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亮了。
尼科爾卡因為幾夜沒睡,臉色發(fā)青,騎馬向載著機槍的兩輪馬車跑去。
“咱們一開始進攻就打右翼。咱們得折斷他們的翅膀!”
說完就向展開的騎兵連趕去。
在一叢枯萎的小櫟樹后面的大路上,出現了一批騎馬的人——四人一排,中間是機槍車。
“快跑!”尼科爾卡大聲喊道,感到背后的馬蹄聲越來越響,就給了胯下的馬一鞭子。
在樹林邊緣,機槍瘋狂地響起來;大路上那些騎馬的人,就像演習一樣,很快展開了散兵線。
一只狼身上粘滿牛蒡,從一片被暴風吹倒的樹林里躥出來,躥到小山上。它伸長脖子,留神地聽著。不遠處,槍聲噠噠地響著,各種不同的叫聲像波浪一樣動蕩。
啪!——赤楊樹叢里發(fā)出一下槍聲,于是小山后面,在耕地的那一邊,立刻傳來回聲:噠!
接著又是連續(xù)的幾聲:啪啪,啪啪,啪啪!……而小山后面就回答著:噠噠!噠噠!噠噠!……
狼站了一會兒,不慌不忙、搖搖擺擺向峽谷走去,向那已經發(fā)黃而還沒有割過的雜草叢里走去……
“站住!……別丟掉機槍車!……到小樹林里去……到小樹林里去,他媽的!”阿塔曼在馬鐙上站起來,嚷道。
馬車夫和機槍手砍斷挽索,在機槍車旁邊忙碌著。隊伍被連續(xù)不停的機槍射斷,在無法制止的逃跑中潰散了。
阿塔曼剛勒轉馬頭,就有一個人敞開斗篷,揮動馬刀,騎馬向他奔來。從掛在胸前的望遠鏡和披在身上的氈斗篷看,阿塔曼猜想來的不是個普通的紅軍士兵,就拉緊韁繩。他老遠看見一張怒氣沖沖、沒有胡子的臉,臉上的兩只眼睛因為風吹而縮得很小。阿塔曼騎的馬跳躍起來,不斷用后腿豎立。阿塔曼拔出插在寬腰帶里的毛瑟槍,叫道:
“嘴上沒毛的狗崽子!……來吧,來吧,我來給你嘗嘗滋味!……”
阿塔曼向那越來越大的黑斗篷開了一槍。那馬又跑了八俄丈[6]的樣子倒下了。尼科爾卡拉掉斗篷,一面開槍,一面向阿塔曼跑來,越跑越近了……
在小樹林后面,有人像野獸一樣狂叫起來,又突然中斷了。太陽被烏云遮住,在草原上,在大路上,在被秋風吹落葉子的樹林里,落下了浮動的陰影。
“小娃娃,腦筋簡單,性子急躁,跑到這兒來送命。”阿塔曼斷斷續(xù)續(xù)地想,等到對方的子彈完了,他就松開韁繩,像鳶一樣飛過去。
他從馬鞍上斜掛下來,揮了揮馬刀,剎那間感到有個身體在他的刀下軟化了,沒有掙扎地倒在地上。他跳下馬,拉下死人身上的望遠鏡,瞧瞧兩條還在微微抽搐的腿,向周圍張望了一下,坐下來動手剝死人腿上的細皮靴子。他用一只腳踏住格格響的膝蓋,靈活地拉下一只靴子來。另外一只大概被襪子卡住了,拉不下來。他惡狠狠地罵了一下,用力一拉,就把靴子連同襪子一起拉下來。這時忽然看見,在踝骨以上的小腿上有個鴿蛋大小的胎記。阿塔曼慢慢地,仿佛怕弄醒他似的,把那正在冷下去的腦袋翻過來,使臉朝上。他雙手沾滿從死人嘴里涌出來的血,仔細看了看,這才笨拙地抱住瘦削的肩膀,低沉地說:
“好兒子!……尼科爾卡!……我的親人!……我的親骨肉……”
他臉色發(fā)黑,叫道:
“你怎么不說一句話呀?唉,這是怎么搞的呀?”
他瞧瞧那雙沒有光澤的眼睛,倒下了;接著勉強睜開充血的眼皮,搖搖聽憑擺布的軟綿綿的身體……可是尼科爾卡緊緊地咬著發(fā)青的舌尖,仿佛怕泄露什么天大的秘密。
阿塔曼把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吻了吻他那雙冰冷的手,接著用牙齒咬住毛瑟槍的濕滋滋的鋼管,向自己的嘴里開了一槍……
* * *
黃昏,小樹林后面出現了一批騎馬的人,風送來了人的說話聲、馬的噴鼻聲和馬鐙的鏗鏘聲。這時,一只食尸肉的兀鷹,才戀戀不舍地從阿塔曼的頭發(fā)蓬亂的腦袋上飛起來、飛起來,消失在秋天灰蒙蒙的天空里。
1924年
[1] 對德戰(zhàn)爭,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2] 三個十字,表示萬分緊急。
[3] 1俄里合1.06公里。
[4] 夏季路,指那些秋冬春三季被冰雪或積水阻塞,只有夏季才能通行的路。
[5] 阿塔曼,革命前哥薩克隊長的稱呼。
[6] 1俄丈合2.1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