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我們嘉瑜是作家誒。”Rose對George說，口氣就像對外人提到自己的一個值得驕傲的孩子一樣。

“沒有沒有，”董嘉瑜連連擺手，“完全稱不上是作家，就是在寫小說而已。”

“我知道啊，”George說，“你以前對我說過。”

George竟然知道，董嘉瑜的心又開始咚咚亂跳了，而且一說到自己的長處，董嘉瑜又從剛才的自卑轉而自信起來：“你們都這么優秀，這么梗核，回頭我要把你們都寫進小說。”

“好啊好啊。”董嘉瑜第一次見Rose高興得像個孩子。

“我有個朋友啊，在親子鑒定中心工作，” George說，“每天見到許多稀奇古怪的、狗血的故事，他把那些故事改編之后放到網上，結果閱讀量非常高，非常火。”

“是嗎？”董嘉瑜說，“這種工作太棒啦！你朋友太棒了，可以把生活當成小說素材來過誒，羨慕……”

后來，Rose和George還一起聊了很多，什么哪個公司在研究無人駕駛技術啦，什么現在做哪種生意賺錢啦，怎么在日本注冊商標啦，董嘉瑜就完全插不上話了。

難怪董嘉瑜好像看過一篇文章說，收入的層次不同，看到的世界就不同。月薪一萬的和年薪百萬的差距巨大，年薪百萬的與年薪千萬的差距也巨大……

董嘉瑜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嘉瑛，去年翻臉的時候，嘉瑛說：“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努力，你一直停滯不前，我和你早已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雖然董嘉瑜覺得妹妹的氣話無比囂張，但是現在她必須承認，嘉瑛說得沒錯。不知道，如果嘉瑛和Rose、George比，他們的視野會一樣嗎？

下午，董嘉瑜正向鉆在“品牌故事”里了一樣在改品牌故事，然后忘了周遭，只聽一個細細小小的聲音喊道：“姐姐在忙什么呢？”

聲音那么輕那么小，又喊的是姐姐，只能是雷了。見雷已經站在自己的旁邊，董嘉瑜立刻起身。

董嘉瑜已經習慣了，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是年長還是年幼，是董事長還是實習生，只要對方站著，她就會站起來表示對對方的尊重。

董嘉瑜這才想起，整個辦公室就她和小陸兩個人，Rose和George出去辦事了，其他幾個銷售本就經常外出，謝云錦去了工廠跟進瓶子的進度。

雷這天和大部分時候一樣，還是簡簡單單地穿了一套淺咖啡色的休閑西服配老爹鞋，還是藏不住一米八的大長腿。

“我不忙，正修改品牌故事呢，也不是特別急著要那種，”董嘉瑜說，“品牌發布會用的，哦對了，我們十二月七號會開品牌發布會你知道嗎？”

“我知道了，等開完品牌發布會我就離職了，十二月八號離職。”雷說。

“啊？”董嘉瑜雖然覺得雷性格比較冷，比較難親近，但她還是說，“你離職那天，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好呀好呀。”雷回答得非常爽快。董嘉瑜發現，雷好像也不是不熱情，只是不會主動熱情。

如果說一個人的性格與原生家庭有關的話，該是什么樣的家庭培養出這樣性格的孩子啊——明明她大學還沒畢業，年紀小小，明明對自己又很不錯，但就是冷得讓像自己覺得不敢靠近。

“為什么要離職啊，是因為考研嗎？”董嘉瑜盡量用大姐姐對小妹妹的口吻說道，這樣可以消解自己的緊張感和對雷的陌生感。

“對，為了考研，”雷低著頭說，看著自己的腳尖，“姐姐覺得考研難嗎？”

“我那時候非常努力，”董嘉瑜說，“每天清早五六點起床，晚上十二點到一點之間睡覺，堅持了三個多月，就考上了。不算難。”

見雷沒接話，董嘉瑜又說道，“其實我第一學歷中專，后來又拐了很多彎，中了成教的大專和本科，最后才考上了研究生。”

“那個時候我們成教兩個班，一共150多人，30多個人報考研究生，就考上我一個。那時候我們班主任都以我為傲，在師弟師妹面前經常舉我努力學習的例子。”

“那時候很好笑，我是成教二班的，我考上研究生之后，成教一班有同學還會像看明星一樣，在我們班教室的門口，只為看我一眼。還有個同學說，我一直以為研究生離我們很遠，遠在天邊，原來研究生就在我們身邊，身在眼前。”

想起當年的輝煌，董嘉瑜的臉上開始閃爍著光彩。

“很勵志，”雷把一縷頭發掛到耳朵后邊，用右手的食指推了下眼鏡夾著鼻梁的部分，“你的故事很勵志，你真厲害。”

“其實一點兒都不厲害，27歲才繞了一大圈，考上研究生，只是因為不服輸。”董嘉瑜說。

“不服輸？”

“恩。小時候，有兩件事一直印象很深刻，成了心結，也是后來我發誓要考研的重要原因。”

如果是別人，大概早就該問“哪兩件事啊”，但她對面的是雷，雷什么也不說，只是盯著董嘉瑜的眼睛看，等她講。

“第一件事是，小時候我家里很窮，農村的孩子嘛！再加上我十五歲那年，我爸又生病去世了，家里其實是沒錢供孩子讀書的。我小時候又調皮，學習不好，我媽說‘只要你能考上中專，你妹就能考上大學’，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

“憑什么我能考上中專，她就能考上大學？難道我的人生就是我媽的一盤棋，而且在我媽的棋里我只是一名小卒而我妹妹是帥？關鍵時刻丟卒保帥？”

“不行，我不要當任何人的卒，我要當自己的帥！”

“第二件事是，我有一個叫倩葉的發小，我們從小到一起玩。后來，她上了高中，而我上了中專。”

“有一次我媽到她家里去，倩葉的爸爸把她往家里寫的信拿給我媽看，讓我媽看看倩葉的字跡有多漂亮。結果我媽卻看到倩葉在信上寫‘我不會像嘉瑜那樣平平凡凡的。’”

“當我媽給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我讀中專回來的暑假，十六歲的我正在洗碗，眼淚叭噠叭噠往碗里掉。當時我就想，你有多高學歷我就會有多高學歷，我倒要看看，誰平平凡凡的。”

“所以，后來都上了好幾年班，又回頭去考研究生，都是因為這兩件事。”

雷呼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很復雜。通常來說，董嘉瑜講的這些算是內心的“秘密”了，聽的人也會講一些自己的秘密，迅速拉進兩個人的關系，但雷沒有。

只是咬著嘴唇微微點點頭，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后來呢？”

“所以就這樣兜兜轉轉，我研究生畢業時都三十歲了。最可悲的是，我研究生畢業時候沒有再努力，真的是平平凡凡的了——既沒有努力實現我的理想，當作家；也沒有努力工作，多賺錢。”

“直到現在，我整個人生的亮點，還是三個多月考上研究生這件事，我覺得我的人生是失敗的，是無比悲哀的。”

“我妹妹和我不一樣。她也是和我一起讀的研究生，只比我低一級。她讀研究生的時候，會經常逃課去逛街，比我不守紀律多了。但是她畢業之后，她的目標起非常的清晰——三年月薪過萬。”

“反倒她研究生畢業之后勁很足，一直都在國際型的大型廣告公司，后來還去了愛爾蘭留學。回來就進了WAWA這樣的世界五百強。她八六年生的，現在已經小有成就。我感覺上，她的收入和視野什么的，應該和Rose和George差不多，我就弱太多了。”

“我現在甚至覺得，我媽當時把她當‘帥’并沒有什么錯。如果我媽只有一個孩子，我寧愿是我妹而不是我，因為我媽跟著她可以過好日子，跟著我就只能受窮了。”

“但是，我現在已經開始努力了，是從今年年初，也就是我四十歲時候開始努力的，也許是因為‘四十不惑’吧。”

“今年前半年我一直在努力寫小說，但剛剛起步還不太會寫，所以寫了半年沒有任何收入；后半年到這家公司后，就一直在努力工作，。”想起塔羅牌的占卜結果，董嘉瑜說，“但還是降薪了，而且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Rose姐很喜歡你，”原本一直在聆聽的雷忽然說，“只要努力了就會有回報，加油啊。”

“恩，以后不管怎樣我都會繼續努力，活到老學到老，努力到老，”董嘉瑜像打了雞血一樣，自信滿滿地說，“有機緣工作時我就努力工作，沒有機緣工作時我就努力寫小說。”

“雖然現在的工作還特別不穩定，但是如果我努力到了Rose和George那個階層，我就不怕了對吧？”

“啊！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別人說這么多了，”董嘉瑜說，“今天和你說這么多，總結成一句話其實就是‘努力要趁早’。我多想重新回到你的年紀，再努力一次，可惜錯過的就永遠錯過了，我浪費的生命居然是以十年計的，十年又十年。”

“你還這么年紀，剛剛二十歲，記得無論是讀書也好工作也好，一直保持努力，這樣你才不會后悔。”

“恩，”雷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我非常佩服你。”

“啊？”董嘉瑜說，“我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呀！我的失敗者，至少到目前為止，是一個loser。我衷心希望你到我這個年齡的時候，有Rose和George或者我妹妹那樣成功的人生，而不是我這樣。”

“也不能這么說，你有你的可貴之處，”小陸說，“你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到了這個年紀還保持著你的初心，而且你已經在反思并且努力了，那應該離崛起的日子就不遠了。”

“真的嗎？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我要回去整理我一下我的發貨單了，那個單子需要實時跟進，”雷說，“今天聽你聊這么多非常開心，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你。”

“好的，快去吧，”董嘉瑜說，“這些話我已經很久沒有和誰說過了，今天怕不是瘋了，哈哈。”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董嘉瑜看看窗外，窗外是陽臺上肆意生長的植物，窗玻璃上隱隱約約地映出自己的臉。

董嘉瑜的前半生在她的腦海里走馬燈似的閃過。

那個13歲認為自己只是一個無名小卒的小女孩；那個16歲眼淚啪嗒啪嗒地掉（prada prada 的dior）的小女孩；那個27歲為了考研，一件黑色的棉襖穿了一整個冬天，連走路都在背英語單詞的小女孩。

誒，不對，27歲應該算大女孩了吧？

不不不，比起40歲的自己，27歲的自己也還是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