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從周說園
- 陳從周
- 3599字
- 2021-03-17 11:02:22
說園(五)
《說園》首篇余既闡造園動觀靜觀之說,意猶未盡,續暢論之。動、靜二字,本相對而言,有動必有靜,有靜必有動,然而在園林景觀中,靜寓動中,動由靜出,其變化之多,造景之妙,層出不窮,所謂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若靜坐亭中,行云流水,鳥飛花落,皆動也。舟游人行,而山石樹木,則又靜止者。止水靜,游魚動,靜動交織,自成佳趣。故以靜觀動,以動觀靜則景出。“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景與人同。”事物之變概乎其中。若園林無水,無云,無影,無聲,無朝暉,無夕陽,則無以言天趣,虛者實所倚也。
靜之物,動亦存焉。坐對石峰,透漏俱備,而皴法之明快,線條之飛俊,雖靜猶動。水面似靜,漣漪自動。畫面似靜,動態自現。靜之物若無生意,即無動態。故動觀靜觀,實造園產生效果之最關鍵處,明乎此則景觀之理初解矣。
質感存真,色感呈偽,園林得真趣,質感居首,建筑之佳者,亦同斯理。真則存神,假則失之,園林失真,有如布景,書畫失真,則同印刷,故畫棟雕梁,徒眩眼目,竹籬茅舍,引人遐思。《紅樓夢》“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曹雪芹借寶玉之口,評稻香村之作偽云:“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先數處(指瀟湘館)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非相宜。”所謂“人力造作”,所謂“穿鑿”者,偽也。所謂“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者,真也。借小說以說園,可抵一篇造園論也。
郭熙謂:“水以石為面”,“水得山而媚”,自來模水范山,未有孤立言之者。其得山水之理,會心乎此,則左右逢源,要之此二語,表面觀之似水石相對,實則水必賴石以變,無石則水無形、無態,故淺水露磯,深水列島。廣東肇慶七星巖,巖奇而水美,磯瀨隱現波面,而水洞幽深,水灣曲折,水之變化無窮,若無水,則巖不顯,岸無形,故兩者絕不能分割而論,分則悖自然之理,亦失真矣。
一園之特征,山水相依,鑿池引水,尤為重要。蘇南之園,其池多曲,其境柔和。寧紹之園,其池多方,其景平直。故水本無形,因岸成之,平直也好,曲折也好,水口堤岸皆構成水面形態之重要手法。至于水柔水剛,水止水流,亦皆受堤岸以左右之。石清得陰柔之妙,石頑得陽剛之健。渾樸之石,其狀在拙;奇突之峰,其態在變,而丑石在諸品中尤為難得,以其更富有個性,丑中寓美也。石固有剛柔美丑之別,而水亦有奔放宛轉之致,是皆因石而起變。
荒園非不可游,殘篇非不可看,要知佳者雖零錦碎玉亦是珍品,猶能予人留戀,存其真耳。龔自珍詩云:“未濟終焉心飄渺,萬事都從缺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世間難免余情繞。”造園亦必通此消息。
“春見山容,夏見山氣,秋見山情,冬見山骨。”“夜山低,晴山近,曉山高。”前人之論,實寓情觀景,以見四時之變,造景自難,觀景不易。“淚眼問花花不語”,癡也;“解釋春風無限恨”,怨也。故游必有情,然后有興,鐘情山水,知己泉石,其審美與感受之深淺,實與文化修養有關。故我重申:不能品園,不能游園;不能游園,不能造園。
造園綜合性科學也,且包含哲理,觀萬變于其中。淺言之,以無形之詩情畫意,構有形之水石亭臺。晦明風雨,又皆能促使其景物變化無窮,而南北地理之殊,風土人情之異,更加因素增多。且人游其間,功能各取所需,絕不能以幻想代替真實,故造園脫離功能,固無佳構,研究古園而不明當時社會及生活,妄加分析,正如漢儒釋經,轉多穿鑿,因此古今之園,必不能陳陳相因,而豐富之生活,淵博之知識,要皆有助于斯。
一景之美,畫家可以不同筆法表現之,文學家可以各種不同角度描寫之。演員運腔,各抒其妙,哪宗哪派,自存面貌。故同一園林,可以不同手法設計之。皆由觀察之深,提煉之精,特征方出。余初不解宋人大青綠山水,以朱砂作底色赤,上敷青綠,迨游中原嵩山,時值盛夏,土色皆紅,所被草木盡深綠色,而樓閣參差,金碧輝映,正大小李將軍之山水也。其色調皆重厚,色度亦相當,絢爛奪目,中原山川之神乃出。而江南淡青綠山水,每以赭石及草青打底,輕抹石青石綠,建筑勾勒間架,襯以淡赪,清新悅目,正江南園林之粉本。故立意在先,協調從之,自來藝術手法一也。
余嘗謂蘇州建筑及園林,風格在于柔和,吳語所謂“糯”,揚州建筑與園林,風格則多雅健,如宋代姜夔詞,以“健筆寫柔情”,皆欲現怡人之園景,風格各異,存真則一。風格定始能言局部單體,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山疊何派,水引何式,必須成竹在胸也,才能因地制宜,借景有方,亦必循風格之特征,巧妙運用之。選石、擇花、動靜觀賞,均有所據,故造園必以極鎮靜而從容之筆,信手拈來,自多佳構。所謂以氣勝之,必總體完整矣。
余閩游觀山,禿峰少木,石形外露,古根盤曲,而山勢山貌畢露,分明能辨何家山水,何派皴法,能于實物中悟畫法,可以畫法來證實物。而閩溪水險,磯瀨激湍,凡此瑣瑣,皆疊山極好之祖本。他如皖南徽州、浙東方巖之石壁,畫家皴法,方圓無能。此種山水皆以皴法之不同,予人以動靜感覺之有別,古人愛石、面壁,皆參悟哲理其中。
填詞有“過片(變)”(亦名“換頭”),即上半闋與下半闋之間,詞與意必須若接若離,其難在此。造園亦必注意“過片”,運用自如,雖千頃之園,亦氣勢完整,韻味雋永。曲水輕流,峰巒重疊,樓閣掩映,木仰花承,皆非孤立。其間高低起伏,闿暢逶迤,在在有“過片”之筆,此過渡之筆在乎各種手法之適當運用。即如樓閣以廊為過渡,溪流以橋為過渡。色澤由絢爛而歸平淡,無中間之色不見調和,畫中所用補筆接氣,皆為過渡之法,無過渡,則氣不貫,園不空靈。虛實之道,在乎過渡得法,如是則景不盡而韻無窮,實處求虛,正曲求余音,琴聽尾聲,要于能察及次要,而又重于主要,配角有時能超于主角之上者。“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貴在無勝于有也。
城市必須造園,此有關人民生活,欲臻其美,妙在“借”“隔”,城市非不可以借景,若北京三海,借景故宮,嵯峨城闕,杰閣崇殿,與李格非《洛陽名園記》所述:“以北望則隋唐宮闕樓殿,千門萬戶,岧峣璀璨,延亙十余里,凡左太沖十余年極力而賦者,可瞥目而居也。”但未聞有煙囪近園,廠房為背景者,有之,唯今日之蘇州拙政園、耦園,已成此怪狀,為之一嘆。至若能招城外山色,遠寺浮屠,亦多佳例。此一端在“借”。而另一端在“隔”,市園必隔,俗者屏之。合分本相對而言,亦相輔而成,不隔其俗,難引其雅,不掩其丑,何逞其美?造景中往往有能觀一面者,有能觀兩面者,在乎選擇得宜。上海豫園萃秀堂,乃盡端建筑,廳后為市街,然面臨大假山,深隱北麓,人留其間,不知身處市囂中,僅一墻之隔,判若仙凡,隔之妙可見。曩歲余為美國建中國庭園紐約“明軒”,于二層內部構園,休言“借景”,必重門高垣,以隔造景,效果始出。而園之有前奏,得能漸入佳境,萬不可率爾從事,前述過渡之法,于此須充分利用。江南市園,無不皆存前奏。今則往往開門見山,唯恐人不知其為園林。蘇州怡園新建大門,即犯此病。滄浪亭雖屬半封閉之園,而園中景色,隔水可呼,緩步入園,前奏有序,信是成功。
舊園修復,首究園史,詳勘現狀,情況徹底清楚,對山石建筑等作出年代鑒定,特征所在,然后考慮修繕方案。正如裱古畫接筆反復揣摩,其難有大于創作,必再三推敲,審慎下筆。其施工程序,當以建筑居首,木作領先,水作為輔,大木完工,方可整池、修山、立峰,而補樹栽花,有時須穿插行之,最后鋪路修墻。油漆懸額,一園乃成,唯待家具之布置矣。
造園可以遵古為法,亦可以以洋為師,兩者皆不排斥。古今結合,古為今用,亦勢所必然,若境界不究,風格未求,妄加抄襲拼湊,則非所取。故古今中外,造園之史,構園之術,來龍去脈,以及所形成之美學思想,歷史文化條件,在在需進行探討,然后文有據,典有征,古今中外運我筆底,則為尚矣。古人云:“臨畫不如看畫,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視其定意若何,偏正若何,安放若何,用筆若何,積墨若何,必于我有出一頭地處,久之自然吻合矣。”用功之法,足可參考。日本明治維新之前學習中土,明治維新后效法歐洲,近又模仿美國,其建筑與園林,總表現大和民族之風格,所謂有“日本味”。此種現狀,值得注意。至此歷史之研究自然居首重地位,試觀其圖書館所收之中文書籍,令人瞠目,即以《園冶》而論,我國亦轉錄自東土。繼以歐美資料亦汗牛充棟,而前輩學者,如伊東忠泰、常盤大定、關野貞等諸先生,長期調查中國建筑,所為著作至今猶存極高之學術地位,真表現其艱苦結實之治學態度與方法。以抵于成,在得力于收集之大量直接與間接資料,由博返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造園重“借景”,造園與為學又何獨不然。
園林言虛實,為學亦若是,余寫《說園》連續五章,雖洋洋萬言,至此江郎才盡矣。半生湖海,踏遍名園,成此空論,亦自實中得之。敢貢己見,有求教于今之專家。老去情懷,容續有所得,當秉燭賡之。
1982年1月20日于同濟大學建筑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