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象,一個膽子極小的少女,卻敢一個人跋山涉水不知幾百里,看到山精鬼魅會嚇得瑟瑟發抖不敢出聲,卻能在深夜獨自穿過陰森恐怖的亂葬崗。
見山神娶親,河伯嫁女,明明心底告訴自己躲開再躲開,可是每次都會慘白著一張小臉,走上前送一枚五谷錢作為賀禮,送完之后喜酒也不喝撒開腳丫子就跑路。
一想到這些畫面,李平泩嘴角翹起,望向少女的眼神當中,滿是柔和。
兩人相遇時,處于一片亂葬崗之上,有城隍廟夜游使帶領陰兵巡視峽境,身為練氣士,二人自然能看到那些鬼物陰靈的存在。
少年喝著酒背著小東方,對于這些存在沒什么太大感觸,兩者互不理睬便好。
可剛離家出走沒多久的武雀兒哪知道這些古怪門道,心大膽子小的她在看到鬼物陰靈后,嚇得花容失色,一邊慌不擇路飛奔,一邊還喊著鬼啊鬼啊的。
無巧不成書,武雀兒奔跑途中一個沒注意,撞到了白袍大袖的病態少年。
兩頰消瘦,滿臉慘白,加上一襲白衣,少女怎么看怎么覺得眼前少年是那無辜橫死終日游蕩山野的孤魂野鬼。
少女大聲叫嚷著不要吃我,不要吃我,然后對著少年報以一通老拳。
因此,李平泩鼻青臉腫半個多月,一碰酒水就得倒吸一口涼氣,真他娘是下了死手的。
也是在那之后,他的身后就多了這個小尾巴。
每每回想起當時場景,李平泩又好氣又好笑。
其實少年對于武雀兒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欽佩,當初,還不是乞丐裝扮的少女,嫌棄長發礙事,二話沒說撩起柴刀,這份干脆利落,可能少年這輩子都學不來。
祠廟內,嗚咽聲漸漸歸于寂靜,少年轉頭看去,身旁少女已經熟睡,他望向殘余篝火一時間也有些愣愣出神。
記得離開家鄉那會兒才剛剛初夏,轉眼便是秋末了。
不知道傻大個兒有沒有成為劍修。會不會來年開春,沒時間回家換上嶄新春聯?
不知道總愛拉人說教的老夫子,還會不會用辣椒下酒,醉后依舊那般罵天罵地罵閻王。
不知道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是不是也像從前那樣,喜歡一個人蹲在河邊,輕輕唱著不怎么好聽的童謠。
不知道那立志要成為一代大俠,逛遍所有青樓的高瘦少年,是否有一刻會突然覺得,其實有家比什么都好?
不知道那總喜歡于孩子們嬉戲打鬧的光棍漢子,有沒有取到朝思暮想的美嬌娘?
不知道來年春暖花開時,院里桃樹是否會像今年一樣花開滿枝頭?
不知道自家祖宅少了兩個少年后,會不會略顯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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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漸深,山神祠廟內篝火火光微微搖晃,少年少女已沉沉睡去。天地間唯剩下夜蟲嘶鳴聲不絕于耳。
青苔遍布的屋頂,先是有絲絲縷縷的青煙緩緩升起,隨后便憑空出現一位錦衣老人,面膚若初生嬰兒,白發白須,赤足懸空站定于屋脊之上,腳尖距離屋脊任有三寸,不沾染半點塵埃,寬袍大袖與白發隨著山風起伏,飄搖不定。
若是有外人看到這一幕,估計都會忍不住贊嘆一句,好一副仙神之姿,得道高人。
老者低下頭去,他雙眸之中,有幽芒微微閃動,視野透過屋頂,看向祠廟內的熟睡少女,老者好氣好笑又心疼。
一路行來,老人將少女一路的山水歷程都看在眼中,記在心頭。
開始之初,對于自家小姐美其名曰的行走江湖,說實話沒怎么上心,畢竟離家出走的戲碼,也不是頭一遭了。
老人至多也就覺得過上幾天,吃夠了風餐露宿的苦頭,等到足夠想家了,小姐就會安然返鄉。
可讓老人愕然的是,這一次,小姐不但走出那座高城,還翻山越嶺選擇人跡罕至山野小徑行走,轉眼間便是一月有余,這與以往截然不同。
頭一次親眼見到面露猙獰的孤魂野鬼,山魈精怪,少女也只是慘白著一張小臉,盡量繞路,繼續前行。
老人跟隨的這一路,都刻意隱去身形,山野中有好多次看到夜幕下的少女,瘦小身軀蜷縮在樹下,因為害怕而渾身瑟瑟發抖,口中還念念有詞。
什么我不犯鬼鬼不犯我,什么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等等。
若不是少女父親親口叮囑過,老人早就現身相見了。
清神宗?還去個屁,哪有在自家里舒坦。
至于修行一事,老人他自己就是位名副其實的大修士,一般的仙家山頭都不夠老人跺跺腳的。
老人是親眼看著少女從嬰兒一點點長大成人,加上老人這一生并無子嗣師承,所以少女在他心中就是自己的親孫女兒,不心疼她,心疼誰去?
這一路,哪怕老人再怎么心疼自家小姐,能做的也只有為其護道一程。
曾在一處不知名山脈中,就有一個心懷叵測的妖物,化身成頭戴道冠,手持拂塵的年邁道人,再將山中洞府用障眼法,遮掩成為一座仙氣飄渺的道觀,企圖蠱惑少女拜它為師。
在少女眼中,自然是老仙人隱居深山多年,偶遇資質卓絕的天縱奇才,想要收入門下,再傳絕世秘籍,這一類書上橋段。
那時,少女還覺得是自己運道太好,剛想點頭答應,結果就看到原先仙風道骨的老真人,被一道從天而降的紫色雷光當頭劈下,直接神魂具散,死的不能再死了。
尸體也隨著顯露出本相,少女低頭再抬頭,滿臉迷茫,愣神片刻后媽呀一聲,轉身飛奔,眼眶當中滿是淚水。
估計那化身成道門高真的妖族,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對從未現身的錦衣老人而言,此類障眼法自然能一眼看破,至于那妖族口中的拜師,少女不知道其中的險惡用心,老人還能不清楚?
山野精怪之流,想要修行本就十分不易,除非有大機緣傍身,否則光是開啟靈智就得耗費百年光陰,更何談修行路上的化形與之后的步步登高。
所以有些心術不正的妖物,靠著吞噬煉氣士的血肉神魂,化形所需歲月大大縮短,而且對于自身修為大有裨益。
而少女是天生的修道胚子,資質之好,悟性之高,踏足修行的老人在幾百年的歲月里也不過見過幾人而已。
這類天才,只要不中途夭折,就注定會成為山巔最拔尖的一小撮人。
至于后來與少女偶然相逢并結伴而行的少年,老人則是覺得很怪異,就像是看到一個將死之人。
第一次見到少年,老人就察覺到李平泩體內氣機紊亂不堪。雖身為煉氣士,但體魄處處是細微裂縫,就像是貧寒百姓家里四處漏風的屋子,布滿大大小小的窟窿,大雨傾盆,就會使滅頂之災。或者是件一碰就碎的瓷器,外表無礙,卻承受不住太大力道。
這樣一位少年,老人很難想象他是怎么敢只身遠游千百里,就不怕死在荒山野嶺,淪為孤魂野鬼?
而且在老人看來,這小子口氣忒大,敢跟自家小姐這么說話。所以,在少年拍響竹箱那一刻,老人的臉色就已經陰晴不定,覺得是不是找的機會教教少年好好說話?
當然,殺人什么的倒不至于,但再讓少年鼻青臉腫個把來月還是可以的。
老人一邊想著一邊連連點頭,覺得此事可行。
在他身側,又有一點金光閃過,隨后以金色光點為圓心,四周空間瞬間扭曲,一位儒裳男子從中跨出一步,空間漣漪歸于平靜。
儒衫男子全身金光流轉不定,面容模糊,如高山隱于云海,如蛟龍藏于深淵。
雖然看不清相貌,但那份儒雅氣度,便是早已不理紅塵百多年的錦衣老者,都要不由得暗自贊嘆一句,好一個君子之風。
只不過儒衫男子下半截身軀隨著夜風吹拂,化作點點金光,消散于半空。
老人看到這一幕,沒任何表情,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神道一途更加波折。眼前這男子作為此地山水神祇,早已沒了香火供奉,神魂還未消散于天地間已是大不易。
那儒衫男子現身后,拱手作揖道:“小神許闞,見過仙師。”
錦衣老人搖頭淡然回道:“朱雀王朝,董璇璣。仙師二字,我可擔當不起,若是按照世俗規矩來講,我還得敬稱你一聲前輩,對吧?許子崇。”
自稱許闞的山神老爺,被人道破真名后默然無語,沒承認也沒否認。
關于這位小小山神的檔案記載,在朱雀王朝可謂是少之又少,畢竟他所在地界兒早已荒廢百余年。
一地山水神靈的修為氣數,基本上都是與此地山根水脈,民風民俗,文運武運所掛鉤。
所以,哪怕之前此地再怎么人杰地靈,香火鼎盛,經過長達千年的渺無人煙,靈氣潰散,此等劫難對于山水神祇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
無法之地就像一口熔爐,身處其中,神靈金身與神性都會隨著光陰流逝,一點一滴消磨于天地間。
山神許闞,這位在朱雀王朝《地理志》上面記載的神祇,至今已存在千年之久,神性雖然消磨頗多,但魂魄依舊無礙,最少還能存世百年。
光憑這一點,就很值得推敲。
董璇璣道:“其實你大可不必現身,好不容易收集這么點兒香火,就這么揮霍了不可惜嗎?”
儒衫男子搖頭道:“香火對我來說雖然可貴,但禮數不能缺。再說了,哪怕不現身于此,在過著時日,這點香火也會隨著金身磨損一點一滴消散。過慣了摳摳搜搜的窮苦日子,好不容易能大方一回,最后還能以人身現世,也算是不忘本,很值得。”
董璇璣輕笑幾聲,看來眼前山神心性很符合自己胃口。
隨后老人又無奈搖頭笑道:“一個修道之人,卻學儒家行事,最后竟成為一地山神。老夫很是好奇,當年的你作何感想?”
自山神現身那一刻起,董璇璣就察覺到許闞異樣。
雖然以儒家裝束示人,舉止禮儀都很符合所謂的君子之風。但修為到達老人這個高度,對方所謂的氣機流轉,靈力多寡,神性深淺一眼便知。
一步步抽絲剝繭,對方體內除去所謂的神性,魂魄最深處分明還隱藏著極為淺淡的道韻氣息。
所以老人才會敢斷言,許闞未成為一地山神之時,是一位道家煉氣士。
面容模糊的山神許闞心神一緊,渾身金光稍稍凝滯些許,不知如何回答。
董璇璣道:“老夫并無惡意,就憑剛才你對雀兒與李平泩的贈禮,你生前事,老夫就不在過問,至于以后如何,朝廷如何,與老夫無關。”
之前祠廟內,少年所見兩團金光,正是許闞贈送之物。
此物類似于道家護身符箓,見此符者如見山神,能夠庇護兩人在峽境之內不受邪祟侵擾,蛇蟲鼠蟻見之,自會繞道而行。
此法雖不高明,其他香火鼎盛的神靈都能隨手為之,但許闞這尊早已破敗不堪的山神則是會折損本源極多。
倘若按照世俗買賣之法,用武雀兒供奉的香火來換取此庇護,不得不說,許闞虧損極大,說是入不敷出都不為過,所以在老人看來,更是難得可貴。
“多謝仙師。”許闞再次拱手作揖致禮。
老人揮了揮袖子,低下頭去,再次看向祠廟之內。
兩人陷入沉默,唯有夜蟲嘶鳴環繞天地間。
許久之后,老人似乎心有所感猛然抬頭,看向山頂方向皺眉沉吟。
施展一門早已失傳的道家推衍之術,左手在袖口內不斷掐動。
片刻之后,老人臉色巨變,轉過頭看向雙手負后的許闞,臉色不復之前的平靜,心中怒意滔天,他陰沉這臉低聲喝道:“許闞,你到底想做什么?寧愿金身破碎神性磨滅也要遮蔽此方天地大道流轉,失心瘋不成?”
而許闞模糊不清的面容卻微笑道:“有人答應過,能讓我重活一世,仙師覺得我該拒絕嗎?”
沒等老人有所答復,許闞再次開口輕聲道:“來了。”
話音剛落,山頂之上,先有一點白光一閃而逝,隨后驟然出現粗如山峰的劍光直射天幕,拖曳出一條雪白長虹,方圓千里被這劍光照耀,亮如白晝。
而距離劍光最近的老人,哪怕以他的高深修為,都只得閉眼,不敢直視那道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