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從周說園
- 陳從周
- 15429字
- 2021-03-17 11:02:22
游園拾畫
蘇州園林概述
一
我國園林,如從歷史上溯源的話,當推古代的囿與園,以及《漢制考》上所稱的苑?!吨芏Y·天官大宰》:“九職二曰園圃,毓草林。”《地官囿人》:“掌囿游之獸禁,牧百獸?!薄兜毓俪淙恕罚骸耙詧銎匀螆@地?!薄墩f文》:“囿,苑有垣也。一曰禽獸有囿。圃,種菜曰圃。園,所以種果也。苑,所以養(yǎng)禽獸也?!睋?jù)此,則囿、園、苑的含意已明。我們知道稀韋的囿,黃帝的圃,已開囿圃之端。到了三代,苑囿專為狩獵的地方,例如周姬昌(文王)的囿,芻蕘雉兔,與民同利。秦漢以后,園林漸漸變?yōu)榻y(tǒng)治者游樂的地方,興建樓館,藻飾華麗了。秦嬴政(始皇)筑秦宮,跨渭水南北,覆壓三百里。漢劉徹(武帝)營上林苑、“甘泉苑”,以及建章宮北的太液池,在歷史的記載上都是范圍很大的。其后劉武(梁孝王)的“兔園”,開始了疊山的先河。魏曹丕(文帝)更有“芳林園”。隋楊廣(煬帝)造西苑。唐李漼(懿宗)于苑中造山植木,建為園林。北宋趙佶(徽宗)之營“艮岳”,為中國園林之最著于史籍者。宋室南渡,于臨安(杭州)建造玉津、聚景、集芳等園。元忽必烈(世祖)因遼金瓊?cè)A島為萬歲山太液池。明清以降除踵前遺規(guī)外,并營建西苑、南苑,以及西郊暢春、清漪、圓明等諸園,其數(shù)目視前代更多了。
私家園林的發(fā)展,漢代袁廣漢于洛陽北邙山下筑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構(gòu)石為山,復(fù)蓄禽獸其間,可見其規(guī)模之大了。梁冀多規(guī)苑囿,西至弘農(nóng),東至滎陽,南入魯陽,北到河淇,周圍千里。又司農(nóng)張倫造景陽山,其園林布置有若自然??梢姰敃r園林在建筑藝術(shù)上已有很高的造詣了。尚有茹皓,吳人,采北邙及南山佳石,復(fù)筑樓館列于上下,并引泉蒔花,這些都以人工代天巧。魏晉六朝這個時期,是中國思想史上大轉(zhuǎn)變的時代,亦是中國歷史上戰(zhàn)爭最頻繁的時代,士大夫習于服食,崇尚清談,再兼以佛學昌盛,于是禮佛養(yǎng)性,遂萌出世之念,雖居城市,輒作山林之想。在文學方面有詠大自然的詩文,繪畫方面有山水畫的出現(xiàn),在建筑方面就在第宅之旁筑園了。石崇在洛陽建金谷園,從其《思歸引序》來看,其設(shè)計主導(dǎo)思想是“避囂煩”“寄情賞”。再從《梁書·蕭統(tǒng)傳》、徐勉《戒子嵩書》、庾信《小園賦》等來看,他們的言論亦不外此意。唐代如宋之問的藍田別墅、李德裕的平泉別墅、王維的輞川別業(yè),皆有竹洲花塢之勝,清流翠篠之趣,人工景物,仿佛天成。而白居易的草堂,尤能利用自然,參合借景的方法。宋代李格非《洛陽名園記》、周密《吳興園林記》,前者記北宋時所存隋唐以來洛陽名園如富鄭公園等,后者記南宋吳興園林如沈尚書園等。記中所述,幾與今日所見園林無甚二致。明清以后,園林數(shù)目遠邁前代,如北京勺園、漫園,揚州影園、九峰園、個園,海寧安瀾園,杭州小有天園,以及明王世貞《游金陵諸園記》所記東園等,其數(shù)不勝枚舉。今存者如杭州皋園,南潯適園、宜園、小蓮莊,上海豫園,常熟燕園,南翔古猗園,無錫寄暢園等,為數(shù)尚多,而蘇州又為各地之冠。如今我們來看看蘇州園林在歷史上的發(fā)展。
二
蘇州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遠在春秋時的吳,已經(jīng)有了基礎(chǔ),其后在兩漢、兩晉又逐漸發(fā)展。春秋時吳之梧桐園,以及晉之顧辟疆園,已開蘇州園林的先聲。六朝時江南已為全國富庶之區(qū),揚州、南京、蘇州等處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到后來形成有以商業(yè)為主,有以絲織品及手工業(yè)為主,有為官僚地主的消費城市。蘇州就是手工業(yè)重要產(chǎn)地兼官僚地主的消費城市。
我們知道,六朝以還,繼以隋代楊廣(煬帝)開運河,促使南北物資交流;唐以來因海外貿(mào)易,江南富庶視前更形繁榮。唐末中原諸省戰(zhàn)爭頻繁,受到很大的破壞,可是南唐吳越范圍,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尚是小康局面,因此有余力興建園林,宋時蘇州朱長文因吳越錢氏舊園而筑樂圃,即是一例。北宋江南上承南唐、吳越之舊,地方未受干戈,經(jīng)濟上沒有受重大影響,園林興建不輟。及趙構(gòu)(高宗)南渡,蘇州又為平江府治所在,趙構(gòu)曾一度“駐蹕”于此,王喚營平江府治,其北部鑿池構(gòu)亭,即使官衙亦附以園林。其時土地兼并已甚,豪門巨富之宅,其園林建筑不言可知了。故兩宋之時,蘇州園林著名者,如蘇舜欽就吳越錢氏故園為滄浪亭,梅宣義構(gòu)五畝園,朱長文筑樂圃,而朱勔為趙佶營艮岳外,復(fù)自營同樂園,皆較為著的。元時江浙仍為財富集中之地,故園林亦有所興建,如獅子林即其一例。迨入明清,土地兼并之風更甚,而蘇州自唐宋以來已是絲織品與各種美術(shù)工業(yè)品的產(chǎn)地,又為地主官僚的集中地,并且由科舉登第者最多,以清一代而論,狀元之多為全國冠。這些人年老歸家,購田宅,設(shè)巨肆,除直接從土地上剝削外,再從商業(yè)上經(jīng)營盤剝,以其所得大建園林以娛晚境。而手工業(yè)所生產(chǎn),亦供若輩使用。其經(jīng)濟情況大略如此。它與隋唐洛陽、南宋吳興、明代南京,是同樣情況的。
除了上述情況之外,在自然環(huán)境上,蘇州水道縱橫,湖泊羅布,隨處可得泉引水,兼以土地肥沃,花卉樹木易于繁滋。當?shù)禺a(chǎn)石,除堯峰山外,洞庭東西二山所產(chǎn)湖石,取材便利。距蘇州稍遠的如江陰黃山,宜興張公洞,鎮(zhèn)江圌山、大峴山,句容龍?zhí)?,南京青龍山、昆山、馬鞍山等所產(chǎn),雖不及蘇州為佳,然運材亦便。而蘇州諸園之選峰擇石,首推湖石,因其姿態(tài)入畫,具備造園條件。《宋書·戴颙傳》:“颙出居吳下,士人共為筑室,聚石引水植林開澗,少時繁密,有若自然?!奔雌湟焕?。其次,蘇州為人文薈萃之所,詩文書畫人才輩出,士大夫除自出新意外,復(fù)利用了很多門客,如《吳風錄》載:“朱勔子孫居虎丘之麓,以種藝選石為業(yè),游于王侯之門,俗稱花園子?!庇种苊堋豆镄岭s識》云:“工人特出吳興,謂之山匠,或亦朱勔之遺風?!奔扔腥藶橹邉?,又兼有巧匠,故自宋以來造園家如俞澂、陸疊山、計成、文震亨、張漣、張然、葉洮、李漁、仇好石、戈良裕等,皆江浙人。今日疊石匠師出南京、蘇州、金華三地,而以蘇州匠師為首,是有歷史根源的。但士大夫固然有財力興建園林,然《吳風錄》所載,“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山盆島為玩”,不能不說當?shù)厝嗣駥ψ匀坏膼酆昧恕?/p>
蘇州園林在今日保存者為數(shù)最多,且亦最完整,如能全部加以整理,不啻是個花園城市。故言中國園林,當推蘇州了,我曾經(jīng)稱譽云:“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這些園林我經(jīng)過五年的調(diào)查踏勘,復(fù)曾參與了修復(fù)工作,前夏與今夏又率領(lǐng)同濟大學建筑系的同學作教學實習,主要對象是古建筑與園林,逗留時間較久,遂以測繪與攝影所得,利用拙政園、留園兩個最大的園作例,略略加以說明一些蘇州園林在歷史上的發(fā)展,與設(shè)計方面的手法,供大家研究。其他的一些小園林,有必要述及的,亦一并包括在內(nèi)。
三
拙政園 拙政園在婁齊二門間的東北街。明嘉靖時(1522—1566年)王獻臣因大宏寺廢地營別墅,是此園的開始?!白菊倍值挠蓙恚怯门嗽馈白菊咧疄檎钡囊馑?。后其子以賭博負失,歸里中徐氏。清初屬海寧陳之遴,陳因罪充軍塞外,此園一度為駐防將軍府,其后又為兵備道館。吳三桂婿王永寧亦曾就居于此園。后沒入公家,康熙初改蘇松常道新署,其后玄燁(康熙)南巡,也來游到此。蘇松常道缺裁,散為民居。乾隆初歸蔣棨,易名復(fù)園。嘉慶中再歸海寧查世倓,復(fù)歸平湖吳璥。迨太平天國克復(fù)蘇州,又為忠王府的一部分。太平天國失敗,為清政府所據(jù)。同治十年(1871年)改為八旗奉直會館,仍名拙政園。西部歸張履謙所有,易名補園。1949年后已合而為一。
拙政園的布局主題是以水為中心。池水面積約占總面積五分之三,主要建筑物十之八九皆臨水而筑。文徵明《拙政園記》:“郡城東北界婁齊門之間,居多隙地,有積水亙其中,稍加浚治,環(huán)以林木?!睋?jù)此可以知道是利用原來地形而設(shè)計的,與明末計成《園冶》中“相地”一節(jié)所說“高方欲就亭臺,低凹可開池沼……”的因地制宜方法相符合。故該園以水為主,實有其道理在。在蘇州不但此園如此,闊階頭巷的網(wǎng)師園,水占全園面積達五分之四。平門的五畝園亦池沼逶迤,望之彌然,莫不利用原來的地形而加以浚治的。景德路環(huán)秀山莊,乾隆間蔣楫鑿池得泉,名“飛雪”,亦是解決水源的好辦法。
園可分中、西、東三部,中部系該園主要部分,舊時規(guī)模所存尚多,西部即張氏“補園”,已大加改建,然布置尚是平妥。東部為明王心一歸田園居,久廢,正在重建中。
中部遠香堂為該園的主要建筑物,單檐歇山面闊三間的四面廳,從廳內(nèi)通過窗欞四望,南為小池假山,廣玉蘭數(shù)竿,扶疏接葉,云墻下古榆依石,幽竹傍巖,山旁修廊曲折,導(dǎo)游者自園外入內(nèi)。似此的布置不但在進門處可以如入山林,而坐廳南望亦有山如屏,不覺有顯明的入口,它與住宅入口處置內(nèi)照壁,或置屏風等來作間隔的方法,采用同一的手法。東望繡綺亭,西接倚玉軒,北臨荷池,而隔岸雪香云蔚亭與待霜亭突出水面小山之上。游者坐此廳中,則一園之景可先窺其輪廓了。以此廳為中心的南北軸線上,高低起伏,主題突出。而尤以池中島嶼環(huán)以流水,掩以叢竹,臨水湖石參差,使人望去殊多不盡之意,仿佛置身于天然池沼中。從遠香堂緣水東行,跨倚虹橋,橋與闌皆甚低,系明代舊構(gòu)。越橋達倚虹亭,亭倚墻而作,僅三面臨空,故又名東半亭。向北達梧竹幽居,亭四角攢尖,每面辟一圓拱門。此處系中部東盡頭,從二道圓拱門望池中景物,如入環(huán)中,而隔岸極遠處的西半亭隱然在望。是亭內(nèi)又為一圓拱門,倒映水中,所謂別有洞天以通西部的。亭背則北寺塔聳立云霄中,為極妙的借景。左顧遠香堂、倚玉軒及香洲等,右盼兩島,前者為華麗的建筑群,后者為天然圖畫。劉師敦楨云:“此為園林設(shè)計上運用最好的對比方法?!备鶕?jù)實際情況,東西二岸水面距離并不太大,然而看去反覺深遠特甚。設(shè)計時在水面隔以梁式石橋,逶迤曲折,人們視線從水面上通過石橋才達彼岸。兩旁一面是人工華麗的建筑,一面是天然蒼翠的小山,二者之間水是修長的,自然使人們感覺更加深遠與擴大。對岸老榆傍岸,垂楊臨水,其間一洞窈然,樓臺畫出,又別有天地了。從梧竹幽居經(jīng)三曲橋,小徑分歧,屈曲循道登山,達巔為待霜亭,亭六角,翼然出叢竹間。向東襟帶綠漪亭,西則復(fù)與長方形的雪香云蔚亭相呼應(yīng)。此島平面為三角形,與雪香云蔚亭一島橢圓形者有別,二者之間一溪相隔,溪上覆以小橋,其旁幽篁叢出,老樹斜依,而清流涓涓,宛若與樹上流鶯相酬答,至此頓忘塵囂。自雪香云蔚亭而下,便到荷風四面亭。亭亦六角,居三路之交點,前后皆以曲橋相貫,前通倚玉軒而后達見山樓及別有洞天。經(jīng)曲廊名柳蔭路曲者達見山樓,樓為重檐歇山頂,以假山構(gòu)成云梯,可導(dǎo)至樓層。是樓位居中部西北之角,因此登樓遠望,其至四周距離較大,所見景物亦遠,如轉(zhuǎn)眼北眺,則城偎景物,又瞬入眼簾了。此種手法,在中國園林中最為常用,如中由吉巷半園用五邊形亭,獅子林用扇面亭,皆置于角間略高的山巔。至于此園面積較大,而積水彌漫,建一重樓,但望去不覺高聳凌云,而水間倒影清澈,尤增園林景色。然在設(shè)計時,應(yīng)注意其立面線腳,宜多用橫線,與水面取得平行,以求統(tǒng)一。香洲俗呼“旱船”,形似船而不能行水者。入艙置一大鏡,故從倚玉軒西望,鏡中景物,真幻莫辨。樓上名澂觀樓,亦宜眺遠。向南為得真亭,內(nèi)置一鏡,命意與前同。是區(qū)水面狹長,上跨石橋名小飛虹,將水面劃分為二。其南水榭三間,名小滄浪,亦跨水上,又將水面再度劃分。二者之下皆空,不但不覺其局促,反覺面積擴大,空靈異常,層次漸多了。人們視線從小滄浪穿小飛虹及一庭秋月嘯松風亭,水面極為遼闊,而荷風四面亭倒影、香洲側(cè)影、遠山樓角皆先后入眼中,真有從小窺大,頓覺開朗的樣子。枇杷園在遠香堂東南,以云墻相隔。通月門,則嘉實亭與玲瓏館分列于前,復(fù)自月門回望雪香云蔚亭,如在環(huán)中,此為最好的對景。我們坐園中,垣外高槐亭臺,移置身前,為極好的借景。園內(nèi)用鵝子石鋪地,雅潔異常,惜沿墻假山修時已變更原形,而云墻上部無收頭,轉(zhuǎn)折又略嫌生硬。從玲瓏館旁曲廊至海棠春塢,屋僅面闊二間,階前古樹一木,海棠一樹,佳石一二,近屋回以短廊,漏窗外亭閣水石隱約在望,其環(huán)境表面上看來是封閉的,而實際是處處通暢,面面玲瓏,置身其間,便感到密處有疏,小處現(xiàn)大,可見設(shè)計手法運用的巧妙了。
西部與中部原來是不分開的,后來一園劃分為二,始用墻間隔,如今又合而為一,因此墻上開了漏窗。當其劃分時,西部欲求有整體性,于是不得不在小范圍內(nèi)加工,沿水的墻邊就構(gòu)了水廊。廊復(fù)有曲折高低的變化,人行其上,宛若凌波。是蘇州諸園中之游廊極則。三十六鴛鴦館與十八曼陀羅花館系鴛鴦廳,為西部主要建筑物,外觀為歇山頂,面闊三間,內(nèi)用卷棚四卷,四隅各加暖閣,其形制為國內(nèi)孤例。此廳體積似乎較大,其因?qū)嵱捎谖鞑縿澐趾螅蔀楠毩⒌膯挝?,此廳遂為主要建筑部分,在需要上不能不建造。但礙于地形,于是將前部空間縮小,后部挑出水中,這雖然解決了地位安頓問題,但卒使水面變狹與對岸之山距離太近,陸地縮小,而本身又覺與全園不稱,當然是美中不足處。此廳為主人宴會與顧曲之處,因此在房屋結(jié)構(gòu)上,除運用卷棚頂以增加演奏效果外,其四隅之暖閣,既解決進出時風擊問題,復(fù)可利用為宴會時仆從聽候之處,演奏時暫作后臺之用,設(shè)想上是相當周到。內(nèi)部的裝修精致,與留聽閣同為蘇州少見的。至于初春十八曼陀羅花館看寶朱山茶花,夏日三十六鴛鴦館看鴛鴦于荷蕖間,宜乎南北各置一廳。對岸為浮翠閣,八角二層,登閣可鳥瞰全園,惜太高峻,與環(huán)境不稱。其下隔溪小山上置二亭,即笠亭與扇面亭。亭皆不大,蓋山較低小,不得不使然。扇亭位于臨流轉(zhuǎn)角,因地而設(shè),宜于閑眺,故顏其額為“與誰同坐軒”。亭下為修長流水,水廊緣邊以達倒影樓。樓為歇山頂,高二層,與六角攢尖的宜兩亭遙遙相對,皆倒影水中,互為對景。鴛鴦廳西部之溪流中,置塔影亭,它與其北的留聽閣,同樣在狹長的水面二盡頭,而外觀形式亦相仿佛,不過地位視前二者為低,布局與命意還是相同的。塔影亭南,原為補園入口以通張宅的,今已封閉。
東部久廢,刻在重建中,從略。
留園 在閶門外留園路,明中葉為徐時泰“東園”,清嘉慶間(約1800年)劉恕重建,以園中多白皮松,故名“寒碧山莊”,又稱“劉園”。園中舊有十二峰,為太湖石之上選。光緒二年(1876年)間歸盛康,易名留園。園占地五十市畝,面積為蘇州諸園之冠。
是園可劃分為東西中北四部。中部以水為主,環(huán)繞山石樓閣,貫以長廊小橋。東部以建筑為主,列大型廳堂,參置軒齊,間列立峰斧劈,在平面上曲折多變。西部以大假山為主,漫山楓林,亭榭一二,南面環(huán)以曲水,仿晉人武陵桃源。是區(qū)與中部以云墻相隔,紅葉出粉墻之上,望之若云霞,為中部最好的借景。北部舊構(gòu)已毀,今又重辟,平淡無足觀,從略。
中部:入園門經(jīng)二小院至綠蔭,自漏窗北望,隱約見山池樓閣片斷。向西達涵碧山房三間,硬山造,為中部的主要建筑。前為小院,中置牡丹臺,后臨荷池。其左明瑟樓倚涵碧山房而筑,高二層,屋頂用單面歇山,外觀玲瓏,由云梯可導(dǎo)至二層。復(fù)從涵碧山房西折上爬山游廊,登“聞木樨香軒”,坐此可周視中部,尤其東部之曲溪樓、清風池館、汲古得綆處及遠翠閣等參差前后、高下相呼的諸樓閣,掩映于古木奇石之間。南面則廊屋花墻,水閣聯(lián)續(xù),而明瑟樓微突水面,涵碧山房之涼臺再突水面,層層布局,略作環(huán)抱之勢。樓前清水一池,倒影歷歷在目。自聞木樨香軒向北東折,經(jīng)游廊,達遠翠閣。是閣位置于中部東北角,其用意與拙政園見山樓相同,不過一在水一在陸,又緊依東部,隔花墻為東部最好的借景。小蓬萊宛在水中央,濠濮亭列其旁,皆幾與水平。如此對比,容易顯山之峻與樓之高。曲溪樓底層西墻皆列磚框、漏窗,游者至此,感覺處處鄰虛,移步換影,眼底如畫。而尤其舉首西望,秋時楓林如醉,襯托于云墻之后,其下高低起伏若波然,最令人依戀不已。北面為假山,可亭六角出假山之上,其后則為長廊了。
東部主要建筑物有二:其一五峰仙館(楠木廳),面闊五間,系硬山造。內(nèi)部裝修陳設(shè),精致雅潔,為江南舊式廳堂布置之上選。其前后左右,皆有大小不等的院子。前后二院皆列假山,人坐廳中,仿佛面對巖壑。然此法為明計成所不取,《園冶》云:“人皆廳前掇山,環(huán)堵中聳起高高三峰,排列于前,殊為可笑?!贝藦d列五峰于前,似覺太擠,了無生趣。而計成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該是“以予見或有嘉樹稍點玲瓏石塊,不然墻中嵌埋壁巖,或頂植卉木垂蘿,似有深境也”。我覺得這辦法是比較妥善多了。后部小山前,有清泉一泓,境界至靜,惜源頭久沒,泉呈時涸時有之態(tài)。山后沿墻繞以回廊,可通左右前后。游者至此,偶一不慎,方向莫辨。在此小院中左眺遠翠閣,則隔院樓臺又炯然在目,使人益覺該園之寬大。其旁汲古得綆處,小屋一間,緊依五峰仙館,入內(nèi)則四壁皆虛,中部景物又復(fù)現(xiàn)眼前。其與五峰仙館相連接處的小院,中植梧桐一樹,望之亭亭如蓋,此小空間的處理是極好的手法。還我讀書處與揖峰軒都是兩個小院,在五峰仙館的左鄰,是介于與林泉耆碩之館中間,為二大建筑物中之過渡。小院繞以回廊,間以磚框。院中安排佳木修竹,萱草片石,都是方寸得宜,楚楚有致,使人有靜中生趣之感,充分發(fā)揮了小院落的設(shè)計手法,而游者至此往往相失。由揖峰軒向東為林泉耆碩之館,俗呼鴛鴦廳,裝修陳設(shè)極盡富麗。屋面闊五間,單檐歇山造,前后二廳,內(nèi)部各施卷棚,主要一面向北,大木梁架用“扁作”,有雕刻,南面用“圓作”,無雕刻。廳北對冠云沼,冠云、岫云、朵云三峰以及冠云亭、冠云樓。三峰為明代舊物,蘇州最大的湖石。冠云峰后側(cè)為冠云亭,亭六角,倚玉蘭花下。向北登云梯上冠云樓,虎丘塔影,阡陌平疇,移置窗前了。佇云庵與冠云臺位于沼之東西。從冠云臺入月門,乃佳晴喜雨快雪之亭。亭內(nèi)楠木槅扇六扇,雕刻甚精。惜是亭面西,難免受陽光風露之損傷。東園一角為新辟,山石平淡無奇,不足與舊構(gòu)相頡頏了。
西部園林以時代而論,似為明“東園”舊規(guī),山用積土,間列黃石,猶是李漁所云“小山用石,大山用土”的老辦法,因此漫山楓樹得以滋根。林中配二亭:一為舒嘯亭,系圓攢尖;一為至樂亭,六邊形,系仿天平山范祠御碑亭而略變形的,在蘇南還是創(chuàng)見。前者隱于楓林間,后者據(jù)西北山腰,可以上下眺望。南環(huán)清溪,植桃柳成蔭,原期使人至此有世外之感,但有意為之,頓成做作。以人工勝天然,在園林中實是不易的事。溪流終點,則為活潑潑的,一閣臨水,水自閣下流入,人在閣中,仿佛跨溪之上,不覺有盡頭了。唯該區(qū)假山,經(jīng)數(shù)度增修,殊失原態(tài)。
北部舊構(gòu)已毀,今新建,無亭臺花木之勝。
四
江南園林占地不廣,然千巖萬壑,清流碧潭,皆宛然如畫,正如錢泳所說:“造園如作詩文,必使曲折有法?!币虼藢τ谏剿?、亭臺、廳堂、樓閣、曲池、方沼、花墻、游廊等之安排劃分,必使風花雪月,光景常新,不落窠臼,始為上品。對于總體布局及空間處理,務(wù)使有擴大之感,觀之不盡,而風景多變,極盡規(guī)劃的能事??傮w布局可分以下幾種:
中部以水為主題,貫以小橋,繞以游廊,間列亭臺樓閣,大者中列島嶼。此類如網(wǎng)師園、人民路怡園中部等。廟堂巷暢園,地頗狹小,一水居中,繞以廊屋,宛如盆景。留園雖以水為主,然劉師敦楨認為該園以整體而論,當以東部建筑群為主,這話亦有其理。
以山石為全園之主題。因是區(qū)無水源可得,且無洼地可利用,故不能不以山石為主題使其突出,固設(shè)計中一法。西百花巷程氏園無水可托,不得不如此。環(huán)秀山莊范圍小,不能鑿大池,亦以山石為主,略引水泉,俾山有生機,巖現(xiàn)活態(tài),苔痕鮮潤,草木華滋,宛然若真山水了。
基地積水彌漫,而占地尤廣,布置遂較自由,不能為定法所囿。如拙政園、五畝園等較大的,更能發(fā)揮開朗變化的能事。尤其拙政園中部的一些小山,大有張漣所云“平岡小坡,曲岸回沙”,都是運用人工方法來符合自然的境界。計成《園冶》云:“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眲煻貥E主張:“池水以聚為主,以分為輔,小園聚勝于分,大園雖可分,但須賓主分明?!蔽艺f網(wǎng)師園與拙政園是兩個佳例,皆蘇州園林上品。
前水后山,復(fù)構(gòu)堂于水前,坐堂中穿水遙對山石,而堂則若水榭,橫臥波面,文衙弄藝園布局即如是。北寺塔東芳草園亦仿佛似之。
中列山水,四周環(huán)以樓及廊屋,高低錯落,迤邐相續(xù),與中部山石相呼應(yīng),如小新橋巷耦園東部,在蘇州尚不多見。東北街韓氏小園,亦略取是法,不過樓屋僅有兩面。中由吉巷半園、修仙巷宋氏園皆有一面用樓。
明代園林,接近自然,猶是計成、張漣父子輩所總結(jié)的方法,利用原有地形,略加整理。其所用石,在蘇州大體以黃石為主,如拙政園中部二小山及繡綺亭下者。黃石雖無湖石玲瓏剔透,然掇石有法,反覺渾成,既無矯揉做作之態(tài),且無累石不固的危險。我們能從這種方法中細細探討,在今日造園中還有不少優(yōu)良傳統(tǒng)可以吸收學習的。到清代造園,率皆以湖石疊砌,貪多好奇,每以湖石之多少與一峰之優(yōu)劣,與他園計較短長。試以怡園而論,購洞庭山三處廢園之石累積而成,一峰一石,自有上選,即其一例。可見“小山用石”,非全無寸土,不然樹木將無所依托了。環(huán)秀山莊雖改建于乾隆間,數(shù)弓之地,深谿幽壑,勢若天成,其豎石運用宋人山水的所謂“斧劈法”,再以鑲嵌出之,簡潔遒勁,其水則迂回曲折,山石處處滋潤,蒼巖欣欣欲活了,誠為江南園林的杰構(gòu)。于此方知設(shè)計者若非胸有丘壑、揮灑自如者,焉能至斯?學養(yǎng)之功可見重要了。
掇山既須以原有地形為據(jù),自然之態(tài)又變化多端,無一定成法,可是自然的形成與發(fā)展,亦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循,“師古人不如師造化”,實有其理在。我們今日能通乎此理,從自然景物加以分析,證以古人作品,評其妍媸,擷其菁華,構(gòu)成最美麗的典型。奈何蘇州所見晚期園林,什九已成“程式化”,從不在整體考慮,每以亭臺池館,妄加拼湊。尤以掇山選石,皆舉一峰片石,視之為古董,對花樹的襯托,建筑物的調(diào)和等,則有所忽略。這是今日園林設(shè)計者要引以為鑒的。如怡園欲集諸園之長,但全局渙散,似未見成功。
園林之水,首在尋源,無源之水必成死水。如拙政園利用原來池沼,環(huán)秀山莊掘地得泉,水雖涓涓,亦必清冽可愛。但園林面積既小,欲使有汪洋之概,則在于設(shè)計的得法。其法有二:第一,池面利用不規(guī)則的平面,間列島嶼,上貫以小橋,在空間上使人望去,不覺一覽無余。第二,留心曲岸水口的設(shè)計,故意做成許多灣頭,望之仿佛有許多源流,如是則水來去無盡頭,有深壑藏函之感。至于曲岸水口之利用蘆葦,雜以菰蒲,則更顯得隱約迷離,這是在較大的園林應(yīng)用才妙。留園活潑潑的,水榭臨流,溪至榭下已盡,但必流入一部分,則俯視之下,榭若跨溪上,水不覺終止。南顯子巷惠蔭園水假山,系層疊巧石如洞曲,引水灌之,點以步石,人行其間,如入澗壑,洞上則構(gòu)屋。此種形式為吳中別具一格者,殆系南宋杭州“趙翼王園”中之遺制。滄浪亭以山為主,但西部的步碕廊突然逐漸加高,高瞰水潭,自然臨淵莫測。藝園的橋與水幾平,反之兩岸山石愈顯高峻了。怡園之橋雖低于山,似嫌與水尚有一些距離。至于小溪作橋,在對比之下,其情況何如,不難想象。古人改用“點其步石”的方法,則更為自然有致。瀑布除環(huán)秀山莊檐瀑外,他則罕有。
中國園林除水石池沼外,建筑物如廳、堂、齋、臺、亭、榭、軒、卷、廊等,都是構(gòu)成園林的主要部分。然江南園林以幽靜雅淡為主,故建筑物務(wù)求輕巧,方始相稱,所以在建筑物的地點、平面,以及外觀上不能不注意。《園冶》云:“凡園圃立基,定廳堂為主,先取乎景,妙在朝南,倘有喬木數(shù)株,僅就中庭一二?!碧K南園林尚守是法,如拙政園遠香堂、留園涵碧山房等皆是。至于樓臺亭閣的地位,雖無成法,但“按基形成”,“格式隨宜”,“隨方制象,各有所宜”,“一榱一角,必令出自己裁”,“花間隱榭,水際安亭”,還是要設(shè)計人從整體出發(fā),加以靈活應(yīng)用。古代如《園冶》《長物志》《工段營造錄》等,雖有述及,最后亦指出其不能守為成法的。試以拙政園而論,我們自高處俯視,建筑物雖然是隨宜安排的,但是它們方向還是直橫有序。其外觀給人的感覺是輕快為主,平面正方形、長方形、多邊形、圓形等皆有,屋頂形式則有歇山、硬山、懸山、攢尖等,而無廡殿式,即歇山、硬山、懸山,亦多數(shù)采用卷棚式。其翼角起翹類,多用“水戧發(fā)戧”的辦法,因此翼角起翹低而外觀輕快。檐下玲瓏的掛落,柱間微彎的吳王靠,得能取得一致。建筑物在立面的處理,以留園中部而論,我們自聞木樨香軒東望,對景主要建筑物是曲溪樓,用歇山頂,其外觀在第一層做成仿佛臺基的形狀,與水相平行的線腳與上層分界,雖系二層,看去不覺其高聳。尤其曲溪樓、西樓、清風池館三者的位置各有前后,屋頂立面皆同中寓不同,與下部的立峰水石都很相稱。古木一樹斜橫波上,益增蒼古,而墻上的磚框漏窗,上層的窗欞與墻面虛實的對比,疏淡的花影,都是蘇州園林特有的手法;倒影水中,其景更美。明瑟樓與涵碧山房相鄰,前者為卷棚歇山,后者為卷棚硬山,然兩者相連,不能不用變通的辦法。明瑟樓歇山山面僅作一面,另一面用垂脊,不但不覺得其難看,反覺生動有變化。他如暢園因基地較狹長,中又系水池,水榭無法安排,卒用單面歇山,實系同出一法。反之東園一角亭,為求輕巧起見,六角攢尖頂翼角用“水戧發(fā)戧”,其上部又太重,柱身瘦而高,在整個比例上頓覺不穩(wěn)。東部舒嘯亭至樂亭,前者小而不見玲瓏,后者屋頂雖多變化,亦覺過重,都是比例上的缺陷。蘇南筑亭,晚近香山匠師每將屋頂提得過高,但柱身又細,整個外觀未必真美。反視明代遺構(gòu)藝圃,屋頂略低,較平穩(wěn)得多??傊畣误w建筑,必然要考慮到與全園的整個關(guān)系才是。至于平面變化,雖洞房曲戶,亦必做到曲處有通,實處有疏。小型軒館,一間,二間,或二間半均可,皆視基地,位置得當。如拙政園海棠春塢,面闊二間,一大一小,賓主分明。留園揖峰軒,面闊二間半,而尤妙于半間,方信《園冶》所云有其獨見之處。建筑物的高下得勢,左右呼應(yīng),虛實對比,在在都須留意。王洗馬巷萬氏園(原為任氏),園雖小,書房部分自成一區(qū),極為幽靜。其裝修與鐵瓶巷住宅東西花廳、顧宅花廳、網(wǎng)師園、西百花巷程氏園、大石巷吳宅花廳等(詳見拙著《裝修集錄》),都是蘇州園林中之上選。至于他園尚多商量處,如留園太煩瑣傖俗,佳者甚少;拙政園精者固有,但多數(shù)又覺簡單無變化,力求一律,皆修理中東拼西湊或因陋就簡所造成。怡園舊裝修幾不存,而旱船為吳中之尤者,所遺裝修極精。
園林游廊為園林的脈絡(luò),在園林建筑中處極重要地位,故特地說明一下。今日蘇州園林廊之常見者為復(fù)廊,廊系兩面游廊中隔以粉墻,間以漏窗(詳見拙編《漏窗》),使墻內(nèi)外皆可行走。此種廊大都用于不封閉性的園林,如滄浪亭的沿河?;蛞粓@中須加以間隔,欲使空間擴大,并使入門有所過渡,如“怡園”的復(fù)廊,便是一例,此廊顯然是仿前者。它除此作用外,因歲寒草堂與拜石軒之間不為西向陽光與朔風所直射,用以阻之,而陽光通過漏窗,其圖案更覺玲瓏剔透。游廊有陸上、水上之分,又有曲廊、直廊之別,但忌平直生硬。今日蘇州諸園所見,過分求曲,則反覺生硬勉強,如留園中部北墻下的。至其下施以磚砌闌干,一無空虛之感,與上部掛落不稱,柱夾磚中,僵直滯重。鐵瓶巷住宅及拙政園西部水廊小榭,易以鏤空之磚,似此較勝。拙政園舊時柳蔭路曲,臨水一面闌干用木制,另一面上安吳王靠,是有道理的。水廊佳者,如拙政園西部的,不但有極佳的曲折,并有適當?shù)钠露龋\如《園冶》所云的“浮廊可渡”,允稱佳構(gòu)。尤其可取的,就是曲處湖石芭蕉,配以小榭,更覺有變化。爬山游廊,在蘇州園林中的獅子林、留園、拙政園,僅點綴一二,大都是用于園林邊墻部分。設(shè)計此種廊時,應(yīng)注意到坡度與山的高度問題,運用不當,頓成頭重腳輕,上下不協(xié)調(diào)。在地形狹寬不同的情況下,可運用一面坡,或一面坡與二面坡并用,如留園西部的。曲廊的曲處是留虛的好辦法,隨便點綴一些竹石、芭蕉,都是極妙的小景。李斗云:“板上甃磚謂之向廊,隨勢曲折謂之游廊,入竹為竹廊,近水為水廊?;ㄩg偶出數(shù)尖,池北時來一角,或依懸崖,故作危檻,或跨紅板,下可通舟,遞迨于樓臺亭榭之間,而輕好過之。廊貴有闌。廊之有闌,如美人服半臂,腰為之細。其上置板為飛來椅,亦名美人靠,其中廣者為軒。”言之尤詳,可資參考。今日復(fù)有廊外植芭蕉,呼為蕉廊,植柳呼為柳廊,夏日人行其間,更覺翠色侵衣,溽暑全消。冬日則陽光射入,溫和可喜,用意至善。而古時以廊懸畫稱畫廊,今日壁間嵌詩條石,都是極好的應(yīng)用。
園林中水面之有橋,正陸路之有廊,重要可知。蘇州園林習見之橋,一種為梁式石橋,可分直橋、九曲橋、五曲橋、三曲橋、弧形橋等,其位置有高于水面與岸相平的,有低于兩岸浮于水面的。以時代而論,后者似較舊,今日在藝園及無錫寄暢園、常熟諸園所見的,都是如此。怡園及已毀木瀆嚴家花園,亦仿佛似之,不過略高于水面一點。舊時為什么如此設(shè)計呢?它所表現(xiàn)的效果有二:第一,橋與水平,則游者凌波而過,水益顯汪洋,橋更覺其危了;第二,橋低則山石建筑愈顯高峻,與丘壑樓自然成強烈對比。無錫寄暢園假山用平岡,其后以惠山為借景,岡下幽谷間施以是式橋,誠能發(fā)揮明代園林設(shè)計之高度技術(shù)。今日梁式橋往往不照顧地形,不考慮本身大小,隨便安置,實屬非當。尤其闌干之高度、形式,都從不與全橋及環(huán)境作一番研究,甚至于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闌干都加了上去,如拙政園西部是。上選者,如藝圃小橋、拙政園倚虹橋都是。拙政園中部的三曲五曲之橋,闌干比例還好,可惜橋本身略高一些。待霜亭與雪香云蔚亭二小山之間石橋,僅擱一石板,不施闌干,極盡自然質(zhì)樸之意,亦佳構(gòu)。另一種為小型環(huán)洞橋,獅子林、網(wǎng)師園都有。以此二橋而論,前者不及后者為佳,因環(huán)洞橋不適宜建于水中部,水面既小,用此中阻,遂顯龐大質(zhì)實,略無空靈之感。后者建于東部水盡頭,橋本身又小,從西東望,遼闊的水面中倒影玲瓏,反之自橋西望,亭臺映水,用意相同。中由吉巷半園,因地狹小,將環(huán)洞變形,亦系出權(quán)宜之計。至于小溪,《園冶》所云“點其步石”的辦法,尤能與自然相契合,實遠勝架橋其上??墒谴朔?,今日差不多已成絕響了。
園林的路,《清閑供》云:“門內(nèi)有徑,徑欲曲。”“室旁有路,路欲分。”今日我們在蘇州園林所見,還能如此。拙政園中部道路,猶守明時舊規(guī),從原來地形出發(fā),加以變化,主次分明,曲折有度。環(huán)秀山莊面積小,不能不略作紆盤,但亦能恰到好處,行者有引人入勝之概。然獅子林、怡園的故作曲折,使人莫之所從,既悖自然之理,又多不近人情。因此矯揉造作,與自然相距太遠的安排,實在是不藝術(shù)的事。
鋪地,在園林亦是一件重要的工作,不論庭前、曲徑、主路,皆須極慎重考慮。今日蘇州園林所見,有仄磚鋪于主路,施工簡單,并湊圖案自由。碎石地,用碎石仄鋪,可用于主路小徑庭前,上面間有用缸片點綴一些圖案?;蚋灼其?,間以瓷片,用法同前。鵝子地或鵝子間加瓷片并湊成各種圖案,稱“花界”,視上述的要細致雅潔多,留園自有佳構(gòu)。但其缺點是石隙間的泥土,每為雨水及人力所沖掃而逐漸減少,又復(fù)較易長小草,保養(yǎng)費事,是需要改進的。冰裂地則用于庭前,蘇南的結(jié)構(gòu)有二:其一即冰紋石塊平置地面,如拙政園遠香堂前的,頗饒自然之趣,然亦有不平穩(wěn)的流弊。其一則冰紋石交接處皆對卯拼成,施工難而堅固,如留園涵碧山房前、鐵瓶巷顧宅花廳的,都是極工整。至于庭前踏跺用天然石疊,如拙政園遠香堂及留園五峰仙館前的,皆饒野趣。
園林的墻,有亂石墻、磨磚墻、漏磚墻、白粉墻等數(shù)種。蘇州今日所見,以白粉墻為最多,外墻有上開瓦花窗(漏窗開在墻頂部)的,內(nèi)墻間開漏窗及磚框的,所謂粉墻花影,為人樂道。磨磚墻,園內(nèi)僅建筑物上酌用之,園門十之八九貼以水磨磚砌成圖案,如拙政園大門。亂石墻只見于裙肩處。在上海南市薛家浜路舊宅中,我曾見到冰裂紋上綴以梅花的,極精,似系明代舊物。西園以水花墻區(qū)分水面,亦別具一格。
聯(lián)對、匾額,在中國園林中,正如人之有須眉,為不能少的一件重要點綴品。蘇州又為人文薈萃之區(qū),當時園林建造復(fù)有文人畫家的參與,用人工構(gòu)成詩情畫意,將平時所見真山水,古人名跡、詩文歌詩所表達的美妙意境,擷其精華而總合之,加以突出。因此山林巖壑,一亭一榭,莫不用文學上極典雅美麗而適當?shù)霓o句來形容它,使游者入其地,覽景而生情文,這些文字亦就是這個環(huán)境中最恰當?shù)奈淖执?。例如拙政園的遠香堂與留聽閣,同樣是一個賞荷花的地方,前者出“香遠益清”句,后者出“留得殘荷聽雨聲”句。留園的聞木樨香軒、拙政園的海棠春塢,又都是根據(jù)這里所種的樹木來命名的。游者至此,不期而然地能夠出現(xiàn)許多文學藝術(shù)的好作品,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園林的一個特色了。我希望今后在許多舊園林中,如果無封建意識的文字,僅就描寫風景的,應(yīng)該好好保存下來。蘇州諸園皆有好的題辭,而怡園諸聯(lián)集宋詞,更能曲盡其意,可惜皆不存了。至于用材料,因園林風大,故十之八九用銀杏木陰刻,填以石綠:或用木陰刻后髹漆敷色者亦有,不過色彩都是冷色。亦有用磚刻的,雅潔可愛。字體以篆隸行書為多,罕用正楷,取其古樸與自然。中國書畫同源,本身是個藝術(shù)品,當然是會增加美觀的。
樹木之在園林,其重要不待細述,已所洞悉。江南園林面積小,且都屬封閉性,四周繞以高垣,故對于培花植木,必須深究地位之陰陽,土地之高卑,樹木發(fā)育之遲速,耐寒抗旱之性能,姿態(tài)之古拙與華滋,更重要的為布置的地位與樹石的安排了。園林之假山與池沼,皆真山水的縮影,因此樹木的配置,不能任其自由發(fā)展。所栽植者,必須體積不能過大,而姿態(tài)務(wù)求入畫,虬枝傍水,盤根依阿,景物遂形蒼老。在選樹之時,尤須留意此端,宜乎李格非所云“人力勝者少蒼古”了。今日蘇州樹木常見的,如拙政園,大樹用榆、楓楊等。留園中部多銀杏,西部則漫山楓樹。怡園面積小,故易以桂、松及白皮松,尤以白皮松樹雖小而姿態(tài)古拙,在小園中最是珍貴。他則雜以松、梅、棕樹、黃楊,在發(fā)育上均較遲緩。其次園小垣高,陰地多而陽地少,于是墻陰必植耐寒植物,如女貞、棕樹、竹之類。巖壑必植高山植物,如松、柏之類。階下石隙之中,植長綠陰性草類。全園中長綠者多于落葉者,則四季咸青,不致秋冬髡禿無物了。至于喬木若榆、槐、楓楊、樸、櫸、楓等,每年修枝,使其姿態(tài)古拙入畫。此種樹的根部甚美,尤以榆樹及楓、楊,年齡大后,身空皮留,老干抽條,蔥翠如畫境。今日蘇州園林中之山巔栽樹,大別有兩種情況:第一類,山巔山麓只植大樹,而虛其根部,俾可欣賞其根部與山石之美,如留園的與拙政園的一部分;第二類,山巔山麓樹木皆出叢竹或灌木之上,山石并攀以藤蘿,使望去有深郁之感,如滄浪亭及拙政園的一部分。然二者設(shè)計者的依據(jù)有所不同。以我們分析,這些全在設(shè)計者所用樹木的各異,如前者師元代畫家倪瓚(云林)的清逸作風,后者則效明代畫家沈周(石田)的沉郁了。至于濱河低卑之地,種柳、栽竹、植蘆,而墻陰栽爬山虎、修竹、天竹、秋海棠等,葉翠,花冷,實鮮,高潔耐賞。但此等亦必須每年修剪,不能任其發(fā)育。
園林栽花與樹木同一原則,背陰且能略受陽光之地,栽植桂花、山茶之類。此二者除終年常青外,開花一在秋,一在春初,都是群花未放之時,而姿態(tài)亦佳,掩映于奇石之間,冷雋異常。紫藤則入春后,一架綠蔭,滿樹繁花,望之若珠光寶露。牡丹之作臺,襯以文石闌干,實牡丹宜高地向陽,兼以其花華麗,故不得不使然。他若玉蘭、海棠、牡丹、桂花等同栽庭前,諧音為“玉堂富貴”,當然命意已不適于今日,但在開花的季節(jié)與色彩的安排上,前人未始無理由的。桃李則宜植林,適于遠眺,此在蘇州,僅范圍大的如留園、拙政園可以酌用之。
樹木的布置,在蘇州園林有兩個原則:第一,用同一種樹植之成林,如怡園聽濤處植松,留園西部植楓,聞木樨香軒前植桂。但又必須考慮到高低疏密間及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第二,用多種樹同植,其配置如作畫構(gòu)圖一樣,更要注意樹的方向及地的高卑是否適宜于多種樹性,樹葉色彩的調(diào)和對比,長綠樹與落葉樹的多少,開花季節(jié)的先后,樹葉形態(tài),樹的姿勢,樹與石的關(guān)系,必須要做到片山多致,寸石生情,二者間是一個有機的聯(lián)系才是。更須注意它與建筑物的式樣、顏色的襯托,是否已做到“好花須映好樓臺”的效果。水中植荷,似不宜多。荷多必減少水的面積,樓臺缺少倒影,宜略點綴一二,亭亭玉立,搖曳生姿,隔秋水宛在水中央。據(jù)云,昆山顧氏園藕植于池中石板底,石板僅鑿數(shù)洞,俾不使其自由繁植。劉師敦楨云:“南京明徐氏東園池底置缸,植荷其內(nèi)。”用意相同。
蘇南園林以整體而論,其色彩以雅淡幽靜為主,它與北方皇家園林的金碧輝煌,適成對比。以我個人見解:第一,蘇南居住建筑所施色彩,在梁枋柱頭皆用栗色,掛落用墨綠,有時柱頭用黑色退光,都是一些冷色調(diào),與白色墻面起了強烈的對比,而花影扶疏,又適當?shù)貨_淡了墻面強白,形成良好的過渡,自多佳境了。且蘇州園林皆與住宅相連,為養(yǎng)性讀書之所,更應(yīng)以清靜為主,宜乎有此色調(diào)。它與北方皇家花園的那樣宣揚自己威風與炫耀富貴的,在作風上有所不同。蘇州園林,士大夫未始不欲炫耀富貴,然在裝修、選石、陳列上用功夫,在色彩上仍然保持以雅淡為主的原則。再以南宗山水而論,水墨淺絳,略施淡彩,秀逸天成,早已印在士大夫及文人畫家的腦海中。在這種思想影響下設(shè)計出來的園林,當然不會用重彩貼金了。加以江南炎熱,朱紅等熱顏料亦在所非宜,封建社會的民居,尤不能與皇家同一享受,因此色彩只好以雅靜為歸,用清幽勝濃麗,設(shè)計上用以少勝多的辦法了。此種色彩,其佳處是與整個園林的輕巧外觀,灰白的江南天色,秀茂的花木,玲瓏的山石,柔媚的流水,都能相配合調(diào)和,予人的感覺是淡雅幽靜。這又是江南園林的特征了。
中國園林還有一個特色,就是設(shè)計者考慮到不論風雨明晦,景色咸宜,在各種自然條件下,都能予人們以最大最舒適的美感。除山水外,樓橫堂列,廊廡回繚,闌楣周接,木映花承,是起了最大的作用的,使人們在各種自然條件下來欣賞園林。詩人畫家在各種不同的境界中,產(chǎn)生了各種不同的體會,如夏日的蕉廊,冬日的梅影、雪月,春日的繁花、麗日,秋日的紅蓼、蘆塘,雖四時之景不同,而景物無不適人。至于松風聽濤,菰蒲聞雨,月移花影,霧失樓臺,斯景又宜其覽者自得之。這種效果的產(chǎn)生,主要在于設(shè)計者對文學藝術(shù)的高度修養(yǎng),以及與實際的建筑相結(jié)合,使理想中的境界付之于實現(xiàn),并擷其最佳者而予以渲染擴大。如疊石構(gòu)屋,鑿水穿泉,栽花種竹,都是向這個目標前進的。文學藝術(shù)家對自然美的欣賞,不僅在一個春日的艷陽天氣,而是要在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要使它變成美的境地。因此,對花影要考慮到粉墻,聽風要考慮到松,聽雨要考慮到荷葉,月色要考慮到柳梢,斜陽要考慮到梅竹等,都希望使理想中的幻景能付諸實現(xiàn),安排一石一木,都寄托了豐富的情感,宜乎處處有情,面面生意,含蓄有曲折,余味不盡。此又為中國園林的特征。
五
以上所述,系就個人所見,掇拾一二,提供大家參考。我相信,蘇州園林不但在中國造園史上有其重要與光輝的一頁,而且至今尚為廣大人民游憩之所。為了繼承與發(fā)揮優(yōu)良的文化傳統(tǒng),此份資料似有提出的必要。
1956年陳從周編著《蘇州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