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6章 抒浩氣英雄赴義 立言論赤子明心

晚清疲敝,有志之士奮勇而起,救亡圖存,最可歌者,當屬瀏陽譚嗣同,然限于彼時眼界,其欲賣邊疆諸省于英、俄之議,為時人攻訐,至今仍有非議者,當是妄顧時代之背景矣。今集改其早時所作《六盤山轉餉謠》中數句,以念彼時百姓疾苦,并察譚嗣同思想萌生之一端也:

朔雁一聲天雨雪,軸折人跌未肯歇。

不思車中累累物,東南萬戶之膏血。

自光緒廿一年九月中旬,譚鐘麟以兩廣總督,兼署廣東巡撫,政務繁多,先是上奏革掉了劉學詢的功名,又就兩廣裁減兵制局費、考核錢糧、整頓厘稅、重擬鹽引,以及海關諸務進行督導,還要撫恤揭陽等處地震災民,忙的難以開交,二十日這天,方將朝中言官參劾馬丕瑤劣跡昭著一事與惠潮嘉道聯元交代畢,忽報南海知縣李征庸求見,放了進來,見過禮數,原來是就陸皓東等人定刑之事請批,譚公看過公文,心念一動,道:

“老夫倒要看看這陸皓東是何等囂張人物,李大令這南海縣牢可許得老夫進去?”

“大人莫要折煞下官,待要見那陸皓東,下官命人帶到臬司大堂便了,何須勞動大人貴軀。”

譚公擺擺手,命人備轎,叫了延闿同行,不多時,便與李征庸前后乘轎往南海縣署而來。下了轎,直奔大牢,只覺血腥之氣撲面,忽聽慘叫之聲傳來,李征庸解釋說李家焯猶在用刑審訊,譚公努了努嘴,李征庸忙去通報,不一會兒二人便出來迎接,一番客套禮節自不必說,譚公無心糾纏,便命二人前頭帶路,自己由延闿扶了進來,卻見陸皓東單獨拘于一間陰暗狹室,油燈照出,臉上傷痕累累,已然面目不清,身上更是血跡斑斑,尤其手指腳趾,皆盡潰不成形,惟剩奄奄氣息,兀自昏睡,譚公看的一陣心痛,延闿更是掩面欲嘔。正恍惚間,李家焯命人將一盆涼水兜頭澆下,陸皓東竟悠悠醒來,也不睜眼,沉沉嘆了口氣,譚公故意沉聲道:

“大膽逆犯,死到臨頭,還不肯如數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陸皓東緩緩睜眼,將眾人看了一遍,看到延闿時怔了一怔,繼而厲聲道:

“生有何歡,無非受盡韃虜凌辱,死亦何懼,終將不負中華男兒也,爾等甘為滿清走狗,就別再妄想獲得什么,好去主子面前邀功了,倒是前番寫下那幾頁紙,也算得上良言相勸,希望爾等迷途知返也!”

想是陸皓東受刑時門牙被打落,以致聲音有些含混,譚公知道其意,乃是告訴延闿自己絕不會貪生畏死,將其出賣,便不忍多問,只望向李家焯,李家焯忙道:

“逆匪說要招供,結果給了紙筆,只顧胡言亂語,大人不看也罷……”

譚公不想啰嗦,故意咳了一聲,李家焯忙從桌上翻了一通,取出幾頁遞過來,只見淡黃糙紙上血跡斑駁,字卻龍飛鳳舞,譚公細觀,除了敘述自己姓名、籍貫、年齡外,多是大罵滿清朝廷,以及訴說其與孫文起義之必要,末了說“公羊既歿,九世含冤,異人歸楚,吾說自驗。”前半句是借用公羊傳中“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約是諷滿清自順治入關以來,歷經康、雍、乾、嘉、道、咸、同、光,恰好九世,當可以復仇矣;后面半句,殊不可解,未知化用嬴異人之事,是何用意,不過陸皓東經此酷刑之下,竟然還能書此壯語,果真錚錚鐵骨,令人動容,當下思忖片刻,將紙交給延闿,方對李家焯道:

“逆犯果然囂張,既然不肯供述附逆同黨姓名,姑且將孫文匿藏何處,或在香港何處可供落腳等情問明也可。”

原來譚公心知這陸皓東已是必死,自己此問,是告知孫文已經脫險之情,也算略有安慰。果然陸皓東聽聞此言,哈哈大笑,良久方道:

“一我可殺,繼我而起者豈可盡殺!吾言盡矣,請速行刑!”

譚公搖頭嘆了口氣,轉身向外走去,眾人隨了出來,直至縣衙大堂落了座,李征庸起身哈腰道:

“大人也見了,此逆頑囂異常,芷香大令已是用盡刑罰,也未得甚消息,下官以為,明日處以凌遲,以警示穗城百姓,莫作非分之想如何?”

譚公故意沉吟道:

“此逆既然不懼酷刑,凌遲時若毫不膽怯,胡言亂語,反使逆黨更受鼓動,何況如今洋人報紙,總是誣責凌遲諸刑,有違人道,乃是野蠻行徑,還不如施以斬首,也免得落人口實。”

“大人高見,其他……”

“邱四、朱桂銓乃是孫文死黨,該與此逆一同處置,至于保安輪船上那數百人,既是愚民,受蒙騙蠱惑,不知事情緣由,老夫已令藩庫撥銀幾百圓,遣散了事。對了,那程奎光曾受李伯相提拔,頗有淵源,就勿須驚動朝廷矣,如今中堂受累馬關,時運不濟,再因此事遭受牽連,怪罪你我,也討不到好處,就說其人犯了軍規,由芷香大令用以棍刑,留個全尸,對各方皆算有個交代。”

“還是大人想的周到,下官等隨后就辦。”

“對了,懸賞緝拿孫文等人的花紅,就勞煩兩位大令時時關注了。”

“大人放心!”

一番刑令簽署無需多表,直到延闿陪同譚公回署,進了后堂,譚公方道:

“陸皓東之供詞,祖安可背下了?”

“當無差池,父親的意思是?”

“唉,有志獻身,亦算英雄,臨死絕言,浩氣四溢,不可湮滅也!姑且錄下,以后或可流傳,也算一番心意。”

“多謝父親成全,孩兒尚有一事不明,楊衢云等地位還在孫文之上,為何那懸賞花紅中,楊衢云等無人超過二百,唯獨孫文懸賞一千?父親既無意為難孫文,緣何又出此重賞,平添其風險也。”

“唉,據為父所知,興中會一黨諸首,鄭、陳、尤、楊等,要么資歷、氣度不夠,要么懷有私心,惟有孫文,雖言行冒失,但貴在一心救國,故以其賞格,遠超諸人,其黨徒方知真正首領是誰,不啻于借助官方,暗助其成領袖地位也,至于拿獲風險,不在賞銀多寡,而在于其行事周密與否矣。”

卻說譚公依然忙于政務,參奏了一批庸官劣吏,為請辭歸家的劉永福宴別等,毋庸贅述。不覺時日迅捷,先是十月十六有人奏劾譚公緝捕孫文會黨不力,廿一日有人再劾,不久江西道監察御史王鵬運更上《疆臣篤老昏瞀措置乖方請飭查辦以安海疆折》曰:“兩廣總督譚鐘麟,自履任以來,措置諸多未協。查廣東地濱大海,為南洋重鎮,夙稱難治,近復盜風日熾,匪黨潛滋,若以老邁昏庸之員,濫膺疆寄,設有疏虞,關系非淺。”“今年九月,土匪謀攻省城,聚集多人,軍械炸藥,無所不備。經香港洋員電知,該督置之不理,逮營員請兵截緝,該督尚斥其勿為洋人所愚。至十一日,匪黨千余,搭港輪抵省舉事。洋員再行急電,該督始倉皇布置,致令大股及頭目等盡行逃逸,僅獲余匪四十三人,正法三人,余俱釋放,該頭目等至今未獲,亦遂作為罷論。事關謀逆,全省幾震,乃知而不備,備而不嚴,且如此巨案,并不奏聞,昏謬可想。”所幸朝廷僅是申斥一番,譚公仍得上折自辯,繼而有人彈劾譚寶箴弄權總督署,譚公一笑置之,更有污陷譚公收劉學洵巨額賄賂,乃致劉學詢遁逃香港等事,令譚公苦笑不得,畢竟劉學詢包辦闈姓,乃是譚公親手扳倒查處之人,可謂水火不容,言官胡亂聯系,恐怕還有其他緣由。便去信京城,著意打探是否得罪了權貴,幾番書信往來,卻是大為吃驚,疑點一致指向康有為。傳言從前康氏久居南海,謀求劉學詢之“點石書局”要職而不可得,更兼言語不和,由是留下恩怨。今年三月,《馬關條約》傳來,康有為在京聯名會試舉子一千二百余人請愿,一時名聲大振,史稱“公車上書”,而后中得進士,雖未點翰林,仍連番尋求上書天子,呼吁變法維新,更是發起強學會,從者云集,《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等刊刻幾有洛陽紙貴勢頭,其主張已經廣為人知,前文略有言及,隨著康黨日益壯大,除了講學論道,著手創辦《中外紀聞》、《強學報》等宣傳刊物外,還試圖在政界尋求突破,首先想到了沐浴西洋風氣最早的廣東,然而,時人皆知譚公老成持重,深受太后信任,鎮守兩粵,難有機會,便鼓動言官上奏彈劾,甚至有后世史家考正,王鵬運一折,即是出自康有為親手,淵源可見一斑,至于將劉學詢一并攻擊,約是順帶而為也。

其實譚公并不抵觸變法,譬如維新領袖黃遵憲,寫成《日本國志》已近十年,難以刊行,還是譚公到任廣州后,關照富文齋刊刻,力贊其條例精詳,寓意深遠,堪比《海國圖志》;是年底,譚嗣同結識梁啟超后,儼然已成維新砥柱,其父譚繼洵屢屢來信,訴說擔憂,抱怨難以管束,譚公每每回信安慰,為嗣同說話;平日更是常與幕僚、延闿、輔宸等討論變法圖強之道,雖多以老朽自居,卻也算不得頑固。轉眼又是一年,四月許振祎到任,譚公卸任巡撫兼署,才算少些事務,夏秋延闿回湘應科考,與三孫譚繼祖皆取拔貢,年底返穗前,手抄了譚嗣同尚未刊行的《仁學》五萬言,常常捧讀,愛不釋手,譚公也便細細品了一番,這日,父子兩個稍有閑暇,便議論起來,只聽延闿道:

“復生兄自號壯飛,果然能出壯語,竟敢劍指三綱五常,宣揚眾生平等,難怪敬丈(譚繼洵自號敬甫)不滿,此論一旦公之于世,驚世駭俗,必成眾矢之的,雖其常持佛門“我入地獄”之論,然恐株連宗族,后果殊難料及也。”

“復生師從節吾先生(歐陽中鵠),身承船山衣缽,自以經世致用為任,其心懷壯志,銳意進取,革故鼎新之端倪,為父十余年前已知之矣,而今既能成說,也算刻苦,然而論中駁雜矯揉佛、儒、道、墨甚或基督、真主諸多說辭,斷難融匯,言辭又頗生澀,甚或幼稚,遠遜嚴子《天演論》之體系一脈也,難有醍醐灌頂之覺,不過假以時日,仔細打磨,真能有所貫通,也算開一先河,未必不成氣候矣。”

“孩兒仍覺復生兄鋒芒太盛,其欲將西人所謂科學、宗教、倫理之學融于一體,倒也豪壯,但所謂只有使新舊兩黨流血遍地,中國方有復興希望之論,恐是危言聳聽之詞也。”

“唉,為父初見此言時,亦有同感,不過這兩日重讀商君書與商君列傳,對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一語,更有感喟,而見衛鞅終以車裂而殉法,故對復生此論,亦有新解也。”

“可至時果真血流遍地,與孫文等革命流血之論,又有何差別?”

“自然大有差別,孫文之革命論,其意在鼓動造反,推翻朝廷,無論成敗,必將裹挾黎民,汝來回湘粵數遭,豈能不知黎民疾苦,又焉能受的太平天國一般動亂?而康、梁以及復生等輩,意在維新,縱是流血滿地,亦僅在朝堂之內,不致有損民生也。”

延闿點頭沉思,片刻之后方道:

“孩兒聞聽,康南海在去年會試大成之前,亦曾鼓吹保中國不保大清之論,未知是否會走上謀反之路?”

“以為父判斷,康南海此人心胸略顯偏狹,行為處事難免徇私,絕無復生之豪俠任氣、一心為公之志,之前語出驚駭,不過是因科舉受挫,發發牢騷而已,而今杏榜題名,更以維新領袖自居,天下士子為之側目,可謂意氣風發,豈會自斷前程?何況明眼人皆知,當今天子已親政七載有余,急圖擺脫太后牽制,更欲為甲午年力主開戰釀成大敗之名洗刷,再加之西學東漸,應會重視革新言論,康南海等必將乘此風氣,奮力一搏,以圖施展抱負也,至于謀反,非到走投無路,絕不可能嘗試,而真到走投無路之時,必已難興波瀾矣!”

“康氏屢屢為難兩粵政事,父親又不滿其品性,甚至不看好其能成就功業,緣何還要孩兒等重視其言論也?”

“哈哈,古人早有戒云,事出為公,不以私德僭論,眼下我中國困頓已久,林、左諸公勵精圖治五十載,仍難免甲午慘敗,是以無論康氏維新或是孫氏革命之論,皆應運而生也,世人亦知華夏非變不可,只是在于緩圖、急進還是另起爐灶之別,即對應復生所謂新舊兩黨以及孫文之謀也。維新一派所取尚屬折中,無論功業如何,其宣揚西學,培育風氣,匯聚有志之士,使諸多華夏赤子視救國強國為己任,功莫大焉。是以嚴子雖不屑黨爭,仍樂于執筆登報,言論支持,為父亦打算邀請蔡鶴卿(蔡元培,后有書信邀約,因故未成行)來粵傳授新學,以開我廣東習氣,對了,還有一位故人之子,頗有淵源,此子名曰章炳麟,乃為父知杭州時幕客章楞香之子,俞曲園(俞樾)高徒,近來新學思想已成一派,前番曲園來書說是欲承康南海所請,主持強學會之《時務報》,如此種種蒸騰氣象,豈能因康南海之私德而罔顧矣?至于為父,早逾古稀,若兩粵安定,免遭洋人覬覦,亦該引退矣,又怎會為言官之辭介懷!”

“孩兒受教,不過復生兄所論中國心脈枝葉之說,父親仿似不喜也。”

“唉,這心脈枝葉之論,早在二十年前已有爭論,當時左文襄公與李伯相就新疆一事,各自章奏條陳,李伯相即以為新疆等地乃是枝葉,曠日征戰,得不償失,然而為父支持文襄,間接釀成丁戊奇荒時陜西之困頓,而今一旦如復生所言,將新疆、西藏諸省賣與俄英,則湖湘子弟浴血西域,關中百姓忍饑挨餓,甚至你二兄寶符以死明志,豈非均成無謂泡影也?”

延闿一時語塞,見父親大有傷感之意,方又安慰道:

“復生兄此論,也是為馬關賠款所逼,畢竟兩萬萬兩白銀斷難一朝賠出,光利息都已掏空國庫,又何談富強諸論?”

“個中緣由,為父何嘗不知,馬關賠款,廣東每歲擔負二百余萬兩,還須歸還西洋各款,可謂捉襟見肘,但土地未失,外債總有還清那日,而一旦開了賣地之先河,新疆、西藏可賣,蒙古、青海自亦可賣,殊不知諸省一賣,甘肅,陜西乃至京師,均成邊塞,若干年后,復成新疆、西藏之況,繼而賣之,我華夏先祖,將無祭祀之地矣!”

“然新疆、西藏現為西陲之地,既為俄、英覬覦已久,倘彼果真肇釁,以我大清國力,自也無力對抗,至時恐怕連錢銀都換不回。”

“此言差矣,文襄當年既能對抗強俄,乃是早知西洋諸國,各懷私心,彼等顧慮國際輿論,縱是侵吞,亦不敢明目張膽,倘中國一朝富強,盡可取回,然一旦賣與彼等,白紙黑字,法理在人,則再無轉圜之機會矣!”

主站蜘蛛池模板: 道孚县| 美姑县| 永靖县| 容城县| 曲周县| 大石桥市| 四子王旗| 米易县| 军事| 泗水县| 达孜县| 惠安县| 镇宁| 宿州市| 湘乡市| 门头沟区| 建平县| 武冈市| 太白县| 长治县| 莒南县| 青铜峡市| 扶余县| 巴彦县| 泗洪县| 大洼县| 肇州县| 闽清县| 安阳市| 聊城市| 杭锦后旗| 新闻| 阳新县| 遂平县| 屏南县| 鸡泽县| 绥宁县| 青海省| 许昌县| 迁西县| 吴川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