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氏聞見錄 邵氏聞見后錄
- (宋)邵伯溫 邵博撰 王根林校點
- 4250字
- 2021-03-17 18:52:16
卷第三
英宗于仁宗為侄,宣仁后于光獻為甥,自幼同養禁中。溫成張妃有寵,英宗還本宮,宣仁還本宅。溫成薨而竟無子。一日,帝謂光獻曰:“吾夫婦老無子,舊養十三英宗行第。滔滔宣仁小字。各已長立。朕為十三,后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時宮中謂天子取婦皇后嫁女云。蓋仁宗、光獻以英宗為子,圣意素定矣。此殆天命,非人力也。至召英宗為皇子,入謝,帝與后適御后苑迎曙曙,英宗諱。亭,帝謂后曰:“豈偶然哉!”嘉祐八年三月晦日,帝起居尚安,夜一更,遽索藥,且召后。后至,帝指心,不能言。宣醫投藥,已無及矣。帝崩,左右欲開宮門召兩府,后曰:“此際宮門不可開,但以密敕召兩府,令黎明入。”又三更令進粥,四更再召醫,又使人守之。翌日,兩府入,后哭告以上崩,令召皇子嗣位。英宗初不敢當,兩府共抱之,解其發,衣以黃衣。命翰林學士王珪草詔,珪懼甚,筆不能下。丞相魏公韓琦從容曰“大行皇帝在位幾年”,珪乃能草詔。英宗即位數日,有疾,執政大臣請光獻后垂簾,權同聽政,后辭退,久之,乃從。則光獻立子之功,其可掩哉!故神宗深感之,所以事光獻之禮甚至。迨光獻之崩,神宗哀毀,不能視朝,其所制挽章,至今讀之令人流涕也。韓魏公薨,其子孫仿郭汾陽,著《家傳》十卷,具載魏公功業。至英宗即位之初,乃云光獻信讒,屢有不平之語,魏公以危言感動曰:“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得安穩。”又言太后曾問“漢昌邑王事如何”。又云太后言:“昨夕夢甚異,見這孩兒卻在慶寧宮。”謂英宗復在舊邸。魏公曰:“卻在慶寧宮,乃是圣躬復舊之兆,此是好夢。”又言英宗不豫,魏公奏曰:“大王長立,且與照管。”謂神宗。后怒曰:“尚欲舊窠中求兔耶?”又言太后對大臣泣訴英宗語曰:“富弼意主太后。”又云太后欲御前殿,魏公論奏云云,乃止。又云臺諫有章,乞早還政,太后泣曰:“若放下,更豈見眼道耶?”如此等事尚多,皆誕妄不恭,非所宜言。韓氏子孫販賣松槚,張大勛業,以希進用,殊不知陷其父祖于不義也。王巖叟者,父子為魏公之客,亦著《魏公遺事》一編,其記魏公言行甚詳。至論光獻權同聽政事,亦為欺誕。謂太后還政之后,魏公勸英宗加儀衛,帝曰:“相公休獎縱母后。”又謂魏公對太后曰:“自家無子,不得不認。”察其意,以謂英宗非魏公不得立,既立,非魏公不得安也。英宗受仁宗天下,貴為天子,思所以報光獻之德者,何以為稱反惜儀衛末禮,有“無獎縱母后”之語?于英宗孝德,不無累乎!恭惟太皇太后,天下之母也,以其無子而令認。業為臣子者,悖慢至此,不幾于跋扈者乎!前代奸人自稱定策國老,以天子為門生,皆由此。以魏公之賢,使死者有知,其敢當也!故神宗嘗曰:“如此恐非韓琦之意。”伯溫嘗論英宗之立,首建議者,范蜀公也;繼之者,司馬溫公也;順成仁宗、光獻意者,韓魏公也。富公《辭戶部尚書章》、呂誨中丞《魏公以下遷官疏》,乃天下之公言也,具書之,以俟史官采擇。
英宗即位之初,感疾,不能視朝,大臣請光獻太后垂簾,權同聽政。后辭之,不獲,乃從。英宗才康復,后已下手書復辟。魏公奏:臺諫有章疏,請太后早還政。后聞之遽起。魏公急令儀鸞司撤簾,后猶未轉御屏,尚見其衣也。時富韓公為樞密相,怪魏公不關報撤簾事,有“韓魏公欲致弼于族滅之地”之語。歐陽公為參政,首議追尊濮安懿王,富公曰:“歐陽公讀書知禮法,所以為此舉者,忘仁宗,累主上,欺韓公耳。”富公因辭執政例遷官,疏言甚危,三日不報。見英宗,面奏曰:“仁宗之立陛下,皇太后之功也。陛下未報皇太后大功,先錄臣之小勞,非仁宗之意也。方仁宗之世,宗屬與陛下親相等者尚多,必以陛下為子者,以陛下孝德彰聞也。今皇太后謂臣與胡宿、吳奎等曰:‘無夫婦人無所告訴。’其言至不忍聞,臣實痛之。豈仁宗之所望于陛下者哉!”以笏指御床曰:“非陛下有孝德,孰可居此?”英宗俯躬曰:“不敢。”富公求去益堅,遂出判河陽,自此與魏公、歐陽公絕。后富公致政居洛,每歲生日,魏公不論遠近,必遣使致書幣甚恭,富公但答以老病,無書。魏公之禮終不替,至薨乃已。豈魏公有愧于富公者乎?然天下兩賢之。魏公、歐陽公之薨也,富公皆不有祭吊。國史著富公以不預策立英宗,與魏公不合,至此祭吊不通,非也。
本朝自祖宗以儉德垂世,故藝祖之訓曰:“嘗思在甲馬營時可也。”其所用幃簾,有青布緣者。仁宗生長太平,尤節儉。京城南愍賢寺,溫成張妃墳院也,寺中有溫成宮中故物:素朱漆床,黃絹緣席,黃隔織褥。帝御飛白書溫成影帳牌,才二尺許,朱漆金字而已。以溫成寵冠六宮,服用止于此,故帝寢疾,大臣入問,見所御皆黃?。嗚呼!恭儉之德不在此乎!英宗內無嬪御。王廣淵以濮邸舊僚進待制,貧不能辦儀物,韓魏公為言,帝曰:“無名以賜,不可。”后數日,有旨令廣淵書《無逸》篇于御屏,賜白金百兩。嗚呼!吾本朝祖宗以節儉為家法如此。
光獻太皇太后元豐四年春感疾,以文字一函,封鐍甚嚴,付神宗曰:“俟吾死開之,唯不可因此罪人。”帝泣受。后疾愈,帝復納此函。后曰:“姑收之。”是年七月,后上仙,帝開函,皆仁宗欲立英宗為皇嗣時,臣僚異議之書也。神宗執書慟哭,以太皇太后遺訓,不敢追咎其人。故帝宮中服三年之喪,盡禮盡孝者,知慈德之不可報也。
伯溫侍長老言曰:“本朝唯真宗咸平、景德間為盛。時北虜通和,兵革不用,家給人足。以洛中言之,民以車載酒食聲樂,游于通衢,謂之棚車鼓笛。仁宗天圣、明道初尚如此,至寶元、康定間,元昊叛,西方用兵,天下稍多事,無復有此風矣。元昊既稱臣,帝絕口不言兵。慶歷以后,天下雖復太平,終不若天圣、明道之前也。”嗚呼!仁宗之兵,應兵也,不得已而用之,事平不用,此所以為仁歟!
神宗開潁邸,英宗命韓魏公擇宮僚,用王陶、韓維、陳薦、孫固、孫思恭、邵亢,皆名儒厚德之士。王陶、韓維,進止有法,神宗內朝,拜稍急,維曰:“維下拜,王當效之。”諸公一日侍神宗坐,近侍以弓樣靴進,維曰:“王安用舞靴。”神宗有愧色,亟令毀去。其翊贊之功如此,故潁邸賓僚號天下選云。
神宗初即位,中丞王陶言宰相韓魏公不押常朝班為跋扈。帝遣近侍以章疏示魏公,公奏曰:“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黃門至則可縛臣以去矣。”帝為之動,出王陶知陳州。
神宗即位,銳意求治,初用呂溱為翰林學士,為開封府;溱死,又用滕甫為翰林學士,為御史中丞。甫性疏,上時遣小黃門持短札御封問事,甫夸示于人。或有見御札中誤用字者,乃反謗甫以為揚上之短,上怒,疏斥之,至以為逆人李逢親黨,不復用。時王安石居金陵,初除母喪,英宗屢召不至。安石在仁宗時,論立英宗為皇子,與韓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雖高科有文學,本遠人,未為中朝士大夫所服,乃深交韓、呂二家兄弟。韓、呂,朝廷之世臣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韓,即出于呂。韓氏兄弟,絳字子華,與安石同年高科;維字持國,學術尤高,不出仕,用大臣薦入館。呂氏公著,字晦叔,最賢,亦與安石為同年進士。子華、持國、晦叔爭揚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安石又結一時名德之士,如司馬君實輩,皆相善。先是,治平間神宗為潁王,持國翊善,每講論經義,神宗稱善。持國曰:“非某之說,某之友王安石之說。”至神宗即位,乃召安石,以至大用。
神宗既退司馬溫公,一時正人皆引去,獨用王荊公,盡變更祖宗法度,用兵興利,天下始紛然矣。帝一日侍太后,同祁王至太皇太后宮,時宗祀前數日,太皇太后曰:“天氣晴和,行禮日亦如此,大慶也。”帝曰:“然。”太皇太后曰:“吾昔聞民間疾苦,必以告仁宗,帝因赦行之。今亦當爾。”帝曰:“今無它事。”太皇太后曰:“吾聞民間甚苦青苗、助役錢,宜因赦罷之。”帝不懌,曰:“以利民,非苦之也。”太皇太后曰:“王安石誠有才學,然怨之者甚眾。帝欲愛惜保全,不若暫出之于外,歲余復召用可也。”帝曰:“群臣中惟安石能橫身為國家當事耳。”祁王曰:“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帝因發怒曰:“是我敗壞天下耶?汝自為之。”祁王泣曰:“何至是也。”皆不樂而罷。溫公嘗私記富韓公之語如此,而世無知者。崇寧中,蔡京等修哲宗史,為《王安石傳》,至以王安石為圣人,然亦書慈圣光獻后、宣仁圣烈后因間見上流涕為言安石變亂天下,已而安石罷相。豈安石之罪雖其黨竟不能文耶?抑天欲彰吾本朝母后之賢,自不得而刪也?帝退安石,十年不用。元豐末,帝屬疾,念可以托圣子者,獨曰:“將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師傅。”王安石不預也。嗚呼,圣矣哉!
神宗元豐四年,召北京留守文潞公陪祀南郊,會更官制,自司徒侍中拜太尉,罷侍中,為開府儀同三司、判河南府,陛辭。先是,故參知政事王堯臣之子同老,以至和中潞公與劉相沆、富韓公弼、王參政堯臣,共乞立英宗為皇嗣,章草進呈,明其父功,帝留之禁中,面問潞公。公對與同老合,乃加潞公兩鎮節度使,官其子宗道為承事郎。潞公力辭兩鎮,止受食邑。劉沆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兗國公,子僅自祠部員外郎為天章閣待制。王堯臣贈太師、中書令,謚文忠,子同老自水部員外郎充秘閣校理。富公進司徒,子紹京除閣門祗候。富公之客李偲問公曰:“公治平初進戶部尚書,屢辭,今進司徒,一辭而拜,何也?”公曰:“治平初乃某自辭官,今日潞公以下皆遷,某豈敢堅辭,妨他人也?”蓋潞公與荊公論政事不合,出判北京,七年不召,自此帝眷禮復厚矣。
神宗初,欲破夏國,遂親征大遼,御營兵甲、器械、旗幟皆備,分河北諸路兵,遂將置保甲民兵,諸路騷動。一日,帝衣黃金甲以見光獻太后,后曰:“官家著此,天下人如何?脫去,不祥。”又欲京城安樓櫓,后亦不許,但以庫貯于諸門。
神宗友愛二弟,不聽出于外,至元祐初,宣仁太后始命筑宅于天波門外,既就館,哲宗奉宣仁后臨幸。有旨:二王諸子各進官一等。舍人蘇軾行制辭曰:“先皇帝篤兄弟之好,以恩勝義,不許二叔出居于外,蓋武王待周、召之意。太皇太后嚴朝廷之禮,以義制恩,始從其請,出就外宅,得孔子遠其子之義。二圣不同,同歸于道,可以為萬世法。朕奉侍兩宮,按行新第,顧瞻懷思,潸然出涕。昔漢明帝問東平王:‘在家何等為樂?’王言‘為善最樂’。帝大其言,因送列侯印十九枚,諸子年五歲以上悉帶之,著之簡冊,天下不以為私。今王諸子,性于忠孝,漸于禮義,自勝衣以上,頎然皆有成人之風,朕甚嘉之。其各進一官,以助其為善之樂。尚勉之哉,毋忝父祖,以為邦家之光。”次日,丞相呂大防、范純仁二夫人入見,宣仁后曰:“昨同皇帝幸二王府,二王侍立,尚食甚恭。皇帝待之亦盡禮,吾老矣,深以此為喜。”又曰:“仁宗事燕王,盡子侄之禮,王頗自重,但以行第呼仁宗,雖禁中服用,王輒取之,仁宗不敢吝。吾二兒豈敢如此?”嗚呼!后之言其旨深矣。不幸后上仙,小人謗毀靡所不至,天下冤之,其詳伯溫著之《辨誣》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