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李壽蓉就讀城南書院陳本欽門下時,因慕魏源、何紹基、鄒漢勛之并稱“湘中三杰”,乃與同門王闿運、龍汝霖、鄧輔綸、鄧輔繹自號“湘中五子”,幾人憂心百姓疾苦,痛恨官僚無能,每每語出驚人,今擇李壽蓉咸豐初年所作《避官兵》數(shù)句,以觀當時百姓之苦也:
頹云黯黯風凄凄,官軍逐賊湘江西。
潮勇捷勇兵亦賊,所至村落無犬雞。
書中單表咸豐四年十月初,譚鐘麟遵左宗棠所托,離開長沙,回茶陵與家人相守,幾年來聚少離多,鐘麟自有愧疚之心,所幸母親身體素來康健,妻子更是通情達理,深知丈夫之志,顏氏還有丫鬟的俏皮,寶箴讀書也能有模有樣,家中滿是歡聲笑語,只是鐘麟雖樂在其中,但也知自己即將赴京,將來更難團聚,有時就暗暗憂心,母親最懂兒子,問出了心事,知道緣由后一家人更是珍惜,不覺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眼看離年關(guān)還近兩月,鐘麟惦念時情,雖然左公沒有催促,但是欲要待到次年,畢竟無法出力,端是難以心安,妻子看出端倪,就同母親相商,勸說鐘麟早日動身。
十一月初六,鐘麟含淚拜別母親,囑咐了妻妾與愛子,起身往長沙而來,路經(jīng)虎踞鎮(zhèn)自也順路看望兄弟幾家,又在鳳棲觀耽擱了兩天,到達長沙后也只留了三日,左公自少不得細細叮囑,駱秉章親設(shè)私宴餞行,鐘麟將一摞銀票貼身藏好,著人將行李搬至碼頭,乘船往湖北而去,當時武昌新復,一路順流而下,也算順暢,鐘麟在舟上遇見同樣進京的李壽蓉,這李壽蓉字椷叔,號篁仙,咸豐元年恩科中舉,小鐘麟三歲,此番也是準備會試京城,恰可作伴,自然親近起來。兩人商量,河南一帶捻軍、太平軍與官軍正在混戰(zhàn),安全起見,須繞道秦、晉,遂在武昌換舟,沿漢江而上,在光化(今老河口市)又買舟沿丹江而上,從商南棄舟,各雇了一個腳夫,入武關(guān)時已是臘月上旬,所幸秦嶺當年積雪不多,商路還算暢通,自藍田進入西安府,兩人也不耽擱,換了腳夫,再從渭南入同州府,一路向北,經(jīng)蒲城、澄城、頜陽到達韓城時,已到小年,腳夫不肯再走,河水結(jié)冰,行不得船,又雇不到新的腳夫,兩人便在韓城住下,等待來年再走,所幸這韓城乃是司馬遷故里,太史公墓祠甚是雄偉,文廟與黨家村古柏碑雕也屬可觀,兩人樂的悠然拜訪,打發(fā)時間,盤桓流連于司馬道上,共同感慨古人氣節(jié)。爆竹聲中鐘麟不由想起當年在耀州寺溝堡度歲情形,兩地相距并不甚遠,溫家兄弟算起來最小者也有二十余歲,只可惜十幾年來毫無音信。
咸豐五年初,譚、李二人雇好腳夫,自韓城龍門渡過黃河,進入山西絳州,兩位腳夫得知主顧乃是進京趕考,都稱過了龍門乃是吉兆,兩人自少不得略作打賞,閑話少表,幾人走了半月,才到太原,盤桓兩日,更換了腳夫,再自平定州進入直隸正定府,一路上聽得紛紛議論蒙古郡王已平定河北太平軍的消息,有稱頭領(lǐng)林鳳祥已囚至北京待審,鐘麟也未過于在意,二月中旬行至保定府,距離京城只剩兩三天腳程,兩人也就放松下來,這保定府乃是直隸省會,又離京城頗近,李壽蓉有心游歷幾日,鐘麟之前在此多有盤桓,不欲耽擱,二人遂揀分行禮,約好京城再聚,鐘麟雇了腳夫,便往京城而來,卻說才走了半日,午時在道邊休息時,只見一匹快馬從道上馳過又折回,定睛看時,竟是朱教玉,鐘麟忙起身招呼,兩人久別重逢,甚是驚喜,各略述了別后情景,鐘麟說明自己來京準備會試,兩人因有外人在旁,各有保留,教玉見鐘麟行李不多,索性搬到馬背上,將腳夫打發(fā)了,兩人牽馬步行,往京城方向而去,直走至人稀處,鐘麟才低聲問道:
“方才見勉兄打馬甚疾,想是有急務在身,何以又執(zhí)意與愚弟同行耶?”
“唉,其實事已不急也,只因教玉心存僥幸,又本無它事,行路自然快些。”
“勉兄似有難言之隱。”
“也沒什么,說與文兄自然無妨,文兄可記得教玉當初自太平軍中逃出之情形乎?”
見鐘麟點頭,教玉接著道:
“當時是石達開助我逃脫,而為愚弟送信者,則是林鳳祥,彼時林鳳祥只是領(lǐng)二十五人的司馬,沒想到一路立功,沒一年就升到了天官丞相,帶軍北征,去年四月即被困連鎮(zhèn),愚弟在藤縣玄武觀隨師叔習武,離的較近,能聽些消息,上月底就聽說已經(jīng)漸漸不支,因念當年的救命之恩,就打算救其一命,匆匆趕往連鎮(zhèn),才打聽到林鳳祥早在上月十九就兵敗被俘,押送京城,已不可能相救,就想于其死前拜別一番,前日卻聽到消息,林鳳祥寫下供詞后不愿變節(jié),已受磔刑而死,方才遇到文兄,才想到匆忙赴京已是無益,唉,受人恩情,卻已無從相報,人生之悲涼事也。”
“勉兄還需節(jié)哀,這林鳳祥在天有靈,當能體諒勉兄一番苦心矣。”
“文兄不必擔心,這幾年愚弟隨師父、師叔修行,于這些事情多已看開,對了,會試還在明年,文兄怎得早早來耶?”
鐘麟遂將左公之囑托大略敘述,兩人自又對左公慮事周妥感慨一番,教玉見既已到了京城附近,就打算好歹走一遭,一來可以確切打聽林鳳祥之消息,二來也可與鐘麟結(jié)伴相處,多少見見先祖曾統(tǒng)治過的京城。兩人閑話不必多表,是夜留宿客棧,次日趕了一天路,第三天上已過了涿州、良鄉(xiāng),距離京城不過二三十里路,兩人為了聊的方便,反避了人群絡(luò)繹的官道,專挑些鄉(xiāng)村便道邊走邊聊,自然少不得議論民間疾苦,官吏昏庸。
卻說正在一段荒涼之處感慨間,卻聽見遠處有呼喊之聲,定睛望去,只見一群人正在追趕一個人,被追趕者好像抱了什么東西,踉踉蹌蹌的拼命跑著,追趕的人倒像不急,再跑兩步,看出來被追趕的是一名女子,裹了小腳,自然跑不快,更眼見的離一處斷塬已是不遠,數(shù)十丈的落差無異于絕路,后面七八個男人的叫囂聲都已聽清,教玉看的不由火起,將馬韁遞給鐘麟,向那群人奔去,鐘麟顧不得再看,忙牽馬往前趕上,只見教玉身輕如燕,不到半刻已趕上人群,呵斥了幾聲便動起手來,等到鐘麟來到跟前,只聽得一片慘叫,那群人已是東倒西歪的躺在地上,只聽一人猶在嘴硬:
“爺們是鑲白旗肅順統(tǒng)領(lǐng)手下的分管佐領(lǐng),這種閑事你們也管得了的嗎?”
教玉也不搭話,往臀上就是一腳,只聽那人殺豬一般的慘叫起來,凄厲之中還放肆道:
“是那個道上的朋友,敢不敢報上名來!”
教玉又是一腳下去,那人就只顧求饒了,鐘麟見那人外強中干,不由的好笑,再看那被追女子,已瑟縮成一團,一個襁褓落在旁邊,里面包了個一歲多的孩子,那孩子也是奇怪,只瞪了烏溜溜的眼睛,卻不哭一聲,鐘麟看的憐愛,忙將襁褓抱了起來,輕輕撣著上面的塵土,只聽得方才挨揍那人仍在討?zhàn)垼?
“好漢你就饒過小的們一回吧,小的們瞎了狗眼,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小的們以后見了好漢一定繞著走。”
鐘麟聽這人討?zhàn)埰饋矶既绱隧樋冢隙ㄊ橇髅バ袕綉T了,只是此處離京城很近,難保不是什么達官貴人的鷹犬,便欲打發(fā)了事,乃出口訓斥道:
“聽你說起來,這分管佐領(lǐng)也是堂堂五品武官了,怎的忒不學好?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欺負孤兒寡母的,倘若傳出去,豈不連累你們的什么大統(tǒng)領(lǐng)也要被罵做無能之輩呢?”
旁邊一個隨從躺在地上兀自嚷道:
“什么大統(tǒng)領(lǐng)?方才我們佐領(lǐng)說的是滿洲八旗中的鑲白旗署護軍統(tǒng)領(lǐng)肅順,鄭親王的兒子,那可是皇上跟前……”
那頭目連忙叱道:
“住嘴!”又撐起身子對著鐘麟拱手道:“這位大人,不要聽那個狗奴才瞎說,剛才您教訓的是,是小的們不對,小的們再也不敢了。”
鐘麟見這人如此低聲下氣,倒也很難再怒,又見教玉兀自帶有怒氣,害怕再有沖突,便道:
“這對母子你等認識嗎,是否定要帶走?”
“沒有沒有,小的們本不認識她。”
“那還不趕緊走,想再挨幾腳嗎?”
“不敢不敢……”
一群七個人嘟嘟囔囔的起身,就往京城方向逃去,那頭領(lǐng)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鐘麟:
“這位爺好心放過小的們,不知能否相告姓名,來日也可報答一二。”
鐘麟暗道,這領(lǐng)頭的真是刁鉆,如今相告了姓名,將來倒可以挾私報復了,正思籌如何回答間,只見朱教玉抬腿就往這人方向過來,那人哪敢再問,連忙逃之夭夭。說話間那婦人已從瑟縮中展開,鐘麟仔細打量,只見這婦人穿著雖是樸素,但容貌的確姣好,難怪遭遇襲擾,遂溫言問詢,方知此人姓黃,丈夫姓李,乃是涿州人士,經(jīng)營小本生意,還算順暢,但年后到京城進貨,不知為何得罪了官家,就被扣下來,寫信要五十兩紋銀贖買方能放人,信寫到家里,同族再無青壯,只好親自帶了不到兩歲的兒子,帶銀來京贖人,走了快兩天,卻遇上了這幫人,有意調(diào)戲,才奔逃到這兒,忙亂中連包袱也丟了,銀子自然也難尋得,已不知如何是好,鐘麟和教玉一路本就感慨民生多艱,此刻自更連連悲嘆,鐘麟暗籌自己包袱里還有三錠二十兩的銀子,足夠李黃氏贖人及回家之需,至于自己,囊中尚有不少碎銀,而且既已到了京城,就可以兌換銀票,何況還有教玉等朋友,遂打定主意相助這一家人,正打算說話間,卻聽李黃氏忽然一聲驚叫道:
“不好,奴家方才光顧了害怕,忘了之前還有一位好人出手相救,卻被那群壞人打的不輕,現(xiàn)在也不知怎樣,傷的重或不重?”
“卻在什么地方,什么樣的人?”
“是一位穿青袍的書生,就在方才逃來的方向,有四五里地吧。”
鐘麟忙向教玉道:
“勉兄,愚弟包袱里還有些銀子,就拜托你護這位大嫂去尋他丈夫,我先去尋這位義士,于此亂世,能行俠仗義者,皆難能可貴也,莫要傷到了身體才好。”
“也好,既然遇到了這對母子,自然不能不管,這邊放心,只是到了京城,如何再聚?”
“就到湖廣會館即可。”
鐘麟正準備將孩子交還給李黃氏,好解包袱,卻見那孩子緊緊抓住鐘麟衣上的一塊環(huán)佩,不肯松手,李黃氏正要呵責,鐘麟爽快道:
“算了,這塊玉本是偶然得道人相贈,既然此子有這等緣分,就送給他吧。”
遂解下玉佩,再看一眼孩子手外剛好露出的左公相贈的“瑞云繞棟”四字,嘆了一口氣,將包袱中的銀子盡數(shù)用布包好,交給教玉,兩人拜別不表,單說鐘麟朝方才李黃氏逃來的方向奔去,一口氣足走了五六里,卻不曾見得受傷的青袍書生,不覺有些悵然,遂又折回二三里地,道旁仍是不見有人,暗道或許此人傷的不重,早已離開附近,那也不必擔心了,只是暗嘆無緣相識,否則定能多交一位好友。鐘麟方才一通急奔,呼吸已甚急促,索性在路邊坐下來休息,安靜中卻仿佛聽到一陣哭聲,仔細再聽,聲音并不太遠,連忙站到高處查看,才發(fā)現(xiàn)半里之外的斷塬邊上,果有一人身穿青袍,爬在地上哭喊,仿佛還在往塬邊靠近,鐘麟忙叫一聲不好,往那人沖去,邊跑邊喊:
“仁兄請留步,仁兄留步……”
直奔到近前,那人的腦袋已經(jīng)伸出塬邊,此處離小路有五十余丈,那人竟是一路爬來,痕跡猶在,想是腿受了傷,鐘麟一邊責怪自己粗心,一邊搶上一步,拉住了那人的手道:
“仁兄萬萬不可自尋短見。”
只見那人的手上已是血肉模糊,回頭來看,鼻涕、眼淚、血漬以及泥土糊了滿臉,已然辯不出樣貌,但是鐘麟料定此人定是自己尋覓之人,因此,不管那人如何哭喊,還是將其拖了回來,離開塬邊足有十尺后才放手,嘆道:
“仁兄看來也是讀書之人,必然熟讀孟子,怎能不知眼前困苦多是磨煉,或是天將降大任于仁兄也?何苦非要自尋短見,徒留傷悲矣?”
那人顯是精疲力盡,兀自喘了一會兒,才沙啞道:
“多謝這位仁兄好意,鄭某對人世的確已經(jīng)再無留戀,活在世上也不過廢人一個,白白受苦,還請仁兄高抬貴手,放鄭某解脫矣!”
鐘麟聞言知道這位姓鄭的書生定然身世坎坷,否則不會如此絕望,但如此絕望之下猶能對落難母女伸出援手,豈不更是可貴,遂打定主意,不由分說便將這人馱到背上,沿小路往人煙處行去,所幸該處離官道已經(jīng)不遠,京城附近本就繁華,鐘麟背著那人艱難走了四五里路,便遇到一處客棧,安置下來,要水給他洗了臉,卻見臉像果然一番正氣,路上斷續(xù)間已經(jīng)知道此人名叫鄭慶莊,此時慢慢詢問,才知他字敬甫,號靜軒,浙江秀水人士,得中咸豐元年恩科鄉(xiāng)試,來京會試,已是兩度敗北,癸丑科落榜尚在郁悶中,卻得信知家里被當?shù)睾贩四[癟嘴勒索,愛妻程氏及幼子皆投井殞身,自己回家料理完喪事,只剩孤家寡人一個,又沒有特長,無從營生,只好變賣了家產(chǎn),打算來京城謀業(yè),去年在永定門外開了個小文玩店,卻不曾想缺乏銀兩周轉(zhuǎn),沒一年倒閉了事,度完年關(guān),已是身無分文,靠朋友接濟勉強度日,這次應鄉(xiāng)友之約去保定謀事,卻又不成,返回的路上遇到惡奴欺人,放平時也不敢多事,這次不知為何,竟忽然想起了亡妻與兒子,當日受辱情形似在眼前,激動之下就沖突起來,可是自己一介書生,怎么敵得過七名惡人,兩條腿都被打傷,可能已傷及了骨頭,站立不住,一時悲從心來,索性打算一死了事,不想?yún)s為鐘麟相救。
鐘麟聽完自是一番感慨,卻在此時才將李黃氏母女已得教玉相救之事說出,而自己是專程尋覓而來,鄭慶莊才略略安心下來,又感嘆一番,兩人敘了年庚,知道鄭慶莊大鐘麟兩歲,不覺就熟絡(luò)起來,仿佛多年的舊友一般。鐘麟見鄭慶莊情緒安穩(wěn)下來,應該不會再有短見之心,才去請了醫(yī)生來,醫(yī)生診過之后,說是硬傷,骨頭無甚大礙,靜養(yǎng)些時日,消腫即好,又開了幾味藥,鐘麟買回托店家煮了服用,一夜無要緊之話,次日,鐘麟惦念與教玉的約定,打聽到此處離京城不過半天腳程,遂將所剩碎銀全數(shù)交與店家,算下來足夠一人吃住一月,并托了店家煎藥飲食等事,便向鄭慶莊告辭,鐘麟害怕其再尋短見,遂約好待其身體一旦康復,即去湖廣會館尋覓,還有要事相托,見其鄭重答應才放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