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仨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生活。
兩天后,肆虐的風沙徹底停息。天空湛藍如洗,氣溫也回升了些許。這天溫巧云起得稍晚,推開屋門,像放出籠中的小鳥般將兩個女兒放出院門。孩子們歡天喜地跑到墻角,玩起了細如面粉的沙土。溫巧云望著被狂風“掃蕩“一空的院子,聽著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沐浴在這風平浪靜的天氣里,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確認今日出門不會讓孩子們擔驚受怕后,她決定再次踏上前往村委會的征程。
村委會向來是村里最熱鬧的場所,幾乎成了村民們串門閑聊的固定據點。當溫巧云再次踏入這個是非之地時,眾人臉上寫滿了厭煩與些許同情,卻都裝作視而不見,只顧搶占著各自的位置。
這些好不容易占到位子的村民,正說到興頭上,被她突如其來的出現打斷了興致。但今日他們一反常態,沒有立即散去的意思,而是等著她辦完事趕緊離開。看著她一次次往返奔波,作為一個婦道人家,他們心底又生出一絲憐憫。此刻,所有人都噤若寒蟬,豎起耳朵想聽個究竟。
書記今日缺席,會計也奉命不到,唯有主任是有備而來。待屋內安靜下來,他故作鎮定地問道:“二子媳婦,今天又是什么事啊?”
“前兩天不是說過了嗎?您這記性可真夠差的。”溫巧云故意給他難堪,“既然忘了,我就再說一遍:我是來拿錢的!”
主任當著眾人的面,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你看你,二子媳婦,早跟你說清楚了,你要這錢毫無道理。讓大伙評評理,你有什么資格要這錢?”他將自己的理由又重復了一遍。
在場眾人雖然各懷心思,卻都三緘其口。見無人聲援,主任惱羞成怒,壓抑的情緒如火山般即將爆發。此刻若有誰發出半點聲響,必定成為他發泄的對象。
溫巧云為爭取輿論支持,也陳述了自己的理由。她將在家中反復思量的道理娓娓道來:“村委會連本帶利頂了一部分賬,還剩一小部分未結清。他們非要把剩下的說成全是利息。欠多少還多少就是了,何必給我的錢分門別類?”
這番話徹底激怒了村主任。他左手叉腰,右手食指直指溫巧云鼻尖,聲嘶力竭地吼道:“你這潑婦簡直蠻不講理!別以為我們借過你錢,你就能為所欲為。告訴你,沒道理的事我照樣不客氣!現在我們不欠你錢,愛去哪告隨你便!”
這突如其來的呵斥讓溫巧云一時語塞。她氣得胸口發悶,**發麻,暗下決心:絕不能讓他如此囂張,必須予以最有力的回擊!
她雙手叉腰,咬牙切齒地反擊:“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借錢時花言巧語,為了拿到錢讓你叫奶奶你都肯?,F在想賴賬?告訴你,這錢我要定了!趕緊拿錢來!”
“誰不要臉......”主任正要反唇相譏,卻被一陣騷動打斷。
溫巧云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一個字:“你!”
原來圍觀的村民見雙方劍拔弩張,紛紛交頭接耳。有人搖頭嘆息,有人竊竊私語。屋內頓時亂作一團,這場面讓主任更加惱羞成怒,臉紅脖子粗地吼道:“都給我閉嘴!”
溫巧云見狀,知道今日難以善了。她深吸一口氣,環視四周,突然提高嗓音:“各位鄉親都聽見了!當初白紙黑字寫的借條,現在他們想賴賬。我溫巧云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也不是好欺負的!”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這就是證據!”
主任臉色驟變,伸手就要搶奪。溫巧云眼疾手快,一個側身躲過,將借條高高舉起:“大家看清楚了!這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借款三千元,期限一年,利息三分',還有村委會的公章和主任的簽名!”
主任氣得渾身發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他舉起那只關節突出、永遠無法伸直的手,作勢要打。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炕沿邊一個年輕后生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沖下地,從后面死死抱住了主任。其他人也紛紛下炕,七手八腳地把兩人分開。溫巧云見今日討錢無望,順勢要走,臨走前擲地有聲地說:“咱們法庭上見!”
“隨你的便!”主任在她身后咆哮。
門“砰”的一聲關上后,屋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主任站在地中央,等著聽眾人對他的聲援,卻只等到一片沉默。他悻悻地走到墻角辦公桌前,扭了扭身子坐下,將臉轉向墻壁,滿臉寫著對眾人的不滿。村民們互相使著眼色,一個接一個悄悄溜走,只剩下幾個礙于情面不得不留下的人。
見人走得差不多了,主任抓住機會訴苦:“我這是圖啥?為了工作低聲下氣借錢,現在倒成了罪人!”他拿起桌上的鎖,沒好氣地說:“都散了吧!”
第二天,主任騎車直奔鄉里,找到司法員告狀。司法員聽完不以為然,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了。主任得意洋洋地回來,仿佛已經看到溫巧云敗訴的慘狀。
而溫巧云確實晚來一步。當她向司法員說明情況時,對方早有準備:“你可能不懂法,這錢你不該要?!彼痉▎T推了推眼鏡,隨手翻開一本法律書,手指像驗鈔機般嘩嘩翻頁,故作高深地說:“三分利已經超出法定標準,屬于高利貸。你經歷過那個批判資本家的年代,應該明白。”
這番話如同五雷轟頂。作為地主家庭出身的孩子,溫巧云對這類字眼格外敏感。她羞愧地低下頭,盯著自己扭在一起的手指。
“回去吧,別為這點小事折騰了?!彼痉▎T的話音剛落,溫巧云就像個挨了批評的小學生,灰溜溜地逃出辦公室,連道別都忘了。
從此,溫巧云絕口不提那筆錢的事。從鄉里回來,她立刻收拾行裝,帶著兩個孩子投奔丈夫去了。臨行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這個生活多年的村莊,陽光照射下的土坯房、光禿禿的楊樹、遠處起伏的山巒,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孩子們興奮地跑在前面,而她心里明白,這一走,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婦人正在閑話家常。見溫巧云背著包袱經過,她們突然噤聲,投來復雜的目光。溫巧云昂首挺胸地從她們面前走過,腳步堅定而有力。風吹起她的衣角,也帶走了她在這個村莊所有的恩怨糾葛。
遠處,一輛破舊的長途汽車正揚起漫天塵土,緩緩駛來。溫巧云緊了緊背上的包袱,牽起孩子們的手,朝著新生活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