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再講一個漢武帝玩文藝期間招上來的奇人。他是實實在在的奇人，民間傳說他是星宿下凡。而正史中講：

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漢書·東方朔傳》

也就是說，東方朔是今天山東惠民這塊兒的人。他從小父母雙亡，是哥哥嫂子把他拉扯大的。他酷愛讀書，儒家的、道家的乃至諸子百家的，無所不通。

聽說新即位的小皇帝廣招天下文學賢良之士，征集治國之道，他就悶在家里，寫了一通，都是寫在小竹簡上的，差不多都是一尺來長、半寸來寬，寫了多少片竹簡呢？三千多片。裝了滿滿一小車，給拉到了長安。公車令找了兩個侍衛(wèi)，費了很大勁才抬到了漢武帝面前。

漢武帝拿起最上面那一卷，攤開一看：嚯！這人夠能吹的啊！

東方朔說：我十三學書，十五學劍，十九學兵法，肚子里面裝著八十多萬字的書，都背得滾瓜爛熟。我長得還帥，有一身好武藝，而且人品好。

可以為天子大臣矣。——《漢書·東方朔傳》

我太適合做皇上的大臣了。

漢武帝讓他身邊的大臣也看看。

身邊的大臣接過來，看了幾行就看不下去了：皇上，這小子準是個精神病，太自以為是了。

漢武帝說：敢吹牛的人，那都不是一般人，我喜歡。你再往下看看，寫得還是很不錯的。傳旨，讓這個東方朔待詔公車府，當個郎官。

東方朔很高興，一下子從社會最底層進了翰林院。像他這樣，自己跑來應(yīng)召的人，實在太多了，能被留下的那是極少數(shù)。接下來，就等著皇上召見吧。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干等著，于是就玩兒。宮里玩兒完了，城里玩兒，他跟宮里宮外的郎官、宦官，出來進去的藝人什么的，都混得很熟。

他這人性格好，能說會道，又愛開玩笑，而且有幾分邪性，愛搞個惡作劇，所以，很快，上上下下的人就都知道了有個郎官叫東方朔，特有意思。

漢武帝有時也會從身邊人嘴里聽說有關(guān)東方朔的一些趣事。可是，他一直也沒太在意，過了很長時間都沒召見東方朔。

有一天，漢武帝在未央宮里溜達，迎面碰見一幫小侏儒，就是一個小戲班子，他們經(jīng)常到皇宮里來唱戲。這些人一看漢武帝來了，立馬都跪地上大哭：皇上饒命啊！求求您開恩，不要殺我們。

這可把漢武帝給哭愣了：何出此言啊？我什么時候說要殺你們啦？你們這是聽誰說的？

小侏儒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是東方朔告訴我們的，說您嫌我們這些人小什么都干不了，也不能種田，也不能打仗，白糟踐糧食，要把我們殺光光……

漢武帝說：噢，東方朔這小子玩惡作劇玩到我這來了，我倒要看看他這是演的哪一出。來人，去把東方朔給我叫來。

不一會兒，東方朔高高興興地來了。漢武帝這是頭一次見到東方朔，果然是很帥的一個人，而且笑瞇瞇的，一點兒也不拘束，不像別的郎官到了他面前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東方朔很放松，挺招人喜歡。不過，漢武帝還是板著臉：東方朔，你嚇唬這幫小侏儒干什么啊？居心何在？

東方朔趕緊磕頭：皇上，微臣罪該萬死。可是，我有話要跟您說啊，我要不用這個辦法，見不到您。

漢武帝問：你要跟我說什么啊？

東方朔回答：皇上，您看看這幫小侏儒，三尺高的個頭，每月拿的工資是二百四十錢，外加一口袋粟；您再看我這個頭，九尺多高，我一個頂他們仨，可是，每月拿的工資也是二百四十錢，外加一口袋粟。

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漢書·東方朔傳》

這個待遇，對他們來說，夠撐死他們的；可是，不夠我吃的啊，我在公車府待詔，待了這么久，都要餓死了。總之一句話：要給我漲工資、提待遇。或者，您要是瞧不上我，干脆就讓我回家吧！

無令但索長安米。——《漢書·東方朔傳》

不要讓我只是白吃長安米。

這話把漢武帝逗得哈哈大笑：沒問題，給東方朔提高待遇，以后待詔金馬門，不用在公車府了。

從此之后，東方朔就跟當年馮諼似的食有魚、出有車了，不僅待遇提高了，而且也能經(jīng)常見到皇上了。

有一天，漢武帝找了一幫研究《周易》象數(shù)的高手，一塊兒玩射覆。什么叫射覆呢？《西游記》里有一集是唐僧師徒來到車遲國，遇到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三個妖怪在車遲國當國師。唐僧跟一個大仙斗法，看誰能猜中柜子里到底放了什么東西，這就叫射覆。一般都是拿個碗什么的，倒扣在一個東西上，讓人們猜這個東西。射是猜的意思，覆就是覆蓋、扣上的意思。這是很多研究《周易》占卜的人都要玩的。

西漢的這場射覆，可能是正史文獻上第一個關(guān)于射覆的記載。當時，漢武帝提前拿碗扣住一個東西，讓象數(shù)高手們射。結(jié)果，張三說是這個，李四說是那個，王五又說是別的，漢武帝都搖頭：不對，不對……一個射中的也沒有。

這時，東方朔站出來：皇上，微臣也學了一點《周易》，我來射射吧。

于是，東方朔坐到那個碗面前，拿起占卦用的蓍草，開始推衍卦象。片刻之后，他臉上便浮現(xiàn)出得意的笑容：回皇上，微臣射出來了。碗里的這個東西，像龍，可是沒有犄角；像蛇，可是它有腳；而且它善于在墻上爬。所以，我斷定，不是守宮，就是蜥蜴。守宮，就是壁虎。

東方朔射對了沒有呢？射對了。漢武帝大悅：對了，就是一只壁虎，厲害啊！賞東方朔帛十匹。那么，東方朔還繼續(xù)嗎？如果繼續(xù)射中，會獎勵更多。

東方朔回答：臣繼續(xù)。

于是，漢武帝又找了一個別的東西扣在碗里：你再射射這個。

結(jié)果，東方朔又給射中了。他又接連射中了好幾個，獲賞的帛已經(jīng)摞得很高了。

當時漢武帝身邊有個倡優(yōu)郭舍人，級別很高。這個人很聰明，也有一個好故事傳世。說漢武帝小時候有個奶媽，他是吃奶媽的奶長大的，對她感情不一般，當了皇帝之后，還管她叫“大乳母”。每次大乳母進宮來看他，漢武帝都賞賜一大堆布匹什么的。大乳母想要的，他都一概答應(yīng)。大臣們見了大乳母也都畢恭畢敬的。有一次，大乳母的孫子闖了禍，當街打劫，搶人財物，這罪過依律就得砍頭。

漢武帝聽說后：不行，不能判死罪。

可是，他手下執(zhí)法的人都是酷吏，執(zhí)法很嚴：皇上啊，死罪能饒，活罪難免，最低也得判個充軍發(fā)配，全家發(fā)配邊疆。

漢武帝也很無奈，不能亂了法制：好吧，發(fā)配吧，能保住命就行了。

大乳母一下子傻眼了，也不敢來求漢武帝，因為，這已經(jīng)是照顧了，再張口，那不是得寸進尺了嗎？怎么辦呢？她跟這位郭舍人很熟，就請郭舍人給想想辦法。

郭舍人想了想，教給她：您這樣，您發(fā)配臨走時，要跟皇上去見個面，辭個行。等見面的時候，您不要說話，只管哭就行了。哭幾聲，您就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瞅皇上，還是別說話，回幾次頭，瞅幾眼就行。

隨后，大乳母就按郭舍人教的，來向漢武帝辭行，臨走時哭著，一步三回頭，還不住地看漢武帝。郭舍人正在漢武帝旁邊，張口就罵：老太婆，你還瞅什么瞅，還不快走，你還以為皇上吃你的奶啊，皇上早就不是小孩兒了！快走！

漢武帝聽郭舍人這么一說，心里一疼，就喚起了小時候的記憶，眼淚直往下掉：大乳母，別走了，不用發(fā)配了。漢武帝立即赦免了大乳母全家。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漢武帝是個重感情的人；也可以看出，這個郭舍人非常聰明。這會兒，他看東方朔風頭這么足，有點不服氣，便說：皇上，我想跟東方朔賭一把，我來給覆個東西，讓他射，他要是射中了，我愿受罰，挨一百板子；他要是射不中，賞他的那幾十匹帛歸我。您看行嗎？

漢武帝很高興：好啊！

郭舍人拿著碗出去了，到院子里面，他把碗扣在樹杈上寄生的一種菌上面。

然后，他回來說：東方朔，你射吧。

這難度可太大了，菌的形狀什么樣兒的都有，質(zhì)地也說不上是金、木、水、火、土里的哪一種，而且還在樹上長著。東方朔這回確實費了點勁，射了老半天，又是占卦又是琢磨，最終怎么著？射中了。太神奇了！

于是，那個郭舍人倒霉了，被綁樹上打了一百板子，打得齜牙咧嘴、哭爹喊娘的。

東方朔很解氣：活該，還想刁難我！

然后東方朔把那個郭舍人又捉弄了一通，旁邊的人一下子都服了，這個東方朔是真有兩下子。

漢武帝很高興：好，升官。

東方朔升為常侍郎，成了漢武帝身邊的大紅人。漢武帝遇到的各種疑難問題都找他解答，尤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別人叫不上名字來的，東方朔都知道。

有一年，不知從哪兒跑來一只像麋鹿一樣的動物，跑到皇宮里來了。到底是個什么呢？誰也說不上來。漢武帝手下的博士們見多識廣，也都說不上來。

漢武帝讓人把東方朔叫來：你看看，這是個什么東西啊？

東方朔一笑：啟稟皇上，我還真知道。不過，皇上，我有個請求。

愿賜美酒粱飯大飧臣，臣乃言。——《史記·滑稽列傳》

您先賞給臣一桌好酒好菜，我就說。

漢武帝說：沒問題，來人，給東方朔備飯，好酒好菜啊！東方朔你趕緊說這是什么。

東方朔還不說，嬉皮笑臉地：皇上，微臣還有一個請求。我看上了一片魚塘，特別好，您賜給我吧。您只要答應(yīng)這個，我就告訴您這是什么。

漢武帝興致很高，大笑：好你個東方朔，還蹬鼻子上臉了，好，朕答應(yīng)你。

東方朔這才說：這個東西叫騶牙，《山海經(jīng)》里面有記載的，不信您可以讓他們?nèi)ゲ橐幌隆６遥疫€知道，一般要是騶牙出現(xiàn)，就預(yù)示著近期可能有敵國的人來投誠。

果然，一年之后，匈奴的一個大部落有十萬之眾來投降大漢。于是，東方朔又得到了很多賞賜。得了那么多賞賜干什么呢？娶媳婦，他娶了很多很多的媳婦。

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史記·滑稽列傳》

誰家有漂亮姑娘，他就想辦法娶到家里。過一年，新鮮勁兒過了，就換！一年換一個。

他做什么事，都跟正常人不一樣。有一回，他喝醉了酒，甚至在皇宮大殿上撒尿，換成別人，肯定就是死罪了，但漢武帝喜歡他，所以他沒事兒。

有一次，正是夏天，漢武帝給郎官們發(fā)防暑福利——一人一塊肉。幾個大整塊的牛腿、牛肋扇被拎到東方朔他們辦公的地方。結(jié)果，主持分割肉的官員遲遲不來。東方朔煩了，自己動手，拔出佩劍，割下一塊，就回家了。

一會兒，分肉的官員來了，很不高興：這不是一般的肉，是皇上賜的，他隨便割了就走，這是大不敬！

這個官員就給打了小報告。漢武帝一聽：好！這回我非得治治這個東方朔。

一會兒，東方朔來了。漢武帝問：東方朔，你說說吧，你不待詔，沒經(jīng)我批準，就敢自己割肉走人，是什么意思啊？

東方朔又是滿臉堆笑，說了一通，愣是把漢武帝給逗樂了：這么說，你這是英雄行為，不待詔是勇氣；割肉時的樣子，還很酷；沒割多少，說明你還挺照顧別人；割肉回去是給老婆吃的，說明你是模范丈夫。我真服了你了。好了，賜酒一擔，肉百斤。

總之，東方朔是一個異類，很多人干脆管他叫“狂人”。

有一次，幾個郎官的長官，官職比較高的，正在一起說東方朔的壞話。漢武帝正好聽見，說：

令朔在事無為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史記·滑稽列傳》

要不是因為東方朔有點瘋瘋癲癲，就你們怎么可能比他的官大啊？

漢武帝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東方朔除了這些扯著玩的事兒，還做了很多正經(jīng)事，是一個直言敢諫的人。

朔雖詼笑，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漢書·東方朔傳》

表面上，他不大正經(jīng)，實際上，特別善于察言觀色，善于把握跟漢武帝說話的時機、分寸和方式，而且，他有一肚子學問、道理。所以，別人不敢開的玩笑他敢開，別人不敢跟漢武帝說的話他敢說。總之，東方朔是漢武帝身邊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但是，因為他的狂，他的不正經(jīng)，還有在他的正經(jīng)思想里法家思想多一些，漢武帝一直沒有重用他。

一開始，他還想著進取升官，為國為民做點事，建功立業(yè)什么的，后來，就無所謂了。他想歸隱山林，做個高人隱士，可又一想，自己喜歡美女，喜歡喝酒，喜歡跟人開玩笑，喜歡熱鬧，干脆就把這個朝廷、這個宮殿當作隱居的地方吧。

于是，后世便有了一個說法：“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

東方朔還寫了一篇形式新穎的大賦來自我安慰。這篇賦被后世稱為《答客難》，非常精彩。

再后來，東方朔死了。《史記》中記載他比漢武帝死得早，說他臨死時，給兒子留下一首《誡子詩》，是這樣寫的：

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易農(nóng)；依隱玩世，詭時不逢。——《漢書·東方朔傳》

意思是說，你不要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學，因為節(jié)操而不食周粟，活活餓死，那是傻瓜；要跟做周朝柱下史的老子學，老子也是大隱于朝，善于全身避禍，那才是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