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記憶是碎片的。
有個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有人呼喚她的名字,聲音很弱很遠,剛能聽到。
那個聲音:留著吶,都給你留著吶!
那是白臉助手的聲音,她聽出來了。
她好累,又睡過去了。
她感覺自己在醫院那種推車上,在推著她走。
再有意識的時候,聽見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輕柔的卻嚴厲的聲音說:這是ICU,只我一個人,我一個個來!
她轉動眼珠看了一眼,每張床都有人,都悄無聲息。
都是這一天中從手術室推出來的女人,身上帶著剛割完的傷口。
不來不知道,得這個病的女人真多!
她想動動身體,卻千斤沉重,胸口壓著千斤巨石般,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重一點,下口氣上不來。
她仰面躺的姿勢令她生不如死,可是現在她想死都死不了,她不能動啊!
然后她又睡著了。
她又聽見了聲音,她辨別著,有哥哥,大姐,二姐,妹妹。
她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了窗簾,哦,回病房了。
二姐彎下腰,一手端碗小米粥,另一只手拿著小勺,她本能地張開嘴。
一勺溫乎的小米粥滑溜溜地流進嘴里。
她吃完一勺就張嘴等,二姐馬上喂一勺,二姐高興的說:“像小鳥等喂呢”!
吃了幾口,她又累了,眨兩下眼睛,二姐知道她不想吃了。
把粥碗放一邊。
這時,她清晰地看見了所有親人,他們關懷擔憂的眼神,是這世界上對她最真摯的眼神。
她清醒了,知道自己活過來了。也知道身體上什么沒了!
她直挺挺地躺著,整個上身裹著一層層紗布,又厚又緊,像個大繭蛹。
想自己坐起來,根本不可能。
“疼嗎”?二姐問。
她輕輕搖搖頭。
“戴止痛棒呢”,二姐的意思是,沒止痛棒試試?
止痛棒其實就是小劑量麻醉,她又昏昏沉沉睡不醒。
她在病床上的每天都是復制:躺著,昏睡。
四天后,也就是周一,一大早,她就被吵醒了。
睜開眼,看見一屋子人。
主任為首站在她床邊。
“下地溜達!再不溜達你以后胳膊都抬不起來,你就變成羅鍋”。
主任大聲威脅她。
二姐和大姐一邊一個,把她扶起來,靠著枕頭被子坐。
這么多天,終于又見到主任,主任查房來了。
她看著與自己同齡的主任,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敢執刀切割,在人體上切割。
主任在她床前停留的時間創造了奇跡:最多。
說的話最多。
“你的手術很成功,外觀一點沒破壞,只是摘除腺體了,然后又在別處取肉給你填回去了,你的皮膚不是疤痕體質,這是萬幸”。
主任對患者用大白話形象的解釋,令人忍俊不禁。
好像拔完蘿卜填坑,她填的是肉。
但主任下一句話令她又要崩潰。
“這是第一次填充,按我對你的方案,還有兩次手術,最后一次在年底結束”。
“???不是一次就行啊”!
她使出最大力氣喊。
主任輕描淡寫地說:“分多次是必須的。
一次性填回那么多肉,細胞成活率低,最后壞死,僵硬,而且一次性外觀保證不了對稱。
接下來的手術實質就是醫學整形”。
我的天?。?
還以為遭一次罪,然后就是養傷,竟然還要這么多次。
這是手術前沒告訴她的,估計怕她受不住。
其實醫生不告之患者的太多了。
什么都告訴患者,患者不知跳樓多少個了。
最后主任安慰她,“放心吧,我在整形方面全省沒誰比我好,保準還你個一模一樣的ru房。
誰讓我給你切掉的呢”?
眾人都笑了,在本該悲傷的氣氛中。
主任最后一句:把止痛棒撤了,再麻醉就傻了。
說完主任領著一伙人一股風似的走了。
早飯后,二姐說:“我們溜達溜達吧”。
于是她下手術臺回病房后第一次走到病房門口。
走廊上晃悠著很多穿病號服的患者。
她們都是女人。
年齡大都四十到六十歲之間,五十歲上下最多。
她們來自各種家庭,來自各種經歷,把痛留在這里,然后帶著創傷回到各自生活軌跡。
她們手里拎著不止一個瓶子,滴流瓶。
拎著瓶子的她們,慢悠悠地走,互相之間無言地交錯,像垂頭喪氣的游魂,本該難過的場面,又一次出現冷笑話。
她也有滴流瓶,兩邊都有,二姐拎三個,大姐拎三個。
她邁出重生的第一步,走進走廊,加入病友們的行列。
她腰板挺直,目不斜視,姿勢與別人不同,引來側目。
她與別人不同是因為,她被裹得又厚又緊,軟乎不起來。
這時陸續有患者好奇的嘀咕:就是她,那個往回填肉的女人;
唉呀媽呀,聽說也四十多了,也不是小姑娘了何必?從自己身體上割肉回填,多遭罪?。?
反正有衣服蓋著,自己不說誰知道沒那玩意兒了?
她那么在意,為什么不保乳手術?
保乳必須放療,她選擇遭罪也不放療吧!
如此竊竊私語一片,她無言地走過。
只走一圈她就不愿意了,回床躺下來。
躺下來也不舒服,她覺得被裹纏的肌肉刺癢難耐,她要解開撓撓。
而且撤掉止痛棒,她覺得裹著的肌膚,火燒火燎,撕拉硬扯。
但在能忍受范圍內。
這么一想,人的身體也怪了不起的,復原能力真強。
是自己不好,沒照顧好它,而它劫難中不遺余力地復原,自己還有啥牢騷?
通力合作吧。
二姐威脅她:你不活動不行,活動幅度大了還不行,你要保持病體的穩定性,長歪了咋辦?
說完二姐笑了,這又出現個冷笑話。
她的手機來電一直是二姐接聽,二姐又接完一個電話說:昨天你有個姓郭的同事打來電話,剛才又來電話了,說她們已經出發了,來醫院看你。
她摸摸自己繭蛹似的狀態,感覺難以見人。
尤其,她失去了一個ru房,她極其自卑。
二姐給她梳頭,擦臉,整理一下病號服,又坐了一會兒,病房門外傳來多人的話語聲,是她熟悉的聲音。
同事們來了。
很快,魚貫而入一屋子人,都是本組的女同事。
她們風塵仆仆,從沙塘子來到病房。
組長大姐開朗地笑著說:“想只來幾個代表,但組里姐妹們都想來看看,就把課給他們男老師了,代課的兄弟們說:去吧,不用擔心你們的課?!?
她一一看去,這里有另外兩個外語老師,因為出題,考試,她與她倆急頭掰臉的,哎,自己格局太小,現在想起這些太不值一提??!
她看著大家流淚,看看,人家都好好的,正常上班上課,都那么健康,自己也曾是她們中的一員,可是現在被按在這里,動不得走不得。
今后就永遠離開她們的行列,再也不能上講臺了。
小鴻不等她問,說:“學生們知道你住院了,天天問,我們英語老師啥時候出院?
她們也要來,我考慮到坐車路遠,哪怕派代表也不行,就沒讓她們來”。
她又一次淚奔,囑咐小鴻:“告訴孩子們,筆記抄完了要經常翻看,還有,我等著他們期末考出好成績”。
小鴻終于撐不住,也流淚了。
組長大姐轉移她們的悲傷,笑著說:“往門外看,誰來了”?
她這才慢慢轉頭門口,門外黑壓壓站著那么多男士,為首的是老佟。
他們一直候在門外,這時像得到特赦,一個接一個進來了。
領導班子都來了。
女老師們往邊閃開,但男人們離床遠遠地不再往前來。
一個個大老爺們局促地排隊,不知該說什么,該問什么,因為這是女士專屬的病。
他們覺得多有不便吧!
他們笑不得哭不得,還沒話說,表情滑稽得很。
淚光中她又覺得好笑了。
老佟上前一步,把一個大大的紙包遞過來,說:這是班子成員和同事們的心意,不多,用于你治療用,名單在里面。另外學校出了兩千元。
下學期會有個勵耕補助,我給你申請下來”
他安排得井井有條。
原來,他手中的是大家的紅包。
這份心意太沉重,她不能收。
大家七嘴八舌勸,她接過這沉甸甸的紙包,又淚流。
組長大姐說:“昨天才知道消息,有很多還不知道呢,我們來的匆忙,在路上還有好幾個打我電話,讓我墊付,我沒現金,告訴她們,紅梅出院再說吧”。
她帶著鼻塞說:“不用了,謝謝大家的心意,謝謝大家”。
她說不出別的了,除了感動還是感動。
大家看過了,禮物送完了,互相看了看。
老佟說:“五六班你別管了,你安心養病,我知道你憋足勁為學校振興出力,但學校不能使喚你一個病人,讓別人接任去吧。
你養好病快點回到圖書室,還給大家跳舞,‘鴻雁’我都沒看夠,蟈蟈都不高興了”。
老佟前頭說的實在,后頭說的風趣。
蟈蟈嗔怪他:“你這個人吶,說著說著咋扯上我?我啥時候不讓你看美女了!”
大家發出集體笑聲。
笑聲后,同事們潮水一樣退出去了,紛紛上車,返回沙塘子,好多人回去就上課。
她一直沒打開紙包,她要銘記每個名字,每份禮物,還,必須還!
晚飯后,她又常規出去溜達。
走廊兩頭都有窗,西面窗射進來夕陽。
夕陽柔和的光線鋪滿走廊,溜達的人特別多,慢悠悠的,病號服披著瑰麗的光照。
她溜達到東頭往回挪,二姐在旁邊給她拎瓶子。
絕大多數患者都有陪護,男陪護,也就是丈夫,不多,只幾個。
在這里看到男人屬于稀缺。
她迎著夕陽往她的病房門口挪,在夕陽的逆光中不禁瞇起眼睛,有個男人站在她前方,她逆光看不清,他的身影特別像一個人,一個她認識的人。
那是誰家丈夫?
好像?。『孟袼?!
如果是他多好啊!
可惜,不可能是他!
怎么會是他!
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她忍不住一直迎著那個人看,腳下慢慢挪著。
那個人也看著她,看她梳著兩個毛刺刺的辮子,被夕陽染上緋紅的臉,依然蒼白。
她穿著扎眼的病號服,病號服領口露出扎眼的白紗布,她一步步挪來,他心痛死了。
他向她走去,很慢,怕嚇到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