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在省衛視臺做編導,參與一檔語言類選秀節目的制作。那時候的生活和現在迥然相異,總要為了選題而沒完沒了地開會,字斟句酌地打磨臺本,經歷演播廳里高強度的錄制,以及剪輯房里通宵達旦的剪輯。仿佛生活在兩片海域的交匯處,每天都會接觸各類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新奇未知的訊息,思維永遠處于求知若渴的亢奮狀態。我和臺里很多人一樣,盡管軀體里早已灌滿疲憊,靈魂卻還要故作頑強地向外閃著光。
其實我遠比不上一些同行思維活躍,也不熱愛載歌載舞的舞臺形式和過于煽情乃至做作的表現風格。對虛構倒是有點興趣,但僅限于文字而非自欺欺人的賣力表演。從這一點來說,我或許并不喜歡這份工作。確切地講,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怎樣的職業,正如我不知道自己該愛上怎樣一個人。在某個時間點的某種機緣之下,我進入了這個領域,于是我便成為一名編導。同理,在某個場合下的某次相遇,我窺見一個女人內心的冰山一角,于是我便愛上了她。當然,后者的原委要復雜很多。
做編導最大的困境就是靈感下線,無法從看似不可勝數實則鮮有新意的資訊中捕捉到選題。突破這一瓶頸的方式,大家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抽煙飲酒喝黑咖啡聽鋼琴曲這些都已是最尋常可見的做法,被逼入絕境時,有人會把腦袋伸進浴缸里閉氣,有人會去搜尋各種血腥的恐怖片來看,我還知道經濟頻道有個女編導靠玩俄羅斯方塊來重構思維。當時,內地有個叫尚先生的年輕音樂人剛推出一張音樂專輯叫《不打烊的小酒館》,有同事推薦我聽,事實證明頗符合我的胃口。但我最喜歡做的事還是見縫插針看金庸的武俠小說,隨便翻上幾頁,便能得到長足的蓄力。我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動筆寫上一本,無奈實在沒有精力,只好以待來日。
有一次錄制節目的間隙,我突然感覺頭腦昏昏沉沉,便走出演播廳去外面透氣氣。走廊上空空蕩蕩,視野平坦,給人一種空氣也比演播廳里低幾度的錯覺,我像是過煙癮一樣仰著頭猛吸幾口,隨后從腰包中抽出一本《飛狐外傳》,翻到“風雨深宵古廟”那章,趴在欄桿上看起來。
“陳老師。”
我回過身,便看到了她。
那時我一如既往地冷靜,因為站在我面前的不過是個陌生人。即便后來我們逐漸變得熟稔,這種冷靜也維持了不短的時間。可再到后來,便消失不見了。
“陳老師,您好!我叫凌爍,剛剛從科教頻道調過來,請您多多指教!”
時隔三年,我仍然記得那天她穿著一件帶有星星圖案的黃色針織衫——那件衣服我后來再也沒見她穿過,下身是樸實無華的牛仔褲和白色板鞋。除了一條用紅繩穿著的小馬造型金質腕飾,周身再無其他裝飾品。淡淡的香味不像是香水,大概是阿道夫洗發水的味道。
她的自我介紹雖然簡短,卻也提供了足以供我倆寒暄的基本信息。半年前,我剛跟隨李副臺長從科教頻道調來,這大概是她認得我的原因。
“哦,是凌老師啊,幸會!歡迎您來支援前線,以后一定要不吝賜教。”“老師”是我們媒體行業慣用的稱呼。
說話之間,我已麻利地把小說換到左手,伸出右手與她握手。輕輕一觸,我就感覺到她的手又涼又濕,想必是體質原因。
凌爍這個名字我有些印象,因為它兼具水火,兩者俱有桀驁之勢,卻相容于一體,是有些特別的。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之前臺里通過“女主播培養計劃”從大學中選撥的七名選手之一。他們七個人畢業前進入各大頻道實習,如果確實是可造之材,就再調到衛視臺重點培養。
“我在科教頻道的時候經常聽各位老師提起您,都說您是科教的頭號才子,設計的臺本可以輕松登上微博熱搜榜的那種。尤其是大鯤老師,他跟我說過很多關于您的事跡。”
類似的溢美之詞我聽得不算少,不知道為什么偏偏在她面前臉紅了:“你過獎,我哪有那么揮灑自如,‘事跡’就更談不上了,大鯤老師不揭發我的糗事,我就謝天謝地了。”大鯤是科教頻道的攝像師,比我年長七八歲,我初入行時就開始跟著他到處拍外景,后來關系一直十分要好。
我們又簡單聊了幾句就相互道別,一來我還要回演播廳,二來對于職場上的兩個初識者來說,如此這般的寒暄已足夠表情達意。
毋庸諱言,即便在美女如云的省臺,凌爍的長相也是拔尖的。我同時想到一點,當前各大頻道的當家花旦大都在三十多歲,相較之下,凌爍有著接近十歲的年齡優勢,僅憑這點便能讓她在容貌上輕松擊潰一切強敵。對女人而言,果然年輕就是資本啊。
我突然對自己得出的結論感到吃驚,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學會用這種世俗的目光去品評異性了?這等于變相宣稱,芳華逝去的人理應像三春謝幕的殘花,懷揣一份體面的自知,悄無聲息地退出爭奇斗艷的舞臺,把聚光燈盡數留給后來者。可即便我不這樣想,大多數人也會抱有同樣的看法,這才是世道真正殘酷之處。
后來,我與凌爍藕斷絲連的那段時間,我經常會在她知情的情況下跑去參加別人安排的相親。既是急于借助一個不錯的選擇來擺脫兩人的關系,也是出于對她的一種挑釁和報復。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一旦面前坐著另一個女人,我就忘了前一種目的,只念著后一種,這導致我所有的相親都變得文不對題,結局自然不了了之。
記得最后一次相親時,我遇到一個不太一樣的女孩兒。之所以唯獨對她還殘存些許印象,是因為她和我一樣,乍一看就不是真心找伴的,不過出于特殊的原因想找個人說說話。
既然是同道中人,我也不再按著套路出牌,而是無所顧忌地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后來她笑著說:“感覺我們是一路人,壞得很的那種。”
“不不不,你絕對沒我壞。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稱衣冠禽獸不為過。”
她面帶微笑看著我,這讓我可以倍感輕松地將話題深入下去:“我會堅守,也會背叛;會坦誠,更嘗試欺騙;會包容,也渴望報復愛我的人。”
“那你是出類拔萃了……其實也不是,都是一念之間。”
“是啊。過去的某一個瞬間我一念之差決定做個壞人,結果就持之以恒、兢兢業業做到現在,并且如果以后有條件還會一直做下去。”
“畢竟做壞人才有感覺,”她溫存體貼的表情仿佛我倆是共處多年的知交好友,“你過去做得究竟有多壞?”
“不一而足吧。比如讓別人愛上我,最后撒手而別。又或者是包容一個人的背叛,佯裝大度,最后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背叛她。”我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實情,或許那是我當時對壞人的一種想象和憧憬。
“我覺得你這樣也挺合理的,雖然我不太贊同。可能你的經歷和我太不一樣,可能愛情真的如此復雜,但你大可不必把自己想象得這樣壞。有時候只有心態簡單點,才能體會到愛情的快樂。”
她表達出與我向左的看法,我卻不以為忤,語調反倒流露出更加不可抑制的愉悅:“快樂都會有呀。我在愛情里也有純粹濃烈閃光的快樂,而且頻率非常之高,但縱然如此,這依然不能代表愛情的全部。愛情是一個整體,我們無法只抱著它美好的那部分安閑度日。”
那晚,我對著一個陌生人把許久想說的話一股腦都說完了,以我那段時間獨有的隱忍和狂亂。我仿佛一個靈感噴薄而出的理論家,訴說著許多我尚且無法驗證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