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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2年
阿萊西亞或戰敗的意義

據愷撒描述,維欽托利于公元前52年在阿萊西亞投降。這一事件將高盧就此分為兩個部分,即逐漸消亡且未必存在過的“高盧”高盧,以及有著悠久的經濟和文化的“羅馬”高盧。那么,這場注定的失敗就因此具有難以抗拒的神話意義了嗎?

“世界的命運,在奧索瓦山的這個旱坡附近塵埃落定。曾有近40萬人在如今這片靜謐的沃土和山崗上會戰……。都是因為古羅馬想要開化高盧才引發了這場戰爭。”身為皇帝和研究尤利烏斯·愷撒的歷史學家,拿破侖三世用了一個經過斟酌的夸張手法,大加頌揚高盧人在阿萊西亞的光輝戰敗所具有的全局意義。但考慮到當時參戰的軍隊數量,這場光輝戰敗未必真的存在:6萬名古羅馬士兵在阿萊西亞城腳下的洛梅平原(la plaine des Laumes)中了埋伏,他們如何能夠擊潰維欽托利麾下的8萬名士兵,以及在側翼增援的近20萬名其他部族的高盧士兵呢?令人感到驚訝和諷刺的是,拿破侖一世是少數幾位強調這場戰役的不真實性和誤導性的戰略家之一,他認為這甚至可能只是一個愷撒或他的高盧盟友所虛構出來的故事。但拿破侖一世侄子的命運卻將這場戰爭神話化了。

拿破侖三世渴望成為法國人的“神圣尤利烏斯”,但在他的著作《愷撒的生平》(Histoire de Jules César)出版僅5年后,他就于1870年9月被圍困在色當,被迫扮演維欽托利的角色。命運卓絕的諷刺和歐洲歷史的悲劇性手段將征服者的角色顛倒過來,并使這一角色開始有了一個假想的輪回。這種輪回直至1940年的“覆滅”[1]之前,都可以在法德之間的抗爭中得到印證。

在描繪法國高盧起源的浪漫主義題材中,往往會將時間與場景相結合。迄今150年來,這種寫作方式營造了一場具有神話價值的幻景。阿利斯圣蘭的居民區地處莫爾旺高原陰坡、中央高原的最高處,而中央高原已成為法國盛產建設者的地理重心。阿利斯圣蘭的居民區成了法蘭西歷史的發祥地。這個地方是真實存在的,因此自1861年起,人們在阿利斯進行了大量對愷撒遺體的發掘工作,直到20世紀90年代,一個由法德兩國學者共同組成的發掘團隊承擔起這項發掘工作。

但是,圍繞具體位置的爭論卻從未停歇,由此引發了另一場無休止的阿萊西亞“戰爭”:在弗蘭克·費朗(Franck Ferrand)的支持下,學者們于2014年挑起了一場論戰。陰謀論認為,這場戰爭就是一場“昭然若揭的騙局”。在陰謀論的描繪中,這場戰爭本就不可能存在,而阿萊西亞更是一個不宜作為戰場的山崗。那么,人們為何會慶祝這樣一個奠基性的權力戰敗呢?在19世紀的法國,人們為何要通過探尋法國融入古羅馬版圖的意圖,來設想民族的起源呢?如果我們相信考古學知識,也同樣相信愷撒在他那本著名的《高盧戰記》(Commentaires sur la guerre des Gaules)中,固封在“戰勝者視角”下所說的那些酸話,那我們還能躲得開這場阿萊西亞戰役中的想象和敘事陷阱嗎?

首先,我們要探討這個神話的核心及功能的組成部分:神話由一個不符合邏輯的場景和一些著名人物組成。這樣的神話流傳了很長時間。阿梅代·蒂埃里(Amédée Thierry)在他于1828年出版的書中,提到了那個被遺忘的維欽托利。在1899年出版的書中,卡米耶·朱利昂(Camille Jullian)將維欽托利描繪成一個歷史人物。但在此之前,高盧英雄們都只以他們在軍中的頭銜和綽號為名,即稱他們為“最高元帥”(米什萊也是如此做的)。讓-保羅·德穆勒戲稱,全副武裝的維欽托利向愷撒投降,這和在軍用卡車里的薩達姆·侯賽因向喬治·布什投降一樣不現實。如果阿萊西亞之戰失利6年后,即公元前46年,維欽托利果真在羅馬淪為愷撒的戰俘,那他可能死得和那位伊拉克獨裁者一樣凄慘。雕塑家的作品——包括埃梅·米萊(Aimé Millet)的作品和拿破侖三世于1865年向阿利斯提供的一尊雕像,和歷史畫畫家的作品——利昂內爾·魯瓦耶(Lionel Royer)作于1899年,都十分具有感染力,有效地確立了一種固有的記憶。在這種記憶中,維欽托利自愿將武器放在愷撒腳邊,象征著他犧牲自己“天降偉人”的命運,并為確保族人靈魂的得救而獻上自己的生命。這就是神話的效用。繼克里斯蒂安·古迪諾(Christian Goudineau)之后,讓-路易·布呂諾(Jean-Louis Brunaux)也同樣認為,這次投降事件不過是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罷了。所有后來研究愷撒的《高盧戰記》的學者們——普魯塔克(Plutarque)、西西里的狄奧多洛斯(Diodore de Sicile)和卡西烏斯·狄奧(Cassius Dion)也都是這樣認為的。如果愷撒希望將維欽托利描繪成一個氣勢洶洶、舉世無雙的戰術家,那么以他那簡明的行文風格,是不可能對這次投降事件進行描繪的。文章標題采用無人稱被動態:Vercingetorix deditur——維欽托利被投降,或者說“有人將維欽托利交了出去”——這種表達方模糊了維欽托利戰敗時的具體情況。維欽托利是被誰交出去的呢?歷史上并無記載。

由于歷史資料的匱乏,我們只能依靠《高盧戰記》對整個事件進行構想,其中包括作為愷撒曾經的人質和擁戴者,維欽托利可能是愷撒羅馬反對者的同盟,甚至是其間接參與者。在《高盧戰記》的第七卷中,維欽托利于公元前53年年末突然叛變。這一事件實際上跟古羅馬當時發生的重大政治危機不無關系。借由克拉蘇在敘利亞的逝世,元老院將龐培任命為獨裁官,而這一任命直接威脅到愷撒擴張的野心。燒向阿萊西亞的戰火同時也是共和制度危機向外擴大的過程,這回應了正在形成的羅馬地中海的地緣政治理論。公元前59年,前三巨頭[2]結成“永久同盟”,但愷撒和龐培后來卻為了征服一個尚未得名的帝國而斗得你死我活。

傳統并非是研究事件的發展,而是對其加以粉飾。《高盧戰記》的前七卷就是在精心地粉飾事實。書中提到:愷撒每年都會干涉高盧事務,公元前58年亦是如此,因為埃杜依人在比布拉克特召開“議會”,他們希望能夠得到羅馬的保護,以抵御周邊部族的侵襲,而這些周邊部族有時也會自稱是“羅馬的朋友”:公元前59年,阿里奧維斯都斯與他手下的“日耳曼人”就如此自居。這些部族與羅馬的結盟,實際上是為了增強自己征戰的實力。通過建立制度和進行貿易,羅馬平定并控制了這片大部分都已歸降的土地。而在某一時期,該“議會”將部分權力交托給維欽托利,因此,這個“議會”不就是一個羅馬間接行使權力的工具嗎?

“高盧”大地上遍布著60多個城邦。與其說是“這個”高盧,倒不如說是“這些”高盧,在被羅馬征服之前,都為了捍衛自由而進行了殊死抵抗。這些城邦在向羅馬投降時是完全自由的。

維欽托利在阿萊西亞戰役后繳械投降的畫面,使得這個民族的意識形態對于過去和未來都有了一個刻板的觀念。在這種觀念中,這場光榮而注定的戰敗證明了歷史和歷史的“意義”。人們對于阿萊西亞的狂熱崇拜成了對這場榮耀之敗的昭示。這次敗北因此成為一連串敗仗的開端——民族歷史以一種奇異的魅力將它們記錄下來——從普瓦捷到阿金庫爾,從帕維亞到滑鐵盧,從色當到巴黎,從特拉法爾加到奠邊府。維欽托利成了一個光榮的敗將: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共和主義者(在俗教徒)。他為法國的墨洛溫王朝填上“受洗”日期。在必要之時,他也能預示維希政府的附敵行為。人們不再會想起,維欽托利(有時)也是一個勝利者。

1942年8月30日是法國老兵協會(La Légion fran?aise des combattants et des volontaires de la Révolution nationale)成立兩周年的紀念日。在這一天,人們在哲哥維(Gergovie)建起一個大理石衣冠冢,所用大理石來自法國的各鄉鎮和法蘭西“帝國”。一位參議員再次提起維欽托利的這場注定的犧牲。作為將來成為法國總統的吉斯卡爾·德斯坦的叔叔,這位參議員使用的字眼與6年前戴高樂將軍在《法國和它的軍隊》(La France et son armée)中所使用的字眼相同。在法國史中,這次戰爭的失敗比勝利更重要:它奠定了民族的聯合。

在使用上,在道德與年代學的“意義”上,阿萊西亞和這個流傳的歷史傳說是可以通用的。比起古代語境,在19世紀下半葉的語境中,把握阿萊西亞的“歷史”時刻變得更加困難。在某種意義上,阿萊西亞的故事說明,打從國際力量的特征開始與“日漸式微”的高盧特征競爭之時,法國與外界就存在著某種聯系。需要再次注意的是,拿破侖三世通過一條奇特的、違背史實的彎路,從這篇尚未完稿的神話和這場敗仗的意義中汲取教訓:“愷撒的戰敗使得羅馬的統治長期停滯不前……。高盧人沉醉在勝利之中,而他們本應依靠他們所有追尋太陽的族人建立起一個國家;他們本應涌向意大利;這片照耀著百姓的陽光之地,本來會被高盧人給毀了……。我們尊重維欽托利的聲名,但我們不能為他的失敗感到惋惜……。別忘了,因為羅馬軍的勝利才有了我們現在的文明:我們的制度、習俗、語言,這一切都是因為羅馬軍征服了高盧。”但一切都是無法確知的。如果維欽托利贏得戰爭,他會不會希望被羅馬接納,同他當時實際上那樣成為一個部分“羅馬化”,甚至全盤“羅馬化”的將軍呢?

崇尚這場敗仗的深層含義是:將這段無從下筆的高盧史前史(因為沒有史料)用于描繪一位天命所歸的野蠻人,一個“高盧-羅馬”的結合體。故事對高盧人的人種進行捏造,從而抹煞這些“法蘭克人”的日耳曼血統和高貴的出身。

這場合乎道德準則的“羅馬化”,不就是政論家口中彼時“全球化”的同義詞嗎?因為在這個阿萊西亞的故事中,唯一沒有被粉飾的,便是高盧人對于羅馬化的自愿性。這一過程歷經了好幾個世紀,在突尼斯到西班牙的這片地中海地區緩慢地進行著。阿萊西亞提供了一幅被羅馬“殖民”的高盧圖景,與19世紀帝國的海外殖民地遙相呼應,從而更好地隱瞞高盧的過程“羅馬化”其實十分漫長:在公元前4世紀末,布倫努斯的“散兵游勇”們傳奇般地攻占羅馬,而高盧也開始羅馬化的進程。

在300年間的聯系與互動下,從波河到萊茵河,從內高盧(公元前222年)到外高盧(公元前121年),都發生了羅馬化。羅馬化首先體現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后反映在文化和宗教層面。阿萊西亞,這座數十年前為赫拉克勒斯所建造的神廟,不正是對兩位統帥進行神判的理想場所嗎?在這里,考古學家驚人地發現了6枚希臘-羅馬錢幣。錢幣上軋有下巴光潔的阿波羅神像,下面還有維欽托利的頭像。錢幣仿照馬其頓腓力二世時期的錢幣樣式。用過神奇藥水的奧勃利,惟妙惟肖地表現了蓄發的高盧人形象。

揚·波坦(Yann Potin)

附注:48, 212, 1357, 1420, 1763, 1815, 1871, 1882, 1940, 1965


[1]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德國從1940年5月10日開始進攻法國、比利時、荷蘭等低地國家。——譯者注

[2] “三巨頭”是羅馬三位歷史人物的統稱,分為羅馬前三頭同盟(愷撒、龐培、克拉蘇)和羅馬后三頭同盟(馬克·安東尼、屋大維、雷必達)。——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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