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回憶(增訂版)
- 蔡天新
- 2408字
- 2021-03-31 16: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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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父親和母親的關系,正如西方和東方的關系。一個學識淵博、舉止優雅,另一個勤勞聰慧、樸實無華。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在于,雙方都是極有主見的人,再加上歷次政治運動的無情沖擊,使得他們日后長期分居兩地。
1940年,十七歲的母親出嫁,其時初中畢業的父親在故鄉——東海中的南田島(今屬寧波象山縣)上的一所小學教書。那年,存在了二十八年的南田縣治被撤銷,成為新成立的三門縣(隸屬臺州)的一個區。撮合他們的媒人是爺爺家的一個長工,這位長工從前經常光顧鄰村樊岙(原為南田縣府所在)我外祖父的小商鋪,對譚家三女兒印象不錯。但據母親回憶,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突然刮進來一陣大風,吹滅了堂屋里的一支大紅蠟燭,那似乎是個不祥的預兆。
地理書上說,南田是寧波第一大島,在浙江也僅次于舟山、玉環和岱山(分別為市府和縣府所在地)諸島,加上島上土性肥沃,因此得以在民國元年置縣,管轄附近的幾座島嶼和列島。可是,歷史上它卻有五百多年無人居住。原因在于,明代朱元璋稱帝不久,為防范沿海軍閥余黨、海盜殘余和私人出海從事海外貿易,厲行海禁,南田被列為“封禁之地”,不準百姓進島墾荒。1479年,甚至保存在島上的鄭和七下西洋的航海記錄也被徹底銷毀。

明末清初,浙江沿海出現了以張蒼水為首的抵抗運動。張蒼水本是寧波鄞縣人,曾官至兵部尚書,南田是其活動據點之一,附近的小島花岙是他最后被清兵捉拿之地。故當沿海諸島于康熙年間陸續解禁時,南田仍為禁域,直到光緒元年(1875),經浙江巡撫楊昌浚奏請,始獲準開禁。
我的祖父母是民國初年從老家溫嶺橫峰移居南田的。溫嶺南接溫州樂清,它與北邊的黃巖共同組成的溫黃平原是臺州的糧倉,其面積在浙江僅次于杭嘉湖和寧紹兩大平原,今天仍是浙東經濟最為活躍的地區之一。南田解禁之初,百姓仍不愿移民島上。祖父是個勇敢的人,他響應政府的號令,率先雇人在島上開荒種地。待擁有一定數量的農田后,再全家遷入島上。
而我的外祖父原先在老家黃巖城內的千年古巷——東禪巷口開一家南北貨店,日子過得也算可以。偏偏發生了一場大火,家產付之一炬;與此同時,與他人合雇的一艘開往上海的茶葉船遇到臺風沉沒了。為躲避債主討債,外公攜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和新婚的外婆逃亡到了南田,他們在島上可以說是白手起家、重操舊業,依靠的是勤勞和過去年代積累起來的商業經驗。
我的母親出生在南田,父親雖出生在溫嶺,但在襁褓之中,便被奶奶抱著隨家人遷至南田,我的小叔和小姑是在島上出生的。父親儀表堂堂,在我的記憶里,唯有電影演員趙丹可以與之相比。這一點從留下來的照片里也可以看出,在他和同學于北大紅樓前的諸多合影中,他總是處在中心位置。相比之下,母親并非天生麗質,臉上還有些許雀斑,但她聰明善良,個性鮮明。
母親上小學四年級時,島上有個富家女孩被送到大陸念書,不久那女孩放假回家,因為打扮入時引得鄉鄰議論紛紛。于是外婆就認為女孩子書念多了不好,讓母親輟了學,幫著家里開店。父親和母親婚后有過一段幸福的生活,直到父親在母親的鼓勵下到臨海讀高中,仍鴻雁傳書(母親因此練就了一手清秀的毛筆字)。后來,父親沿陸路徒步走到福建西部的古城長汀,考取了廈門大學,卻放棄了。
之后,父親繼續向西,穿過江西和湖南,到達貴州時生了一場病,幸好得到在遵義就讀浙江大學外文系的二伯父的照料。病愈之后,父親在伯父的引薦下,在浙大外文系圖書館做了大半年的助理,因此也可以說和我是浙大校友。或許,父親后來能熟練閱讀英文名著,是在那個時期修煉的功底。
第二年,父親繼續向西南行進,到達昆明后考取了西南聯合大學。直到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父親才轉到北京大學。我一直不能明白,祖父一輩子務農,又是在偏僻的海島上,何以能有兩個兒子考取名校的人文專業?多年以后,我在溫嶺見到大伯父的兒子、年長我二十多歲的堂兄光宇,提出了這個問題。
光宇是師范學校的畢業生,做了一輩子中學語文老師。他告訴我,晚年的祖母曾不無夸口地告訴他,蔡家的文脈源自于她。祖母娘家在祖父溫嶺老家的鄰村,她的父親比我祖父更早派人上南田島開荒,因此可以說是“富二代”。據光宇回憶,祖母年輕時不僅相貌出眾,且擅長交際,雖不曾念書,聽人誦經時常常過耳不忘。而祖父的特點是勤勞和仁慈。光宇告訴我兩則故事:其一,有位長工活干得好,祖父便在自己的土地上為他蓋新房娶媳婦;其二,家中老黃牛干不動活兒后,通常農民會宰殺或賣掉,祖父卻養它終老并葬之。
我的母親自信(八十多歲時仍喜歡指指點點)、能干(續弦的外婆的長女)、果斷(那使她失去很多)。據光宇回憶,1948年,蔡家遷回溫嶺以后,南田的土地和莊稼就交給她打理。另一方面,由于讀書太少,又造成她壓抑、多疑和不服輸的復雜心態。她的粗心使得比我早十九年出生的姐姐幼時夭折,同時也為我來到世上提供了理由。而母親的堅強則是一筆無形資產,始終激勵并保護著我。
言歸正傳。我降生那天恰好是三月三日,連日陰雨的天氣突然放晴。當天父親便從杜甫的詩作《麗人行》中獲得靈感,為我取了“天新”這個名字,那首約作于753年的七言古詩開頭一句是這樣寫的: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長大以后我才了解,杜甫的詩歌大多是憂國憂民的,《麗人行》也是一首批判詩,開頭幾行應該算是例外了。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北京海淀區中關村的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訪問。有一天,我從《北京晚報》的中縫廣告欄上得知,東城區有家影院在放映一部名為《麗人行》的老電影,便大老遠換乘好幾輛公交車趕過去,結果卻被告知臨時換片了。
(1) 黃巖,原為浙江沿海的一個縣,以“黃巖蜜橘”聞名。始設于唐代(675),初名永寧,690年改名黃巖。元代升州。1989年撤縣設市,1994年又成為臺州市的一個主城區。
(2) 參見經濟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張友仁(1923—2015)撰寫的《懷念蔡海南》,載《黃巖中學紀念文叢》(2000)。
(3) 另載清華校友網和《西南聯大校友通訊》第38期(2010年3月)。
(4) 楊昌浚(1825—1897),湖南婁底人。1869年任浙江巡撫,1877年因“楊乃武與小白菜案”被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