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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艾呂雅詩選
  • (法)保爾·艾呂雅
  • 16276字
  • 2021-04-09 17:45:43

譯者序

攜著我的手吧,同志們,我是你們的人。

——艾呂雅:《政治詩集》

是的,艾呂雅是我們的人。他不但是法國人民所熱愛的詩人,也是全世界愛好和平、自由的人民所重視的詩人。在當代法國詩歌的范圍內,他甚至是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五十七年的生命,幾乎完全貢獻給了詩歌工作;而他的詩歌,尤其是達到了成熟期以后的詩歌,完全貢獻給法國人民,作為爭取自由、獨立、和平、民主的武器。

二十世紀以來,法國文學上出現了許多詩人,其中有幾個曾經風行一時,例如瓦雷里[1]、克洛岱爾[2]、阿波里耐[3]等。但是他們之中有的干脆背叛人民,與人民為敵,有的對人民漠不關懷。總之沒有一個像艾呂雅一樣,將他寫詩的天才,他的心,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人民。作為覺悟的詩人,艾呂雅不但在當代法國文學上是重要的范例,在整個法國文學史上也很突出。誠然,我們還可以指出阿拉貢[4],另一個忠于革命事業的、當代法國重要作家。在某些意義上,阿拉貢甚至比艾呂雅更為重要。而且艾呂雅的進步,與阿拉貢的友誼的推動和幫助是不可分的。這固然是對的。不過這兒打算專談詩歌。阿拉貢在詩的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可是他的文學活動的范圍不限于詩,詩在事實上并不是他唯一的工作。他在小說上的成就規模很大。此外,他在時事、政治、文學、藝術各方面的論著也有一定的分量。阿拉貢的武器是多種多樣的。艾呂雅生平慣使一種兵器——他的唯一的兵器是詩歌。所以談到法國當代的詩,首先應該提起的還是艾呂雅。

作為覺悟的作家,艾呂雅所取法的還不僅是他的友人阿拉貢。撇開歷史上的詩人們不談,在當代詩歌中,他的榜樣和益友是馬雅可夫斯基、加西亞·洛爾迦[5]、聶魯達和希克梅特。艾呂雅生前好友,法國著名畫家費爾南德·萊熱[6]說得好:“和馬雅可夫斯基、洛爾迦、聶魯達、希克梅特站在一起,艾呂雅代表了法國。這五個偉大的名字是分不開的。他們是先知先覺。這是他們的光榮,他們之所以不朽的保證。”

一九四九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派艾呂雅為代表,去參加了墨西哥的和平會議。但他未能到紐約去參加那兒的和平會議,因為美國政府拒絕簽證,不許入境。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他去世的翌日,法國政府禁止治喪委員會將詩人的葬儀用群眾大會的形式舉行,并規定柩車的速度不得弱于每小時四十公里,以免大隊群眾跟去送葬。反動派對于一個人民詩人是這么害怕,甚至詩人已死,見了他的遺體還繼續害怕。

正如和平鴿子不需要任何“護照”而能飛遍全世界,艾呂雅的詩不是任何國境所能限制的。他的詩句不但無須簽證可以流傳各國,并且不需要辦任何手續而能深深鉆入愛好和平的人心。至于巴黎人民對于他們自己的詩人的敬愛與哀悼的熱誠,更不是每小時四十公里的汽車速度所能阻撓。那天(十一月二十二日),會集在拉雪茲神甫公墓門前的群眾仍然是擁擠不堪的。反動派所頭痛的人物,往往正是人民所熱愛的。例如艾呂雅。

法國人民對于艾呂雅的評價是很高的。法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艾呂雅逝世的訃告,相當于最后的鑒定。訃告說:


法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沉痛地訃告:保爾·艾呂雅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在巴黎逝世,享年五十七歲。

法國共產黨向保爾·艾呂雅致敬。他是偉大的詩人,偉大的法國人道主義者,可欽佩的愛國志士和“抵抗運動”的斗士,莫里斯·多列士的朋友和戰友。他用從良心及天才出發的整個理智,來參加了共產黨,他就是這樣的一位同志。

保爾·艾呂雅的名字是法國的光榮,工人階級的光榮,他的名字和他的詩一樣,將永垂不朽。

法國共產黨,莫里斯·多列士的黨,號召法國人民向這位為了人類的幸福,為了自由,為了祖國的光榮,為了和平,奮斗到最后一息的詩人表示隆重的敬意。

法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政治局代)

艾呂雅逝世引起全世界進步人士同聲悼惜。聶魯達從智利打電報說:“我太哀痛了,連話都說不出來。他曾使法國遍地開花。我哭了。”希克梅特的悼電說:“他是世界人民在爭取自由、民族獨立與和平的戰斗中,高舉著的最壯麗的旗幟之一。”以法捷耶夫、西蒙諾夫、愛倫堡為首的十幾個蘇聯作家,在他們的悼電中也說:“艾呂雅之死,對于全世界的文學是令人沉痛的損失。”


歐吉訥·格朗岱爾,這是詩人保爾·艾呂雅的真實姓名。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他生于離巴黎北郊不遠的一個名為圣·特尼的小鎮上。這是一個工業市鎮,許多冶金廠、機器廠、化工廠集中在那兒。格朗岱爾的父親是會計員,母親是女裁縫。一個是職員,一個是手工業工人,都是仗著辛勤勞動度日子的人,但是和一般的產業工人卻又不同。未來的詩人艾呂雅在那工人集居的小鎮上,在機器和汽笛的喧囂聲中,在充滿煙灰的空氣中,度過童年。一九○八年,他隨著父母遷居巴黎。由于他父母的工作關系,全家定居的地方是巴黎東車站附近的工商業鬧市。因此他的童年和少年均在所謂“平民區”的辛勞忙碌的氣氛中,積累了感性的記憶。

一九一一年,影響他一生的第一件嚴重的事故發生了:他患了肺病。所以不得不輟學,到瑞士高山上住了三年療養院——一九一一到一九一三年。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在寂靜的療養院里過著漫長的空閑日子,這不是一件容易忍受的事。他開始寫詩。他那時候的枕邊書[7]是惠特曼《草葉集》的法文譯本。

他出療養院不久,對他一生有重大影響的第二件大事發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現在保存著的艾呂雅作品中,最早的一篇詩寫于一九一四年,正是第一次大戰爆發那年。那首詩開頭說:


心掛在樹上,你摘就是了。

青春的心苦于無處寄托,倘若逢見知己,不妨雙手奉送。當然,有志氣的年輕人到了一定歲數,往往會有“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的感覺。但是艾呂雅的年輕的心是不會交托給戰爭的。不過面對著公民的“義務”,他不愿留在后方。一九一五年他足二十歲,到了服軍役的年齡。一起頭,他當衛生員,后來自請撥為步兵。他對戰爭的態度,誠如雅洪托娃所說,是“自發性的抗議”[8]。詩人的事業倒并未因戰場生活而中斷。正相反,一九一七年他生平第一本詩集問世了。一共“印”了十七冊,其中包含十首詩。這詩集名為《義務》,而第一首詩就替一個戰死的伙伴鳴不平:


遍地上,人在受苦,

而你的鮮血使土地慘裂,

他們把你拋棄在深淵邊沿!

集中其他詩篇有的題名《受罪》,有的題名《焦躁》。另有一首題為《巴黎這么愉快》。詩的內容卻并不怎樣愉快:


這是戰爭!沒有比冬天打仗更為艱苦!

顯然,這兒所謂“義務”也就是“不得已”的代名詞。雖然他大發牢騷,自發地表示反對戰爭,他卻并沒有想到自己的不滿可以成為一種實際的力量,變為行動,發生效果。這就是他和另一個偉大的法共作家,亨利·巴比塞[9]不同之處。《火線》的作者從戰場上一回來,將痛恨戰爭的情緒化為決心、化為力量,去追究戰爭的基本原因,立意連根消除造成戰爭的因素。因此,他挺起胸來,參加了革命,參加了共產黨。

艾呂雅在戰爭中只歌唱了他對生命的“忠誠”。意思就是說他希望能保全自己的生命,他對于生命并沒有失望。隔了一年(一九一八年)他發表了第二本詩集《和平詠》,盡情歌唱了生還的狂歡。事實上他并沒有等一九一八年大戰告終才退出戰場。一九一七年,敵人用毒氣襲擊,他受了重傷,又加肺弱,不得不回來醫治。從此他一生孱弱善病,時常需要進療養院做或久或暫的療治。甚至一九五二年他逝世的病因,據醫生說,亦當歸咎于他肺部中過毒氣的老根子。


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他身體上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后果,對他的思想也有一定的影響,不過這種影響不立刻就反映出來。艾呂雅參加戰爭時才二十歲,他對戰爭的體會遠沒有巴比塞或瓦揚-古久里[10]等人那么深刻。在戰場上一心盼望生還,生還那天高興到別的什么都不想,這對于一個被迫打仗的二十歲小伙子,并不出人意外。可是這種“高興”究竟不能繼續很久。有人抱怨戰場上回來的年輕人,說他們好像不再習慣于沉悶呆板的日常生活,好像戰場上的粗暴生活使這些敏感的青年性格變得乖戾,他們對于生活采取“苛刻”的態度,好像因為他們在戰場上吃夠了苦,回來以后有權利提出“過高”的要求。這些都是希圖掩蓋事實的謊話。事實的真相無非是:像阿拉貢和艾呂雅那樣的青年,從戰場上回來以后,相信自己有權利,并且也有義務,大聲表示他們對現狀的不滿。他們盼望發生改變,但不清楚改變什么,怎么改變。由于戰后的社會使他們懊喪,他們心里更明白了當初去充炮灰完全是冤枉、受騙。他們含糊地感覺到那個社會里存在著嚴重的矛盾。但是他們在那時還沒有一定的覺悟,也沒有能力去正視、追究和分析當前的矛盾。在現實生活上碰了壁,這群青年決意在文學上來一個翻天覆地的“發泄”。因此,青年的艾呂雅,曾經長時期迷失在形式主義文學的邪道上。起先他參加了達達主義的隊伍。等達達主義幻滅,超現實主義[11]代之而起,艾呂雅又參加超現實主義的行列。一九二六年以后,他幾度表現了想和現實、和革命靠攏的意愿與傾向,但都沒得到具體的成就。在那一時期,他和一九二六年以后就毅然決然靠攏了革命的阿拉貢有了很大的分歧。

迷失在形式主義的魔網中的時期,對于艾呂雅的生活與創作來說,都不是快樂、幸福的日子,而是不安、苦悶與彷徨的日子。他之所以一直到一九三六年才算是基本掙脫了形式主義的束縛,走到了現實的太陽猛烈照耀著的十字街頭,而不能更早地轉變,當然有許多原因,其中重要的一個,是當時超現實派的頭腦,安德烈·布勒東[12]給他的非常惡劣的影響。

一九三六年發生所謂西班牙內戰,其實是希特勒與墨索里尼發動世界大戰的序幕,大炮開始轟擊前的“試射”。西班牙人民替這一陣“試射”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試射”的炮聲驚醒了多少直到那時為止在政治上采取睡眠狀態,或游移狀態的人。畫家畢加索是其中之一,他的摯友,詩人艾呂雅也一樣。

說艾呂雅的政治覺悟是被西班牙內戰的炮聲所催醒,這是對的;但這并不是說他在那時以前完全站在反動的立場上,絲毫沒有覺悟的契機。他曾經對記者多美尼克·特桑諦[13]宣稱:“即使在達達主義的時期,我已經負荷著一種政治的不安。”一九三六年在倫敦舉行的超現實主義的展覽會上,艾呂雅做了下列的發言:


時機已經到來,所有的詩人有權利,也有義務這樣主張:他們是深深地活在別的人們的生活之中,公共的生活之中……詩人們的孤寂,今天正在消失。現在他們是和大家一樣的人。他們有了兄弟。

——見《詩的明朗》,一九三七年版。

一九三六年他到民主西班牙去了一趟,做了一系列的關于畢加索的演講。經受了多少世紀的壓迫終于被解放了的西班牙人民,發揮著欣欣向榮的氣概,這使艾呂雅受到深刻的感動。十年前,蘇聯電影《戰艦波將金號》在巴黎演出,艾呂雅在字幕上讀到“兄弟們!”這幾個字,觸動了他心中的人民感情,使他激動到流淚。在人民的西班牙他更親切地體會到“兄弟們”這幾個字的意義。對于艾呂雅來說,這幾個簡單的字是打開他的心龕、激蕩他的感情的一把金鑰匙。“兄弟們”觸動了艾呂雅的心,使他記起童年、少年時代生活在他周圍的那些勞勞碌碌的人的面孔。使他猛省自己并不是剝削階級出身的;他父親替別人寫賬,母親替別人縫衣。他的心屬于所謂“市井細民”——普通的老百姓。因此,佛朗哥對西班牙人民的殘暴進攻使艾呂雅感覺到憤恨與悲痛。促使他寫了三篇在他一生中劃時代的詩篇:《奎爾尼加的勝利》《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和《昨日的勝利者一定要滅亡》。這三篇詩初步確定了他的政治態度,因為他從那時候起,逐漸站上人民的立場,認清了人民的死對頭是法西斯主義。

一個沉重的幻想使艾呂雅未能及早擺脫布勒東的勢力,那就是“超現實主義為革命服務”的騙人的說法。在很長的時期,艾呂雅一直以為革命與超現實主義是可以結合起來的。布勒東之流對西班牙內戰,以及一九三八年對“慕尼黑事件”所采取的可恥的“中立”態度,使艾呂雅恍然大悟,不放棄超現實主義就不能真正擁護革命。換句話:要革命,決不能兼顧超現實主義。他這才跟布勒東他們斷絕關系。

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艾呂雅又被動員。不過由于年齡關系,他未上前線,在后勤部門服務。一九四○年法軍潰退,艾呂雅起先也跟著逃難的人流,涌向南方,不久即返巴黎——已被納粹占領的巴黎。面對著占領者的陰險、狠惡,面對著法國人民的痛苦,艾呂雅毫不猶豫地參加抗敵的地下組織“抵抗運動”。這一愛國運動是法共領導的。在第二次大戰爆發的前夕,法共已經被法國反動政府逼入地下。在“抵抗運動”中,法共同志永遠站在愛國志士們的最前列,因此法國共產黨那時被人民尊稱為“烈士黨”。這也說明黨員們前仆后繼,激烈斗爭之中,遭受了相當重大的損失,同時決未因損失慘重而放松斗爭。就在這時,一九四二年春天,保爾·艾呂雅正式參加了法國共產黨。應當說:他重新回到了勞動人民的懷抱中,并且從此不再離開。

有兩點是非常明顯的:第一,在“抵抗運動”中艾呂雅才認識了無產階級先鋒隊的真正面目,因此他決定使自己成為其中的一員;第二,祖國和黨都在危急存亡、千鈞一發的時刻,艾呂雅挺身而出,投入激烈與危險的“抵抗運動”中,他是有決心用自己的鮮血來寫作他的最壯麗的詩篇的。


另一件事也深深地教育了他。那一年他所發表的詩集《詩與真理》(一九四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暢銷,而且在敵人占領下,出版與銷售的條件都非常艱難的情況中,居然獲得對于一般的詩集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廣泛流傳。不僅如此,那時流亡在倫敦的“自由法國”無線電廣播,也大大地利用了《詩與真理》的詩篇,向法國人民做愛國主義的宣傳,號召他們起來驅逐納粹占領者。為了同一目的,當時英國空軍把成千冊的《詩與真理》空投在法國境內。足見艾呂雅的名字在當時如何地為法國人民,甚至別的歐洲國家的人民,所熟悉,所熱愛。《詩與真理》以及稍后出版的《和德國人會面》,普遍地為法國人民,甚至法國以外的人民所傳誦。這些詩篇無疑地在法國反納粹的“抵抗運動”中起了具體的作用。艾呂雅這才完全明白,只有寫人民所需要的詩,歌唱人民的心,才會受人民熱烈與廣大的歡迎。

詩與行動是決不能分開的,甚至是自然而然地不能分開的。艾呂雅入黨以后,同志們并沒有要求他什么都插手,倒是他自己愈來愈閑不住了。結果,他什么工作都插手,要不讓他干,沒有他一份兒,他反而不痛快。他積極地、自動地幫著大家寫標語,擬傳單,張羅著印刷,秘密傳遞、分發,編輯地下報刊,編輯《抵抗》叢書,甚至籌款、找紙張、拉稿、校對……什么都熱心。同時自己抽空寫稿,寫詩。不僅是文化戰線上的工作,其他無論什么,只要有助于“抵抗運動”的工作,他全不推辭。比如設法隱藏被敵追緝的愛國志士,傳遞消息等。那樣,他整個地生活在理想的追求中,也就整個生活在他的詩里。等于他把詩寫在紙上以前先用實際行動寫了一遍。而寫在紙上的詩,那才像歌德所說,無非是值得記錄的生活事實的極微小的部分。寫在紙上的詩,只是偉大的生命詩篇的微弱的反光。艾呂雅在那一時期感覺到生命的充實,這是他之所以能夠終于寫出有價值的詩篇來的理由。在一本題為《我為什么是共產黨員》的小冊子里,艾呂雅這樣寫:


我在一九四二年春天加入了共產黨。那是代表法國人民利益的政黨,因此我把我的力量,同時把我的生命,永遠交給了它。我愿意和祖國人民一起前進,向著自由、和平、幸福,向著真正的生命。

由于他全心全力地參加了實際斗爭,對于“抵抗運動”做了一定的貢獻,二次大戰結束,艾呂雅光榮地獲得法國人民給他的“抵抗運動勛章”。二次大戰以后,他的寫詩的工作更與他的實際行動分不開。在戰后,法國的金融資本巨頭,跟以戴高樂為首的法西斯勢力狼狽為奸,把法國的經濟權與政治權逐漸出賣給美國。法國境內常駐有美帝國主義的武裝部隊。法國雖然是第二次大戰中的戰勝國之一,但是面對著美帝國主義,法國的命運幾乎跟戰敗的日本差不多。奉行美帝擴軍備戰政策的法國政府,不惜以耗盡法國人民血汗為代價,長期地進行了侵略越南的“骯臟戰爭”。最近法國,做美帝走狗的一群財閥、軍閥、政客,大部分就是昨日向希特勒扮演賣國求榮的丑劇的老班底。所以卓越的法國和平戰士依夫·法奇[14]曾經喊出“希特勒的戰爭在繼續”的警告。事實上,法國人民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抵抗運動”也仍在用與過去不同的形式而進行著。法共仍然是這一運動的核心。各階層、各方面的法國人民團結在法共周圍,逐漸形成一種浩大的群眾力量。

法國人民爭取獨立、自由的斗爭,和全世界人民的和平斗爭是不能分割的,因此當前法國許多卓越人士都投身于和平運動,艾呂雅是其中之一。他是法國和平運動的主持人之一,法國西班牙協會的主席,法國希臘協會的發起人之一。在這一時期,也就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個時期,他貢獻了很大的力量于國際文化交流工作上。這是和平運動的重要工作之一。以法國人民的和平文化使者的身份,艾呂雅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六年間,跑遍了歐洲各國。其間一度出席洛克勞和平會議[15],兩次訪問希臘的革命人民,并且到遠遠的南美洲去出席墨西哥的和平會議。一九五○年“五一”節,一九五二年紀念雨果、果戈理等文化名人,艾呂雅曾經兩度訪問了蘇聯。

艾呂雅正從法國人民愛國運動的積極參加者的身份,逐漸發展為世界人民爭取和平的斗爭的積極參加者與歌頌者,他的逝世誠然不僅是法國人民的損失,也是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的損失。


艾呂雅不僅是愛國志士,和平戰士,而且還是一個杰出的詩人。蘇聯名作家愛倫堡在他的悼電中說:“艾呂雅證明了偉大的詩歌和我們這時代的偉大運動是可能結合起來的。”這就是說,艾呂雅的詩的藝術足可以配得上他的作品的偉大主題——愛國主義、和平運動。

任何人的思想意識,不能不決定于社會存在;而在同樣的社會環境中,各人所受的影響可能很不一樣。時代給艾呂雅的影響是直接的,尤其在晚年他以勇敢的態度接受了時代的影響,他并沒有想逃遁與躲閃。這就決定了他是怎樣的詩人,決定了他的詩是怎樣的詩。

他的詩應當劃分為兩大階段:一九三六年以前是個人主義抒情詩的小天地;一九三六年以后他逐步走上十字街頭,在他的詩篇中,愈來愈嘹亮地響徹著群眾的步伐聲。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說,從一九三六年以前的“個人的地平線”終于走到了一九三六年以后的“大眾的地平線”。

《義務與不安》是他早年的一本詩集的題名,其實一九三六年以前的他的詩,不妨總題為“義務與不安”。因為不知道什么是他的“義務”,于是就使他非常“不安”。當然,在沒有明確做人的義務以前,是不可能明確做詩人的義務的。一九三六年以前,“義務”對于他一直是一個問號,所有的在那一時期內所寫的詩,基本上是蓋著這個問號的烙印的。詩人曾用了大半生,四十多年之久,來追求那問號的答案。早在一九一九年,他已經發表了追求“純潔”的理論:


所謂這是“美的”,那是“丑的”,這種無謂的說法和無謂的偏見,根源在于若干文學時期以來細磨細琢的錯誤;在于情感的亢奮,以及由此而來的混亂。我們試圖保持絕對的純潔,這是很難的……

使嘵舌者滿足的可厭的語言,死的語言,我們要壓縮它,改變它成為娓娓動聽,真正的,在我們之間可以交換使用的一種語言。

他始終相信詩歌的力量,始終相信詩歌是傳達情感的利器。他的完全從事于寫詩的一生,很顯然地證明了一個真正的詩人必然是一個具有不抑制的、幾乎和小孩子一般天真的、強烈地希望大家都愛他,同時他也愛大家的這種欲望的人。可是他從一九三六年以后,才逐漸明白這種無條件的“天真”的愛,在人剝削人的社會中是不可能實現的。要實現人間真正的博愛,不是寫幾首詩就可以辦到,而必須讓詩歌服務于為了達到這種目的而進行的實際斗爭。艾呂雅早年希望用一種“純潔”的語言,達到一種“純潔”的境界;到了那兒,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才能自由流通,不受阻攔,不被歪曲。他不同意于唯美論者無謂地決定“美”、“丑”,并且更無謂地認定除了美以外別無目的。到底打算跟哪些人去“交流感情”,跟被剝削者,還是跟剝削者?跟勞動人民,還是跟統治者?這些問題也要等他參加了為自由與祖國的獨立而戰斗的人民的行列以后,才得到解決。

艾呂雅常把呈現在他想象中的許多意象加以精選,加以淘汰,而僅僅保留下最能令人回想起當時情境的“一弦一柱”;通過這樣扼要的點觸,詩人認為掌握了打開自己的情感之門,同時也是打開讀者的情感之門的鑰匙。艾呂雅所謂“詩的語言”,所謂“純潔”的內容,除開意象的點觸或堆砌,還包著一些別的東西。在一首題為《語言》的詩中,艾呂雅說:


我有平易的美,這是可喜的,

我在風的屋脊上滑溜,

我在海的屋脊上滑溜,

我成了富于感情的“語言”,

我再也不知道誰在領導。

在另一處,他又給“平易”下了定義:


我說平易,所謂平易

就是忠實。

——《詩與真理》(一九四二)

無論是意象的鋪陳或點觸,無論是格調的平易或忠實,均需要服務于表現正確的思想與感情,方始不至于落入空洞的探討。幾個簡單的字,一個富于啟發性的意象,要能成為打開讀者感情之門的金鑰匙,必須具備客觀的條件。不用說,那就是存在于創作者與人民大眾之間的共同的社會條件。也就是兩者之間得有某一些息息相關的通同之點。再說得明白一點兒,就是兩者之間階級利益的一致,階級立場的一致。因此,不朽的名著應當無例外地在當時深深感動過多數的人們,發生過很大的影響與積極的作用。后世的評價是根據當時的影響與效果而定的。

艾呂雅在反侵略的愛國主義運動中,以及在稍后的爭取和平運動中,都曾用他的戰斗的詩歌,發揮積極作用,收到很大的效果。因為他那時胸中焚燒著人民的感情,所以只要他加以忠實的表現,就是好詩。他那一部分詩歌在法國文學史,甚至在當前的世界文學上的重要地位是完全確定了的。給他確定這樣的地位的人,不是少數“專家”,而正是人民。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


等到艾呂雅明白了打開情感之門的金鑰匙必須符合客觀的條件,必須以群眾的需要為基礎,而不能由詩人一味主觀,閉戶造車,等到他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是他開始有了真正的政治覺悟。這已是一九三六年以后的事。從那時起,他開始走上成功的道路。

從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五二年他逝世為止,這十六年之間的作品,無疑是他一生中所寫的最成功、最重要的作品。我們這本“詩鈔”所選譯的幾乎完全取材于這一個時期。按照作品的主要內容,這十余年的詩篇基本上可以用“政治詩集”作為總題名。首先,他歌唱西班牙人民在一九三六至三七年間的反法西斯斗爭,對于人民敵人的暴行表示了深刻的憤恨。對于人民的最后勝利,對于美好的來日,表示熱烈的希望與不可動搖的信心。[16]

一九四○年到一九四五年,法國人民在法共領導下進行了反納粹的“抵抗運動”。那一時期艾呂雅所寫的詩,總的說,與西班牙內戰時期的詩在主題上是差不多的。那就是:歌唱人民的斗爭,憎恨敵人的殘暴,表示堅定的信心。可是由于詩人在那些年頭親身參加了斗爭,那一時期的詩與西班牙內戰時期的詩,有顯著的提高。這兒不再是對敵人的含混的憎恨,而是敵人的血腥暴行與丑惡嘴臉的具體暴露,例如《又愚蠢又惡劣》這一類詩篇;不再是遠遠地對人民的英勇斗爭喝彩鼓掌,而是畫出英雄和烈士們的有血有肉的面目來了,例如《合乎人的尺寸》這一類詩;不再是對最后的勝利表示相當縹緲的希望和原則上的信心,而是開始覺悟到人民勝利的必然性,例如在《勇氣》這類詩中。總而言之,向現實前進了一大步,由比較抽象的概念,比較浮面的情感而進入更具體、更有生命的表現。而這些收獲,顯然不是空洞地追求形式上的“純潔”的結果。

以上是指艾呂雅創作生活第二時期(一九三六年以后)的前兩個階段。到了第二期的第三階段(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二年),也就是他一生最后的六年,他的藝術又有顯著的提高。當然,這首先表現于詩的內容從愛國主義發展到國際主義與愛國主義的結合。到了那時,艾呂雅的作品里開始表現了一個比較明確而且正確的世界觀。在這意義上,試將一九一八年所作的《和平詠》與一九五一年的《和平的面目》對比一下,就可以看出“從個人的地平線上,走到大眾的地平線上”,變化是何等巨大而且顯著。至于寫敵人的兇狠與人民的英勇,可以在一九四九年所寫的《寡婦們和母親們的禱告》這首詩中,看出已經不僅是正義的聲援,而且是相當猛烈的戰斗呼號。

因此,到了這最后階段,不但在詩的內容方面,艾呂雅進一步體現了革命的現實主義,即使在形式上,也是他終生作品中最為明朗的部分。此外還有值得指出的一點,就是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反映了詩人的廣闊的政治視域,從法國國內到全歐洲,從蘇聯到西班牙與希臘,有關于反對侵略、保衛和平的政治性的事件,往往在他的詩篇里得到回響。顯然,這不僅僅是題材廣泛的問題,而是充分說明了詩人政治胸襟的闊大與政治熱情的豐富,因為他那些詩的內容都相當充實,情感都達到一定的濃度。


盡管一九三六年以前,他的詩的總傾向是唯心的、個人主義的東西,而一九三六年以后的作品則是進步的、革命的作品;盡管前一時期的藝術面目是抽象的、玄虛的,而后一時期則越來越具體、明朗;盡管前后的區別有這樣明顯,這樣巨大,也必須承認后期的艾呂雅的詩,在技術方面,是不可能不從早期的經驗上發展出來的。因此也就是前期的詩在技術上做了后期的教訓,同時也做了準備;而后期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受著前期的技術上的影響,無論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但這并不是說,早期的形式主義的影響,在后期完全肯定地被保留下來了。正相反,后期的藝術上的成就,主要是在否定早期的形式主義影響這一斗爭上發展出來的。

從很早就開始,艾呂雅專心在日常的語言中,來找尋、提煉他的詩的語言,也就是他所謂“純潔”的語言。正如討厭油頭粉面、艷妝濃抹的“美人”一樣,艾呂雅曾經聲明他最不喜歡“詩化”的詩。《惡之花》的作者波德萊爾曾經宣稱詩里邊打動讀者的因素在于“奇特”,艾呂雅偏說他欣賞于波德萊爾的地方,倒是他的平凡的方面。艾呂雅認為應當在生活的平凡的一面去挖掘真正的詩;在平凡中發現不平凡,通過平凡表現偉大。平凡的表現使我們的感情更容易接近偉大,了解偉大,接受偉大。平凡的詩句才能最“忠實”地、最“純”地表達偉大;在這意義上,平凡的詩句是偉大感情的鑰匙。艾呂雅甚至說詩的任務就是使“不平凡的事物平凡化”,也就是說使人對于異常的事物發生親切的感覺。因為據他的說法“只有平凡的事物才能深入人們的心;稀罕的事物往往從人們左耳進去,就從右耳出來”。[17]

事實上,在艾呂雅的最好的詩篇里,可以明顯地看出一些日常的字句,手面上的字句,到了他的筆下,就可以發揮鑰匙的作用,深深激動讀者的感情:


巴黎在挨凍,巴黎在挨餓,

巴黎街上沒有烤栗子吃了……

——《勇氣》

這兩句“平凡”的詩,使納粹占領下過著悲慘生活的巴黎人——尤其是巴黎的所謂“平民”,永遠是艾呂雅心目中的知音者的“平民”——立刻情不自禁地懷戀起戰前的巴黎,尤其是所謂“平民區”。在勞動人民擠擠攘攘的街上,充滿著忙碌、熱鬧與樂觀的氣氛。冬天,這些街上常有推著裝有炭爐的小車賣栗子的小販,使空氣充滿烤栗子的令人流涎的香味,使忙碌的行人臉上浮現不知不覺的微笑,因為他們心里好像由于栗子的焦香而增加了些微的溫暖。這是多么平凡的生活小景。但是對于生活在敵占區,挨凍、挨餓的老百姓,由這恍如隔世的烤栗子香味的記憶,不能不聯想到他們失去了的自由與幸福,因此增加對于侵略者的憤恨。這正是這首詩所要達到的目的。這是艾呂雅寫詩的手法的一方面;而這方面的典型的作品,首先應當舉出《加勃里埃·佩里》[18]

從“平凡”入手,也許不一定是寫好詩的唯一保證,真正的保證應當是在典型的環境中,透過典型的事物,抓住典型的情感。不過典型的情感不宜于用濫調來表達,否則一定失去它的典型作用。艾呂雅常常企圖通過“樸素”和“平易”來抓住最真摯的情感,用“樸素”與“平易”來提煉“平凡”的題材,使之成為通到不平凡的感情去的鑰匙。在他早期的作品中,有時也有一些隨手拈來不費氣力的妙句。那些拈花微笑,恍惚若有所悟的妙句,也就是他早期作品中最吸引讀者的地方;可是那些讀者正是一些不進步的群眾,不歡迎詩要言之有物,不要求“詩應當以實踐的真理為目的”的讀者。這也就說明了早期的所謂妙句,也多半是空洞無物的東西。

在另一方面,這些“樸素”與“平易”的筆法,在他后期的作品中,有時也還起了些肯定的作用。例如憎恨人民的敵人時,他用明快的詩句,以斬釘截鐵的印象給予讀者:


什么樣的寶石也比不上

替無辜的人們復仇的愿望可貴

…………

再沒有什么天氣能比

叛徒們伏法那天早上更晴明

…………

如果對劊子手們寬大

世界上永不會有幸福

——《寬恕的販賣者》(本詩選未收)

關于未來以及對未來的信心,他也有他的簡潔的說法:


我們是我們自己的主人,而我們的孩子

將永遠是他們自己的主人。

…………

過去是打碎了的雞蛋,未來是正在孵著

小雞的雞蛋,現在,那是我的心。

——《詩的大路和小徑》(本詩選未收)

又如提到階級友愛,戰斗的友誼,他也有一些出色的句子,雖然譯文很難完全傳達原詩的妙處:


替大家工作的時候我是自由的

因為我知道自己被各人的光輝籠罩著

——《錫珪衣洛思》(本詩選未收)

有時在一首詩中有一句或兩句非常突出,可是全詩并不很好。有時一句詩在原文非常精彩,可惜由于法文與中文究竟相距甚遠,不易在譯文中保存原來的光澤。不過艾呂雅有一些詩篇,因為整首的力量本來很充沛、結實,所以經過翻譯以后,也還多少保存原來的生命。例如《自由》這篇盡人皆知的詩。這是艾呂雅最出名的作品,同時也是使他成為法國人民詩人的重要篇章之一。自由恰好使艾呂雅寫詩的才能很順手地發揮了優秀的一面。就大體說,這首詩的體例是很簡單的,甚至相當單調的。所用的“材料”當然完全是手面上的,極“平凡”而且“平易”的事物。可是這首詩技術上的優點,正就在于它的親切與樸素上。

失掉了自由的人們渴望自由,的確是一種念念不忘,寢食難安的情緒。法國青年批評家克洛德·魯伊[19]說得很對,當時艾呂雅考慮如何能將被踐踏在納粹鐵蹄下的法國人民渴慕自由的深刻心情,非常有力地,同時又非常親切地表現出來。終于,他采用了寫愛情詩的辦法。


在我的練習本上,

在我的書桌上,樹木上,

沙上,雪上,

我寫你的名字。

全詩二十一節零一行,共八十五行,除了最后的一節稍有變化以外,其余二十節反復地說在什么東西上,“我寫你的名字”。直到最后的一行,獨立的一行,也就是第八十五行,才用所謂“畫龍點睛”的辦法,點出對象的名字:“自由”。這樣,使這兩個極其平常的字,發揮了出人意料的力量,充分表達了平凡中的不平凡。而全詩各節不嫌其煩,不嫌其單調,念經式的重復,正為了最后一聲大呼準備氣力,同時深刻地表達了對于自由的極其固執的向往,以及在向望中的迫切與焦急不安的心情。倘如把那首詩的最后兩個字:“自由”,換成一個人名,一個真正的戀愛對象的名字,那么這首詩就立刻變成了動人的情詩。因為愛情是人人皆同的、強烈與真切的情感,以愛人的心情來表現愛自由的真切,是很容易被人所體會的。比方說,愛祖國如愛母親,愛光榮如愛自己的眼珠,都是同樣的力求真切的表現手法。

效果是這樣:《自由》這部詩集一出版,喘息在納粹鐵蹄下的法國人民為之震動,甚至國境也攔阻不住這首平凡的詩的廣大而強烈的震波。因為那時法國以及歐洲許多被德、意兩個法西斯國家所蹂躪的人民,他們日夜渴想的愛人,不是別人,正就是“自由”姑娘。她是當時千百萬人心目中共同的愛人。能夠抓住這一點,而加以簡單而有力的表現的詩人,不能不承認他是很大的藝術家。

正因為愛人是“自由”,是整個民族的自由,而不是毫無代表性的、個別的張三或李四,所以艾呂雅這首詩所起的作用決不同一首簡單的情詩,而是偉大的戰斗號召。事實上這首詩也曾成了登高一聲萬人響應的戰斗呼喊,即使詩人并沒有寫:“殺呀!沖呀!自由萬歲呀!”諸如此類的句子。當然,并不能說艾呂雅的辦法就是唯一的好辦法。但至少在當時當地,《自由》這首詩曾起了極大的作用,這一點是值得參考的。


歷史的事實,和他本身作為詩人的親切體會教育了艾呂雅,終于使他找到了正確的道路:認為詩人必須與人民大眾一條心,必須與他們走同一條路,而且深入他們感情,然后才能以最精練的詩句表達詩人自己的感情,也就是人民的感情。只有這樣的詩才有存在的價值。在一首歌唱礦工的詩中,他說:


礦工同志們,我在這兒對你們說:

要不歌唱你們有理,我的歌就毫無意義。

——《道德教訓集》(本詩選未收)

一九五○年,艾呂雅被邀請到莫斯科參加“五一”典禮。在那兒,他發表了題為《詩歌——和平的武器》的重要演說,主要地提出了“凡有詩歌均為即事詩”的現實主義的理論。艾呂雅一生對于詩的見解,結論式地歸納在這一篇可以認為是他的“文學遺囑”的文章里。那是一篇研究艾呂雅的重要文獻,我們把原文譯錄在后,此地不再詳細介紹。

從藝術形式上說,他的后期的詩篇也顯然日趨明朗。早期的形式主義的痕跡眼看逐步被掃清。但是長期的形式主義影響的殘留顯然很難短期內洗刷干凈。尤其,比方意象的堆砌,以及有些表現方式由于過分單純化,顯得有些抽象,以致妨礙了全詩的明朗性,在后期的作品中這些缺點都或多或少地存留著。這種傾向之所以殘留——雖然在程度上與早期作品有了顯著的區別,但是一時不能洗刷干凈——基本原因仍然是他過分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追求一擊便中要害的最富于關鍵性的意象,甚至最富于關鍵性的一行詩,一個字。由于金鑰匙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有時最關痛癢的一句話,一個意象,如骨鯁在喉,欲咽不得,欲吐不能,急得詩人在一大堆近似的意象,或含有暗射的意象上打轉。因為不能從正面入手把金鑰匙抓住,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從側面加以烘托。

所謂烘托,也不同于一般習慣的烘托法,而是超現實主義的老把戲之一:夢與現實的交錯。也就是把一些毫無關聯的事物,故意放在一起,使之發生突兀的印象,以及“此中有深意,欲辯已忘言”的奧妙。例如在他逝世前一年發表的比較重要的長詩《暢所欲言》,基本上是一篇比較明朗的詩,但是其中仍不免有些玄虛的意象:


表現成群的手,成蔭的樹葉。

彷徨歧途,沒有個性的野獸,

肥沃、豐產的河流以及露水,

站起來了的正義,牢固的幸福。

在這一節詩里,按照超現實主義的荒謬的看法,問題并不在于前三行如何烘托最后一行的“正義”與“幸福”;亦不在于“沒有個性的野獸”到底是什么東西,它暗射什么;而在于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象連接在一起究竟給你一個什么印象。艾呂雅希望給我們的印象,據說不僅是視覺的想象,而且也是聽覺的想象;甚至聽覺比視覺要重要得多。這一切說明了艾呂雅的形式主義另一個主要錯誤,就是:詩的音樂性,詩的旋律,和作為詩的內容的思想與感情的邏輯性互相分離、互相孤立,而未取得一致。但他到了后期顯然體會到這個嚴重缺點,而力求糾正。他逐步地尋求形式上的明朗的努力,主要表現在最后的幾本詩集中的作品大量采用法國詩傳統的格律這一事實上。在這一時期許多詩是用整齊的十二音詩寫的。如果他能多活若干年,這種尋求內容與形式的明朗,與兩者之間的和諧與一致的傾向,必然會得到更大的成就。一切形式主義的殘余勢力必得到進一步的洗刷。

阿拉貢非常注意艾呂雅后期的詩逐漸格律化這一事實。在紀念艾呂雅逝世一周年的文章中著重提出這一點,并且認為這是藝術形式上的個人主義的克服。在阿拉貢的提倡之下,目下法國最年輕一輩的進步詩人,正在掀起格律詩的熱潮。總之,明確的內容要求明確的表現形式,這是艾呂雅從自己的甘苦中得來的珍貴的體驗;同時也是作為新舊兩時代過渡時期的橋梁的、偉大詩人艾呂雅所能遺留給受他的影響深而且廣的、一群青年詩人的珍貴教訓。

在他逝世前一年發表的一首長詩《暢所欲言》中,一開篇他就沉痛地檢討了自己:


做著夢,我隨便流露出一些形象,

我糊涂一生,沒有學好清楚地說話。

接著他表示了此后要如何更好地寫詩,更進一步地深入生活,和人民生活在一起,斗爭在一起。這是對的:要求“清楚地說話”,不僅是形式與技術的問題,首先還需要充實內容。可惜他未能像雨果似的活到八十多歲,年壽未允許他完成大志。

即使未竟全功,艾呂雅的詩在法國也還是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可見對于當前法國的讀者,他的詩仍然是起一定的作用的。下列事實,可以證明。他逝世一年以后,在法國作家協會一年一度的“售書會”上[20],他的作品在短短幾小時內,銷售的價值達一百余萬法郎。尤其是詩集,這樣暢銷是空前未有的。

從另一意義上說,對于艾呂雅的藝術的明朗性,也就是說他作品中所表現的斗爭性的強度,似乎不應該脫離法國目前社會情況,脫離法國人民革命現階段的條件,而用一種懸空的“標準”去要求它。艾呂雅自己也很明白自己的歷史任務及其局限性。一九五○年他在莫斯科所發表的演講中曾經坦白誠懇地說:


……可能在你們眼中,今天法國詩人們的“政治詩”顯得既落后于戰斗詩的輝煌傳統,亦落后于蘇聯詩歌的驚人的活動范圍;那么,你們可以說我們(法國詩人)無非是先驅者——早就在望,然而尚有待于爭取的一塊土地的先驅者。

正如加里寧提到舊俄時代的文學與藝術時所說:“那時候藝術的力量是什么?那力量在于:偉大的藝術家們用他們的才能和技巧來表現他們所了解的人民的希望。他們在這一方面的成功是相當大的,因為在他們的時代,他們是俄國社會的進步的代表人物。”[21]詩人艾呂雅的一生勇敢地從“個人的地平線”,走向“大眾的地平線”,掙脫了形式主義的藝術的圈套,指出了以詩歌做爭取和平的武器的正確方向,他的光輝的范例,定必永遠保留在法國文學史上,供后來者,做有益的參考。

艾呂雅的詩,除了極少的例外,一般均無標點。譯文如亦不加標點,讀者勢必無從索解。因此,經過慎重考慮以后,由譯者按照原詩意義與文句中的語法關系,加上標點。至于本書注釋,除特別聲明者外,均為譯者所加。

一九五四年二月


[1]瓦雷里(1871—1945),舊譯梵樂希。法國資產階級抒情詩歌在沒落中,有幾個代表最后掙扎的重要詩人,瓦雷里是其中突出的一個。他主要詩篇有《水仙辭》《年輕的司命女神》等。內容抽象、玄虛;形式屬于后期象征主義。

[2]克洛岱爾,生于一八六八年。為當代法國資產階級反動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詩人。主要作品有詩歌與戲曲。以散文詩的形式歌頌天主教精神。早年曾任法國駐中國,繼而駐日本的高級外交官。愈老愈反動,近年來甚至附和戰爭販子,主張用大規模毀滅性的武器,向“共產主義各國”進攻。

[3]阿波里耐(1880—1918),法國當代詩歌革新運動的主要詩人。作有《醇酒集》等。

[4]阿拉貢,一八九七年生于巴黎。法國共產黨中委。當代法國最重要的革命作家。主要詩集有《碎心集》等,主要的小說有《共產黨人》等。蘇聯“加強國際和平”斯大林國際獎金委員會兩位外籍的副主席之一(另一位是郭沫若)。

[5]加西亞·洛爾迦(1898—1936),當代西班牙詩人中最富于天才的一個,生前致力于人民民主運動,一九三六年七月犧牲于佛朗哥的劊子手的槍彈之下。

[6]費爾南德·萊熱,法國當代進步畫家。

[7]愛不釋手,坐臥不離,看而又看的書。

[8]見《譯文》雜志一九五三年八月號,莊壽慈同志譯文。

[9]亨利·巴比塞(1873—1935),著名小說《火線》的作者。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壕里回來以后,他即大力從事于反戰的宣傳,希望人類不再遭戰爭慘禍。旋即認識到戰爭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的存在,于是加入“法共”,成為文化戰線上的熱情、勇敢的卓越斗士。終于積勞成疾,病故于莫斯科。

[10]瓦揚-古久里(1892—1937),法國共產黨黨員,著名的作家、藝術批評家,《人道報》總編輯。曾來我國上海作短期寓居。在他的有名的散文集《我們一定讓太陽出來》中,收有幾篇深刻地同情我國被壓迫的勞動人民的短篇小說。

[11]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均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在法國(以及稍后在西歐)文學上所發生的反動的、頹廢的、形式主義的傾向。

[12]安德烈·布勒東(1896—1966),法國作家、超現實主義理論家,作品有《娜佳》。

[13]多美尼克·特桑諦,女記者兼作家,法國共產黨黨員。本文所引有關于她的各段均見她的報道散文集《我們選擇了和平》。

[14]依夫·法奇(1899—1953),法國最重要的和平民主人士。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為著名記者。大戰時為地下抗敵運動主要負責人之一。戰后一度任糧食供應部長。由于竭力反對法國政府附庸于美帝國主義的戰爭政策,成為法國人民爭取和平運動中的最孚眾望的公眾領袖之一。法國“和平運動”主席。一九五二年曾來我國,并赴朝鮮調查美帝細菌戰罪行。一九五三年榮獲“加強國際和平”斯大林國際獎金。不幸因車禍身故。《希特勒的戰爭在繼續》是他有名的政治論戰小冊子之一。

[15]詳見本書124頁題注。

[16]主要地表現于《奎爾尼加的勝利》《一九三六年十一月》《昨日的勝利者一定要滅亡》等三首詩。本詩選未錄。

[17]以上各點均見于特桑諦所著的《我們選擇了和平》一書。

[18]詳見本書49頁題注。

[19]克洛德·魯伊,法國作家,共產黨員。一九五二年曾來我國,參加“五一”節典禮以及四大文化名人紀念會。返國后,埋頭一載,寫了一本四百余頁之《中國的鑰匙》,對新中國表示了強烈的熱情。

[20]法國作家協會是進步作家的組織。每年組織“售書會”一天,由各作家親自到場為購書者簽名。艾呂雅逝世后,由他的夫人多美尼克和摯友畢加索替他售書。

[21]見《藝術工作者必須掌握馬克思列寧主義》,新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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