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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英格蘭的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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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航行在離岸還有幾英里的時候,便第一次聞到了來自大西洋彼岸的大自然的味道,那是從愛爾蘭農民的煙囪里冒出的煤煙味。多么熟悉,就像家里爐邊的氣味!這氣味似乎能讓一些早已被忘卻的事情在心中攪動。這是泥土的芳香、成熟的濃郁以及沉淀著古物的香醇,任何人都會承認這是舊大陸特有的氣息。我知道沒有一種燃料可以像泥煤這樣,散發出如此沁人心脾的味道。就算是愛爾蘭人的族群逐漸變得小之又小,他們也毫無疑問地會在這種原始燃料散發芬芳時,張大鼻孔,用呼吸感受記憶的覺醒。這肥沃的、油滋滋的泥煤,是成百上千年前的植物生長后的結晶,在先于我們的遠古時代就已蘊藏在此,經過歲月的醞釀和累積,歷經物種滅絕、文明衰落,目睹了人類勤勞與智慧換來的不可勝數的成就,最終凝結成這一點點精華。

呼吸著從愛爾蘭農民煙囪里傳來的氣息,不久就看見了幾只煙囪雨燕,疲憊地落在了汽船的甲板上。這是一種歡迎,且暗含著某種寓意——“維吉爾之鳥”、“忒兒克里托斯之燕”。它們熟知每一間農舍的屋檐與煙囪,熟悉那些破敗的修道院和城堡的高墻。如若不是它們胸前的那塊淺色的羽毛,長得還真和家燕一模一樣。它們頭上那“小黑帽”一般的黑色羽毛一直垂到眼睛上面,還有那光滑的鐵青色的外套,如剪刀般的尾巴,稚氣的雙腳,連那嘰嘰喳喳的聲音都是一模一樣的。但他們的習性卻不盡相同。在歐洲,燕子通常在煙囪里筑巢,而大洋彼岸的家燕和褐雨燕更喜歡在墻縫內、畜棚里、還有家家戶戶的屋檐下筑巢。

毫無疑問,這艘船的領航員就是這些小小的雨燕。很快,我的猜想就被證實了:這些體態輕盈的航海家總是從熠熠的港口和那片溫暖的蒼穹滑翔而來。翌日,我們就會發現船行進在海岸之間,并被滿滿的盛夏陽光包裹。我們這一行人在沙漠般的大海上經過了十天的煎熬和忍饑挨餓后,從福里斯的克萊德海灣逆流而上,到達格拉斯哥。這場旅行中,那五月中旬的清晨,那灑滿天空的暖陽,那每一寸泥土上青蔥的草木都知道,而且也只有它們才知道這是一段怎樣的旅程。我們在蘇格蘭停靠了幾天,等待著陰霾的天空放晴。而當風定天晴之時,我們覺得這幾天的等待是值得的,所有好天氣里的精神和情感都在此時此地呈現。這是虹消雨霽后盛放的花朵,是穿過雨霧的玫瑰。有人告訴我像這樣的晴天也只有在五月才能看到。幸運的是,連續幾天我們都被這樣的好天氣眷顧,而我們駛入港口的那天,更是萬里挑一的日麗風清。

我還沉浸在大西洋海灣陰霾散去的欣喜中,眼里的敬仰與喜愛溢于言表。任何情況下,蒸汽船的甲板都是極好的觀景臺,它有觀景所需的兩個條件:高度和安靜。但即使沒有占據甲板的有利地勢,蘇格蘭的晴天仍是美到極致。比起其他通向歐洲的路線,克萊德這條路上的景象是無與倫比的。這就是歐洲,一程白馬過隙之際,各種美景在你面前交織消逝,漸行漸遠。一邊是東北部的高地和湖泊,城堡林立的懸崖峭壁,另一邊是東南部的蘇格蘭低地,園林和農場,莊園主宅第的甬道和無可比擬的碧綠景致。人們的眼光是審慎保守的,喜歡永恒和秩序,喜歡祥和與滿足;而這蘇格蘭海濱,和散落其上的精巧結實的磚石建筑,清新的原野,牧場上的畜群,布滿常春藤的墻壁和厚重的葉子,平坦的大道和青翠的群山,都恰如其分地滿足了人們挑剔的眼光。我們在格陵諾克小憩一個鐘頭,然后借力一波海浪,緩慢地朝上游駛去。一幅山水畫映入眼簾。你幾乎能聽到牛在原野上吃草的聲音,人們甚至都想親自去嘗一嘗這肥美的青草。這里是田園生活的天堂,雛菊和金鳳花競相開放,一陣云雀的歌聲從右側的草地傳入耳中。的確,乘坐遠洋輪船出海這件事情給人的第一印象,與這一段旅行中間的魅力與新奇可是一點都沾不上邊的。很快,我們眼前的景象從茫茫海水變成了生機勃勃的田野,陽光照耀下的風景畫中幾乎看不到水。當你駛離格陵諾克的時候,克萊德河也似乎只是一條又大又深的運河了,被長滿青草的河岸包圍著,在遠洋輪船的甲板上,有最美麗的田園之景和天籟之音向你致意。在大西洋的海面上,放眼望去是翠綠的園林,大片長滿三葉草和谷物的原野。農民們正在忙著播撒種子,栽培植物,開墾農田。飛躍的海豚和陽光下锃亮的箭魚變成了調皮的小牛和活潑的羊羔。我們徜徉在一片蘿卜地和新播種的土豆地里。一般這種情況下,船是需要領航的。船頭的牽引繩需要在兩邊來回不斷地拉扯,船尾也是一樣需要在兩側牽引。不久,我們來到克萊德的一個造船廠,在這里,田園風景與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一位旅行者評價道:“一頭牛,邊上是一艘鐵船。”這邊還是草地和牧場,或是種著小麥或燕麥的田地,旁邊緊挨著就是高聳的數不清的船只骨架,如同郁郁蔥蔥的鋼鐵之林,二者之間連一點過渡地帶都沒有,其中敲敲打打的工人們,就像森林里吵鬧的啄木鳥。我很懷疑這般景象還能否在別的地方看到——這偌大的、機械化的商業建筑,與如此恬靜樸素的內陸農場相得益彰。從尚未完工的輪船的甲板上跳下,就可以在麥浪與豆子地里遨游。而這些龐大的造船廠就這樣安靜地坐落在克萊德河畔之上,絲毫沒有打擾周邊的自然景致。

你會對那些鑄造鋼鐵的車間和工廠毫無頭緒,這些船如同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一樣,沒有一絲損耗和廢物,嚶嚶呀呀地破土而出。船只一艘挨著一艘,就像畜欄里的牛群一樣擠在一起,幾乎碰觸到了彼此。有時“畜欄”內空空蕩蕩,那是因為造好的船只已經下水,而其余在一旁準備的船只也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每一根木材都涂了油脂,只等一聲令下。兩只遠洋輪船,都是如此的龐大,等待著我們經過。我們回首看到了那些船只中的一個,被敲掉最后一塊楔子后,慢悠悠地下水了,溫柔輕快地在水流中漫不經心地滑行。它緩慢的步伐,入水時優雅而從容的姿態著實讓人驚嘆——仔細地判斷研究,干凈利落地完成任務,力道剛好,不費多余力氣。因為英吉利海峽太過狹窄,這些船只必須以對上游或下游成對角的方向下水。但是目睹世界最大的船隊,在如此靜謐狹小的河岸上,在如此平靜的鄉村景色中被打造出來,本身就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但這就是不列顛,一座小島,有著幾汪湖水,幾條小河,幾片寂靜的蓊郁的田野,但是其中隱藏著震徹世界的力量。我意識到如若此情此景在家鄉呈現,也不會有那么賞心悅目了,不會如此地緊湊和整齊。家鄉的船塢不會挨著蘿卜地;農民和造船工匠不會成為鄰居;更不會看到奶牛和蒸汽船在水源地同時出現。我們只是倉促間在這個國家游歷了一隅之地,相比歐洲大陸,人類和自然以一種更加細致入微的方式呈現。

除此之外,最讓我始料不及的就是這靜謐的群山。在遠處的時候,這些大山好像被包裹著一層柔軟的綠霉,好像人們輕輕一揮手就能把它擦掉。更近些的時候,這些綠霉就變成了小草。它們跟田野一樣具有鄉村氣息。戈特山崢嶸險峻,即便如此,看起來也不會荒蕪貧瘠。在家鄉,人們習慣性地認為一座山要么是荒草不生,怪石嶙峋,懸崖峭壁,要么是長著幾簇原始林木的斜坡。但在此,似乎一切都浸泡在永恒的春天的源頭,永遠充滿綠意。我熱愛家鄉的卡茨基爾山的本來面貌,但我想知道,要做點什么才能讓它變得和這蘇格蘭高地一樣。首先我會砍掉所有的樹木,修整下凹凸不平的表面,將所有的礫石搗碎,在上面鋪上草皮,撒些零星的石子在上面;補上幾塊黑色代替石南屬植物,再加上濕潤的氣候,或許假以時日,就能讓卡茨基爾山與牧羊人的群山有一點相似之處,所有的風景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會像這片古老的大地一樣,溫文連綿,氣吞山河,又不失順天致性的和諧。這種和諧也只會在詩篇和繪畫中才會出現,更別說在大西洋彼岸的我們,從來沒有在曠野中實實在在地觀賞到。這片土地給我更多的吸引力在于流逝時光的溫情與人類的歷史,這種和諧在長年以來的成熟和改善,還有他們對這片在如此溫潤的氣候下形成的肥沃的土地深深的、無限的熱愛。

在這幅風景畫中,空氣中彌漫著的憂郁和懷舊,本身就是一種意料之外、無法言說的誘惑。大自然會在潮濕的空氣下變得濕滑圓潤,而我們流金鑠石的氣候只能促使它變得粗糙而嚴苛。這讓我們明白,為什么這芬芳的歐洲大陸總是帶有一種詩人和藝術家才有的豐富感情色彩和想象力。這粒時間的果實隨著人文素質的提升而日益飽滿;隨著歲月的沉淀而日益豐盈。

2

比起這大英帝國的名勝古跡,我更傾向于觀賞大自然的美景。我想花些時間好好地讓自己流連于那如詩如畫的景色中,重溫十一年前秋天那一次匆忙之旅的所見所感。于是我不再關心目的地,只是信步徜徉于此。而英格蘭就像一個藏滿了傳家寶的小閣樓,每一處都是自然風光與歷史古跡,藝術寶藏交相輝映,目光所到之處,皆是風景。

我的旅游日志也是非常的簡短,只粗略寫了幾行重點而已。在格拉斯哥停留幾天后,我們去了伯恩斯的鄉下——阿洛韋。在一個舒適卻不起眼的小旅館,我們第一次領略了英國鄉村的美景。晴朗的天氣下,艾爾郡的美景交織著溫柔的多恩河,真是讓人喜不勝收。而后,我們向北方行進,在高地進行了一次簡短的旅行——從羅蒙湖到卡特琳湖,穿過特羅薩克斯到卡蘭德,而后從斯特林漫步到愛丁堡。在愛丁堡駐足了幾天后我們向卡萊爾的鄉下進發,在那里,我們度過了心曠神怡的五天。第二周,我們就已經踏上華茲華斯的領地,而七月十日,我們已經移步至倫敦了。在這里呆了一周,我就去了薩里和漢普郡,停留了四五天,去探尋夜鶯的歌聲。直到七月中旬,我一直在倫敦逗留,頻繁地遠足鄉下——東南西北地漫游,甚至有一次穿過了英吉利海峽到了法國,翻過了布隆的幾座山丘。七月十五日我們開始了向北的返程,在斯特拉特福德駐足,遺憾地發現紅馬旅館在過度運營后沒落了。繼而我們又再次去了湖區,比上次流連的久一些。而后我們從格拉斯米爾進入了威爾士北部,例行觀賞了附近的山巒。七月的最后一周我們再臨格拉斯哥,七月二十九日在此踏上歸途。

如果有一個志同道合的同伴,我可能會長時間地徒步跋涉。而事實上,在英格蘭和蘇格蘭也確有幾次短暫但是讓人愉快的散步經歷,比如說在北愛爾蘭的莫威爾那半天的徒步旅行。在這個國家徒步再好不過了——道路是如此的干燥且平坦,鄉間小路也是如此眾多,氣候涼爽而舒適。一天晚上,我跟一位好友從羅切斯特散步到梅德斯通,走到一半就下起了小雨,另一半路我們則在黑夜中前行。我們打算在沿路眾多小旅館中選擇一家投宿,準備在第二天早上一睹肯特曠野的景色,但是這些旅館都將我們拒之門外,所以我們不得不在黑夜中行走八英里,在11點酒店關門之前到達了梅德斯通。我也在這一晚知曉了英格蘭的接骨木在盛放之時有多么的芬芳,而那段距離似乎讓這股異香有了魔力一般。但當我摘下一兩朵的時候,它又跟家鄉的接骨木一樣,氣味變成了惡臭,讓人很不舒服。但在幾步之外,這股味道漂浮在潮濕的空氣中,就變成了沁人心脾的香味。這里的接骨木長成了名副其實的樹,我看到的幾棵直徑有七到八英尺,大約高二十英尺。清晨我們從不同的路線走了回去,又進入了鮑克斯里教堂,朝圣者們通常會在去坎特布雷的路上在此小憩,并一睹肯特谷場和栽培廠的風光。有時道路像鄉間小路一樣蜿蜒穿過園林,路旁就是排列整齊的莊稼。偶爾,一塊怪異的新開墾的野地會出現在眼前,土壤下面是石灰巖,白花花的,還布滿了燧石。你只要站在這塊地上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因為這白花花的土質和有序的接合,它看起來像在下面深埋了一堆白骨——像縮短的腿骨。但當這些石灰巖到了能工巧匠的手上,它們便成了最高效的建筑材料。在英格蘭南部,無論是古老的教堂還是年代久遠的房屋都采用了這種材料。打碎它們的棱角,燧石的缺口處會呈現出半透明的光滑表面,與一些粗糙的材料接合,就會顯得格外锃光瓦亮。我在英格蘭看過的最美的建筑裝飾是坎特布雷大教堂所連接的幾個古老建筑之一的前墻,這些燧石做成的小方磚鑲嵌其中。冷色的、亮晶晶的燧石恰好與暖色的、熱情洋溢的鐵灰色磚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們穿過蓋德山莊,從羅切斯特徒步走到格雷夫森德,天氣溫暖柔和,一半陽光,一半陰云。云雀的歌聲響徹天空,到處都是一副富饒的景象。麥浪中夾雜著猩紅色的罌粟花,一旁的泰晤士河上也零星地點綴著船只。因為土地太珍貴了,所以肯特少有牧群或牲畜,土地都變成了各種麥田、果樹園、開著啤酒花以及其它品目繁多的花園。

幾天后我們從費弗沙姆漫步到坎特布雷,從哈布雷登山頂,那富麗堂皇的大教堂就豁然出現在眼前,如同幾個世紀以前它突然出現在那些跋山涉水的虔誠信徒面前一樣。據說他們會在那一刻跪倒在地,現在看起來是極有可能的,因為此情此景實在太過氣勢磅礴。這座大教堂拔地而起,整座城市仿佛都是它的地基。這次漫步我們穿過了好幾個肯特有名的櫻桃園,我從未見過如此繁茂的果樹和豐碩的果實。我們進入一個果園,想要從采摘櫻桃的果農手里買一些,而他們以他們無權買賣拒絕了我們。但是其中一個果農跟隨著我們穿過了果園,并保證我們可以在私底下買到一些。他用我同伴的帽子裝滿了櫻桃,并喜滋滋地收下了我們的錢。在穿過柵欄回到大路上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我的衣服上沾了油污,原來柵欄上涂滿了焦油和油脂的混合物,用來標記闖園者,多么高明的一招。我們坐在樹蔭下邊吃買來的櫻桃,邊刮掉衣服上的油污,此時一隊自行車手飛馳而過。我仰臥在大教堂墻壁附近的草坪上,在圍墻的陰影籠罩下,抬頭凝視在我三百英尺以上的寒鴉圍著中央塔樓盤旋,在那些被風雨侵蝕的缺口處飛進飛出。這也許是在哈布雷登山頂那一遠眺之后,我在坎特布雷大教堂看到的最美的一幕。天空中如同屹立著荒蕪而尖聳的山峰,而這些鳥兒們在其中建巢,躲避天敵。這些飛禽在這龐大的建筑群里筑巢的做法特別的耐人尋味。鴿子、八哥、寒鴉、飛燕、麻雀,顯然是把這些高樓當作了一棵樹或者是一面峭壁,就好像這是一處能實實在在地親近自然、感受生命悸動的地方。走在空曠的教堂里,腳步聲聽起來就像是往昔歲月的回聲。這些教堂在人類宗教更新換代之時建立。多么宏偉!多么不可思議!令人驚嘆的美和力量!可是如今就像海岸上的貝殼一樣空虛與死寂。冷酷刻薄的教會主義如今也沉寂下來,再也成不了氣候。我在坎特布雷看到五個信徒在做唱詩禮拜,還有五六個出于好奇的旁觀者。而對我而言,我完全不能把目光從那些高處的彩色玻璃窗上移開,如果我有一絲崇拜的話,我的虔誠之心也只是為了這些華麗的遺跡。無疑這樣的信仰同時也激勵著那些信徒。在這些古老的窗戶下面,是一些漂亮的、有紀念意義的現代窗戶。這些彩色玻璃十分纖薄、艷麗、花里胡哨的,看上去像嵌著無數漂亮的石頭和珍貴的寶石,色澤飽滿,閃閃發光。但即便如此也沒能吸引人們的注意,直到在我正前方出現了一道猛烈而刺眼的光,我才把目光一下子轉到它的身上。

從坎特布雷出發,我去了多佛,并花了數日沿著峭壁間的棧道去往福克斯通。這條在峭壁間的棧道非常不錯,常有人來來往往。這就是這座小島的特色,緊湊而整潔,就連這海邊的每一寸土地都沒有被浪費。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大塊的麥子地起伏蜿蜒,剛剛好延伸到海岸線,看起來就像是被海浪整齊地切了一個邊。而這一邊,耕犁和收割機也一路走到蒼白的峭壁之下才肯停下。坐在莎士比亞崖上,在離地面三百五十公尺的地方,雙腳懸在半空,一回頭就能采幾棵麥穗或者幾朵猩紅色的罌粟花。我從沒見過眼前這般安靜美麗的田園風景。荒涼與野蠻不見蹤影,這里的礫石如同石灰巖做的面包一般柔軟易碎,很輕易地就被海水侵蝕。而群山也像剛切下來的現烤面包,被一個饑餓的巨人大快朵頤。我沒有看到人們口中的烏鴉或者紅嘴山鴉在空中翱翔,不過確有幾只被稱作石鷹的飛禽在我們身下的壁龕中因受驚而飛來飛去。我聽別人說,海浪與海灘上的鵝卵石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在這里聽得不是很清楚。

當時我就很疑惑為什么莎士比亞的海灘上遍布著鵝卵石而不是沙地。現在目睹了這個尋不到一粒沙的海灘,我終于知道了緣由。就像我剛才所說,這里遍地是石灰巖,而且遍布燧石粒,當海浪侵蝕海灘的時候,這些圓溜溜的碎石便留在了海灘上,最終被海水磨成了鵝卵石,海浪敲打時發出奇特的、悅耳的、叮叮咚咚的聲響。而英吉利海峽的那頭,法國也有很多沙地,但那些沙土的顏色就不那么賞心悅目了。

至于在英格蘭的另外幾次漫步,某個周末在泰晤士河的經歷倒也讓人回味無窮。那天風輕日暖,泰晤士河上擠滿了劃艇,河灘上到處是行人和來此野餐的人。體格健壯的倫敦人,不論男女都爭先恐后,沖向戶外和海邊,像極了渴望鹽分的健壯的牲畜群。這樣的場景是在我意料之外的。泰晤士河的河畔,有時是東岸,有時是西岸,似乎是屬于普通百姓的。沒有一處是私有的,無論你多么的位高權重,也不能把整個河畔據為己有。

另外一次就數在溫徹斯特和索爾茲伯里,那里有更多的教堂風景。在這些大教堂內最宏偉壯觀的就是那些勇士王子和騎士墓碑上的本人雕像,其中還有忠犬伏在腳邊的刻畫,這些狗在主人死后仍然被銘記實在讓人感動。它們在任何時候都是那么的警覺和戒備,仿佛依然在守護著它們長眠于此的主人。難怪克倫威爾的士兵們就算割掉那些騎士的耳鼻,也絕對不會染指這些狗。

在斯坦福我漫步更久。在河上乘船漫游之后,我們穿過了教堂前一片長滿了草的低洼的原野,空氣中彌漫著牛群和三葉草的味道,在河邊坐了一個小時,沉浸在陽光和這片田園美景之中。在某個周日的下午,我穿過這片原野去了蘇達利,沿著那些小巧精致的茅草屋間的小道蜿蜒前行,一直走到通向州際公路的岔路口我才止步,前面便是一條穿過開闊的、灑滿陽光的原野的路。若要讓我更細致地描繪我在盛夏于英格蘭鄉下的所見所聞,我要在此時摘抄一些我筆記本里的隨記:

七月十六日,蘇達利原野。風輕日暖,遠處淅淅瀝瀝下著陣雨。氣溫大概有華氏七十度,這樣的天氣非常適合工作。而我們周圍則到處都是紅的、黃的、白的(大部分是白色)三葉草。唯一能聽到的是三兩聲黃雀的啼叫聲,叫聲與某種麻雀很像,只是更加輕柔——“唧唧唧啾”,又或者是“喳喳喳咕”。白色的三葉草上偶爾能看到小蜜蜂。厚厚的彈力十足的草皮上長滿了兩三種類似紅頂草和黑麥草的野草,還有窄葉的芭蕉,寥寥的金鳳花,還有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黃色小野花(也許是絨毛花),當然也有蒲公英和夏枯草。二十英尺寬的一片地方,起伏卻很大。兩個女孩子躺在另一端的草地上。幾個年輕人坐在相鄰的草地上玩著游戲,大概是在打牌。這里一點也沒有盛夏的跡象,在這片大自然里,我還沒有嗅到果實成熟的氣息。牧草鮮嫩多汁,溪流翻騰渾濁。在我坐的地方還長著委陵菜和蓍草。芭蕉正在盛放,散發著芬芳。埃文河畔也綻放著繡線菊,傳來一陣陣肉桂的芳香。灌木籬墻內也零散地開放著幾朵野玫瑰。鐵線蓮含苞待放,看起來跟家鄉的沒什么區別。大麥和燕麥倒也成熟了,但還沒有變黃。天上的云輕如棉絮,地下的夏枯草呈暗紫色。走了幾步遠,我上了大路,這也許是我見過最寬的路,大概十六英尺寬的路基一如既往的平坦悠長,路邊是十二英尺寬的草地,紅色和白色的三葉草傳來陣陣芬芳。隨著遠處西部的青山映入眼簾,一副肥沃的農牧之地的景色在我身邊展開,如六月般涼爽與清新。毛茸茸的大黃蜂飛來飛去。一把犁倒在路邊的田野中,我勉強可以把它移開,這把犁至少是美國犁的三倍重,橫梁很寬,尾部的模板是四英寸寬的厚重的方形木板。這里的土壤類似油灰,干燥的時候裂成了小而堅硬的碎塊,但濕潤的時候又變的粘黏而柔韌。莎士比亞的土地,是世上最好的最包容接納的土地,是堅強與溫柔完美結合的產物。這里的曠野隆起部分都很小,而稍稍大一點的隆起也像融化了一般柔和,成為真正的草浪,點綴著白色三葉草盛放的花朵。

七月十七日,去往沃里克途中,離斯特拉特福德兩英里處。這是一個明亮的早晨,空中布滿了潔白柔軟的、沉甸甸的雷雨云。粉色的黑莓花沿路盛開,魚腥草也正值盛放之際,還有一種在家鄉也有的六角星花,金燦燦的,散發出一股仲夏的味道。黃雀和鷦鷯到處歌唱著,山毛櫸上綴滿了果實,大黃蜂也在枝頭嗡嗡作響,也許是在采集花蜜,蜂群的規模遠比家鄉的要大。這里的風景就像一座妥善維護的公園,點綴著參天大樹,樹蔭如小島一般隱沒在草浪之中。羊群享用著牧草,而牛群則靜臥在肥美多汁的草地上。微風中夾雜著割草機的轟鳴聲,對于多半是靠人力除草的此地來說,這個聲音是多么的稀有。在地平線之上,到處屹立著紋絲不動的巨型風車臂。在離斯特拉特福德三英里的山頂上,有一塊路標向你指出漢普頓露西的方向。一轉身,看到在樹林間若隱若現的莎士比亞教堂的塔尖。這座教堂坐落在一條深山長谷之內,俯瞰著郁郁蔥蔥的樹林。我停下來想買一些姜汁啤酒的時候,一個小屋內的老嫗說道:“愿主保佑,我將贊美我的主,留住這美好的一切。”同時我被窗子上的指示牌所吸引“姜汁啤酒,只要一分錢!純手工制作!前門未開”(請開門)。當我走在花園中的時候,一只鼬鼠從我面前穿過了馬路,卻被一只小鳥大聲斥責。一只刺猬的尸體在籬笆旁腐爛,圣約翰草與起絨草、小旋花競相綻放。一簇芭蕉的花朵幾乎與我的指頭一樣大小,紫色的小花上點綴著些許的白色。大路的邊緣很寬,長滿雜草,空氣中同樣有三葉草的馨香。樹籬上的女貞綻放了,這些小花有序的排列,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丁尼生男爵在《走進信件》中說到“如女貞綻放般的清秀與無瑕”。小路和街道在各種名貴的樹木——山櫸木、白蠟木、榆樹和橡樹——之間蜿蜒。田地四周種著一排排大樹。幾只流離失所的大黃蜂以路邊的一大株薊花為家,這些花有些是白色的花蕊,且沒有刺。在這個鄉村薊花是很少見的,除了蕁麻其他的野草都很少見。要想觀賞蘇格蘭刺薊,要去美國,既非蘇格蘭,也非英格蘭。

3

英格蘭如同緊挨著流泉的源頭處,大地總是郁郁蔥蔥,空氣涼爽、潮濕,冬天沒有霜凍,夏季沒有干旱。這一切都得益于來自墨西哥灣的暖流。如同涌泉從地底獲得熱量,英格蘭從南部大洋上獲得了源源不斷的暖流,嚴冬時帶來溫暖,酷暑時捎來清爽。這夏雨甘霖的溫柔與靈性從未如此具體可感。在我們這些異國游客的眼里,充溢著欣欣向榮、風雨不透的廣木之蔭,這滿眼翠綠的景色就算是在夢境中也不曾出現過。這些生機勃勃的綠色永遠在五月出現,嬌嫩,神采奕奕,漫山遍野,如同雨滴一般一視同仁,福澤萬物,悄無聲息地覆蓋于山巒,隱藏于山谷,點綴著峭壁。

厚重的積雪使景物的輪廓變得柔和而圓潤。此時,植物腳下的土壤保持肥沃和新鮮的養分,繼續滋養著大地。雪從云端落下,積攢在巖層和石頭的投影之中,仿佛下的是綠色的雪,緊緊地依附于石頭或粗糙或傾斜的表面,似潮濕的剝落的碎片。在峽谷與山谷間,積雪最深,只有蘇格蘭最高的坎伯蘭山脈的山頂與斷崖是裸露的。沿著沒有樹的這一面,蒼翠欲滴的小草在這里兀自地郁郁蔥蔥。草,草,除了草還是草,可謂千山一碧。有哪一個國家可以像這樣綠意盎然,仿佛鋪著碩大的綠色地毯,拉上綠色的帷幕。就連樹林中也長滿了草,我曾看到過當地人在林中割草。這些頑強的小草生根于亂石之間,墻壁,乃至古老的城堡堡頂與家家戶戶的屋頂,甚至冬日的干草籽都會在羊背上發芽。就連覆蓋在石頭圍欄上面的草皮也像長在地里一樣欣欣向榮。這片豐饒的黑土地,是經年日久的沉淀,緩慢而經久不衰,這種沉淀,來源于周而復始的葉落歸根。落花逝去,卻給土壤注入了鮮活的生命,直到稚嫩的下一代含苞待放,循環不息。這些古老的城堡和大教堂的墻壁上,也是綠意盎然。我看到過羅切斯特大教堂一百英尺之上的高墻上竟長出兩三種偌大的野花,花枝招展地誘惑游客們爬上去采摘,好像石頭也能發芽一般。我的同伴照著羅切斯特大教堂橋墩上盛放的紅白相間的花朵畫了一副速寫。無論多高的地方都有一塊沃土,就真的好像天空中也漂浮著土壤。不然又怎么解釋這里的人都是手臉沾滿泥土,無論怎樣都不能把自己弄干凈這件事呢?一雙沒洗干凈的手會輕易地留下印記。長時間不用肥皂和水清洗,搞不好身上都要有綠霉生根,就像發霉的樹干。我毫不懷疑,如若不是偶爾的大雨沖走了綠霉,恐怕不出幾年,英格蘭的屋頂上就會長滿青草,還會有雛菊和金鳳花在上面爭奇斗艷。所有新建的房屋就這樣,只需短短的時間,就能呈現出歲月豐盈的痕跡。只有在英國見過無數的建筑群和遺跡之后,一個人才能理解莎士比亞的這句詩——

“那些骯臟的石頭,承載著多少烏云穢日。”

但也同樣需要觀賞過蘇格蘭或坎伯蘭山脈后才能夠感受到這句詩后半句的力量——

“青山綠野之地,生活著啃草的綿羊。”

未經洗刷的石頭,混合著日積月累的泥土,最終成就了這座座青山。巍峨的群山下,便是厚厚的泥煤。人們用黑黝黝的泥煤修建屋頂,日久歲深之后滋潤與養育出一方草木欣榮。

這些山最大的特色是興盛的草木,這些山飽滿的綠色,我想說是多么的柔軟啊,是我在任何書籍和照片里都沒有看過的。在雕刻作品和畫布上呈現的山巒是僵硬而布滿褶皺的,而我在這里看到的是四五月份牧草豐盛的草場。牧羊場和養兔場位于寬敞的高處,沒有樹木,沒有灌木叢,沒有松垮的石頭,更沒有石頭柵欄和懸崖峭壁。它們是豐滿的,溫柔的,似少女臉上的青春痘,又像是一大片豐美的草場底下向上頂起的石頭,間或這里那里成功地從切口探出來,頭上還頂著草皮,不過余下的大片綿延的草場仍是完好無損。

在蘇格蘭,我登上了本費尼山,雖不是蘇格蘭最高最崎嶇的山,但也絕對是不可忽視的一座。一路上都是雜草與泥沼,像一塊塊喝飽了水的海綿,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每當我期盼前方會出現一塊干地的時候,出現的總是濕淋淋的一塊,那些有彈性的厚草地上甚至都會滲出水來。我們沒有被懸崖擋住去路,卻深陷在泥沼中不能自拔。怕被亂糟糟的灌木叢和石頭擋住去路,我選擇了穿過一片大概傾斜度有四十五度的濕草甸。雖然小腿沒有被擦傷,但我的腳已經濕透了。時不時地會有一大片泥煤在道路的某處出現,但最終禁不住雨水侵蝕,慢慢淹沒其中,只留下了一個幾碼寬一碼多深的黑坑。初春時節,泉水充沛,野花不多,草卻是長得哪里都是。一只野兔突然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我面前,一對小鳥在大石頭后面機警地瞥了我一眼,羊群里零星有些毛發潔白的小羊羔,比起那些臟兮兮的大羊,它們是那么的顯眼。麥翁從巖石間掠過的時候,展現出它潔白的尾部,山云雀也不甘示弱地展示出它那像極了百靈鳥的尾巴。樹林間沒有一點風聲,與這里不同的是,家鄉的山頂本就樹木稀少,再加上燒焦的樹枝和樹干,更平添了幾分荒涼。山頂的風在裸露的亂石間打著呼哨兒,在石楠花中間輕聲低吟,這里的山不會像被森林覆蓋的山那樣轟鳴和咆哮。

我在山間徜徉一個多鐘頭,注視著大山和峽谷在身下綿延。向西八到十公里,能看到洛蒙德山的山尖,比我所在的位置還高了幾百英尺。其中有四座上面有積雪與冰川。環視一周,只有四五間牧羊人簡陋的房屋。云層間射下幾柱陽光,云霧漂浮在低空,甚至環繞在山巔的巨石上。四周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白霧,像用水調稀了的牛奶,在家鄉,只有在大霧時候才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色。“視野中滿滿的都是柔情蜜意,”我在筆記中這樣記道,“或許是因為這些山的整齊與秀麗,沒有驚天動地,沒有歲月變遷的滄桑。雖有怪石嶙峋,但很少看到它們,雖有巖塊剝落,但無傷大雅。沒有深溝斷壑,沒有一絲突兀與陡峭,更沒有舊神留下的激憤與狂歡。”

即便是在這崎嶇的蘇格蘭,大自然最多也就是狂野版的山地綿羊,沒有野鹿或馴鹿的兇殘秉性。視野所及的每一處,都是溫和而靜謐的,像極了蘇格蘭土著居民特有的精明和得體,讓人耳目一新。本尼維斯山上和四周是無邊的蠻荒與峭壁,但蘇格蘭荒野的特色是沼澤。在山巔,在谷底,在廣袤的山丘或是起伏的平原都能發現,黝黑,安靜,憂郁,但并不荒涼。卡萊爾對這片沼澤地的評論是“廣袤卻不顯孤獨”。黢黑的土壤蘊含著泥煤,沼澤分布十分廣泛。石南花與牧草一樣短小,隨處可見,山間鑲嵌著牧人的小草屋與冒險家的小帳篷。高原牛毛茸茸的,與身后如詩如畫的風景融為一體,沼澤與山岳都是一副平緩矮小的景色。我們所說的孤獨,描繪的并不是萬物希聲、景色幽暗的森林,而是廣闊的、令人黯然的空曠之所。于我而言,大自然仍是熟悉而友好的,那一定是荒蕪的景致或是那暗處伺機而動的野性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但是石楠花和金雀花仍然美得似乎在心底投下了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人們也樂意看著樹枝在風中搖晃,還有那山間傾瀉而下的奔流無論是在聽覺和視覺上都是一種享受。沒有一片湖水可以與羅蒙湖與卡特琳湖的美貌相提并論,以至于有人想把新大陸的多余石頭拿來打造一個花崗巖的底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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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蘭另外的一大特色就是可以在一些舊橋和教堂的墻壁上看到人們用杰克刀刻下的他們名字的首字母,就像我們在樹皮和松樹樹干上刻字一樣,因為建造它們的石材實在太過柔軟。在斯特拉特福德,就已經有一張告示貼在古老的教堂外,懇求人們停止他們野蠻的行徑。在這里刻劃人名的歷史已經有一百多年了。我倚靠在公路旁的橋上時,發現就連這里的護墻也被刻上了字畫。因為游客們對伯恩斯城內布里格杜恩橋的蹂躪與破壞,這座歷史悠久的橋必須要修復一番了。人們甚至用杰克刀就可以切斷這座橋。到目前為止,這座橋的歷史比帝國的歷史還要悠久。在離格拉斯哥幾里外的地方,我看到了古羅馬橋的殘骸,它的拱門與大約十五個世紀前羅馬的第一輛戰車通過的時候一樣完美。之后的幾個世紀,它幾乎被人們遺忘了,只有歲月的車輪滾滾壓過,輕柔緩慢,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英格蘭沒有豐富的花崗巖與大理石,但有富饒的石灰巖、泥灰巖和黏土。古老的冥王星之神沒有為自己而戰,被深埋之后化作塵埃,更加親民。溫和的神接替了它的位置。這片大陸是苛政猛虎的墓地。大道與鐵路將山岳深深地劈成兩段,山石與平壤逐漸的混沌與相互吸收,合二為一,讓我很難說它們的分界在何處。

這就是英格蘭大自然的真諦:“花崗巖散落在一片碧綠間,日益成熟與圓潤。”這片原始的肥沃土地在向更高級別演化中,變得溫婉平靜。土地上那些粗糙的、苦澀的外表,變得甜美可食。這些翠綠展現出的朝氣,讓人們覺得它們的根必定深深扎根泥土之下。那些粗糙的、原始的、不和諧的都去了哪里?在這片安逸的土地上,大自然本身就是畫作就是詩歌,任何藝術加工都是多余的,理想的佳作已然就在眼前。當新大陸還處在未開化的時候,舊大陸已是膏腴之地。這就是為什么這樣的景色像是縈繞不去的記憶。目光所及的每一塊田地,每一座山峰,似乎我們在年少時期就已熟識。人與自然已經融為一體。連土壤中也埋藏著人類智慧的結晶,凱爾特人、羅馬人、不列顛人、諾曼人和撒克遜人,都曾在這片土地上遷徙行走,這片土地見證了他們愛與苦難的征程。所以,我們才會有一種回歸故土的感覺。這的的確確是我們的故鄉。它的每一寸土地,在漫長的歲月里,養育和教化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在英格蘭就像坐在溫暖的壁爐旁,情不自禁地勾起那份對家的牽掛。英格蘭島是安逸而和諧的,有著與大陸本土的光怪陸離截然不同的簡單,但是又能夠彼此共存,氣氛融洽。它可以滿足人們對家的渴望和對土地上果實的貪戀,但不能滿足對荒野與原始的追求,正如我們的詩人所言:“我渴望,我渴望,我渴望原始的力量和大自然的無所畏懼。”

也許我們對于自然最強烈的渴望不是別的,正是這片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至少,我能夠確定的是,每個人在面對眼前的這般美景時都會心滿意足。

這里的整體地貌呈現出一種緩慢、統一、保守的調子。大地萬物都秉承著沉著、適度的原則,每到一處,皆是如此——這種骨子里的可愛與溫順真是讓人驚訝又令人迷戀。我們不會忘記,人類很可能就是在這個半球上開始進化繁衍的,而時間似乎也在向我們證明,這片土地孕育著更為持久的生命力。對英格蘭景色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寧。人們沒有見過如此安靜的土地,尤其是習慣了臟亂、華而不實、動蕩不安的美國人。這十足恬靜的大自然如夢如幻,這寧靜如滿潮的海水撫平了每一處地球的傷痕,覆蓋了每一片海濱,每一個難看的污點都被遮蓋起來。整個地平線都是滿溢的、碧綠而平靜的潮水。(我看不到林肯郡的沼澤,也看不到約克郡的荒原。)這樣的安靜,一半是來源于人類經年累月的細心耕種照料,另一半則是大自然自身溫和的稟賦。這位自然母親心滿意足,婚姻美滿,豐衣足食,兒孫承歡膝下,她走過的每一條小徑都化作令人愉悅的美景。樹葉多么稠密而厚重!原野的草皮多么厚實而均勻!溪水與河流多么的平穩而清澈!沒有一絲嶙峋的河岸,沒有成片的沙地,更沒有在激流中翻滾的礫石!

對于一個歸來的旅者,看過英格蘭的樹葉后再看新英格蘭和紐約的小樹林,有的只有稀疏和凌亂。這或許要歸因于我們貧瘠的土地和干燥的氣候。這里樹木的枝葉一到仲夏就好像豎起的頭發一般,整個樹林看起來雜亂無章,不堪入目,又如剛從放縱的狂歡中緩過勁來。英國的樹葉,在樹枝上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竭盡全力地向著陽光舒展自己的身體,而美國的陽光太過猛烈和熾熱,樹葉蜷縮在彼此的身后,無精打采,垂頭喪氣,極力地避免陽光直射。在英國,雨滴淅淅瀝瀝地灑在枝頭上,枝干和樹葉都因為水分太多而下垂。這樣的天氣光線更稀少、更柔和,樹葉更加的伸展,想要抓住每一寸陽光,因而呈現出一種更為舒展的外表。枝干的末端聚集了大量的樹葉,而枝干內側就顯得光禿禿了。法國梧桐像一頂帳篷,樹葉全部長在了外側,鳥叫聲回響在其中,像在一間屋子內高歌一般。

“圓柱映出的薄暮,伴著梧桐內的歌聲。”

詩人丁尼生在詩中如是說。在稍遠的一段距離外,它看起來又像石塊般堅固,歐洲的楓樹也是同樣的奇特,并且這些樹木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生長的時候,還保留著在歐洲的習性。我花了幾年的時間,記錄在我家附近的幾棵楓樹的生長情況。它們比起當地楓樹來,輪廓少了一點優雅與精美,但是樹葉卻更加繁茂,更加翠綠。樹葉更大更結實,在樹的外圍緊密地聚集在一起。幾乎每個夏天,這些樹中暴露在太陽那一方的一兩棵,都會被烤焦。當秋天來臨時,樹葉變黃,整個楓樹就像被薄薄地鍍了一層金色。樹的外圍變成了淡黃色,但樹葉的根部還是綠色的。這些結實的如雕刻般的樹葉,總是能讓藝術家們找到靈感。而本土的那些樹葉,軟綿綿的沒有形狀,倒不至于纖薄脆弱,但確實不易描畫,完成后的作品也不盡如人意。

田野間和丘陵上的草甸也是一樣。我們所擁有的草皮,即便是最古老的草甸,都或多或少的參差雜亂。熱脹冷縮后的土壤,高低不一,自然長出的草也就良莠不齊。只有通過悉心照料,澆足了水,施好了肥,我們才能培育出跟英格蘭和蘇格蘭牧場一爭高下的草地。

正如達爾文揭示的那樣,地底下有大量活躍的蚯蚓,它們與那些肥沃的土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與我們貧瘠的土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短小而精悍的生物在歐洲土壤中起到的發酵和提高土壤質量的作用可比在新英格蘭要大。那片故土之上濃重的濕氣,深厚的黏性土壤,充足的食物,更溫暖的氣候,都是蚯蚓生存和活動有利的條件。的確,正如達爾文所說,英國之所以成為花園般的國度,正是因為這小小的、深藏于地底的生物。它們在地底耕地開墾,排水通風,將土塊碾碎,施肥造肥。雖不能移動石塊,但可以將其埋藏于地下,雖不能抬走古老的城墻和道路,但可以一點點侵蝕,并留下豐盛的肥料。達爾文還說:“在英國的每一寸土地上,每年都有超過十噸的干土壤經由它們帶到地面。”他更進一步地說,“當我們看到一片廣袤無垠的草甸時,要時刻銘記這美麗的景色主要歸功于這些蚯蚓,是它們將原本坑洼的土地變得豐饒平坦。”

我深信,蚯蚓在我們這片土地上,一定是因為無法適應惡劣的氣候而水土不服,但在英國,這些小動物們則如魚得水,不知疲倦。它們的辛勤勞作徹底改變了英國土壤的面貌,讓它看起來就像覆蓋著厚厚的雪層,只不過這雪不是從天上來,而是來自相反的方向,從地下以同樣溫和而均勻的方式平鋪大地。

在不列顛的大地上展現出的平衡與寧靜,不僅僅在草甸與樹林間,還在田野里。大地上長滿了大麥、小麥、燕麥甚至是各種豆類,田地都像湖面一樣平靜。每根麥稈或豆稈都一般大小和高矮。不可否認,這是人們細心耕作的結果,但同時也需要氣候的輔助。所以英格蘭的景色在英國人的手中,沒有遭到破壞,反而日益欣欣向榮。這些古老的拱橋在平靜的溪流之上多么的安逸,他們建起一條寬廣整齊的大道又是多么的輕松!足跡所及的平坦之路,目光所及亦是平坦。身體舒暢,精神也會舒暢。爬滿常春藤的墻壁與廢墟,已經收割的莊稼,環繞的籬笆,以及那些小草屋和成百上千的房屋共同造就了英國大陸的平靜祥和。也許只有在這個國家,牛羊才會如此安逸。英格蘭的春日與夏季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風吹草低不現牛羊”,因為牧草實在太過豐盛,羊群們很快吃飽喝足,或在草地上打盹兒,或在樹蔭下做著白日夢。你會突然發現這里四處都是草場,不會看到牛羊在荒涼貧瘠的草地上為食物奔忙,鮮美的牧草和眼睛齊平。它們個個知足常樂,這便是這片大地上另一種形式的寧靜。

英格蘭溫婉濕潤的氣候用兩種方式促生了那片非比尋常的綠色大陸,便是生長與腐朽。當草生長很快的時候,它成熟的莖葉也就腐爛的越快。一切都進行的太迅速了,在英格蘭,干枯的樹枝與葉子在冬季過后便不復存在,不會為盎然的春意添上不和諧的一筆。枯萎的枝葉都將很快的化作春肥,即便是到了五月的森林,你也很難找到一片去年秋天的枯葉,公路旁的田野與灌木叢中,沒有留下一株雜草。但在美國,即便已經能夠看到零星的早春的小草,但在果樹和山頂上總會多多少少的去年的枯黃枝葉或者莖桿殘留。反之,在一年四季淫雨不斷的英格蘭,春肥催生野草的速度也同樣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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