張學良的不抵抗,也可連帶在這里說及?!敝苠\華說。
“我們的文字,是要叫大眾抗日的,對于大眾,似乎該抱一種希望吧?!敝熘厩嘁槐趯憽柏熣薄柏煆垖W良”一壁說,最后寫上“對于大眾的希望”。
大意完成了,大家推湯慧修起草,湯慧修也不推讓,走到教室一隅的座位上執筆俯首就寫,周錦華靠在旁邊看她。朱志青與大文、樂華憑窗看同學們在操場上受軍事訓練。
湯慧修起草完畢,交給大家看時,大家看了都滿意,只略略更動了幾個字就通過了。湯慧修主張大家到王先生房里去,請他看一遍。
五人到王先生房中時,王先生正滿身浴著殷紅的夕陽,在窗口埋著頭不知翻查什么。案上除了最近一期的《中學生》雜志和高高的一疊作文本以外,還雜亂地攤著《中國外交史》《國際現勢》《日本研究》《約章成案匯覽》《帝國主義》等等的書冊。
朱志青申述來意,把稿子交給王先生。王先生含笑點頭把稿子接去看。那稿子是這樣的:
“很好,就這樣去繳卷吧?!蓖跸壬串呎f。
過了一歇,王先生又苦笑著說:“外國人譏誚我們中國是‘文字之邦’,我們只能用文字去抗敵,大家應該怎樣慚愧?。 ?/p>
五人都像背上被澆了一盆冷水,俯首退出。樂華出了校門,在歸途上還深深地覺得無可奈何,心里屢次自問道:“我們只能用文字去抗敵,大家應該怎樣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