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瞅著十三的母親進入樹林后,氈帽男子抱著十三轉身就跑。
“叔叔,我媽媽還沒有回來呢?”十三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細聲說道。但氈帽男子并沒有理會,抱著她繼續飛快地向前跑去。
當十三感覺到不對勁,大聲哭喊著要媽媽時,她的媽媽已聽不見她的喊聲了。
跑出一段距離后,氈帽男子把她抱進了路邊的小樹林,一個中年婦女已經在那里等候著了。
婦女從氈帽男子手中接過掙扎著的十三,在她屁股上狠狠抽打了幾下,兇神惡煞地怒斥道:“不許喊,不聽話我就掐死你!”十三果真被唬住了,張著嘴巴,瞪著淚汪汪的雙眼,一動也不敢動。
地上有一擔用粗麻布蒙蓋著的籮筐,男子上前掀開其中一個籮筐,從中取出一團布和一條繩索。
“張開嘴巴。”婦女對著十三惡狠狠地命令道。沒等十三反應過來,男子已將那團布塞進了她的口中。緊接著,這對男女用繩索將十三的手腳牢牢捆住,并用布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像一坨肉似的放進了籮筐里,再蓋上麻布。
“之前那個還好吧?”男子問那婦女。邊說邊掀開了另外一個籮筐,里面正蜷縮著一個也是被捂嘴蒙眼、捆綁著的小女孩,年齡與十三大致相當。“東西可以少吃,但一定要給她們喝水,免得渴死了。”男子說。
“不用你教,這我比你懂。”婦女不耐煩地說。
“走吧。咱們往東南方向走,遇上買家,價錢合適的話就出手。”男子把掀開的籮筐重新蓋上,脫掉帽子,換了件外衣,說。
就這樣,十三和另外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被這對男女像貨物一樣挑著踏上了被拐之路。途中,每隔一段時間,他們會找一個偏僻的地方把她們放下來,歇一會兒,給她們喝點水,吃點干糧,解解手。夜晚,他們就在荒野破敗的廟宇,或在丟荒的小村落找個地方露宿。雖然是秋天,但南方的秋老虎相當干燥悶熱,兩個小孩子被拘在籮筐里,沿途顛簸,很快就雙雙發起了高燒。
當天夜里,他們行至一座山前,過了山坳,前面不遠處隱約可見幾處燈火。
“前面好像有村莊。”婦人說。
“嗯。”男子鬼見愁似的哼了一聲。
“要不要去找戶人家,讓這兩個元寶歇歇,或弄點什么給她們退燒?”婦女說,“反正都走這么遠了,應該安全了。我看她們高燒得厲害,再不處理的話,恐怕會出事。”
“明早再去。現在黑燈瞎火的,什么情況都不清楚,貿然過去,恐怕不安全。”男子說。
他們在半山坡一條干涸的小溪邊找了一個小巖洞,打算就此過一夜,第二天再進村。
山里的氣候就是反常。估計誰也不會想到,半夜時分,秋天居然也會下這么大的雨。大雨引發了山洪,原本干涸的峽谷瞬間漲起了洪水。那對男女發現勢頭不對,及時爬上了山坡躲過了一劫,可憐兩個小女孩連同籮筐一起被滾滾的山洪直接沖到了山腳下。
第二天早上,那對男女在山腳下找到了那擔籮筐。十三跌臥在其中一個籮筐旁邊,全身濕透,散亂的頭發遮住了紙白的臉。不遠處是另外那個女孩,她的整個上半身幾乎都已被掩埋在了黃土泥漿里了。男子用腳輕輕踢了踢那女孩僵硬的身體,惋惜地罵道:“媽的,死了。”
婦人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十三鼻孔處探了探,抬頭望著男子說:“好像還有氣。”
“唉,有氣又能怎樣?救不活的了。”男子說。
“就不理了?”婦女心有不甘地問。
“怎么理,難道你還想在死人身上浪費時間。”男子說,“趕緊走吧,要是被人發現了,是要吃官司的。”
“唉,真倒霉。”婦女站起來,用拳頭捶了捶自己的腰,說:“這幾天算是白辛苦了。”
“懊悔有什么用?趕緊去找別的生意吧。”男子說完,兩人一前一后迅速逃離了現場。
當十三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用稻草鋪墊的木板床上,但此時的她腦袋一片空白,對自己的身世以及之前發生的事毫無印象,她完全失憶了。一位慈祥的老阿媽坐在床沿上,抓著她的小手,心痛地輕輕撫摸著她手腕上被繩子勒得又紅又腫的傷痕。十三輕輕地想轉動一下身子,但感覺身體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動彈不得。
“這是什么地方?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的?”十三一臉茫然地望著陌生的老阿媽問。
“這是西嶺村,孩子。”老阿媽和藹地說,接著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十三極力地想記起什么,但腦袋始終無法與記憶建立起連接,努力了半天卻什么也記不起,最終難過地搖了搖頭。
“沒關系。”老阿媽安慰道,“如果記不起名字,你就暫時叫作阿好吧。等以后你記起來了,再改回去,好不好?”
十三猶豫了一會兒,緊接著點了點頭。
“真乖。”老阿媽輕輕捋了捋阿好前額的發梢,說,“你安心在奶奶這里養傷,盡快地把身子養好。”
阿好又點了點頭,在她臥床養傷的這些日子里,老阿媽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孫女一樣照顧著她。
老阿媽叫桂嬸,是當地有名的老中醫。那天,她上山挖草藥,發現了阿好和另外那個女孩。她原以為她們都死了,看著她們的慘狀,桂嬸既悲傷,又憤怒,搖頭嘆息道:“可憐的小生命!也不知道是什么惡魔造的孽。”她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挖了兩個小坑,準備將她們掩埋了。她先把另外那個孩子從泥漿中挖了出來,拔去塞在她口中的布團,解去綁在她手腕上的繩子,把她搬到其中一個坑里,填上了土。當桂嬸準備處理阿好時,卻發現阿好居然還有氣息,這讓桂嬸喜出望外。她麻利地把阿好嘴里的布團、身上的繩索去掉,將她背回了家。
桂嬸把阿好放在她那張草床上,脫掉她身上的臟衣服,從床底下取出一壇用秘方泡制的藥酒,用手掌蘸著藥酒在阿好身上使勁地搓,直到她身上有了熱氣,臉上有了血色,然后再給她蓋上被子。還煮了姜湯,一口一口地給她灌服下去。姜湯下到肚子后,阿好才漸漸地緩過氣來,恢復了神志。
桂嬸在西嶺村獨居多年,昨夜,那對男女在山坳上看到的點點火光,正是西嶺村。桂嬸有個絕活,就是能治小孩的疳疾。用一種特制的艾條,點炙小孩的指關節、膝關節、耳廓、肚臍或太陽穴等部位,對小孩消化不良、食欲不振、受驚受風等癥狀,手到病除。另外,桂嬸還懂得接生,周圍鄉村的產婦幾乎都請她去接生。
在桂嬸的精心護理下,阿好的身體很快就恢復了健康,但卻始終記不起自己的身世,在她腦海里,只依稀記得出事前,自己和另外一個女孩被塞在籮筐里挑著趕路的情景。
“奶奶,那個和我一起的女孩呢?”阿好撓著腦袋問。桂嬸一直沒有跟她提起另外那個孩子的事情,怕嚇著她。起初阿好也沒有問,但隨著身體的康復,與桂嬸相處熟悉了之后,她才突然想起了挑擔另一頭的那個人。阿好也是在途中被放下來吃喝拉撒時才知道對方的存在的,一路上彼此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呀?”桂嬸稍作猶豫后,說:“她被帶走了。”
“被誰帶走了?”阿好好奇地問。
“被一個老人帶走了。”桂嬸說。
“什么老人?像奶奶你一樣的好人嗎?”阿好似乎從桂嬸的表情中感覺到了什么,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嗯,比奶奶還好的人。”桂嬸撩起圍裙揩了揩眼角隱隱滲出的眼淚。
“奶奶,你哭了嗎?”阿好側著腦袋問。
“沒有,進沙子了。”桂嬸說,眼淚卻忍不住涌了出來。
“哦。”阿好上前抱著桂嬸的大腿,難過地把臉緊貼住桂嬸的褲子。她已經猜到了那個陌生同伴的下場了。
“孩子,以后跟著奶奶,奶奶教你艾灸和接生。”桂嬸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撫摸著阿好的小腦勺說。
“嗯。”阿好默默地捋著桂嬸的褲子,頓了頓說,“長大后我要去找我的爸爸媽媽。”
桂嬸撇著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