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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扶桑

錢家,頭頂瓜皮的公子哥跪在錢家大院子里,在其后不遠處一個女人也跪著,只不過這身上衣服臟兮兮的,堂堂一正房妻子,眉眼低垂,確如乞丐一般。

倆人跪對的方向,是錢家用于供奉,祈福的偏房。

一個只穿著簡樸土黃袍的老人,跪在供奉有錢家上五代的靈牌前,手里攥著念珠,微聲細語,若是仔細聽,倒似小乘梵文,一節一叩首。

撫朝猶在之時,常有菩提僧入還歸于李家王朝的西都說法,一并有無數佛門典籍,若《金剛經》《大般若經》一類,還有便是以腳力見長的苦行僧,傳說有高僧一路向東苦行,面見當時的李家皇帝。

李家向來以黃老后人自居,講求的都是一指叩長生的理,什么因果輪回,緣起性空的,玄之又玄。所幸,當時的李家皇帝極其包容,與東行高僧以黃老之說討教,自言收獲頗豐,并且下令西都護府不得阻攔西來僧人,任其在西都生根發芽。

短短三年,便有上千人名僧人入京說法,帶來經書萬冊,后皇帝欽點高僧冊封達賴班禪,交由西都護府統轄。

三十年,佛家弟子遍地發芽,隱隱有奪道家大統之勢,道庭老祖騎牛下萬象山,去已蔚然成觀的四金門與數十名佛道高僧說法,老祖一人之力,舌戰群僧。

后來一個掃地僧童,一言長生復,不復何求,直接就把修道兩甲子的老祖給弄得無語凝噎。世人鮮知,禿驢一詞是濫觴于此,而且正出自這仙骨道人之口,后人戲說,釋道釋道,一句禿驢便釋道。

落寞而歸的道庭老祖在萬象山化形證道,并把佛門堪細盡數收納,自成小派入道,又是一甲子,出關便再度西行,舊年說法老僧早已化作舍利,新生僧人根本無力匹敵釋道合一的道庭老祖,節節敗退。

說法結果自然是道庭勝出,不過年至三甲子的老祖,卻也被佛門金人安上了一個老不死的名號,不喜不怒的老祖也不理會,上京便是新編年歷,力主滅佛。

說到底還是佛門后臺不比皇帝認祖宗的道庭硬,江南北地許多小寺院盡數毀去,大寺院也不少都給改寺作觀,不過滅佛終究難滅人心,貧瘠之地的西都百姓,很多也還是持念珠食齋飯,天龍寺和四金門也得以至今屹立不倒。

此刻跪在靈堂誦佛經的現象,卻也見怪不怪了,鄉野老百姓不求金身舍利,只求緣好因,得好果。

已經持家三十年的錢家老爺,錢佑道一生勤儉,為人也極其仁厚,早年商賈得財,買下了些許田地,租給佃農農作,卻從不強收田稅,若適逢年收不佳,還會自己掏米散糧,名聲口碑是人人皆傳。

可自己上輩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不務正業的兒子,天天吃喝嫖賭,游手好閑。本以為是錢栩還小,未成家,便和老王家商量了門親事,讓他把那水靈閨女嫁給自己兒子,是千般好處給盡才成的婚事。

成家后,小倆口一開始還如膠似漆,把老錢給高興的,可等到王家女有了身孕,錢栩又開始不安分了,不僅數次偷帶青樓女子入家門,統統都讓老錢持著棍子給嚇跑了。

后來還重回賭場,更是越賭越大,今天本想著讓懷子六月的鳳青去勸回錢栩,不曾想這不知好歹的狗東西非但沒有動惻隱之心,還腳踢懷有自己親身骨肉的鳳青,更甚的是,錢栩還偷拿自己的兩畝最好良田地契,押給許家莊的人。

這街市里人誰不知道許家莊老大許正舟和半邊天之稱的宋紹丘是結拜過的兄弟,那宋紹丘本就覬覦錢家的田地,這敗家子把地契押給許家莊,許正舟還真能讓你翻本不成?

那種著兩畝良田的佃戶是掛著鼻涕和錢佑道哭訴,自己這一家老小要養的,入了宋紹丘的手,豈不是要餓死自己的妻兒和家中老人,可錢佑道也沒辦法,自己手上委實沒多的田來給他,只是差人從糧庫里調了一點糧食給他,本以為就此別過。

后來聽說佃戶家的兩個老人半夜都投了河,估計老人怕自己成了一家數口人的拖累,誦念佛道功德的錢佑道又差人貼了些撫恤錢財給佃戶。

錢佑道梵文誦盡,念珠一共三千轉,回頭看身后的不肖子,是氣得直接捏碎手中念珠兩粒,他竟然趴在地上給睡著了。

錢佑道看到再后邊兒認真跪著的鳳青,想起那個涕零哀求的佃戶,夜半投河的兩個老人,還有原本就對自己虎視眈眈的許正舟,宋紹丘二人,起身欲疾步上前,不料跪太久也吃了一個踉蹌,一把扶住身前的臺桌。

這一扶,桌臺所有的靈位,如巨山顛覆般崩塌在錢佑道身上,噠噠的木頭跌落地面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錢佑道去撿起那些散落一地的靈牌,看著上面一個一個熟悉的名字,總忍不住多撫摸一會兒,才把它恭恭敬敬地擺了上去。

直到最后一塊,根本不著墨跡的空靈牌入手,才成了壓垮錢佑道這個老人最后的稻草。

手里捏著這一塊為自己裝備的空靈牌,心中懷戀化為悲憤,這種懷戀累積已久,這種悲憤也是如此。

年老的錢佑道把手中還剩下的八十六顆念珠,帶著那空靈牌一并砸在這個不肖子孫的臉上,自從錢栩娘親死去,錢佑道是從未舍得打罵過這個逆子,之前種種的紈绔行為,他都是讓錢栩跪在這偏房之外,跪一晚就心軟了。

可這次并不一樣,他原本自取滅亡也就罷了,還禍及他人性命。

轉醒的錢栩只覺臉上一疼,剛想任性罵娘,老子二字剛剛脫口而出,便看到了地上的空靈牌,還有散落滿地的念珠,順著眼前那個幾乎占滿自己所有視野的鞋子向上看,那是一張年老卻也帶著怒火的臉。

錢栩不禁咽了一咽口水,似是要將剛剛的渾話咽回去一般,咧嘴叫了一聲爹。

錢佑道是怒抽一氣,一腳踹在了這個錢栩的笑臉上,“逆子,早些年老夫不打你,不罵你,是老夫覺得虧欠你,是你娘在庇佑你,事到如今,你私拿田產,硬是抵押給了那個許正舟,你是嫌棄老夫命太長了是吧!啊!逆子!”

“老夫今日定要給死去二老,為你方才拳打腳踢的鳳青還有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討回公道。”錢佑道是真氣上心頭,兩鬢白髯飄飛,漲紅了臉,可畢竟年事已高,一陣拳打腳踢,卻不著力道。

興許是被打煩了的錢栩,也有了脾氣,一手撇開錢佑道上來的腿,沒好氣道:“什么逆子,逆子的,你這個老不死的,還有臉提我娘,我娘還不是因為你當初破了大財才死的,你知不知道當初我和我娘在家里有多害怕啊,她讓我躲在暗室里面,那幫畜生是怎么對她的,你心里還有數嗎?”

什么老不死的,到錢佑道耳朵里猶如炸雷,后面錢栩說的每一句話卻是事實,字字誅心,曾經用老婆孩子,換自己東山再起是錢佑道早已成為一輩子無法抹去的污點。

“你!你!你!逆子!”錢佑道又是抬腿踢了上去。

錢栩很是靈巧地躲過了老父親憤怒,甚至還順手推了一把,站立不穩的錢佑道后腳剛巧不巧地踩中一顆散落地上的念珠,仰天摔去。

前半生一心光耀門楣,手段無數的錢佑道,后半生心中愧疚難當,樂善好施,習慣在偏房靈堂誦經的錢佑道,還有此刻躺在地上如同小孩一般,哽咽慟哭的錢佑道。

滿園皆風,滿園皆哀,入冬后,錢家大院角角落落的血紅扶桑早已開得艷麗,此刻搖曳有落英。

錢栩撣了撣有些臟兮兮的錦緞,不去理會蜷縮在院子里哭泣的錢佑道,也沒有看那個一直跪在旁邊,畏畏縮縮的懷孕女子,過院門,穿門廊,就回房去了。

王家女鳳青,自然也聽到了自己夫君口中以前的那個錢老爺究竟是如何如何的人,可她心底就認一個理,錢老爺一直救濟王家,那便是有恩,自己是萬萬不能恩將仇報,女子無才無能,最后能給的不過自己還年輕的身體。

等到年老珠黃再無它用的那天,差不多也就該結束了。

鳳青護著小腹,想勸動躺在地上掩面哭泣的錢佑道,可如何勸得動啊。

錢佑道口中念念有詞,是抱怨也是責備自己,后來是錢佑道教她離開,鳳青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的,家中管事聽到了動靜,卻也不敢觀望。

直到夜里吃飯,鳳青端著些飯食來伺候錢佑道時,可嚇得不行,只看到紅色扶桑滿目,有的懸于空中,有的在地上翻滾。更有扶桑從院子中央蔓延開去,遇到磚縫便向下滲透,而后繼續蔓延。

鳳青不敢上前去瞧那個處身于鮮紅之中,一動不動的老爺,全身倏忽的失了力氣,眼前光彩漸遠,米飯,湯水,菜混在破碎聲中。

錢家外,馬鈴在窄巷回蕩,牽馬人伸手抹了抹已然開出錢家院墻的血紅扶桑,輕輕摘下,放入了自己的嘴里,細細咀嚼,徐步走著。

巷深有鈴,馬蹄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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