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人的遭遇
- (蘇)肖洛霍夫
- 1594字
- 2021-04-09 17:44:31
牧童
一
從被太陽曬焦的草原上,從龜裂的白色的鹽土地帶,從東方,熱風刮了整整十六個晝夜。
土地曬焦了,青草枯黃了,稠密地散布在路旁的井的水脈都干了,還沒有抽穗的莊稼,萎靡不振,垂向地面,好像駝背老頭一樣。
中午,在微睡的村子里,爆發出一片當當的鐘聲。
炎熱。寂靜。只有在籬笆旁邊,腳底掃著灰砂,發出沙沙的聲音,以及老人們的拐杖摸索道路,敲在土墩上的響聲。
村子里打鐘開會了。議程是討論雇牧童的問題。
執委會里人聲沸騰,煙霧彌漫。
主席用鉛筆頭敲敲桌子說:
“公民們,老牧人不愿意再看牲口了,他嫌工錢太少。我們執委會提議雇格利高里。他是本地人,沒有父母,又是共青團員……大家都知道,他父親生前是個鞋匠。現在他跟妹妹住在一起,沒有飯吃。我想,公民們,你們該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雇他來看牲口吧。”
涅斯捷羅夫老頭子忍不住了,擺動屁股說:
“這個我們不能同意……牲口都挺強壯,怎么能叫他來看呢!……附近這一帶沒有草,牲口得趕到遠處去放,他干不來的。到秋天小牛會少掉一半……”
磨坊主伊格納特是個很難弄的老頭子,他用刻毒而做作的腔調說:
“看牲口的人嘛,我們沒有執委會也雇得到,這完全是我們的事……應當找一個老成可靠、愛護牲口的人……”
“說得對,老大爺……”
“公民們,雇個老頭兒嘛,小牛很快就會被他弄丟的……現在時勢不同,到處都有偷竊……”主席用堅決而又帶觀望的口氣說。后面有人支持他:
“老的不中用……大家得注意,又不是母牛,都是些周歲的小牛。得有狗一樣的快腿才行。牛群一被驚散,就得去收拾,如果叫老頭兒去追,性命交關……”
響起了一片哄笑聲,可是伊格納特老頭子還是在后面嘟噥說:
“這不干共產黨的事……需要做做禱告,不要什么別的……”老家伙摸摸禿頭。
主席就聲色俱厲地說:
“公民,請你別再胡鬧了……像這個樣子……我要叫你離開會場了……”
天一亮,炊煙好像骯臟的棉花團,從煙囪里升起來,低低地鋪開在廣場上空。格利高里聚攏了一百五十頭牛,經過村子,往灰蒙蒙的荒涼的小山上趕去。
一個個隆起的褐色土撥鼠洞,斑斑點點地散布在草原上。土撥鼠警覺地拖長聲音吱吱叫。草原鴇從草叢里飛起來,銀色的羽毛閃閃發亮。
牛群很安靜。小牛分叉的腳蹄,嘀嘀嗒嗒地敲著龜裂的地面,好像雨點一樣。
格利高里的妹妹杜尼婭當了放牛的下手,在哥哥旁邊大踏步地走著。她那曬得黑黑的雀斑臉在歡笑,眼睛和嘴唇也在笑,渾身上下都在笑。她在復活節剛度過第十七個春天。人在十七歲的年紀上,覺得什么都是可笑的:不論是哥哥的苦臉,不論是一路上倒嚼著雜草的大耳朵小牛,甚至于連他們兩天沒有吃到一塊面包這件事,她也覺得很可笑。
可是格利高里沒有笑。在褪色的便帽下,他的額角突得很高,額上滿是皺紋,眼睛也顯得疲乏無神,仿佛遠不止十九歲似的。
牲口三五成群,在路邊安詳地走著。
格利高里向落后的小牛吹了一聲口哨,轉身對杜尼婭說:
“杜尼婭,咱們一掙到秋天吃的糧食,就到城里去。我進工農速成學校,給你也安排一個地方。或者也去學點兒什么……杜尼婭,城里書多得很呢,吃的面包也干凈,沒有草,跟咱們這兒的不一樣。”
“可是咱們到哪兒去弄錢呢……不是得坐車嗎?”
“你這傻丫頭……他們要給咱們六七擔糧食,這就是錢呀……咱們每擔賣它三盧布,再把小米、干糞也賣了。”
格利高里在路中央站住了,用鞭子在灰土上畫著數字,計算著。
“格利高里,咱們現在吃什么呀?面包一點兒也沒有了……”
“我口袋里還有一塊硬面包。”
“今天吃了,明天怎么辦呢?”
“明天村子里有人來,會帶面粉來的……主席答應過了……”
正午的太陽像火燒一樣。格利高里身上那件袋布做的襯衫被汗濕透了,貼在肩胛骨上。
牛群不安地走著,牛虻和蠅子螫著小牛。牲口的叫聲和牛虻的嗡嗡聲蕩漾在炎熱的空氣里。
傍晚,太陽落山以前,他們把牛群趕回欄去。附近有一個水塘和一所被雨水浸爛的草棚。
格利高里快步趕著牛群。他吃力地跑到牛欄跟前,打開枝條編成的小門。
他數著小牛,一頭一頭地放進四四方方的黑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