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之間:天文分野的歷史學研究
- 邱靖嘉
- 2822字
- 2021-03-16 16:00:29
第二節 “分野”釋義
上文引述了《左傳》《國語》等早期文獻有關天文分野的記載。其中,《國語·周語》伶州鳩曰“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也”,是傳世文獻首次出現“分野”一詞。不過,呂季明對此提出質疑,認為分野觀念與“分野”一詞并非同時產生,分野觀念雖早已有之,但“分野”一詞則始于西漢末,至東漢年間廣為流行。其理由有四:其一,“分野”一詞大量見于東漢人的著述,而東漢以前文獻所見“分野”則廖若星辰;其二,韋昭《國語解敘》謂《國語》“遭秦之亂,幽而復光。……至于章帝,鄭大司農為之訓注,解疑釋滯,昭析可觀”(38),說明今本《國語》經過東漢鄭眾等人的修訂;其三,《國語》記載“周之分野”,這一國名加“之分野”的詞語搭配結構與屢見于東漢文獻中的“分野”用法相同,說明《國語》所記為東漢人之語;其四,因康有為、崔適指出分野之說實出于劉向,故“分野”一詞也應始于西漢末,此前文獻凡出現“分野”二字者,皆為東漢時所竄入(39)。
按呂季明之說十分荒謬,近于奇談怪論,絕不可信。第一,關于《國語》的成書年代,古今學者雖多有爭議,但目前學界一般認為它應是戰國時期成書的著作,韋昭所言只是說鄭眾曾為《國語》作注,并無修訂《國語》正文之意。第二,不能僅憑用法相同的“分野”一詞大量見于后代典籍,而去否定前代文獻的記載。事實上,《國語》所見“周之分野”正是后世有關“分野”記載的源頭,戰國晚期成書的《呂氏春秋》記宋景公時子韋言“心者,宋之分野也”,也可佐證“分野”一詞出現較早。第三,晚清今文經學興起,今文學家為鼓吹維新變法、宣揚托古改制,提出“六經皆偽”,發起疑經運動,康有為所謂天文分野系劉歆偽造說就是在這種特定的歷史背景下產生的,其論斷存在嚴重偏頗,不足取信,早已為學界所摒棄。因此呂氏之說荒誕不經,“分野”一詞應當是與天文分野觀念同時產生的。
關于“分野”一詞的含義,古今學者的解釋基本一致。例如,唐薩守真《天地瑞祥志》卷一《明分野》定義稱“夫分野者,九州之田野也,并仰系上天矣”(40),已指明天地之間的對應關系,但未具體說明“上天”是指星宿還是星區。明章潢《圖書編》卷二九《分野總敘》謂“分野之說蓋以星之在天者,而分在地之土也”(41),這里說的是天上之星宿與地土相匹配。清末崔適《春秋復始》言“何謂分野?以地之十二國,系天之十二次”(42),乃是以十二次星區對應地上諸國。《中國大百科全書·天文學卷》“分野”條云:“將地上的州、國與星空的區域互相匹配對應,稱為分野。”(43)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的解釋是:“把天上星宿對應于地上區域的分配法,就是所謂分野。”(44)以上各家說法都指出“分野”的本義就是天文系統與地理區域之間的相互對應,從歷代分野說來看,其實無論是星宿,還是星區,都有各自的分野體系,所以我們不妨將“分野”之義表述為天上星宿或星區與地理區域之間的對應學說。在歷代文獻中,“分野”有時又被稱為“星野”或“星土”。
然而呂季明因見《呂氏春秋》有“天有九野”的記載,遂認為“分野”最初專指天官星宿的界域(45)。按此說亦不足信。“野”,古字寫作“壄”或“埜”,本義應是指地理區域,這在早期文獻中俯拾即是。《呂氏春秋》只是借用“野”的概念來描述天域中的九片星區(說詳下文),并非專稱,所以“分野”也并非專指天星。實際上,在分野體系中,指稱天星的專用詞匯乃是“分星”,《周禮·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即為最早用例。
“分野”本身表示天地之間的對應,但在具體使用該詞時,根據語境的不同,其所指可能會有所側重。如上引《國語·周語》“歲在鶉火,……則我有周之分野也”,《呂氏春秋》“心者,宋之分野也”,這里的“分野”分別是指與周對應的星次鶉火及與宋相配的天星心宿,知其重在天文系統。然《漢書·地理志》記“秦地,于天官東井、輿鬼之分壄也”(46),此處“分壄”即“分野”之異寫,乃謂與井、鬼二宿相對應的秦地,則側重于指稱地理系統。當“分野”具體指地域時,亦可作“分土”,如《后漢書·陳蕃傳》謂“夫諸侯上象四七,垂耀在天,下應分土,藩屏上國”,李賢注曰:“上象四七,謂二十八宿各主諸侯之分野,故曰下應分土,言皆以輔王室也。”(47)由此可見,在記述具體的對應關系時,天星與地域可以互稱為“分野”(48)。不過,如果“分星”與“分野”相對舉,則“分星”指天星,“分野”指地域(49)。
在文獻記載中,“分野”一詞還可以拆分為“分”和“野”,單獨使用。清人汪紱解釋此二字謂“分者,分占于宿,以天言也;野者,所居之野,以地言也”,(50)他認為“分野”拆開后,“分”指分星,“野”指分土。但其實,“分”和“野”皆可單獨表示“分野”的完整含義,既可指天星,也可指地域。如《漢書·地理志》“自井十度至柳三度,謂之鶉首之次,秦之分也”(51),《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桓帝時有黃星見于楚、宋之分”(52),這里的“分”都是指與地上之國相對應的星區。而東漢緯書《春秋元命苞》“虛、危之精流為青州,分為齊國”(53),《靈臺秘苑》角、亢二宿“于分在鄭”(54),此兩處“分”乃指地理區域。又《晏子春秋》記“虛,齊野也”,銀雀山漢墓出土《占書》殘簡見“地觀其野,以授其國”(55),此處“野”系指天星之例。而馬王堆帛書《五星占》謂“若用兵者,攻伐填之野者”(56),這是指填星所對應的分野之國,東漢張衡言“眾星列布,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峙,各有所屬,在野象物”(57),更是明確將“野”指代地理空間。以上例證說明,在文獻記載中,“分”和“野”往往可被用作“分野”的簡稱,屢見不鮮。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分野”一詞的本義是天文系統與地理區域之間的對應,但在人們長期使用過程中,又逐漸衍生出其他三種義項(58),需要注意。其一,表示分界、界限。如緯書《春秋命歷序》曰“《河圖》,帝王之階,圖載江河、山川、州界之分野”(59),這里的“分野”顯然不是天地相應之義,而是指江河、山川的區域界限以及九州邊界。其二,表示差別。如《宋史·律歷志》載“至王普重定刻漏,又有南北分野、冬夏晝夜長短三刻之差”(60),此處“南北分野”當與長短之差相對而言,意謂南北方晝夜長短不同,進行歷法推算時應有所區分。至近代,又由此引申為思想觀點上的差異分歧,使用很廣。其三,表示類別、領域、范圍。1932年,陳望道出版《修辭學發凡》一書,創立了科學的修辭學體系,提出著名的“兩大分野”理論,即修辭學中的消極修辭法和積極修辭法(61)。其所謂“分野”實指兩類修辭手法,這與該詞古義已有很大偏差。實際上,“分野”一詞的這種新用法是從日語中引進而來的(62),自陳望道在中文著述中首次明確使用之后,遂廣為流行,為文學、藝術、政治學等眾多人文社會學科所借鑒。
時至今日,“分野”一詞屢屢見諸報端,往往被人用來任意指稱不同事物之間的差異,甚至還有人將其視為“分化”的同義語,用詞之濫,一至于此。現代人實已對“分野”一詞原本所承載的歷史文化意義不甚了然,本書研究希望能夠重拾古典,全面認識“天文分野”在中國古代的歷史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