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事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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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于所長就帶著我到木業社李會計那里學起了財會。向來對數字和經濟不感興趣的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認認真真地學著分門別類記賬，生怕出錯壞了所里的財政大事，這也讓我學到了一些財經知識，對經手的公務款項養成了記錄的習慣。

一周后法庭的王庭長回來了。王庭長四十多歲，白白胖胖，活脫脫一個彌勒佛樣子。他指著身后的小伙子說：“這是小桂，剛從洪昌大學法律系畢業分到我們法庭的。”小桂名叫桂芝，年齡和我差不多，瘦瘦矮矮，戴副眼鏡，斯斯文文的。難得人家本科生住這么破舊的老屋，我們中專生還有什么講究的呢。

這時剛好局里要求對兩勞回籍人員等重點人口進行回訪調查。這既是戶籍管理的一項基礎工作又是刑嫌人員調查的一項重要內容，了解掌握他們的現狀有利于在發生案件后及時摸排出嫌疑分子。

沒有案子時我就夾著包跟在老肖后面走村串戶。我問：“這不就像‘文革’時對地富反壞右分子的跟蹤監視？”老肖笑笑：“方法差不多，但沒有那么嚴格。你不去了解他們的行蹤和特點怎么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快速圈定或者排除作案人？”

一到調查對象家里，老肖就打開筆記本認真記錄，他問得很詳細，人家七大姑八大姨的情況都被他挖出來。我也拿出個本子，一筆一畫仔仔細細地記起來?；氐睫k公室后，我看老肖會從口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大薄薄的日歷本翻看，有時還在上面寫上一兩句話。我開玩笑地問：“師父，你翻日歷本做什么，看皇歷是否適合出行呀？”他搖搖頭說：“如果我經常翻皇歷也就不會這么倒霉喲。我有兩本工作筆記，一本厚的寫得詳細些放在包里，另一本日歷本攜帶方便，放在口袋里，我在上面簡要記上當天已辦工作和第二天要辦的工作，這樣便于回憶和提醒自己。比不得你們年輕人，我們年紀一大記性差遠了呀?！蔽疫B忙說：“你這個方法好，我也去買一本日歷本?！?/p>

通過一段時間的走訪，我認識了一些街道、村組干部，也掌握了一些兩勞回籍人員和可能違法犯罪的重點人口的情況。我發現，自己穿著警服走村串巷時總能引來老鄉們一片尊敬的目光，這讓我感到很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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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于所長要我到轄區文水鄉去搞重點人口調查，因為沒有設立派出所的鄉鎮的居民戶口由鄉鎮政府自己管理，我于是騎上自行車獨自來到文水鄉。鄉政府院子不大，僅有三棟三層的小樓，但是綠樹成蔭，環境清雅。其中一株高大的桂花樹金花跳動，活潑靈氣，散發出一縷縷淡淡的幽香。

按照所長交代我先找到治安辦的老梁，他帶著我去找文書小周核對戶口。辦公室里面只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正在寫著什么。她穿件白襯衣，梳個馬尾辮，臉龐清秀端莊。

“凌老師，小周呢？”女孩放下筆，站起來說：“小周休假了，我頂班，你們有事嗎？”“這是派出所的小文，來核查一些人員戶口。”“哦，你們看吧，戶口都在這?！彼Y貌地點點頭，讓出位置給我坐。

我看這姑娘落落大方，心中暗暗生起一絲好感。趁著她離開辦公室，我問老梁：“你怎么叫這女孩老師呢？”老梁笑道：“她以前是我小孩的英語老師，各方面反映都不錯，幾天前剛從中學選調到鄉政府?！?/p>

查看完戶口我要老梁帶著走進文水村去搞入戶調查。在村里轉悠一大圈后我就被它濃厚的文化氣息給鎮住了：文水村是個大村，主街為一條長約一公里的青石板路，路兩旁是保存完好的古樸雅致的明清建筑。村中池塘眾多、流水潺潺，保存著許多古老清幽的書院和飛檐翹角雄偉壯麗的宗祠，文物古跡俯拾皆是。我不敢說自己有先見之明，但自小喜歡看一些古色古香的景物，現在見到這一切不禁為之驚嘆，文水村真可謂養在深閨人未識，如果開發旅游該有多大的價值！事實上八年后，這塊寶地果真被人看中，成為一個旅游勝地。

我一直喜好歷史，對廬河地區的人文地理也做過一些粗淺的研究，在這片土地上走出了大批彪炳千秋的文臣武將和燦如星斗的文學大家，出了十多名宰相、二十名狀元和約三千名進士，國內相當罕見。廬河縣的老縣城（即廬河市）原是古代州府所在地，所以廬河縣到處是充滿文化氣息的古村落?，F在看來文水鄉的文水村應該就是這方面最突出的代表了。

除“文”外，文水村的另一大特點就是“武”了。

老梁介紹說，不說其他時期，單單共和國的將軍文水村就有四位，國內多部歷史題材的經典影視劇都在里面取景過。革命戰爭年代，毛主席曾帶著那支光榮的部隊駐扎村中，留下了大量歷史遺跡。

“走，你帶我到毛主席舊居看看！”我興奮起來。那是村中一棟典型的民居，以前應是一間私塾。小院的墻壁上有一副墨跡淡淡的對聯：萬里風云三尺劍，一庭花草半床書。我想起哪本書上寫過，老人家看到這副對聯后很是喜愛，革命成功后將它寫進了中南海菊香書屋。這副對聯既是領袖一生的真實寫照和高度概括，也是廬河先賢教育子弟的座右銘。我分析為什么廬河地區能出這么多優秀人物，關鍵就是它自古就有深厚的書院文化，重視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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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沿海城市經濟發展很快，尤其是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1992年南方談話之后更是快馬加鞭。我們警校就有不少學生通過各種關系被分配到珠三角等地，甚至一些老師也不甘清貧往那些地方飛了。當時我也心癢了許久，后來考慮到人生地疏，加上不知道如何操作只好作罷。但對現代文明的羨慕與追求卻時時縈繞在懷。沒想到在我工作半個多月時，竟有了一次出差廣東的機會。

我們辦的是一起特大詐騙案件?；洊|某縣一個叫張澤國的人與東琴糧管所和八仙嶺糧庫做糧食生意，開始挺講信用，現款現結?？墒呛髞砭屯贤侠?，最后竟然連電話也不接了。受騙單位到當地工商所一問才發現沒有張澤國所說的這個單位，派出所也說戶口上沒有這個人。而兩家受害單位已被騙大米價值十九萬余元，在當時，這樣的涉案金額可以說是非常驚人。

所里立案后經研究決定引蛇出洞，以鄰縣一糧管所的名義邀張澤國到廬河市談生意，當張帶著一個馬仔住進賓館后被所里民警抓獲。這次出差就是要對張澤國涉嫌詐騙的情況開展調查取證和追贓。

我們開著局里安排的一輛警車出發。嶺南的民居和風光確實與我們不同，我從未出過省，一切都感到新奇。經過近二十個小時馬不停蹄的翻山越嶺，我們找到了當地派出所，調查工作進展也挺順利。四天后，帶隊的保安公司汪經理和老肖商量后決定去經濟特區之一——新州看看。望著這個樓房高聳入云、酒店金碧輝煌、霓虹燈徹夜閃爍如同白晝的花花世界，我似乎發現了讓人們夢寐以求來到此地的原因。可是，我也看到了打工族艱苦的吃住條件，看到了公務員步履匆匆的奔波，甚至看到了一些小老板白天為了業務絞盡腦汁，晚上強裝笑臉、身心疲憊地陪客戶于燈紅酒綠之中。如果也在這個精彩卻又無奈的地方工作生活我能否適應呢？返程的路上，我帶著滿腦的疑惑，心緒不定地回到了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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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中到警校學習期間一直有早起的習慣，加上怕聽于所長的大嗓音，我于是天天早起，和王庭長、老肖去街上散步。東琴不愧是縣里的大鎮，幾條街都是商鋪，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就在散步中我慢慢認識了不少居民和村鎮干部。記得畢業時想到刑警大隊工作，政工科長說，學會做群眾工作，學好與群眾相處是當好一個刑警的基礎，局黨委將你們分配到派出所工作確實是從有利于你們的成長來考慮的。看著老肖、王庭長他們在基層干了幾十年，和群眾親親熱熱的樣子，我也學著，遇到熟人主動問好打招呼，走進商鋪問問行情、聊聊家常，和街上或兄弟單位的年輕人打打桌球，之前向往沿海大城市、怕很難適應農村生活的心情也就慢慢釋然了。

所里一個月后又分來了一個新同志——連級轉業軍人老唐，他個子高大結實，說話風趣，酒量也特別好，所里這時的力量更強了。老唐沒事的時候喜歡叫上我一起到集市上轉悠，買些魚干、野味之類的干貨回家。我對買這些東西沒有經驗，看他買什么我也跟著買，然后請來所里下鄉的機關單位的兄弟帶回家。我其實也很羨慕軍人，喜歡那種嚴謹、正規的軍營生活。我問老唐：“聽說部隊待遇高、提職快，將來混得好當個將軍，多好，你干嗎干個連級軍官就轉業？”老唐似乎一言難盡，說：“忠孝難以兩全，我父母年齡大，身體不好，加上老婆小孩都在家鄉，早點轉業可以照顧照顧家庭。當然，我們還是有制服情結，想脫了軍裝穿警服。革命戰士一塊磚，到喜歡的警察崗位上，我照樣會像軍人一樣服從領導，聽從指揮，擺正位置，做出新貢獻?！?/p>

通過一段時間的了解，我發現小馬其實也是個很好玩的哥哥。他大我四歲，十六歲高中畢業考上廬河師專，十九歲分配在市里教了一年書。據說因為心儀的女孩被我們縣的一個鄉鎮警察搶走了，他一氣之下找人調進公安局，而且不進市里，一定要分到我們縣。他常常自吹，說他是全縣最年輕的二級警司。這家伙平時嘻嘻哈哈，頭腦卻是相當活絡，酒桌上經常勸得人家不喝都不行。他整理的治安案件卷宗平平整整干干凈凈，民警最怕的治安調解在他的主持下往往讓那些大爺大媽都心服口服，最后雙方握手言和滿意而歸。套一句老肖的話說：“這小子能將樹上的鳥兒都騙到他手心里。”

東琴的老百姓很好客，派出所與群眾的關系處理得相當不錯，經常有其他單位或居民請去喝酒。每次喝酒尤其是老肖在場時雙方都要你爭我奪，拼命勸酒。有誰喝不了了，老肖就會用筷子敲打桌子，說：“大家靜一靜，聽我講一個故事醒醒酒?！崩闲ぶv完一段葷笑話，大伙的興趣又調動起來，又開始吆五喝六。至于有想不喝的要么鉆桌投降、要么將酒往自己口袋倒，想逃跑的則一定要追回來將戰爭進行到底，不把一兩個人喝趴下這酒席就不散。不愛喝酒的于所長要么被灌上兩杯成為一個關公，要么就被逼得夾點菜走得遠遠的，傻傻看著我們拼命。派出所和法庭的關系最好，常常共同出席宴請，當然，我和桂芝通常要先行獻丑，但我倆同病相憐，哪個喝醉了另一個必定要捂嘴掩鼻忍著熏人的酒氣幫他端水擦臉，盡顯階級感情。

有一次大家一起喝完酒回到單位，王庭長進辦公室里面的廁所小解，不知是誰竟從外面將廁所的門扣住。王庭長在里面嗷嗷叫了半天，門板都差點捶爛，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敢去開門。我實在看不下去，從樓上下來把王庭長解放出來。一向溫和的王庭長對著大家罵了半天，大伙都躲到一邊嗤嗤地笑?？墒堑诙齑蠹矣窒駴]事人一樣圍坐在一起互相灌酒。在這樣一群沒大沒小、沒老沒少的活寶制造的氣氛中工作，雖然下鄉苦點累點，但因笑料百出倒也感覺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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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里力量增強了，可是因為沒有交通工具下鄉，很是不方便。

一天，小馬叫我上街去打桌球。我倆邊走邊說著話，突然，我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將一輛沒有掛牌的紅色原裝鈴木125摩托車停在稅務所門口走了進去。我對小馬說，我們查查他的行駛證。小馬沒作聲，跟著我走進稅務所。

我拍拍那年輕人的背，說：“我們是派出所的，拿你的摩托車行駛證來看看?！?/p>

年輕人頗為慌張，說：“我是廬河市的，行駛證放在家里。”

“那你先把車放到派出所，拿證后再來取?！闭f完，我推著摩托車就要走。

“兄弟，幫幫忙，我還要回去，下次送證來給你看?！彼呎f邊抓住車頭。

我用力一扭車頭，掙開他的手，說跟我到所里辦個手續吧。本想叫他拿車鑰匙騎到所里，可我在學校只學過邊三輪，因訓練時間太短技術并不好。兩輪摩托車更沒有騎過，怕摔壞，只好推著車往派出所走。那人跟在我的旁邊，走了兩三百米，拐進一條小巷，他突然從身上拿出一把錢，對我說：“兄弟，今天出門匆忙，這三兩百塊你先拿著，下次再過來感謝你?！边呎f邊往我身上塞。我厲聲說道：“拿開，我不會要的，到所里去！”他尷尬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辦完扣押手續走到所門口，他悻悻地瞪我一眼，說：“兄弟，我們都要走同一條路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我說：“小子，行啊，我會怕你嗎？”以后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們，而我們也沒有查詢這輛車是否為被盜搶車輛的條件，從此所里就有了第一輛機動車。

征得于所長同意后我就騎著原裝鈴木摩托車在所門口慢慢練習起來。畢竟有基礎，練著練著我就上路了。于所長走過來，說：“這騎摩托車也挺簡單的嘛，小文你下來，讓我也過過癮。”我懷疑地問：“于所長，你行不行呀？這東西可不好把握呢?！彼L抓住車頭，不耐煩地說：“瞧不起人是嗎？你小子還不就是現學現會的?！泵A本來也想勸于所長幾句，看他這樣堅決的樣子估計也會找罵，就笑了笑走到一邊。

于所長挪著肥胖的身子爬上摩托車，看他幾乎要摔倒的樣子我忙跑過去扶著他坐好。我告訴他哪個是離合、哪個是剎車、哪個是油門，它們之間如何配合。他似懂非懂，將腦袋點來點去，說：“知道知道，少啰唆?！笨墒擒囎右床粍?，要么油門就被他加得轟轟響，再就是離合掌握不好，老是熄火，我和毛華在一旁看得心疼得要命。還算不錯，于所長幾番折騰后竟然可以起步了，摩托車蹣跚著走起來?！霸趺礃?，可以吧？”于所長哈哈笑起來。

就在這時，一條被同伴追趕過來的黃狗撲騰著從前面沖過來，于所長嚇了一跳，叫道：“哎呀，這該死的！”我和毛華都驚叫起來：“于所長，剎車，剎車！”所長慌了，不知道怎么操作，只見摩托車竟然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加速朝著瘋狗撞去，“咚”，黃狗被撞得慘叫一聲跑得遠遠的，摩托車仍然沒有停，筆直朝著旁邊漁業社的圍墻撞去，然后猛地回彈，于所長連人帶車重重地摔在地上，大框眼鏡拋出老遠。我和毛華趕緊跑過去，一左一右將他扶起來。

于所長齜牙咧嘴，揉摸著摔疼的屁股和手臂，說：“這東西太難掌握了，你們要小心騎呀……”我和毛華相視一笑。我心想，領導呀，你剛才不是感覺很威風嗎？再看摩托車，嘿，只是有些輕微的擦痕，毫不礙事，堅實著呢。

老肖看我們這些天騎著摩托車很瀟灑的樣子終于心癢難耐，對我說：“這里地方太小，走，你騎到中心小學操場上，我來遛遛?！蔽倚χf：“于所長就是教訓，你還不怕嗎？”老肖頗不以為然，說：“他是他，我是我，放心吧?！蔽抑缓么钪麃淼叫W。操場上空曠，老肖也機靈，點撥幾下就慢慢兜起圈來。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愜意地看著他。兜了十來圈后，老肖叫了句：“我上街了！”沒等我走過去他騎著摩托車就溜出了校門，我看他遠遠地走了就站在門口等著他回來。十分鐘了不見老肖回來，這老兄難道到哪里喝茶了？半小時過去了，仍舊沒個人影。又過了半小時，我等得不耐煩了，心想，憑他現在的手藝難道在哪里摔跤了。我朝著街上走去，遠遠看見老肖騎著摩托車威風八面地過來。我大聲責怪道：“師父呀，你到哪里，害我等這么久？”他停下車，笑道：“越騎越過癮，我跑了一趟文水鄉?！薄澳愕轿乃l，你剛剛學騎車就敢沿著這又爛又窄的馬路去文水鄉？我不相信?！崩闲ふf：“信不信由你。要不要我再騎一趟給你看？”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不禁打心里佩服起來：怪不得人家都說他聰明膽大，要是我，學這么短的時間肯定不敢上路。

除于所長外大家都學會了騎摩托車。每次騎著它下鄉辦案、設卡檢查方便多了。當時整個縣公安局也沒有幾輛車，記得刑偵隊有一臺通工車、幾輛洪都摩托車，之前偵查員們騎著摩托車下到所里時看得我們眼都紅了。

原裝鈴木就是不賴，騎著去局里辦事或有急事趕著回家，無論多遠的路、多爛的路都沒有拋錨。力氣也出奇的大，爬坡走坎穩穩當當。有時我們幾個在老鄉家里喝了酒，騎著它哈哈大笑從街上呼嘯而過，常常引來一片驚訝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