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親王奕訢一生遍嘗榮辱,跌宕起伏,史家各有褒貶,不一而論,然則其領導“洋務運動”,影響晚清政局近四十年卻是不爭事實,面對國家混亂,西方欺凌,乃至一個個喪權辱國的條約,自認為才情甚高的奕訢是何心境,再也無從考究,不過觀其題宋徽宗《鸜鵒圖》詩,大有憤恨之情,今錄于下,讀者共鑒矣:
松間禽影自蕭蕭,怒目爭飛似擘椒。
那識宮中圖畫日,輸金歲幣甚于遼。
文接上章,同治四年三月初七,兩宮太后繞開軍機處,由內閣明發諭詔,命恭親王毋庸在軍機處議政,并撤一切差使,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由文祥管理,軍機處議事由惇親王、醇郡王、鐘郡王、孚郡王輪流主值,并分別管理雍和宮、弘德殿、中正殿、武英殿事,以肅親王為宗人府宗令,豫親王為宗人府左宗正。次日惇親王等上疏為恭親王求情,提出此事應交王大臣會議討論,并暗示兩宮不能以一己恩怨而定是非棄取。初九日兩宮將惇親王、蔡壽祺二折一并發下,令王大臣會議,并召見倭仁、周祖培、瑞常、朱鳳標、吳廷棟等大臣,哭訴奕訢之強橫,強調“恭親王狂肆已甚,必不可復用”,“屢招物議,難膺重任”,內閣會議頓成文祥等軍機大臣與倭仁等守舊老臣兩派,爭執不下。十四日,兩宮再將近期各方奏折下發,令在京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齊議,一時更是嘈雜紛繁,最終,由肅親王華豐拿出自己的底稿,請大家閱視,其主張令恭親王“改過自新,以觀后效”,倭仁根據其稿修改四次,硬將主旨變為“王既罷政,宜邀寬典之意”,遂傳遞眾人署名合奏。
且說譚鐘麟以京畿道御史兼署吏科給事中,亦在這天會議之中,卻始終未曾發言,他所想的,乃是如今太平軍余部尚未平息,捻軍氣勢正盛,西北回民起事及俄國虎視更急,而且與洋人交道多倚重恭親王,一旦罷黜,短期之內,朝廷如何再覓決斷之人?何況恭親王一旦歸隱,之前由其提拔的漢族力量會否受制,正欲開展的洋務事項如何得繼?堂上諸人但憑自己喜好,夾挾個人恩怨,哪管之后場面如何收拾?正想間奏折與筆均傳至眼前,鐘麟怎肯隨波逐流,遂將奏折細細看過一遍,旁邊有人急欲議畢歸家,等的不耐煩,便開始催促,鐘麟不理,直至看到最后一字,方亢聲道:
“各位請恕失禮,此折譚某不能簽名也?!?
旁邊一陣嘩然,有說“王公大臣議定之事,你一個小小御史也敢駁斥”者,有說“此乃圣意,何必迂腐”者,有說“不識抬舉”者,鐘麟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正色高聲道:
“自來國有大疑,始謀及卿士,否則安用會議耶!御史何職?國家言路也!職無大小,事有是非,豈能首鼠兩端!恭親王自議政以來,夙夜在公,我等皆知,豈能因流言離樞?何況議論未定,諭旨未下,公等何由知上意也?”
“好,譚御史果然不愧清正風范,廣誠愧為宗室,不敢發聲,既然譚御史自有新見,不如另起一折,廣誠愿意聯名也!”
鐘麟往聲處看去,知道說話者乃吏科掌印給事中宗室廣誠,因自己兼署吏科給事中,所以有些交道,算不上知心,此人旁邊站的恰是左副都御史潘祖蔭,當下也附和道:
“潘某與文兄各草一折,哪怕單銜上奏,必要直陳也!”
當下有人取來紙筆,只見譚鐘麟飽蘸濃墨,揮筆書曰:
奏為遵旨議奏事:
同治四年三月初十日奉旨交下惇親王及編修蔡壽祺具奏折件,著王公大學士翰詹科道會議,又于十四日奉旨發下醇郡王等各折,著一并詳議據奏,欽此!
仰見皇太后、皇上審慎周咨之意,臣等恭閱惇親王、醇郡王等所奏,均系為大局起見,恭親王自議政以來,夙夜在公,尚無貽誤,屢荷優詔,獎其賢勞,在圣恩非私于一人,此天下臣民所其信者也,至于召對之時,語言詞氣諸多不檢,恭親王渥承寵眷,自蹈愆尤,誠不得為無罪,一經天威震懾,當必愧悔交集,補救不遑,臣等伏念海內多事之秋,全賴一德一心,共資康濟,而于懿親為尤甚,若廟堂之上,先啟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觀聽,增宵旰之憂勞,于大局實有關系。
臣等忝居諫職,未敢緘默不言,至用舍之權,操之自上,則非臣下所敢妄議也。臣等意見相同,謹合詞繕折覆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鑒,謹奏。
一氣呵成,竟無需改動半字,此折雖言語不多,甚至承認倭仁等擬定的恭親王有罪等議,但言辭激烈,斷然不許去恭親王之職,旁人許多搖頭,以為鐘麟定因此言獲罪,還是廣誠,從鐘麟手中接過筆來,領銜簽字,旁邊一些清正之人受此鼓舞,漸漸動筆,一時竟有四十余人附名,鐘麟胸內熱血沸騰,心道畢竟尚有同道之人也,忽然聽得耳邊一聲輕咳,轉過身來,才看見文祥正站在身后,凝視自己,雙目通紅,已然含淚,鐘麟拱了拱手,也不搭話,就挪到了角落。
卻說會議散了不久,鐘麟不顧旁人議論紛紛,靜坐于翰林院,一個時辰之后,果然有宮內傳旨,召之入對,鐘麟理了下官服,隨侍官而行,他雖來京多年,卻從未踏入深宮一步,這次一路跟隨,出翰林院,自東長安街進入天安門,過端門、午門、太和門,出宏意門,過筒子河,再從武英殿旁邊穿過,便來到慈寧宮,鐘麟順宦官示意,跪在一處簾子之前的青磚地板上。良久,不見有動靜,鐘麟知道慈禧太后意欲懲戒自己,不過自己心安理得,也不惶恐,就靜靜伏在地上,足足過了兩刻,才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里面傳出慈禧太后的聲音:
“好你個譚鐘麟,當年哀家護你性命,保你不死,此次又是收拾你的對頭,你卻橫生阻攔,莫非是以為哀家奈何不了你了?”
“微臣不敢!”
“你還不敢?當年你闖進六爺府,本就是拿性命做賭注,哀家是見你不為私利,方才成全了你,你以為你那么好的運氣,總能賭贏?”
“微臣此次所為,亦非私利,請太后明鑒?!?
“你——,你真是不知輕重,這幾年,要不是哀家留意回護,沒準兒早被六爺他們要了幾回命了,現在不趁機出力扳倒他們也就罷了,反為他們說話,真是枉了哀家的苦心。”
“太后保全之恩,微臣刻不能忘,也正因如此,微臣才不能不冒死為太后分憂。”
“哈哈,笑話,這么說你所做的竟是為哀家好了?”
“太后明鑒,微臣既為太后與皇上,也是為天下,不過天下本是皇上與太后的,所以說皆是為太后也不為過?!?
“好,那哀家就聽聽你這花言巧語,要是說不出個是非,就休要怪哀家刻薄狠毒了。”
“多謝太后,太后母儀天下,向來寬宏,怎會狠毒呢?就算微臣受罰,那也是微臣獲罪在先,怎會讓太后承擔惡名?”鐘麟說完故意頓了一頓,聽慈禧太后在簾子后面哼了一聲,鐘麟才接著道:“微臣以為,于公來說,眼下江南局勢雖然漸穩,但河南山東等處捻匪巨患尤在,僧親王傾盡全力,尚難速勝;西北之亂,去年已是損折名帥多隆阿,新任陜甘總督楊岳斌(即改名之后的楊載福)尚未抵達前線,軍事更是短期難了;更要緊者,俄國欲壑難填,對我西北伊犁一帶仍虎視眈眈,英、法等國猶在窺我東南沿海,當此危亂之際,最需重臣能臣和衷共濟,太后雖能乾綱獨斷,但亦須恭親王幫襯也。”
“哼,少了他一個奕訢,難道我大清就再沒有能臣了?”
“大清人才濟濟,自然不止恭親王一位,但是皇上畢竟年幼,太后雖垂簾聽政,然臺面之上,總須親王相佐,太后試想,近日會議,諸位王爺多為恭親王求情,一來說明其威望與人心向背,二來也能看出諸位王爺并沒有自認勝之一籌者也。所以說人才雖多,但王爺中的大才未必多,就算有更在恭親王之上者,內外事務何其繁巨,未經歷練,如何驟然接手?一旦疏漏貽誤,還不是得要皇上和太后勞心彌補?”
慈禧太后沉默了一會兒,才道:
“還有于私來說的?”
“于私來說,恭親王自先帝晏駕,總攬朝政已有數年,內外并無大錯,太后一朝定罪,雖不無緣由,但畢竟僅靠蔡編修一折,又多無真憑實據,萬難服眾。而且江南戰事方漸起色,中興之勢才剛開頭,便議罪重臣,難免有兔死狗烹之閑言也?!?
慈禧太后恨恨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哀家就由得他囂張跋扈,目無君長,永遠騎在我們孤兒寡母頭上,作威作福不成?”
“太后息怒,微臣以為,經此一事,恭親王必然愧悔,太后可明降諭旨,定其有罪,乃至剝奪一二名號,但卻不削減其權,太后試想,如果恭親王沒有愧悔之心,以其性情,定然寧肯退隱亦不愿委曲求全,則落實其目無君長之罪,旁人自然無話;若其有愧悔之心,則必定明白太后早就對其行徑忍耐已久,只是顧念親情國事,大度相容,必來太后面前悔過,至時太后再溫言相勸,曉之以理,則能抑其氣焰,使其明白君臣之分。若太后果真欲取而代之他人,亦須先覓可代之人為妥也?!?
“好一幅伶牙俐齒,這說來說去,好人全讓你當了?!鳖D了一下又道:“哀家也不是沒有容人之量,只要他六爺能知道誰是主子,誰是奴才,哀家也不愿為難他,可你折子里的什么廟堂之上,先啟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協,話說這么難聽,讓哀家如何處置?”
“太后圣明,此處微臣的確有危言聳聽之實,望太后懿旨之中,嚴加駁斥,至于罪過,愿憑太后發落,微臣絕無怨言?!?
“發落發落,我看你就是仗著哀家奈何不了你。你倒也聰明,寫個折子,先讓廣誠署名,就是罰也輪不到你是吧?”
“全憑太后圣明寬厚,微臣為我大清,愿肝腦涂地。”
不表其余,三月十六日,兩宮太后以同治帝之名諭內閣曰,日前將恭親王過失嚴旨宣示,原冀其經此懲儆之后,自必痛自斂抑,不至再蹈愆尤,此正小懲大誡曲為保全之意。如果稍有猜嫌,則惇親王等摺,均可留中,又何必交廷臣會議耶。茲覽王公大學士所奏,與朝廷之意正相吻合。現既明白宣示,恭親王著即加恩仍在內廷行走,并仍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惟給事中廣誠等摺內,所稱廟堂之上,先啟猜嫌,根本之地,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觀聽,增宵旰之憂勞等語,持論固屬正大,而于朝廷辦理此事苦心究未領會。諭在廷臣工,均為國家倚任,惟當同矢忠赤,共濟時艱,毋得因此稍存疑慮,畏難茍安,致蹈因循積習。
至此,恭親王之議政王名號被奪,軍機處權利也暫未恢復,隨后文祥、寶鋆見機主動辭去內務府大臣之職,換為慈禧太后親信,奕訢亦在請安折中表達了悔罪與忠誠,四月十四日,兩宮召見恭親王,奕訢伏地痛哭,兩宮予以訓誡,方命其重新掌握權力核心軍機處,但再不提議政王之名,恭親王果然深為收斂,也不多表。
只見得春去秋來,才入九月,忽然連綿了幾天細雨,天氣驟然變涼,街上人跡稀少,這日鐘麟在國史館待至傍晚,撐了油紙傘匆匆歸家,老遠就見丫頭劉氏在門口張望,鐘麟加快腳步,見丫頭連使眼色,鐘麟向內一看,里面站了六名侍衛,雖有斗笠遮雨,身上早已濕透,鐘麟忙沿著石板路,往里走來,堂內雖點了燈,仍有些昏暗,鐘麟打眼看到文祥坐在桌前,對面一人,仔細一看,竟是恭親王,旁邊還立了一個宦官模樣的人。鐘麟連忙上前,一躬到地,道:
“下官不知王爺與文大人大駕,萬望贖罪。”
說罷欲行跪禮,恭親王站起身來,卻沒向前,文祥趕緊攙住鐘麟,道:
“譚大人不必多禮,之前譚大人能為王爺仗義執言,本該早來道謝,只是俗務纏身,也要顧及譚大人的清名,拖到今日才來拜訪也?!?
說著硬要往他方才坐過的椅子上攙,小院門堂本小,只擺了兩張椅子,鐘麟要是坐下,文祥必然就要站立,鐘麟哪里肯坐,撇眼看到顏氏正垂手站在堂東通往臥房的門口,忙吩咐顏氏再取一個凳子,換了新茶,鐘麟叮囑顏氏關了院門,到灶房燃了好柴,請院內的侍衛進去烤火,恭親王使了個眼色,那太監模樣的人也到廚房去了,鐘麟再請兩位坐定,自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朝恭親王與文祥各抱了下拳,道:
“文大人客氣,下官既是言官,王爺無端獲罪,發聲乃是本職,何須言謝也。”
文祥本性豪爽,當下抱拳道:
“哈哈,常言道疾風知勁草,那日文祥亦在堂上,譚大人話語擲地有聲,一掃之前沆瀣之氣,不啻扭轉乾坤也,別人不曉,文祥焉能不知?當年譚大人硬闖王府,君子膽魄,清正風采,文某早已佩服之極,屢想結交,卻又無緣,譚大人若不嫌棄文祥粗鄙,今后就以兄弟相稱如何?”
“豈敢豈敢,下官位低職微,怎敢與大人并稱?”
“文卿兄,莫非是看不起文祥?”
“既如此,多承博川兄抬愛,鐘麟恭敬不如從命也?!?
“哈哈,爽快,文卿兄,今日我與王爺冒昧而來,除了致謝,還有一事。文卿兄在翰林院引領實務議論,自成一家,早就名震京城,是以想聽聽老兄看法?!?
“哪里哪里,鐘麟不過逞口舌之利罷了,倘若真能為王爺解惑一二,則幸甚矣?!?
“還是請王爺說吧?!?
二人皆看向恭親王,恭親王嗯的一聲,道:
“其實事情也簡單,就是本王早欲開辦洋務,無奈總是受到各方掣肘,朝廷那幫老糊涂倒也不難對付,只是無論辦什么事情,總覺堪以勝任的人手遠遠不夠,依譚御史之見,此事該如何解決?”
“下官明白了,王爺之意,乃是如何尋覓人才也?!币姽вH王微微點頭,方接著道:“王爺也知,我朝在道光年間,方開關口,至今不過二十余年,文人雅士,多不屑與洋人交道,真正交道者,又多是十三行下層,不通文墨,是以此種嫻熟人才,本就寥寥無幾,并非王爺尋覓不利也?!?
文祥插口道:
“那文卿兄算不算一個?”
“差之遠矣,鐘麟連一句洋文都不通,哪里算什么人才?”
“可是同文館那幫子人倒是通了洋文了,也沒有幾個頂的了事的?!?
鐘麟見恭親王微微點頭,并不多話,便接道:
“其實王爺已經知道,人才既然難覓,則惟有著力培養也,同文館已經開辦數年,但只學習翻譯、各國公法等事,自然不能更多用于洋務,倘若設立天文算學等科,招聘西人教習,則此種人才必源源而出也?!?
“此事本王不是沒有想過,只是聽人講,天文算學較翻譯尤難,恐難以遽成也?!?
“王爺能否考慮自滿漢貢生、舉人、進士、翰林等各項正途出身五品或六品以下京外各官中招考學生,彼等天賦較高,或能速成也。”
恭親王連連點頭道:
“看來與本王想到一處了,不過此事影響甚大,恐需一二年籌備也,本王原打算邀譚御史贊畫,可是之前既為本王說過話,則未免讓人懷疑阿諛,譚御史之大才,外放必也能成我大清棟梁,一方依托,譚御史既然以繁缺知府記名,文大人,查查還有沒有大府之缺,盡快外放了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