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從《史記》到陶淵明
- (日)白川靜
- 7435字
- 2021-03-24 11:21:00
三 《史記》的文章
明代文章家王世貞,被奉為古文辭學派之祖。他對于《史記》的文體是這樣評價的:“太史公之文,有數端焉”,即有“愆而虛”“暢而雜”“雄而肆”“宏而壯”“核而詳”“婉而多風(諷刺意味)”“精嚴而工篤”“磊落而多感慨”八類。即古代帝王本紀,其文愆而虛;春秋列國諸世家,其文暢而雜;戰國縱橫之際諸傳記,其文雄而肆;劉邦、項羽本紀與韓信、彭越列傳,其文宏而壯;八書一類,其文核而詳,婉而多風;刺客、游俠、貨殖諸傳,其文精嚴而工篤,磊落而多感慨。(明代凌稚隆《史記評林》引)
《史記》不僅文體種類繁多,質量也參差不齊?!妒吠ā肥翘拼鷦⒅獛讓懙氖撞肯到y性史學理論專著,該書《敘事》篇中寫道:“然則人之著述,雖同自一手,其間則有善惡不均,精粗非類?!痹u說《史記》中蘇秦、張儀、蔡澤等傳“是其美者”。然而,這些文章大多取自《戰國策》,因此并不能以此說明《史記》的文章皆為上乘之作?!妒酚洝肺恼滤x用的文體,與文章的敘述對象、參考文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司馬遷自己做的文章,多體現于議論部分,例如前述《伯夷列傳》。傳記的敘述部分,主要基于參考資料創作。所以,評價文章的優劣,必須考慮到其與參考資料的關系。劉知幾的這種評論方法,因之而意義不大。
《史記》中記載的事件,按照發生年代可分為先秦時代與秦漢以后兩部分。先秦時代事件的編撰只能依靠文獻記錄,秦漢之際則有許多傳聞可供參考,特別是景、武二帝的時代,正是司馬遷父子生活的時代。依據春秋公羊學的三世說概念,又可將《史記》編撰的時代分為“所傳世”“所聞世”“所見世”三個階段。根據時代的不同,事件記述方法也有所差異。其中最令人感興趣的便是秦漢之際,即“所聞世”。秦帝國急劇毀滅,隨之而來的楚漢興亡,是一個以中國全境為舞臺、極盡哀怨豪壯的歷史故事,歷史的足音依稀可聞。但是,司馬遷生活的年代距秦漢之際畢竟已有百余年。《史記》在記錄這段歷史時,一定參考了這一時代的文獻記錄。比如《高祖本紀》和《項羽本紀》的栩栩如生的敘述和描寫,若是沒有參考資料,就算司馬遷在壯游途中收集到再多的傳聞,就算司馬遷本人的史筆再爐火純青,想必也無法輕而易舉地還原當時的場面。曾以幕僚的身份追隨漢高祖的陸賈所作的《楚漢春秋》,我想就出現在司馬遷的參考資料中。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陸賈的故事。
《史記》卷九十七收錄了陸賈的傳記,《漢書》卷四十三大致就是據此而著?!妒酚洝防镎f:“陸賈者,楚人也。以客從高祖定天下,名為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陸賈是一名幕客,不通武事,也稱不上運籌帷幄之才。但他出使南越,說服南越王尉他歸順,頗有縱橫家之風。陸賈與尉他的對話,在《陸賈列傳》以及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傳》中均有收錄,應是根據本人留下的記錄所作。
陸賈鉆研儒學,常在高祖面前引用《詩》《書》。高祖對此不快,罵道:“乃公(自己)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立刻反問:“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指出,若不是秦國有失仁義之道,高祖又何以得天下?高祖臉上不痛快,但此話畢竟有理,遂命令他:“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睘榇岁懮I上十二篇文章,每奏一篇,高祖皆稱“善”,左右齊呼萬歲。這便是《新語》十二篇?!稘h書·藝文志》中收錄了被稱作儒家經典的“陸賈二十三篇”,其中應該就包含《新語》十二篇。
《漢書·藝文志》中,六藝略的春秋屬收錄了《楚漢春秋》九篇,詩賦略的陸賦屬收錄了“陸賈賦”三篇。梁劉勰所著《文心雕龍·才略》篇有言:“漢室陸賈,首發奇采,賦孟春而選典誥(詔書)。其辯之富矣?!闭J其為漢賦源流之一,可見此人文才之高。這里要討論與《史記》相關的書便是《楚漢春秋》,此書《隋書·經籍志》著錄為九卷,《唐書·藝文志》為二十卷,宋代《太平御覽》也有引述,證明《楚漢春秋》在北宋時期尚有留存。為《史記》《漢書》加注的唐代注釋者們,應該也讀過《楚漢春秋》全書。唐宋百科辭典性質的類書《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太平御覽》,以及唐初的《文選注》,也分別引用過《楚漢春秋》。清代洪頤煊等人作《楚漢春秋》輯本,留存至今的尚有五十余條,其中對漢初英杰們的事跡多有記述,對鴻門宴前后的記事也有所殘存。毫無疑問,《楚漢春秋》是《史記》創作的藍本之一。
《項羽本紀》中,鴻門宴的精彩場面可以媲美垓下之戰,也是一場劃分了沛公劉邦與項王命運的戲劇性事件。諸侯約定,“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由此,先行攻入函谷關的沛公,即阻止項羽入關,這便是事件的起因。項羽以為沛公有異志,為誅殺劉邦設下計謀。最終劉邦自鴻門宴成功脫身,謀臣亞父范增為之扼腕憤惜?!冻h春秋》的佚文中,保留了這段故事前后的情節:
沛公西入武關,居于灞(水名)上。遣將軍閉函谷關,無內項王。項王大將亞父(范增)至關,不得入,怒曰:“沛公欲反耶?”即令家發薪一束,欲燒關門,關門乃開。 《藝文類聚》卷六
項王在鴻門,而亞父諫曰:“吾使人望沛公,其氣沖天,五色相摎,或似龍,或似蛇,或似虎,或似云,或似人。此非人臣之氣也,不若殺之。” 《水經·渭水注》,《太平御覽》卷十五、又八十七、又八百七十二
沛公脫身鴻門,從間道至軍。張良、韓信乃謁項王軍門曰:“沛公使臣奉白璧一只獻大王足下,玉斗一只獻大將軍足下?!眮喐甘苡穸?,置地,戟撞破之。 《太平御覽》卷三百五十二
上述數條記錄之間多少有些出入,不過都能在現存《項羽本紀》中找到。可是,唐代《史記》《漢書》的注釋者們,卻沒有標注其出處為《楚漢春秋》。究其原因,應當是《項羽本紀》與《楚漢春秋》的文章關聯極其緊密,已經沒有特別標注文字異同的必要了?!妒酚洝纷⑨屩袠俗ⅰ冻h春秋》的,僅僅只是為了補充說明《史記》省略的部分。例如,《高祖本紀》索隱中標注了那位主張把守函谷關的鯫生(無趣之徒)本姓解,《項羽本紀》集解標注罵項羽“沐猴(猿類)而冠”的人是蔡生?!冻h春秋》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這兩處注解中。如此僅于補充說明的注文里引用此書的做法,表明其他部分基本相同,并沒有必要專門加注。由此可以推論,鴻門宴前后的情節皆出自《楚漢春秋》,鴻門宴當晚發生的事件同樣也出自《楚漢春秋》。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項羽本紀》中鴻門宴的故事,很有可能是將《楚漢春秋》中的情節照搬了過來。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司馬遷對參考資料完全不加整理就直接引用。從《史記》引用古代文獻而編述的列國時期以前的內容當中,可以找到許多相關證明。此外,即便是直接挪用《楚漢春秋》的情節,司馬遷也多少進行過文飾。比如范增謀劃刺殺劉邦這一部分,《項羽本紀》原文如下:
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p>
比照《水經注》等書引《楚漢春秋》,雖然只有后半部分,但我們還是可以看出《史記》的行文要簡約許多。可見,司馬遷對鴻門宴事件乃至整篇本紀,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潤色。這是因為《楚漢春秋》中的故事,更具備戰記特有的故事性與口誦性,史實性不足。為將這段故事編入史書,就必須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正。這正足以看出由故事到歷史的全新發展。
描寫鴻門宴之類場面,或許唯有靠在場的目擊者,或是當事人的后人方能講述下來。雖然傳承下來的故事多少被加以渲染,但絕非是全然架空的傳聞。有證明顯示,《楚漢春秋》的作者陸賈確曾身處鴻門宴現場?!陡咦姹炯o》記載,劉邦在進入秦故都咸陽之前,聽取張良的計謀,先派酈食其與陸賈二人用財利引誘秦將,攻陷了咸陽。緊接著發生了鴻門宴事件,因此兩人應當也正好在場?!冻h春秋》佚文中記錄了鴻門宴前后的事件,這歷史場面應該是陸賈親筆為之。
說到酈食其這個人,《史記》中將他與陸賈共同立傳。陸賈的《楚漢春秋》也有關于酈生的記錄。酈生是陳留高陽人,家境貧寒,酷愛讀書,縣里百姓稱他為“狂生”。得知沛公經過陳留,酈生道:“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從游?!贬B生想前去拜訪沛公,但沛公不喜儒生。有戴儒冠的儒生前去拜訪,沛公就把儒冠摘下,邊向里面溲溺(小便)邊痛罵儒生。酈生拜見時,沛公正坐在床邊,讓侍女為他洗腳,斥酈生為豎儒(卑賤的儒生)。見酈生從容不迫的態度,沛公改而以禮相待,并聽從他的計謀?!冻h春秋》中記載的這段故事,相較《史記》頗有不同,而更為精彩。
上(沛公)過陳留,酈生求見,使者入通。公方洗足,問:“何如人?”曰:“狀類大儒?!鄙显唬骸拔岱揭蕴煜聻槭?,未暇見大儒也?!笔拐叱龈?。酈生瞋目按劍曰:“入言,高陽酒徒,非儒者也?!?《北堂書鈔》卷一百二十二,《太平御覽》卷三百四十二、又三百六十六
酈生自稱“高陽酒徒”,按著寶劍橫沖直撞的狂放模樣,本應是司馬遷非常感興趣的類型。但不知為何,《史記》中沒有記載《楚漢春秋》的這段情節。劉知幾《史通·雜說上》中對此也有所論及:“劉氏(漢室)初興,書唯陸賈而已。子長(司馬遷)述楚漢之事,專據此書?!挥^遷之所載,往往與舊不同。如酈生之初謁沛公,……非唯文句有別,遂乃事理皆殊(不同)。”或許自《楚漢春秋》之后又發展出了不同版本的故事,但可以確定的是,酈生與陸賈共同出席了鴻門宴。關于酈生的身世,陸賈的書也應該提供了最真實的資料。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正文之后、太史公論贊之前,有記載酈生別傳的大段文字。這段記錄或許接近于《楚漢春秋》原文。若此文章是那些不滿于《史記》本文沒有記載“高陽酒徒”故事的人所為,那么應該是很早之前就添加進去的。這與前漢末褚少孫對《史記》進行的補綴,當屬同類作為。該論贊明確指出,《史記》的作者在編撰酈、陸傳記時參考了種種資料。
太史公曰: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于鞏(河內縣名)洛(洛陽)之間,酈生被儒衣往說漢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別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固當世之辯士。至平原君子與余善,是以得具論之。
這篇令人不得要領的論贊,真是出自司馬遷之手嗎?被加入酈、陸傳記中的平原君,是指平原侯朱建。朱建家貧,據說母親出殯時曾受陸賈接濟,應當是陸賈的友人。文帝三年(前177年),淮南王長殺辟陽侯審食其。據說平原君為之出謀劃策,遂負罪自殺。文帝十分惋惜,拜平原君之子為中大夫,此人后出使匈奴,大罵單于傲慢無禮,而遭殺害。這應該是武帝初年的事情。太史公所說“與余善”就是指的此人;但從年齡上看,平原君死后五十余年即元朔五年(前124年),司馬遷仕為郎中,年僅二十二歲,與平原君朱建之子如何能夠深交?他們的年齡至少相差五十歲。如此看來,《酈生陸賈列傳》的論贊部分應是司馬談所作。讀陸賈《新語》,并稱其為“當世之辯士”,也不似司馬遷所為。因此,《史通》中對該篇的非難,也應是針對司馬談的。陸賈曾以非凡的口才說服南越王稱臣,是個了不得的辯士,他的《新語》一書在《漢書·藝文志》中還被歸于儒家類。不僅如此,此人貌似還是一位風流才子。傳聞他通曉歌曲,常攜數名歌倡四處游樂。文學史上頗有爭議的有關項羽《垓下歌》和劉邦《大風歌》的創作問題,也被推測與陸賈有關。
項羽號稱西楚霸王,曾一時號令天下。他于漢四年(前203年)以廣武鴻溝為界,與劉邦二分天下。翌年,兵敗垓下,憂憤而亡。漢三年,平定三秦的劉邦曾乘勢率五十六萬大軍出擊,卻被項羽打敗。劉邦臨急,將愛子從車上丟下,棄父拋妻遁走。后來,他被困彭城,插翅難逃;紀信以身代之,劉邦才得以逃生。到最后,劉邦項羽對峙于廣武,項羽企圖烹殺被俘的劉父太公。這段故事在《楚漢春秋》(《太平御覽》卷一百八十四、又六百九十六)中有詳細記載,《史記》參考了其中的記述。當時,就是陸賈作為使者被派到項羽處,不久劉邦的父母妻子平安歸還。
此時,漢軍擴大包圍態勢,楚軍軍困食乏。漢軍舉全力從各地進攻,終將項羽圍困于垓下。一代霸王終于走向了終結。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忼慨,自為詩曰: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數闋(幾遍),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就這樣,項羽試圖以死斗殺開最后的血路,然后大笑著自刎于江邊。他的軀體遭到四分五裂,殘肢被搶去邀功。項羽這般悲慘的下場,當時身處劉邦幕中的陸賈應是知道的。《楚漢春秋》還收錄了美人和《拔山歌》的一首歌:
漢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項羽本紀》正義引
這首詩只是為了嵌入“四面楚歌”這個詞而作。
項羽的《拔山歌》正如朱子在《楚辭后語》卷一中的評價那樣,“其詞忼慨激烈,有千載不平之余憤”,將英雄末路的悲緒描寫得淋漓盡致。即便是拔山蓋世的勇者,有時也無法戰勝。時間即命運。項羽自知命運的衰敗,將悲切之情匯集于愛馬、愛妾身上。對這位聲稱“書足以記名姓而已”、不喜讀書的英雄來說,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首歌,算得上是佳作了。
流傳于日本的《史記》古本中,有一版本為多出一句的形式。此為五山僧桃源瑞仙(1430—1489年)《史記抄》——又名《桃源抄》——第二句是“時不利兮威勢廢”,還加了第三句“威勢廢兮騅不逝”一句,形成上句結尾與下句開頭字句相同的蟬聯句式。不過,這些應該只是技巧上的變動。因為即便項羽當時的確慷慨悲歌了一番,我們也無法得知他臨終前究竟唱的是什么??傊?,這些或許都是傳承者們添加的。既然《楚漢春秋》佚文中保留了美人和《垓下歌》的歌,可見《垓下歌》原本也應當在書中有所記載。
與此相對,高祖的《大風歌》傳達的則是勝利的喜悅與得意之情。漢十二年(前195年),距項羽敗亡已過七年。在此之后,高祖討伐叛變的韓王信反遭匈奴軍隊圍困于平城,復有陳豨叛變,及韓信、彭越等最得力的功臣被誅殺。高祖身側可謂多災多難。漢十二年十月,高祖討伐黥布叛亂,黥布敗走。高祖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沛縣。
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首《大風歌》又名《過沛詩》《風起歌》。歌中“大風起兮”“威加海內兮”“安得猛士兮”幾句中的語氣詞“兮”字又作“侯”字,所以也叫《三侯之章》。此時高祖令一百二十名少年和唱,他亦親自起舞,慷慨傷懷,流下眼淚。高祖下令說,將來我死后,將沛縣作為我的湯沐邑(提供祭祀費用的城邑)。他天天同父兄諸母故人談笑,過了十多日才離去。翌年四月,高祖于都城駕崩。按照遺命,由一百二十名少年合唱的傳統保留到了文帝時期。
沛縣設宴時,陸賈或許正侍奉左右。高祖逝世后,惠帝(前194—前188年在位)、少帝(前187—前180年在位)時期,陸賈與陳平等人共同謀劃對抗呂后專制,扶植文帝(前179—前157年在位)即位。他對當時的漢室內部情況最為了解,唐朝劉知幾也予以肯定,稱漢初“書唯陸賈而已”。陸賈喜好歌曲,呂后專制時期,陸賈一度家居,變賣了出使南越獲得的財物,換得千金,外出時安車駟馬,帶著十個演奏琴瑟的侍者,四處歌舞游樂。陸賈既是《楚漢春秋》的作者,而此書若真是《高祖本紀》《項羽本紀》的主要參考資料,那么二位英雄之歌多半也是經由陸賈流傳下來。所以,將這兩首歌分別作為劉邦、項羽二人的真實作品而討論其文學性,事實上是意義不大的。本質上看,它們應屬于口傳文學的研究范圍。
據《史記》說,《大風歌》是高祖本人所作,這種說法獲得廣泛認同。前漢末劉歆著《西京雜記》卷三中提到,“大風之詩”乃高祖為戚夫人作?!稘h書·藝文志》的詩賦略歌詩之屬,錄高祖歌詩兩篇,另一篇四言詩《鴻鵠歌》見于《史記·留侯世家》。高祖愛妃戚夫人的兒子立太子無望,高祖安慰戚夫人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遂唱出了這首《鴻鵠歌》。
此時高祖寵愛戚夫人,意欲改立戚夫人的兒子為太子。呂后生下的太子此時已得號稱商山四皓的四賢人輔佐。高祖聽聞此事,嘆道:“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辈⒊溃?/p>
鴻鵠高飛 一舉千里 羽翮已就 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 當可奈何 雖有矰繳 尚安所施
這首《鴻鵠歌》與《大風歌》采用了不同聲調?!冻h春秋》(《后漢書·馮衍傳》注引)逸文中記載了這場廢立太子的事件。所以,《鴻鵠歌》與先前提到的“美人和歌”一樣,可能都出自《楚漢春秋》。
如果說《史記》中最廣為人知的《項羽本紀》等記錄漢初歷史事件的文章,編撰時大多參考了《楚漢春秋》等文獻,那么研究《史記》的文學性時就需要把這一事實納入視野?!冻h春秋》在《漢志》中著錄為九卷,在隋唐書目中著錄為二十卷,想必全書大部分內容已收錄其中,記述范圍應已達到漢文帝初期?!冻h春秋》現實且淺顯易懂的文體也非常適合引用到《史記》中。同樣是引用,清朝崔東壁在《洙泗考信錄》指出,《孔子世家》直接收集了孔子的事跡,原封不動地收錄下來,其中卻存在大量錯誤。我寫的《孔子傳》一書也談到了這一點。綜合以上種種,可知太史公親筆創作的其實是各篇的論贊部分,及發生于自己生活的時代并親自見聞的事件,例如元鼎六年(前111年)司馬遷奉命出使巴蜀滇中所寫的報告書《西南夷列傳》。除此之外,其他部分皆參考了資料。不過《西南夷列傳》的論贊部分稱滇王為楚之后裔,“楚之先豈有天祿哉”,毫無疑問是來自一段無確切根據的傳說,這一點與《史記》中稱東越乃大禹余烈的說法如出一轍。文章也使用了押韻手法。
《太史公自序》中收有全書各篇的小序。本紀、世家部分多用韻語,列傳中也有數例?!锻庖摹贰痘返攘袀鞯恼撡澆糠忠灿玫搅隧嵳Z??傮w來看,使用韻語的文章內容貧乏,與其他部分格格不入??傊?,《自序》與本文及論贊部分缺乏一致性。后面要講到的《呂后本紀》,是一個最為明顯的例子。
在此,因篇幅有限無法談及各個篇章的問題,但從文學性角度來看,正如王世貞所說,《史記》的文章質量參差不齊,這一點毋庸置疑。雖然在歷史敘述體例方面,《史記》稱得上佳作,但并不能說《史記》在文學性方面同樣成功?!妒酚洝返奈膶W性,唯體現于司馬遷受刑后樹立的命運觀,以及他領悟到這種命運觀并以此撰寫的部分?!妒酚洝樊斨羞@有限的一部分,卻奠定了《史記》強烈的基調,將整部作品升華為一部恢弘的交響樂。
但這部交響樂無法帶給聽眾凈化心靈的效果。因為其最為重要的根源部分,就像沒有弦的琴無法奏出聲音。這部以人類命運為主題的偉大史書,并沒能解決命運帶來的問題,而是令后代背負起書中記載的種種生活態度以及命運實踐。后代的人們不得不以史傳中的先人為典范,把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作為自己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