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頓野生動物故事全集:野生動物筆記
- (加)歐內斯特·湯普森·西頓
- 5331字
- 2021-09-27 11:07:46
偷獵者和銀狐
為什么人們總是在心底對偷獵者抱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支持呢?我們毫不留情地蔑視盜賊或扒手,因為他們無疑是罪犯。但是你會發現,以下這個故事里,這個偷獵者不過是行事膽大魯莽而已。此外他的性格相當友善,也就彌補了魯莽的缺點——的確,我幾乎要把他稱為負責任的好公民了。我想,這是因為偷獵者的職業不但驚險而且還充滿浪漫情懷,因此人身風險和道德譴責也一起變了味兒。那么,還有一個原因則來自人性深處的一種頑固觀念:盡管有法律的約束,但是“獵物屬于捕獲他的獵人”,古往今來莫不如是。姑且不論這種觀念的對錯,有一兩次我曾耳聞印第安人和白人宣揚這一信條,當做是天經地義的事;而我也無數次目睹人們依此觀念行事。
喬什·克里就是個偷獵者。這并不是說他每晚都用非法的工具和歹毒的方法去偷獵不屬于他的動物。事實遠非如此。其實,喬什僅僅偷獵過一次。但是一次就夠了,大錯已然鑄成。事情是這樣的:
在黃石公園里,從利文斯頓乘火車到加德納的路上,你會發現一間鐵路西邊有一間鄉間牧場,有著木頭馬廄、畜欄、灌渠,還有一片綠得不可思議的苜蓿田。這間牧場的規模很小,因為所有東西都是一個老實人親手打造的,19世紀80年代末他和妻兒歷盡艱辛,從賓夕法尼亞州穿過平原來到這里,向銀行貸款買下了這處牧場。克里老爹——盡管他才四十歲,但是在西部,男人只要結了婚,就叫做“老爹”——愿意操持任何正經活計,不管是伐木、鋪路還是選礦。克里老爹強壯又可靠,他的妻子也是如此。夫妻二人攢下積蓄,一點一點給這間小牧場添磚加瓦,購置物什。自家的牲口逐漸增多,還從鄰居家買進牲畜,最后一家人——爸爸媽媽和14歲的喬什——能夠在小牧場里自力更生。小牧場的前景十分光明。家里第一次鋪上雪白桌布的時候簡直是一場真正的宗教儀式,勤勞的一家人感謝上帝,讓辛勤的勞作有所回報。
一年之后,全家人又迎來了一件喜事:新的小生命降臨了,是個小女孩。整個草原似乎都在朝這家人展顏微笑。毋庸置疑,這家人條件不錯,毫無破產之虞。
但是,正當全家沐浴著喜悅的陽光時,災禍的烏云不期而至,遮蔽了晴空。有一天,克里老爹失蹤了。喬什騎著馬在草原上苦苦尋找了兩天,才發現那匹受傷的小馬駒,并在附近亂石密布的洞穴里找到了父親。克里老爹已經奄奄一息,腿斷了,腦袋上還開了個血窟窿,命懸一線。


赤狐。
喬什趕到時,克里老爹喃喃念著要水喝,喬什沖到最近的溪流,用帽子裝滿水,帶回來喂老爹喝下去。

他們沒有交談,因為克里老爹喝完水就陷入了昏迷。喬什不得不直面困境,好在他受過西部的訓練。他脫下身上多余的衣物,把父親坐騎上的馬鞍座氈也拿下來,快馬加鞭趕到最近的牧場。他們的鄰居是個小伙子,聽說了事情原委后,立即帶上小茶壺、斧頭和繩子,和喬什一起趕來了。他們回來時發現克里老爹雖然恢復了神智,但是心灰意冷,陷入了絕望的情緒。火生起來了,熱茶下肚,老爹才打起了精神。喬什從附近的樹上砍下兩截原木,做了一副印第安人的擔架,一頭綁在馬鞍上,另一頭在地上拖著。經過漫長的旅途,受傷的老爹終于回家了。他心心念念只想著回家。但凡病號傷患,總是萬分肯定只要回了家,一切都會很快好起來。母親剛生產完不久,身體還相當虛弱,新生的小妹妹又需要照料。好在喬什是個好孩子,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受傷的父親。黃石堡的軍醫給克里老爹接了骨,一個月之后就長好了,就是使不上勁兒。克里老爹十分虛弱,那兩天的悲慘經歷給他留下了陰影,讓他擔驚受怕。又過了一個月,老爹還是臥床不起。可憐的喬什現在是當家人了,他竭盡全力,屋里屋外都要操持,身心俱疲。


一家人不得不求助外援。他們請來了杰克給牧場上的室外活計幫忙,每個月付他40美元的報酬。艱苦的一年過去了,約翰·克里最終還是撒手人寰。家里的牲口幾乎全賣了,喬什和媽媽住的房子還有500美元的貸款沒有還上。喬什有一顆勇敢的心,身體也愈發強壯,但是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所以他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著。喬什把剩下的牲口也賣了,開始經營蔬菜農場,供應公園里的夏季酒店,甚至外出打工來養活母親和妹妹。假以時日,喬什本該成功的,但是錢賺得還是不夠快,來不及支付那已經拖欠著的10%的抵押貸款。
那位貸款給他們的銀行家并非冷酷無情的人,只不過是在商言商而已。他已經一再延長還款期限,一次又一次等待克里一家支付貸款利息,但是這只會讓本金越來越多。最后已經別無他法了,只能收回牧場,盡管這意味著克里一家將被掃地出門,孤兒寡母將無家可歸。

冬天將近,活計不多,喬什前去加德納,看能不能想想辦法,阻止銀行收回牧場,還得找份工作。他打聽到公園的郵差扭傷了腳,要找人接班。去黃石堡的路不難走,郵局讓喬什把信件和包裹送到更遠的峽谷酒店去,喬什也一口答應下來。于是189X年11月20日,身材高大、臉色紅潤的16歲小伙子喬什·克里騎著馬,穿過積雪,來到峽谷酒店的后廚門口。他受到了酒店的熱情接待,仿佛他就是圣誕老人。
樹上兩只喜鵲正在圍觀。公園里的熊都進洞冬眠了,但是還是有皮毛動物在周圍活動。木材堆上端坐著一只黃毛赤狐,毛色耀眼。另一只赤狐在房子前面。酒店老板說這些日子來了十幾只狐貍,還有一只美麗的銀狐,個頭比其他狐貍都大,皮毛墨黑,眼睛如同黃鉆閃閃發亮,夜一般漆黑的皮毛上帶著一層銀色,仿佛夜空中閃耀的星光。
“天哪,他實在漂亮極了!那張皮足足能買一群公園里最好的騾子了。”這個話題很有意思,大家就此聊了一會。清晨起床,點起蠟燭,共進早餐時,酒店老板瞥了一眼窗外,突然叫道:“他在那兒!”喬什向外望去,在晨曦中,看見了他耳熟能詳卻見所未見的景象——一只巨大的通體墨黑的狐貍。皮毛油光可鑒,如此美麗優雅!四腿如此瘦長精悍!毛茸茸的尾巴如此巨大!這位狐中貴族急不可耐地沖將過來,一把搶過廚子扔出來的食物,其他狐貍紛紛讓道。

“瞧他多漂亮啊!”酒店老板說道,“我打賭那張皮值500塊。”
唉,為什么他偏偏要提到500塊這個數額呢?惡魔就此鉆進了喬什·克里心里。500塊!恰好是房貸的數額!“野獸屬于誰?當然屬于捕獲他們的人!”心中的惡魔說道,回黃石堡的路上,這個念頭一直在喬什的腦海里縈繞著。
喬什回到加德納,拿到了三天的報酬,一共6美元。他拿這些錢買了些生活用品,起程回家——他很快就要失去這個家了。騎馬回家的路上,喬什很沮喪,絞盡腦汁,苦苦思索著出路。他的手腕上掛著一根上乘的印第安皮鞭,用牛皮和馬鬃編成,鞭把上串著珠子,末端還綴著一組馬鹿牙。這根鞭子是喬什的心愛之物,也是“療傷圣藥”,只因鞭把中間嵌著一塊扁平的鹿角,頂端穿了個洞,透過洞能清晰地看見遠處的景象——這是一種古老的小把戲,卻讓這鞭子成了一件稀罕物什。很多人都曾看上過這根鞭子,出價想買,但是喬什都拒絕了。這時,前方出現了一個身影,走近了,原來是喬什的朋友杰克·戴伊,他帶著一把點22口徑的來復槍狩獵歸來。可惜,獵物實在太稀少,杰克只得垂頭喪氣地空手而歸,準備回加德納去。兩人停下來寒暄了一會。戴伊說:“打獵也沒什么賺頭了。你愿意用那鞭子換我的槍嗎?”要是放在一個月前,喬什一定會對戴伊的出價不屑一顧。難道要用10美元的鞭子換5美元的來復槍?但是如今他卻爽快地答道:“加上槍衣和修理工具,還要裝滿子彈,我就干。”于是他們成交了,一小時后喬什回到了家,把最后一匹馬“灰毛”在馬廄里安頓好,走進屋里。

孤兒寡母的家中彌漫著溫情,也充滿了悲傷,不過喬什的歸來帶回了歡樂。母親準備了慣常的午餐:茶、土豆和腌豬肉。以前,他們的餐桌上也曾經出現過昂貴的罐頭食品,但是那種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喬什把小妹妹放在膝頭上逗弄著,對她講自己的旅途。他在家里聽說了兩件重要的事:首先,2月底前必須還清貸款,第二,加德納的馬廄正在招聘去庫克城驛站的司機。這幾件事在喬什腦海里飛速運轉著。基于這些新情況,他原來制定的那個“回到峽谷酒店去”的半成型計劃只能擱置了,而且現在看來那計劃也是希望渺茫,因為有人說“自從那只銀狐上次在峽谷酒店出現之后,就再也沒見著了”。

此后,喬什開車穿過積雪,度過了冗長疲倦的幾日,其中一天中午停在揚西營地休息,三天之后又頂著嚴寒踏上歸途。天氣極冷,工作很辛苦,喬什一想到2月一到自己就要無家可歸了,愈發渾身戰栗。
喬什有好幾次在艾伐茲山的山坡上碰見過小群的山地野羊,還見過幾只黑尾鹿。隨著隆冬時節的到來,小路旁居然出了一些巨大的雄性馬鹿,有時他們甚至擋住喬什的去路,僅僅移開幾步就算是讓路了。這對喬什來說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不過,冬季工作的第二周,喬什迎來了突如其來的刺激。當時,他正沿著揚西營地背后長長的山坡下山,突然看見一只動物坐在那里,皮毛漆黑油亮,眼睛是黃色的,像一只黑貓,但是鼻子卻又長又尖。是那只漂亮的銀狐!應該就是喬什在峽谷酒店見過的那只,他知道那只銀狐不見了,而且這樣的銀狐在公園里不大可能有第二只。對,一定就是那只!喬什的心中頓時五味雜陳。他怎么就沒帶上那把槍?怎么就沒想到?那個念頭又回來了——500美元!絕佳良機!光天化日之下,銀狐離他僅有25米遠!就這么錯失了!
喬什開車走了,那只銀狐仍坐在那兒。再次上路時,喬什帶上了那把小來復槍。他鋸掉了槍托,這樣就能把槍輕易地藏在外套里了。沒人知道他身上帶了武器,但是狐貍卻似乎對此一清二楚。赤狐都躲得遠遠的,而那只銀狐再也沒露過面。一天又一天過去了,喬什每次開車經過那里時都滿懷希望,但是那只銀狐非常狡猾,不愧是皮毛珍貴的動物。銀狐沒有再來過,要不就是藏得很嚴實。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直到雪月的末尾,喬什聽見揚西營地的一位老人說:“這星期有只銀狐一直在馬廄附近閑蕩。戴夫看見過他。”當時火爐邊圍坐著一群士兵,他們負責守護公園里的野生動物,更危險的是還有一名童子軍,他是個登山好手,給士兵們做向導。喬什聽了心中一動,但是一動沒動,什么也沒說。半小時后,喬什走出去安頓他的馬,環視馬廄四周,看見了幾個朦朧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閃過,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士兵們隨后也來安頓馬匹,喬什回到了爐子旁。他的寬大外衣已經掛了起來,鋸短了的來復槍就裝在大衣的長口袋里。他等到士兵們一個個上樓睡覺,然后起身,點起燈,提著燈走到孤零零的馬廄后面。馬兒正在嚼干草。黯淡的星光照亮了雪地,四周空無一人。喬什把燈掛在屋檐下,這樣一來從開闊的山谷里能看見燈光,在屋里卻看不見。
喬什在鋪著干草的閣樓上躺下時,隱約聽見長滿松樹的山坡上傳來一只狐貍的叫聲,但是雪地上仍然沒有活物的影子。他可能得等上一整晚。那盞燈也許會引來狐貍,也許會嚇走狐貍,但無論如何夜里需要燈。燈光把雪地映得昏黃。一小時過去了,一條大尾巴靠近了,朝燈火叫了幾聲。這個身影看上去顏色很深,但是喉嚨處有塊淺色的毛。這段等待的時間里,天氣十分寒冷,喬什雖然穿著外套,仍冷得牙齒打戰。另一個灰色的身影來了,隨后是一個更大的黑色身影,輪廓投映在雪地上。黑色身影向第一只狐貍猛沖過去,后者趕緊逃走了,第二只狐貍也緊隨其后溜走了。接著,那身影蹲坐在雪地上,盯著明亮的燈光。這下不會錯了,喬什認出了他,眼前坐著的就是那只銀狐。但是燈光還是相當昏暗。喬什脫下手套,顫抖著用手背貼上嘴唇,發出一陣老鼠似的吱吱尖叫。狐貍立刻做出了反應。他向前潛行,像只狩獵中的貓,然后又坐下了。他的姿態多么奇妙啊!紋絲不動,像一尊雕塑,像暗暗藏身的山鶉,又像5月里落單的小羚羊。喬什舉起了致命的武器——是的,他正是為此而來。20米外,燈光照亮了狐貍的臉,一雙狐眼閃閃發亮,將燈光反射回來。現在喬什把狐貍看得真真切切。他正要瞄準,但是說來奇怪,這么一目了然的景象,狐貍卻突然就沒了蹤影。而且喬什手里的槍抖得厲害,像是地鼠啃著根子的高粱稈子一樣晃個不停。喬什放下槍,嘆了一口氣,詛咒自己抖個不停的手。那只神奇的狐貍轉眼就不見了。


兩只尖叫的狐貍。
可憐的喬什!他本不愛說臟話,但是現在卻用盡了土生土長的西部人所知的所有惡毒字眼來咒罵。隨后他自我安慰道:“那只狐貍也許會回來!”突然,喬什想起了什么。他掏出一根普通的含硫火柴,在唇上潤濕,用火柴頭擦了擦槍口的準星,又擦了后膛瞄準具兩面的凹槽,然后瞄準了一棵樹。這就對了!剛才準星還是一團模糊的黑影,現在顯出了清楚的輪廓。

遠處山坡上隱約傳來狐貍叫聲,這也許表示狐貍將至,也可能是準備離開。喬什等了5分鐘,然后又用手模仿吱吱的叫聲。這次效果驚人——從馬廄外墻下面3米處躍出一只巨大的黑色狐貍。狐貍在4米開外停下腳步,黃色的眼睛中燃燒著燈光,來復槍帶著火藥的準星瞄準了他。一聲尖銳的槍響過后,那黑色的身影凝固了,最后倒在雪地上。
嚴冬時節,黃石公園里時常有常青樹木不堪冰霜重壓而折斷,在樹木折斷的巨響中,誰能分辨出來復槍的槍聲呢?游客們旅途勞頓,誰又會聽見一點尋常聲音就驚醒呢?誰知道呢?誰在乎呢?
遠在利文斯頓的皮毛商人又在乎什么呢?這可是一件珍貴狐皮。銀行家呢?他收回了500美元。喬什的母親輕易地就認同了印第安人的信條:“野獸屬于誰?當然是屬于捕獲他們的人。”
“唉,我真不知道我們的出路在哪里,”母親說,“我只知道一定會有辦法的,因為我祈禱、我篤信。”
這辦法來得的確是時候,真是雪中送炭。房子保住了。這是一家人經濟狀況的轉折點。而這時來運轉的關鍵時刻,便是三個涂過硫黃的閃光點瞄準溫順銀狐的那一瞬。沒錯,喬什當過偷獵者,僅僅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