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酷愛書籍,行軍途中亦勤讀不輟,雖因性格直爽及政治或統御下屬之需,給人以偏狹之感,然其溫文爾雅之態,總能于其流傳不多的詩作中顯現一二,今擇其數句,以體情懷:
紓國暫籌鹽鐵論,憂時還聽鼓鼙聲。
偶緣巖壑著閑趣,更對琴書發古情。
咸豐四年正月,曾國藩屢屢信催郭氏兄弟出山,言詞已是愈來愈激,比如其正月二十信中尚能與郭嵩燾辯駁為何不滿王錱等事,廿五日已憤言“諸友棄予不顧,予亦含笑而死”,更在與郭崑燾的信中質問郭嵩燾乃為詞臣,特授翰林院編修,豈得秦越視之,而謂國事于己無與,置之不聞不問之列?曾國藩亦連上奏折,奏請朝廷派員專辦勸捐,計劃由郭嵩燾、夏廷樾經理湖南,黃贊湯、朱孫詒專管江西,胡興仁、李惺負責四川,湖北尚在戒嚴,準備奏由王柏心、胡林翼承擔。郭嵩燾聞知消息,料定不得不出,又聽曾國藩定于正月廿八日自衡州啟程,赴援湖北,途中必經長沙,遂與劉蓉等計劃在長沙會齊,一道而行。曾國藩在衡州發布《討粵匪檄》后,鳴炮啟程,二月初至湘潭,聞聽湖北按察使唐樹義在武昌鯰魚套戰死,漢口、漢陽三度失守。太平軍于二月初一突破岳州,初六下午攻至湘陰,隨后數千戰船沿湘江進入靖港、喬口一帶,距長沙僅有五十里。駱秉章派出王錱、朱孫詒、曾國葆、塔齊布等在省各將帶兵分頭堵截,曾國藩初八日至長沙,情勢已是危急。
單說譚鐘麟即在左宗棠家住下,平日里除了與左氏、郭氏兩家兄弟閑談外,仍不忘攻讀,間或擬文試貼,眾人讀了均覺上佳,只是會試之期按制還需兩年多,遂也不急于進京。鐘麟自曾、郭往來書信中得知江忠源之妾楊氏果在除夕之日生子,頗覺欣慰。時間已是二月初,這天一早眾人送別郭嵩燾后,左公單邀鐘麟游山,二人便順了谷口,往上游而去,直登上一座較為挺拔的山包后,均已氣喘吁吁。只見山頂怪石嶙峋,并無樹木,枯茅根部似有萌動,微風拂面,略有暖意,已是驚蟄時分,一個新的春天悄然到來。二人各選一石坐下,鐘麟道:
“曾侍郎的《討粵匪檄》,文采斐然,不遜駱臨海(駱賓王)之《討武瞾檄》也,言洪楊作亂乃開辟以來之奇變,孔孟痛哭于九原,著實切中要節,令天下儒生動容也,讀來大氣磅礴,洶涌澎湃,若非季兄早有計劃,鐘麟也愿投身曾公幕下,為一書郎亦不枉然。”
“哈哈,文卿想是不滿愚兄久居深山,不理時事,故意相激也。”
“唉,愚弟心思,怎逃季兄法眼?只是不解,當此山雨欲來之時,季兄卻穩坐山林,恐非僅為江忠烈公之行狀矣。”
“哈哈,俗言道時勢比人強,愚兄不過在等待一個絕佳之機會。”
“季兄可愿為愚弟解惑?”
“那是自然,時勢須等,但亦須人來推動,我之計謀,還需文卿相助,怎能相瞞也?之前我等佐張石卿幕,所痛快者乃石帥磊落豁達,盡用良策,是以心情舒暢,更能一展勾畫之薄才,不啻伯樂之恩,然則伯樂并不常有,愚兄出山,哪能忍受他人處處掣肘也?然一旦出山,再以歸隱索權,則失公心,之后更難掌控,是以謹慎也。愚兄日日鉆研忠烈公生前行狀,一要總結兩年來之功過教訓,二要沉心靜氣,全力籌備出山也。”
“可是季兄已明言不肯輔佐曾侍郎,莫非還有其他計較?”
“愚兄不能入曾公門下,乃是必然,凡人只見眼前之危急,怎能預料日后之險情?自古以來,君臣之間關系微妙,愚兄屢次鑒史,反復思琢功臣生存之道,昔漢高帝、明太祖出身低微,誅殺功臣情非得已,而光武帝、唐太宗能容留功臣,因為君之才量尤勝諸臣也,而歷代君弱臣強者,君臣必反目,當今圣上雖屬勤勉,但才智庸庸,否則不致如今情形,既如此,他日曾侍郎倘有幸戡平戰亂,亦必成君弱臣強之勢,曾侍郎生存之法,要么取而代之,要么自污辭隱,前者必然再生戰亂,且不說百姓疾苦,眾夷怎會不趁火打劫?后者縱是曾侍郎甘心,也未必安全,何況愚兄還欲乘機建立御辱之精銳,倘隨曾侍郎,則大軍必被肢解,此生萬無遂志之理也。”
鐘麟聽過左公這種論斷,但顯然較先前更有新見,想是左公正在謀劃一盤大棋,于似乎絕無可能之處破局,鐘麟只能再次暗嘆左公之雄略也,念及隧道:
“季兄心念我族,大氣磅礴,愚弟愈覺欽服,平生僅在林文忠公身上可見,倘此生能為季兄之謀略盡綿薄,則無憾矣。”
“文卿心性質樸而率真,卻能隱忍而沉穩,亦是愚兄所不及也,此時愚兄亦無須故弄玄虛,我之出山,必入駱吁門(駱秉章)中丞之幕,眼下太平軍氣勢正盛,我之要務乃是保住湖南一省安定,再圖謀鄂、贛,至于江、浙、皖三省非大勢逆轉而不能遽進也,兵家曰盛極而衰,只是不知這太平軍氣勢何時能到盛極也。”
“季兄似有顧慮之處。”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愚兄顧慮之處甚多,眼前最急者,一則如何能讓駱中丞如當年張石卿般信賴愚兄,此亦愚兄遲遲不出之要因;二則一旦入賓駱幕,則如何確保駱中丞能長留湖南,不似張石卿般被朝廷遽然調走而致前功盡棄也;三則如何暗中助力曾侍郎戰守,使其絕無潰滅之虞,直至大勢逆轉,愚兄則必如蛟龍出水,實現平生之志也。”
“季兄壯志已令愚弟心馳神往,只是這三處顧慮,貌似都是聽天由命之像,既讓季兄棘手,則恐難以置措也。”
“所以愚兄才說須盡人事而聽天命也,不過為了有更大把握,愚兄必須有所布置,其一,欲使駱中丞入彀,必要他來求我,須有非我不可之志,而我還要表現勉為其難之狀;其二,欲保湖南官場穩定,非朝中有人不可,但我等身在江湖,又豈能左右朝堂耶?此事尚無頭緒;其三,若要曾侍郎不致潰滅,非舉薦大批賢才不可,眼下能有獨擋一面之才者,胡潤芝、劉霞仙、羅羅山三人尚可,塔智亭忠勇有余,智謀不足,王璞山尚乏歷練,其余尚不足論也。”
“后兩者皆需長遠計議,不過第一事季兄大概已有良策也。”
“知我者,文卿也。眼下有一時機,駱中丞因處理前益陽知縣陳應臺棄船資敵又復規避一案不妥,交部從嚴議處,已有旨革職降五級留任,當下正值棘手,長沙卻又突然戒嚴,想必已是方寸大亂也。駱中丞前番多次來信邀我而被拒,怕是已經氣餒,故而愚兄須演一出苦情戲方能入幕也。”
鐘麟聽得好奇:
“季兄果然身在林壑卻通曉天下時事也,只是這苦情戲如何來演,莫非來一出打黃蓋?”
“哈哈,也差不多,陶少云眼下正被曾侍郎勒捐,先前認捐一萬兩而不許,非要三萬兩才行,愚兄已去信囑少云故意拖延,配合演戲,眼下只要有人點撥,則駱中丞即可羈留陶少云而迫我出山,愚兄則可半推半就,甚至答應只待三兩月,如此駱中丞若欲倚我出力,則必然盡聽我之方略也。”
“季兄此計妙哉!只是如何能點撥到駱中丞呢?”
“此即欲請文卿兄之事也,愚兄當然無法出面,更不能對人宣揚,此計也僅能你我知曉,若為他人偵知,則顯愚兄狡詐,為人不齒也。”
“可是駱中丞早知鐘麟與季兄關系,怎好前去勸說?”
“哈哈,此事文卿也不能出面,不過事也好辦,文卿只需無意間在意誠兄前提起,恐怕駱中丞處很快就能有消息也。”
鐘麟會意,心情大暢,二人又約略談了些天下大勢,儼然一派指點江山之氣象。轉眼又是數日過去,這天下午鐘麟去找郭崑燾弈棋,故意招法錯亂,連輸了三局,推枰作罷,連連嘆息,郭崑燾道:
“文卿兄棋藝遠勝愚弟,此刻恐是懷有心事矣?”
“意誠兄誤會矣。”
“老兄何必托詞,愚弟又非癡傻,豈能毫無覺察,倘文卿兄不嫌愚笨,姑且說來聽聽?”
“唉,也無它事,只是感懷亂世艱難而已,就說安化陶家,幾年前還是我三湘士子欽仰之處,可戰亂一開,就為了幾萬兩捐輸,弄得人人側目,陶少云整日來往省城,如今兵荒馬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令人痛惜也?”
“這,文卿兄與陶家非親非故,莫非是替季兄擔憂?”
“果然瞞不過老兄,愚弟借居于季兄之處,日日聆聽教誨,屢有收獲,倘若再能長進一二年,還有雄心再往京闈一試,可如今季兄情系陶家,每多分心,愚弟如何平心靜氣也。”
“季兄對陶少云真可謂盡心矣。”
“然也,當年陶文毅公青睞季兄,季兄頗以知遇之恩視之,又有其恩師賀公囑托,陶少云雖為季兄外子,實則視同己出,關懷之情尤勝孝威兄弟,愚弟最擔心之處,倘有人借陶少云來要挾季兄,季兄恐亂方寸也。”
“文卿所慮也是,不過陶家按說不至于為三萬兩拮據,何以如此遷延,致有此虞也?”
“按季兄所云,陶家前幾年已將多數積蓄置成地產,如今乃是亂世,土地不易轉手,一時困頓,也是情理之中,陶家并非不捐,只是略求暫緩,奈何曾侍郎勢要強迫,季兄頗為郁悶也。”
兩人又聊了數句,見天色已晚,鐘麟便告辭而回,將方才之語說與左公,左公哈哈大笑,稱贊鐘麟不露聲色,鐘麟面有慚色。果然十數天后,陶桄在省城被駱秉章以捐輸不力而扣住,還揚言若不迅速完成捐輸,定要下獄,消息傳回白水洞,左公與鐘麟相視會心,倒是郭崑燾見了鐘麟常有愧色,鐘麟暗中好笑,卻又不能說破,左公也不著急,又拖了幾日,直到三月初七,左公攜鐘麟緩緩來到長沙,覓店住下,次日便是清明節,一大早二人直往巡撫衙署而去,門丁通報進去,不多時,已聽見有腳步聲匆匆傳來,人未到聲已出:
“左先生真的到了?如何不請進來,爾等這些不長眼的,要是得罪了左先生,本院非打爾等板子不可!”
到門前果然是駱秉章,三人均早熟悉,此時只見左公板起臉,怒顏相向,故意不看駱秉章,也不說話,駱秉章走到跟前,先同鐘麟抱拳示意,鐘麟答禮,駱秉章一把拉過左公的手,握住道:
“左先生尤勝南陽臥龍,駱某三次遣使入山敦請而不能得見先生一面也,今番終于盼來了先生,爾等還愣著作甚?趕緊吩咐備宴,我要為先生接風!”
左公氣沖沖道:
“接什么風?左某一介村夫,也未打算在這衙門里逗留,此來不過是想問中丞大人,何時能放小婿歸家,今日乃是清明節,陶府上下等的心焦,中丞大人真要將小婿下獄,恐怕還得給個說得過的理由矣!要是堂堂巡撫面前都沒有王法,左某人倒要進京伸冤也。”
左公有意要折駱秉章氣勢,遂故意將話說的粗魯,畢竟周圍有不少下屬,左公語近斥責,駱秉章果然覺得尷尬,但是仍然沒有松開手,而是賠笑道:
“先生莫要生氣,此事定有誤會,我與令賢婿一見如故,已成忘年之交,近日留在敝處做客,怎么,外面竟傳如此之謠言?劉成,你給我查查,是誰胡說八道令左先生誤會了,查出來定然饒他不得。”
身旁一位下屬應聲領命,駱秉章托住左公的大臂道:
“駱某與左先生、譚文卿在張石卿屬下供職,相別不到一載,雖說不上交情深厚,但也傾慕先生已久,如今左先生貴軀既然來了,無論如何要到府內一敘。”轉身又對劉成道:“還不去請陶公子出來相見!”
鐘麟強忍笑意,也不敢看左公,低頭默默發呆,駱秉章已經強攜左公過了府衙門檻,只見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公子在劉成陪同下走出來,面相英偉,一身華貴,鐘麟雖不認識,但也猜出應是陶桄,來人見到左公,果然加快腳步過來,就要跪拜,左公甩開駱秉章去攙扶,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方道:
“少云在此少不了受委屈,走,老夫送你回安化,看有誰敢攔你。”
說罷竟拽住陶桄往外走,駱秉章忙攔住道:
“左先生,還請稍緩,令賢婿真是自愿留在敝府,此刻即可對質也。”
“不必了,中丞若未為難少云,那就請恕左某魯莽,不過家中早已惦掛良久,還是先回去再說。”
“唉,如此怎成耶?就算左先生不給駱某面子,但令賢婿真是駱某座上之客,如此匆匆出去,駱某也無顏見人不是?陶公子,還請勸勸令翁,便宴已經備下,無論如何要請賞光一敘也。”
陶桄果然相勸,左公才漸漸消氣,忽然轉向鐘麟道:
“文卿兄,你我腹中早已饑餓,姑且同去吃上一席,吃完即回白水洞去。”
鐘麟忍笑答應,駱秉章知道鐘麟雖是隨從打扮,但左、譚二人并非主仆關系,忙向前邀請,一眾人進了后堂,宴席已然擺齊,看去甚是豐盛,駱秉章卻只邀了鐘麟和左公翁婿,旁人皆在堂外伺候,四人坐定,駱秉章關切道:
“之前風傳發逆欲入梓木洞以得左先生而甘心,先生與令兄可曾遭受騷擾?家眷總要妥善安置才好。”
“勞中丞費心也,白水洞本在深山,左某又是一介村夫,何懼之有?”
“非也非也,先生大名在外,咸豐二年長沙攻守,咸豐三年設防田鎮,哪件不令發逆大吃苦頭?所以其懷恨在心也非意外,先生總要小心才是。”
“多謝中丞提醒,左某回去,即覓新所,小家小戶,不過十數人口,林深壑遠,總歸可以應付。”
“先生如不嫌棄,可將家眷接來長沙,眼下省城雖已戒嚴,但城防較前年更固,定無差池,先生空閑時也可指點駱某一二如何?”
左公遽然立起,大聲道:
“中丞莫非是嫌扣我女婿尚且不夠,如今還要扣我家眷乎?”
駱秉章一愕,轉而賠笑道:
“先生誤會了,駱某怎可能有此念想也?既然先生懷疑駱某,則駱某在此對天發誓,今后絕不為難先生一分,家眷的事自是先生自己做主,還望先生看在張石卿的份上,莫再心生芥蒂也。”
左公聞言緩緩坐下,語氣平和了不少:
“左某此行也是為陶家求情來了,少云就在跟前,左某也不諱言,陶家認捐數額,絕不推脫,不過請中丞寬容時日而已。”
“好說,好說,這勒捐陶家的事,都是曾侍郎的主意,駱某并未參與,曾侍郎如今有圣上準予單銜上奏之權,駱某也是無奈,不過只要左先生愿出山助我保全長沙,安定湖南,莫說是勒捐陶公子家銀兩由駱某想法開脫,就是再出三萬兩作為先生之聘,駱某也定竭盡所能也。”
“如此說來,左某是非要聽命于中丞而不得脫身也?”
“豈敢,豈敢,駱某才智雖不及張石卿,但亦愿一切仍如張石卿所待先生之例,聽憑先生贊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