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已經所剩無幾了,事不宜遲,海因斯和芬恩帶著狗,只有兩天的時間。第三天中午伊萊賈沒能帶回任何駝鹿的消息。同天晚上,毒日頭也空著手回來了。他們一回來就開始掃蕩。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因為他們在離儲藏室足足一百碼遠的地方才發現了幾顆豆子。又過了一天,所有的人都累得沒力氣了。收獲聊勝于無,這四人在分配少得可憐的食物上激發了潛能。盡管如此,毒日頭和伊萊賈還是攢下了雷奧的份。那兩個牽著狗順白樺溪走的人,很快就會帶著吃的回來。留下的人必須堅持到那時候。此外,雖然狗每天只吃幾盎司的豆子,走得很慢,但在緊要關頭那些人可以把狗吃掉,但留下來的人可沒有肉吃。正因如此,毒日頭和伊萊賈處于更危險的境地。他們不能也不想松懈。
日子一天天過去,冬天開始不知不覺地融入北國的春天,就像一道驚雷。那是一八九六年,該是春天了。每天太陽從南部偏東升起,在天空中停留的時間更長,落向更遠的西方。三月結束,四月開始了,毒日頭和伊萊賈餓得瘦骨嶙峋,不知道那兩個同伴如何了。但就是把所有延誤都算上,再把時間放寬許多,他們也早該回來了。毫無疑問,這兩人遇到了麻煩。他們不是沒考慮過可能遇到麻煩的可能性,所以才向兩個方向走。但他們居然可能都出事兒了,這才是讓人絕望的。
與此同時,毒日頭和伊萊賈滿帶著希望勉強維生。雪還沒化,他們把儲藏室周圍的雪努力收集起來,用罐子、水桶和金鍋融化。當倒掉雪水時,在容器的底部會有一層薄薄的黏液。這就是面粉,這些小顆粒散落在數千立方碼的雪中。此外,每隔一段時間,黏液就會沾著一片浸過水的茶葉或咖啡片,夾雜著泥土和垃圾碎片。但越是遠離儲藏室的雪,所含的面粉就越薄,黏液的沉積就越小。
伊萊賈年紀大了,他最先垮了下去。大部分時間他都只是穿著皮衣躺在那兒。一只偶然路過的松鼠讓他們活下來了,毒日頭獵殺了它。這活兒可不簡單。他只有三十發子彈,不能有一點兒閃失;而且,由于他的步槍是四十五到九十口徑,他必須從頭部射穿獵物。動物并不多,好多天碰不上一個。但凡來了一只,毒日頭就無計不施,能跟蹤它好幾個小時。有好幾十次,他端著因虛弱而顫抖的手臂,凝望著那只動物,遲遲不扣下扳機。他控制著鐵一樣的自制力,直到完全捉到合適的時機。無論多么饑餓痛苦,無論他多么渴望那跳動的獵物,他都拒絕冒一點失敗的風險。他是天生的賭徒,正在以更大的賭注,即他的生命來賭博,彈匣就是他的紙牌,這個賭徒,以無限的謹慎小心在玩牌。每一次射擊就有一只松鼠落下,不管隔了多久,他都沒有改變打法。
松鼠身上一塊兒能吃的都沒被浪費。甚至連皮都煮成肉湯,骨頭也攆成碎片嚼來吃了。毒日頭偶爾越過雪地,能發現一片片苔蘚。最幸運的是,苔蘚類漿果是由種子和水組成的,周圍有一層堅韌的表皮;但他發現的漿果是前一年的,果實干癟,所含的營養近乎于劣質。小樹苗的樹皮也好不到哪里去了,燉了一個小時,他們囫圇一口就吞下肚了。
四月末,春天席卷大地。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雪終于屈服太陽的威力,開始融融為涓涓細流。奇爾庫特的風刮了整整一天,在這期間雪薄了一英尺。下午晚些時候,融化的雪結成了冰,可以供人踩在上面。南邊有小白雪鳥飛了出來,逗留一天后開始了北上的旅程。有一次,毒日頭在尋找開闊水域時,看到一群楔形隊的大雁鳴叫著,早早地向北而去。下游河岸上有一叢矮小的柳樹發芽了。嫩芽燉煮后似乎含有令人振奮的營養。伊萊賈懷著希望的心,但當毒日頭再也找不到另一叢柳芽的時候,他又蔫兒了。
樹液從樹干上滲了出來,當冰凍的土地每天都在恢復生機時,溪流也在不動聲色地融解。但是河水凍實了整整一個冬天,并非一日可解,甚至春雷也不能做到。五月,去年的蚊子從巖石裂縫和腐爛的原木中爬出來,它們雖然長大了但卻沒什么害處。開始能聽到蟋蟀的叫聲,越來越多的鵝鴉飛到了頭頂上。但河流還是沒有解凍。5月10日那天,斯圖爾特河的冰層猛然裂開,水平線上升了3英尺。但河水并沒有流動。因為白樺溪匯入口所在的下育空需要先解凍。在那之前,斯圖爾特河的冰層只能隨著洪水的增加而升高。育空地區何時崩潰是個問題。兩千英里外,它流入白令海,正是白令海的冰層狀況決定了育空地區何時能夠擺脫堆滿的數百萬噸冰塊。
五月十二號時,兩個男人帶著他們的睡袍、一桶水、一把斧頭和珍貴的步槍順著冰面向下游出發。他們打算靠近之前看到過的那艘貯藏已久的小船,這樣到活水區域他們就可以劃船去六十里營地了。他們很虛弱,沒有任何食物在身,這場跋涉緩慢而艱苦。伊萊賈患上了一跌倒就爬不起來的毛病,毒日頭總要借他力量讓他找到重心,這個年長的男人便能借此蹣跚片刻,直到他再次跌倒。
他們本能按計劃去取得那艘小船的,但那天伊萊賈徹底垮了。毒日頭一次又一次地扶他起來,而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跌倒。毒日頭試圖跟他一起走,扶著他,但由于毒日頭本身已經很虛弱了,兩人最終跌倒在了一起。
把伊萊賈拖到岸邊后,毒日頭草草建了一個營地,然后開始尋找松鼠。正是在這個時候,他也落下了愛摔跤的習慣。晚上時他找到了第一只松鼠,但黑暗降臨,他沒有捉到合適的涉及時機。于是他用慣有的耐心地等到第二天,天亮后不到一個小時,松鼠就得手了。
他把大部分肉讓給了伊萊賈,自己只吃邊角和骨頭。但生命的化學成分就是這么神氣,這只小動物身上的那么一點兒肉,在被吃過后轉化為了兩人前進的能量。不久之前,這只松鼠還在白樺間來回跳動,依偎著交錯的枝丫啾啾直叫。現在這份活力在兩人肉體和意志的消耗上重新煥發了活力,讓他們不停前進。搖搖晃晃地走了幾英里后,他們來到了那艘被困在里面的小船前。兩人累得一起栽倒在了船下,一動不動地躺了很長一段時間。
把小船移到地上對一個強壯的人來說本是微不足道的工作,但這花了毒日頭一整個小時。并且這之后的幾天,毒日頭花了更多時間繞著小船打轉,用苔蘚把裂開的縫隙填平。然而這一切完成后,河水還是沒有流通,冰面已經上升好幾英尺了,還仍不往下流動。所以小船還不能被推入奔騰的水中。為了再找到一只松鼠,毒日頭徒勞地在被陽光融濕,或被夜霜凍硬的雪中跌跌撞撞,蹣跚爬行,想再次將那蹦蹦跳跳的活力化為己用,才好把船吊到岸邊的冰面上,滑到河中。
五月十二日那天,冰面終于裂開了。清晨五點的時候河水開始向下流動。毒日頭等得太久了,他迫不及待地坐起來要看冰層流淌。伊萊賈對這場面不感興趣。雖然他模糊地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但他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這時冰斷開了,大塊大塊地飛濺上岸,將樹木連根拔起,刨出了幾百噸重的泥土。
他們周邊的土地在巨大的沖擊下搖晃震動,在一小時后停止。河下面有某處被堵住了,河水開始上漲,河面上的冰不斷被托高并溢出河岸。涌出了更多河水,以百萬噸計的冰塊讓河底變得更擁堵。壓力變得極可怕。巨大的冰塊被擠出來,像從孩子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彈出的瓜子一樣飛到空中,一堵冰墻沿著河岸堆砌了起來。當堵塞被沖破時,研磨和粉碎的聲音變得更響了。又流動了一個小時后。河水迅速下降。但是河岸上的冰墻還矗立在那兒,一直延伸到河水邊。
冰層流動結束了,毒日頭在六個月以來第一次看到了奔騰的活水。他知道白樺溪上游的地方冰塊還未流盡,還在上游堵塞著,隨時可能會再被沖下來。但他太急著離開了。伊萊賈的情況不容樂觀,隨時都可能死去。至于他自己,他不確定他那筋疲力盡的肌肉中是否還有足夠的力量下水。這完全是一場賭博。如果他等第二次排冰后在下水,伊萊賈肯定撐不到那時候,而且毒日頭自己很可能也會死。但,如果他能成功地使船下水,如果他能逃過第二次冰流,如果他沒有被上育空的河水卷走,如果運氣能滿足這些所有的主要細節,以其他的幾十個次要的細節的話,他們就能抵達六十里營地。還有,如果他能有足夠的力氣讓船在抵達六十里營地時著陸而不錯過去,那么他們才有救。
他開始工作了。那冰墻比船停泊的地面要高出五英尺。他先是在尋找最佳下水地點時,找到了一塊巨大的冰,冰頂高出河面十五英尺,離船有二十英里遠。毒日頭用了快一個小時把船拖了過來。他太勞累了,覺得惡心,而且時不時的短暫性失明使他窒息,他什么都看不見,視野里全是光斑,這些斑點像鉆石灰一樣令人難受,他的心臟怦怦地直跳到嗓子眼,使他窒息。伊萊賈就躺在那兒,沒有動靜也不睜眼。毒日頭獨自完成了一切。最后,勞累迫使他跪倒在地,這使船在冰墻上穩穩地保持平衡。他用手和膝蓋爬行,把他的兔皮長袍、步槍和水桶放在船上。他沒有帶上斧頭。因為這意味著要再爬二十英尺,毒日頭知道,如果真有什么情況用得著斧頭的話,那他也是舉不動的。
把伊萊賈抬上船的難度遠超毒日頭的想象。他一次拖幾英寸就得放下來休息。他把伊萊賈拉到船邊的一塊破冰上,但沒能將其拽進船。伊萊賈軟綿綿的身軀要比同等大小但堅硬的重物更難處理。毒日頭沒能把他抬起來,因為他的身體總像半空的玉米袋一樣垂在中間。上了船后,毒日頭徒勞地想把他的同志拉上來。他只能把伊萊賈的頭和肩膀搭在舷墻上。每當他放開手要去抬下半身時,伊萊賈就迅速從中間落下去,掉在冰上了。
在絕望中,毒日頭改變了策略。一拳打到了對方的臉上。
“去死吧!你還是男人嗎?”他怒吼道,“去死吧!去死!”
他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伊萊賈的臉頰,鼻子和嘴巴上。被擊打的疼痛帶回了伊萊賈沉淪的靈魂和遠去的意志。伊萊賈的眼睛睜開了。
“給我聽著!”毒日頭震聲道,“當我把你的頭抬到舷邊時,身子給我挺直!聽到了嗎?挺住!把你的牙給我咬碎了也得堅持住!”
那雙眼撲通一聲又垂了下去,但毒日頭知道他聽見了,于是又一次把那個無助的人的頭和肩膀搭在舷墻上。
“挺住!你媽的,給我堅持住了!”他去移他的下半身時叫道。
伊萊賈的一只手無力地從舷墻上滑下來,另一只手的手指也松懈了片刻,但他到底服從了,咬死了牙關。當毒日頭去抬他的下半身時,他臉朝前趴著,他的臉蹭著船來回滑動,碎木片從鼻子劃過嘴唇和下巴,撕碎了他的皮膚。直到他滑到了船底,他那虛弱的腰部通過了船舷,只留一雙腿垂在船外。只是他的腿,毒日頭。他喘著粗氣,把伊萊賈翻了個個兒,為他蓋上了袍子。
可他還沒有把最后的任務完成,他得把船推入水中,這無疑是最艱難的一項,因為他得把伊萊賈放在船尾保持平衡,這需要很大的力氣。毒日頭給自己打了打氣,開始了工作。雖然他沒有意識到,但他身體的某處一定暫停了運作,因為一次睜眼時他發現自己正趴在船的尖尾上。顯然,他昏倒了,而且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他看來自己已經要死了,一點兒能動的力氣都不剩,而且,最奇怪的是,他并不在乎。他腦海中浮現出清晰而真實的景象,場景的內容如鋼鐵般鋒利。他每天都在看赤裸裸的生命,但從未有一次看得如此透徹。他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光輝的人格。就在那一刻,生命搖搖欲墜,忘記了說謊。他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土蛆,就像所有其他的土蛆一樣,像他吃過的松鼠一樣,像他看到的其他失敗而死去的人一樣,像肯定已經折損在路上的喬·海因斯和亨利·芬恩一樣,像躺在船底面目全非的伊萊賈一樣。從毒日頭躺著的地方,正好可以望見上游彎曲的河道,下一次冰流遲早會從那河道上奔騰來。當他看河道時,仿佛看見了遙遠的過去,那時這片土地上沒有白人也沒有印第安人,白樺溪也一直保持著原貌,一冬又一冬冰封了河的胸膛,但又在一春又一春里融化,自由地奔流開去。他又望見了在未來的盡頭,當最后幾代人都離開了這片土地,就連他也離開時,而那條河流卻還并且永遠會在這里,在一春又一冬中不斷地流淌。
生命是個說謊的騙子。它愚弄了所有生靈,即便是它偉大又歡樂的擁護者毒日頭,也不曾被放過。毒日頭不過是一堆有神經和感覺的肉塊兒,他爬進泥里尋找金子,不斷賭博,滋生渴望和些偉大的夢想,但這些總有天都會消逝。他的感覺,神經和鮮活的肉體都會腐朽,化為死氣沉沉的沙子。而沙子,淤泥,礫石,伸展的平原山脈,以及不知疲倦的河流才是永恒的。這游戲多么卑鄙,一切動作和語言都會陷入寂靜,而骰子早就被投擲了出去。那些死了的人都輸了,但人總是要死的,那贏家又是誰呢?不會是生命這種燈紅酒綠,凌駕所有人之上的賭博者,生命就是永不寂靜的墓地,和看不見盡頭的葬禮隊伍。
他清醒了片刻,意識到河水還是在順暢地流淌著,有一只鳥棲息在船頭,不經意地打量著他。然后他夢幻般地回到沉思中。
誰都不能從生命這場游戲里逃脫,他注定是要出局的。但這場游戲到底是什么呢,他在沉思中反復思量著這個問題。
凡世的宗教困不住毒日頭。他在與人打交道和玩弄權術的過程中有自己的信仰,他并不沉迷關于未來生活的虛幻的玄學。他一直相信,死亡會終結一切,并對此毫不畏懼。這時,船離在水面十五英尺的地方一動不動,他虛弱地暈倒了,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他仍然相信死亡會結束一切,也依舊不害怕。他的觀點過于單純堅定,不會被第一次或最后一次怕死生命的掙扎所推翻。
他曾數十次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和動物死去。他見證過這么多次死亡,沒有一次能使他畏懼。
這有什么,他們早已經死了,沒什么可擔心的。他們也沒有趴在船上等死。死亡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現在毒日頭離死亡近在咫尺,他為此而高興。
但此時他眼中又幻化出了一幅全新的景象,那是他夢中的繁華城市,北方的黃金大都會,在育空地區北方的高地上寬闊地鋪開來。他看見河上有三層汽船綁在岸邊;鋸木機在運作,長長的狗隊托著成倍的雪橇正把補給運到礦區。此外,他還看到了賭場、銀行、證券交易所,以及所有的裝備、籌碼和標記,機遇,這是一場盛況空前的賭博。他想,金潮就在眼前,可我卻無法參與其中,這實在令人無法接受。一這么想,生命就激動不已,又熟練地說出他了那古老的謊言。
毒日頭翻身下了船,靠船坐在冰上,他想成為那盛事的一部分。為什么不能呢?他那疲憊的肌肉里總歸還有足夠的力量,如果他能一下子將力量全部聚集起來,就可以把船翻個身扔在水面上。他平白無故地又想到了從哈珀和喬·拉杜手中購買的克朗代克河的股份。他們肯定會以三分之一的價格賤賣。然后,如果金潮爆發在白樺溪,他就可以在埃蘭·哈尼什鎮大賺一筆;就算是在克朗代克爆發了,他也不至于一無所獲。
同時,他正要聚集自己的力量,他面朝下,直躺在冰上休息了一個小時之久。然后他起身,將眼中的陰霾全部晃開,一把抱住了小船。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如果第一次無法成功,就不要談第二三次。成敗在此一舉,他要用破釜沉舟的氣力撼動那艘小船。
他使出全身的勁兒,恨不得把靈魂也吐出來一齊耗在那艘小船上。船體逐漸移動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倒下,可身體卻拼了命地繼續往上用力。終于,他能感到小船就要向下滑了,憑借最后一點力氣,毒日頭爬進了船中,摔在伊萊賈的一條腿上。他已經站不起來了,他躺在那兒,感到小船著了水,但看到樹頂發覺船居然在打轉。猛然的撞擊和飛濺進來的冰渣讓他知道是船撞著河岸了。在轉了十幾圈后,船終于平緩地開始行駛。
毒日頭讓自己陷入了深眠中。再醒來看看太陽,才知道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剛到下午。他拖著身子坐到船尾。船在河的正中間。河岸上綠蔭濃郁,帶著閃閃發光的冰層,正悄悄地經過。在他身邊漂浮著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大松樹。一股怪流把船沖了過來。他向前爬,把船和一根樹根纏在了一起。
在水中浮浮沉沉的那棵樹漂得很快,小船被那根繃直的繩子拽著向前游動。然后,他最后一次眩暈地環顧四周,河岸在他眼中傾斜搖晃,太陽像搖曳的鐘擺掃過天空,毒日頭裹在他的兔皮長袍里,躺在船底睡著了。
他再醒來時已經是深夜了。他仰躺著,看到群星閃耀,能聽到低沉的漲水的潺潺聲。突然一個急轉彎,是松弛的繩索被奔流著沖出去的松樹拽緊了。一塊冰砰地撞過來,沿著船側一路擦了過去。“好吧。”毒日頭想,“至少我們還沒被第二次冰流淹沒。”念頭一出,他旋即閉上眼又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天又亮了,從太陽看是正午。毒日頭環視了一群遠處的河岸,是上育空地區,六十里營地很快就要到了。他異常地虛弱,動作遲緩笨拙,顫顫巍巍地不穩當。伴隨著喘氣和頭暈,他拖著身子坐到了船尾的位置,一邊放著步槍。毒日頭看了伊萊賈許久,卻看不出他是否還活著,而且他自己已經過于虛弱,實在沒有力氣去檢查了。
他又開始做夢發愣,夢和思想常常被大片空白打斷,這既不是沉睡也不是思考,更不是意識到了什么。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他腦子里松動的齒輪。他斷斷續續地回顧了當時的情況。他還活著,而且很可能會獲救,但為什么他沒有橫躺在冰面上的船上呢?然后他回憶起他最后所作的巨大努力。但他怎么做到的?他自問。不是對死亡的恐懼。他沒有害怕,這是肯定的。然后他想起了他所相信的預感和即將到來的金潮,他知道,鼓舞他的是參與那場大賽的渴望。可為什么呢?就算他賺了一百萬也還是會死的,就像那些勉強維生的人一樣。這到底是為了什么?但是他的思維間隔中的空白變得越來越頻繁,他屈服于了那令人愉快的倦怠。
突然一個激靈,他體內有聲音悄聲提醒他必須清醒過來,他突然看見了六十里營地,就在不到一百英尺遠的地方。水流把他帶到了門口,又要以同樣的速度將他推進下游的荒野。一個人影都沒有。要不是他看到了廚房煙囪里冒著煙,就要以為這地方被廢棄了。他試圖叫喊,但發現自己經無法出聲了,只有某種怪異的嘶嘶聲從喉嚨里迸發出來。他摸索著拿起步槍,扛到肩上,扣動了扳機。槍彈的反沖撕裂了他的身體,使他感到萬分痛苦。他試圖把橫在膝蓋的上步槍舉到肩上去,但沒能做到。再不動作快點,他就要暈過去了,于是他直接就那么扣動了扳機。這一次,槍彈了出去,落在了水中。但就在陷入昏厥之前,他看見廚房的門開了,從那在樹林里跳著可怕的吉格舞的木屋中,一個女人正向外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