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不得好死的吧?”
“你想壞死嗎?趕緊照我說的運血調息。”
——她?
抬頭望天,方位十五的魔蝎座是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已經是深夜了。
葉修結束修行,送盧凝月回去后再次入山,沒有過多深入,走法卻帶著些奇怪的調子,樹影時密時疏,葉修每前進兩三步,后面的樹影就將他的身影斂去,若從外面的山路往林子深處看,早就沒了人影。
在影子的甬道中走了片刻,視線忽然開闊了些,眼前還是一塊山坡,只是凹了下去,仔細看的話四周的樹木很巧妙地構成了屏障,將這塊坡地包圍起來,附近的山都不高,很難從某個山頭看到這塊異處。
這塊凹陷的土地和周圍的土地有很大不同,最大的區別就是荒蕪,方圓三丈之內沒有任何植被,土質黝黑發亮,卻不是肥沃,而是硬如鐵石,這在雨龍山脈是少見到應該不存在的情況,至少看那樣子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地面坑坑洼洼的,雖然也是以正中為中心有一個類圓的形狀,但是不像有星辰墜落于此,更像是被火燒過,亦或者被什么東西腐蝕過,同時斷了此地的生機,風帶來的種子永遠無法在此地生根發芽,荒蕪一片,十分扎眼。
凹地的正中,有一座石碑。
石碑看上去沒經歷過太多風雨,基本算是完整如新。
碑,刻出來都是用來紀念某些事情的,這碑還是塊墓碑,有人立墳于此,些許是紀念逝去的人或事。
這是葉修的墳。
墳里埋葬著他自己。
以及,他的前世。
興許今生也會葬在這里也說不定,地方是不怎么樣,不過死后能有個歸宿就行,沒必要挑三揀四的。
而且也不是埋下什么值得紀念的東西就是了,一口棺材而已,材料都只是最普通的木料,僅僅是作為紀念。
他想,他是回不去的。
不管是那個世界還是記憶里被掩蓋的時光。
前世的他怎么算都是死了,那邊應該是沒有會給他立座墳頭的人,和他有瓜葛的基本上都想殺他,少了他世間也就少了一個魔頭,肯定會有不少人彈冠相慶吧。
然后葉修這個人在殺了天下高手之后神秘失蹤,往后說不定還會成為武林中的一個未解之謎,成為一個傳說,想來也是有些意思。
也還好沒留下尸體,不然肯定是被碎尸萬段拿去喂狗……嗯,他的肉很硬,想來也沒法喂狗,以前倒是沒發現自己死后會成狗不理啊。
葉修自嘲一笑,開始刨墳上的土。
自己給自己立座墳聽上去也蠻新鮮的,于是當年的他一時興起就立了座石碑,挖了個土坑,放了口棺材,躺了個人進去。
就像現在這樣。
葉修丟開棺蓋和布鞋,轉個身就倒了進去。
躺進去的聲音很輕,棺內早就墊了被褥,放了枕頭,改成了一張床,自然不會有大的動靜,看上去還很舒適。
他的住處就是這口棺材,不是故意特立獨行,只是因為這個地方是唯一一個算是和他前世有關聯的地方了,他當初來到這個世上出現的位置就是這里,從此此地荒蕪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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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長得和別人并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只要有了一些異于常人的地方,就會被人當作怪物,尤其是在這樣的特殊傷害到別人的時候。
盧凝月跑得很快,她必須快點跑,不然她會聽到各種各樣惡意的聲音,那些東西她承受不住,她必須快點跑,身體累點無所謂,無論如何都必須盡快遠離那塊即將凝聚惡意的地方。
可是,還是不夠快,十歲大的女孩又能跑多快,徒勞而已。情緒的不穩定讓那個無形的領域相應擴大了許多,就像一個擴大的漏斗,把傾瀉而來的“洪水”統統聚集到一起,再狠狠地沖擊在盧凝月身上,差點將她掀倒在地。
“那個該死的小怪物都做了些什么!”
“到底是只妖怪,都開始傷人了。”
“夏老頭也真是的,怎么就留了這么一個白眼狼!”
“就是,看人家不在了就暴露本性傷人了。”
……
無數的數落,無數的怨責,在事發現場不斷累積噴薄,話語由心而生,她已經盡量躲遠,但是并不夠,每一句惡言都聽在心里,多了,溢了出來,就成了淚水。
淚水模糊了雙眼,路就看不清了,盧凝月跌跌撞撞地跑了十幾步,一不小心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摔得很重,她抽噎了兩聲,咬住袖口,又很快爬了起來,繼續朝山中跑去。
她這是自作自受,明明只要像往常一樣忍耐就好了,明明只要忍一忍就好了,明明自己不去接近他們,一切就不會發生的。
和那些村民一樣,她也很怕,很怕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難道真的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是個怪物嗎?為什么?我不是和他們長得一樣嗎?夏爺爺不是說過這只是一種很強大的體質嗎?為什么我不能和大家一起玩?為什么我要有這樣的身體?為什么我天生魂魄就這么強大?為什么我要這樣與眾不同?為什么沒人可以和我一起玩?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啊!”腦中的聲音一消失,盧凝月的意識放松下來,整個人脫力般撲倒在密密匝匝的山林中,她失聲吶喊,頓時有風暴卷起數十丈高,在空中開出一個巨大的葉球,離得近的樹木顫動得最為厲害,不像是被卷動的,更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而發抖。
“我都做了些什么!”盧凝月的聲音啞了下去,本來她就沒什么機會說話,現在一急一泣,嗓子就不太行了,反正……說不出話也沒有說話的人,她只能蜷伏在地上放聲哭泣。
女孩悲切的哭聲在山中回蕩,似乎有很多人在一同哭泣,四周的空氣不斷被擾動,陣陣狂風也在山間呼嘯,樹葉、折斷的枝杈也跟著狂舞,連天都隱隱發暗,這樣的一幕被見識不多的偏遠山村住民看見了,難免認定是妖物作祟。
試問,除了那些他們從跑商的鄰居那聽來的宛若星辰的強者以外,還有誰能做到僅憑聲音就能卷動狂風,隔老遠還讓人心悸不安的?更何況還是那么小的一個小女孩,不是妖物是什么?
老木匠曾在村民找上門來時出面調解過一次,只是收效甚微。盧凝月也從口直心快的同齡小孩那聽到過,她除了躲到無人的山里哭還能做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這樣,她又一次在山上哭了很久,哭累了就趴著休息,一想到過往受的委屈還有今天自己的沖動,繼而想到今后更不好面對村里同齡的孩子,紅腫的雙眼又忍不住落淚。
天上的太陽默默地往西邊去了,換了無數星辰掛在空中,它們無論是誰,都沒有注意也不會注意那躺在地上的小女孩。
長時間待在山中一個不怎么隱蔽的地方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是盧凝月不怕,她不擔心有星獸會過來,以前的多次經歷讓她有了很令自己心酸的信心——在她情緒不穩定,尤其是哭泣的時候,她那強大的魂魄會籠罩很大一片區域,就像一頭獸王宣布自己的領地一樣,這塊領地是不會有普通的星獸出現在這附近的。
的確,也只有普通的、實力不強的星獸才會繞道而行。
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起先盧凝月以為有云飄了過來擋住了星光,沒有理會,直到她終于從恍惚中捕捉到了危險的意念,這才呆呆地抬頭,向上看了好一會兒,才驚恐地叫了一聲。
站在小山頭上的是一頭威風凜凜的白狼,大約有普通狼的五倍大,毛發濃密柔順,卻反射著金屬的光澤,同時勾勒出一個健碩的身軀,不過這些都算普通,奇就奇在它的尾巴上,它的尾巴特別的長,是它身軀的兩倍,足有七八米,甩動間寒光直閃,似乎每一個面都是鋒利的刀刃,尾尖還有幾圈異色花紋,看著像一桿槍頭。
盧凝月不知道這是頭什么星獸,她只知道雨龍山脈東邊有很多鐵尾狼,但是沒見過這樣巨大而且奇異的,最重要的是它不畏懼她的魂魄威壓,這讓她渾身冰涼,有生以來第一次希望自己的魂魄能夠更強一些。
她的認知沒有錯,眼前的這頭星獸的確是鐵尾狼,但卻是雨龍山脈中唯一的鐵尾狼皇。
在盧凝月哭泣的這段時間里,這位雨龍山脈的皇者湊巧在不是很遠的地方巡視自己的領地,走著走著忽然就感受到了強大的威壓,生人勿進的意思非常明顯。
這股威壓它曾經多次感受到過,但是每當它想去探尋這股足以被判定為挑釁的威壓時,總有一股更強的威壓警告它,讓它不敢靠近。
但是今天不一樣,老木匠出遠門了。
雖然在臨行前有叮囑過盧凝月不要遠離院子,最起碼不要遠離這個村莊,但是……
鐵尾狼皇磨了磨牙,在思忖了片刻之后,還是決定先靠近一點。
然后再靠近一點。
最后走到足以直接觀察的近處。
明智的決定,鐵尾狼皇嗅出了眼前的小女孩真的只是一個幼生的人,而這個小小的身軀下包容著巨大的魂魄。
美餐!
足以讓它達到至少八劫的美餐!
鐵尾狼皇的呼吸粗重了許多,身上的毛緩緩豎立,挺直如根根銀針,它眼紅了,因為美好的未來就擺在了面前,就差塞入口中。
狂喜如斯,它依舊很謹慎,一邊探視四周,一邊嗅著空氣中殘留的氣味,判斷這不太可能是一個陷阱之后,亮出了锃亮的白牙。
“別……別過來!”盧凝月感受到鐵尾狼皇的意志,顫抖著大喊了一聲,空氣應聲呼嘯,卻連鐵尾狼皇的毛發都吹不動絲毫。
盧凝月的手不由得又抖了一下,她努力運功,希望自己能夠顯得更強一點,在情緒波動大的時候,也是她最強的時候,她希望能嚇走對方。
可惜對方看透了盧凝月的強弱,能站在獸群頂端統領一方的獸皇,豈是年僅十歲且還未踏入正式修行的元靈之體能驚走的?
“咔!”
有碎石從小山上震落,鐵尾狼皇沒動,但是它的尾巴動了。
盧凝月看不清那條尾巴的軌跡,腦海中投射的影像也只有一條狂舞的長影,那條尾巴快到連她的魂魄感知都跟不上,故而她的思維也跟不上,當她“看”到一米多長的針毛抵住自己的額頭時,只覺得身體一空,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盧凝月在意識消失的瞬間抓住了那最后的一點邊角,強行將自己拽了回來,她的身體跌在地上,不住地發抖,冷的可怕,她的臉也白得嚇人,看上去像有好多天沒睡又強行撐著。
她的魂魄在危及生命的狀態下自我應激反應,在瞬間釋放大量的魂魄之力去解決危險,鐵尾狼皇甩出的針毛被擊飛到不知何處,可是這頭最大的危險卻僅僅換了個位置站著,然后開始慢慢踱著步子走上近前。
盧凝月咬破下唇,強忍著不昏過去,她并不想死,木匠爺爺告訴過她,只要她能在十二歲的時候成功星刻,那么她就可以和普通的孩子一樣了,不再會有奇怪的威壓讓周圍的人難受,那時,她就可以很輕松地交到朋友,不用孤單一人了。
鐵尾狼皇巨大的身軀正不容置疑地靠近,她艱難地挪了下腿,肌肉卻不聽使喚地軟了下去,讓她又一次跌倒。
明明再堅持兩年就行了,哪怕今天做了無法彌補的事情,以后也可以在外面交到朋友的吧,也許某天還是可以和他們和好的吧。
鐵尾狼皇的雙眼透著無情的譏誚與渴望,她不用魂魄感知都可以看懂這里面的意思,因為近了,夜里的狼眸明亮如星。
明明都忍耐好幾年了,只有夏爺爺可以說說話,沒有其他人敢接近她,沒有人喜歡她。
她終于是榨出渾身的力氣手腳并用地往后扒拉自己,但是太慢了,真的太慢了,就算鐵尾狼皇走到跟前她都沒法把自己扒拉到最近的樹下。
明明吃了那么多苦,終于可以控制一下自己的魂魄了,卻偏偏在受到欺負的時候收束不住,現在想回到那個排擠自己的地方都做不到了。
“為什么,我的命……這么不好?”真實地了解到這就是現實后,絕望讓淚水再次決堤,她的聲音卻不像之前那樣歇斯底里,或許是沒有希望了,或許是真累了。
失去了堅持的理由,那么一切都可以放棄了吧。
盧凝月放棄支撐,趟到地上,她閉上眼睛,試圖回避臨死的恐懼,但她的魂魄卻帶給她鐵尾狼皇撲過來的影像,讓她必須面對這種恐懼死去。
依舊不肯放過我嗎?
她苦澀地笑了。
既如此,干脆睜眼,最后地看一眼這個世界,明明還是那么留戀的世界。
就是這一眼,她看到了從星辰中墜下的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