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當年樊燮受左宗棠之辱后,歸鄉(湖北恩施)隱居,嚴督二子讀書,非要得了功名不可,其次子樊增祥,終第光緒三年進士,此子善為詩文,因詩作艷俗,被時人戲稱為“樊美人”,但當他面對河山破碎、家國屈辱之境,亦不乏憂國憂時之佳作,譬如《中秋夜無月》一首,即為其代表,今錄于下,以感亂世之悲涼也:
亙古清光徹九洲,只今煙霧鎖浮樓。
莫愁遮斷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后話暫且不表,單說咸豐三年之事,譚鐘麟奉母度歲,自少不得拜會岳父及族中鄉間諸位賢長,變亂年代,諸事不易,寒暄間各有勸勉囑托,虎踞鎮因居要道,不似高隴鄉安寧,鐘麟三位兄弟與諸多親朋皆在鎮上,鐘麟趁機一一拜訪,員外周昌俊等格外熱情,打探省城情況,大約想去省城避難,鐘麟感嘆如今省城未必如鄉下安全等語,不覺已到了初八日,辭別老母等,按約去鳳棲觀邀朱教玉同回省城。
卻說教玉同玄陽道長朝夕相處,頗受點化,深感自己過往處事太是淺薄,已決心隨道長修行,鐘麟相勸數語,仍是難以挽回,也就作罷,又在觀中留了一日,同道長弈了兩局,談論些時事,道長反勸鐘麟不必為教玉擔心,一切境遇,自有因果,朱教玉、王褒生二人與其門各有因緣,其后自知,鐘麟心中也即釋然,告別叮囑不必多表,鐘麟復乘舟往長沙而來,天將黑方趕至湘潭,上岸住宿,次日方悠然趕回長沙,時已天晚,巡撫府邸諸人識得鐘麟,也無需通報,徑往后廳而來,卻聽見張亮基正急聲道:
“老夫何嘗不知季兄意有成人之美,原本季兄能答應相伴同赴北省,本不該再有奢求,但方今危難之際,發逆新離武昌,附逆之人未必全數盡隨,倘有不軌之人潛伏,圖謀滋事,我等事宜恐也難以著手也,自去年八月得承季兄籌謀,亮基自問每事必依,從無延阻,但此事必請季兄再多思量一番才可。”
鐘麟稍稍駐足,又聽見江忠源道:
“曾侍郎固為吾師,但不過名分而已,制軍于某卻是知遇之恩,士為知己者死,忠源雖魯鈍,亦決然不肯貪圖安逸,只顧功名也,季兄籌謀,自非吾等可及,然非要忠源舍棄制軍,則絕非所愿也。”
廳內一時沉默,鐘麟推門而入,眾人見鐘麟回來,連忙起身迎接,眾人寒暄過,鐘麟道:
“方才聽見岷兄所言,似是有甚難決之事耶?”
郭崑燾介紹了十幾日來的情形,原來因徐廣縉久駐岳州,遷延不進,天子震怒,于上月廿六日降旨,革去徐廣縉一切職務,即行拿問,命張亮基派人解交刑部問罪,同時授予兩江總督陸建瀛、河南署理巡撫琦善、補授湖北提督向榮同為欽差大臣,分別處理江西、河南、湖北剿務,又命駱秉章署理湖北巡撫,潘鐸署理湖南巡撫,升張亮基署理湖廣總督之職(故而眾人已改稱制軍),并命其即刻北上岳州,調度圍剿湖北太平軍事宜,圣旨于咸豐三年正月初四送達,其后才知太平軍在武昌休整完畢,已于正月初二、初三兩日水路并進,棄武昌而下。長沙紳民聽說撫臺要走,很是恐慌,好在張亮基與曾國藩等及時安撫,才漸平靜,眾人皆知此時湖南辦理團練初有頭緒,正須張亮基坐鎮,左宗棠謀劃,但圣命難違,不敢過多遷延,左公既不能投入曾國藩門下,又不忍歸隱,遂在張亮基極力勸說下答應隨張亮基北上,江忠源、郭崑燾、王褒生等人皆欲同行,曾國藩剛召集全省各處團練于長沙,準備挑選三千壯健,統一營制,正是用人之際,聞訊大急,連日來多在勸留,今日才離去不久,眾人方有機會商議此事。鐘麟聽完也將教玉之事轉述各位,自然又有一番慨嘆,鐘麟接道:
“季兄謀劃,而今確是攸關之際,斷不可輕廢,不過季兄本欲避諱曾侍郎,則此時遠離長沙,不需再多顧忌,亦算契機也。”見眾人皆點頭,遂接道:“季兄不愿團練大計受損,發逆已然遠遁,是以不許岷兄帶勇北上,不過制軍與岷兄所說亦是緊要,之前制軍孤身來湘之時,長沙尚是完城,只因難以指揮眾軍,尚且處處受制,季兄一時竟難措手,我等皆是親見,而今武昌乃是破城,恐更需軍力彈壓,才能迅速撫綏,是以不可與當日長沙相比也。”
張亮基與江忠源皆點頭稱是,左公道:
“左某何嘗不知北省需兵孔亟,若能將岷兄所率楚勇一并帶去將有各種便利?只是為今所練諸團,惟岷兄所帶戰力可觀,其余即便羅羅山等湘勇有所進展,但所有接戰不過剿匪撫民而已,未經真正大戰歷練,若楚勇盡去,則其余各勇更無經驗,何時方能練成,何時方能出軍平叛御辱也?左某固心憂湖北,卻更憂天下也。”
眾人見左公慷慨激昂,自知難以說服,均沉默不語,鐘麟也知左公斷然不許楚勇全部離省,遂勸道:
“季兄大義,我等均知,故而不忍再勸,不過愚弟還有一策,或可周全,只是恐怕要委屈岷兄矣。”
眾人聞言均目視鐘麟,江忠源忙道:
“文卿兄思慮每異旁人,如有妙計,快請說來。”
“那就看岷兄是否可以割舍矣,如今楚勇不能不留湖南,又不能不出湖北,如想兩全,唯有分兵也,只是楚勇乃岷兄一手所帶,渾如一體,如若分兵,恐如割肉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相激,為中丞與季兄效力,莫說割肉,即便割頭,江某絕不眨眼也。”
眾人皆知江忠源乃豪爽之人,聞言皆齊聲叫好,左公道:
“先前左某不是未想及分兵之事,只是岷兄與楚勇感情至深,左某怎敢造次!”
江忠源見左公難消顧慮,遂爽然道:
“其實楚勇成軍至今,已近兩年,諸將中頗有獨當一面之才,劉蔭渠(長佑)、李相堂(輔朝)才能均在吾上,只因江某才庸,反致二將難升,倘留佐曾侍郎,必然可得重用也,如此反倒了了江某心事矣。”
眾人見江忠源說的誠懇,紛紛盛贊其風范,遂又討論分兵事宜,楚勇共有三營,江忠源欲帶二營赴楚,左公只許一營,忠源只好退而求所帶需全軍中挑揀,定下事宜,又分配將領,劉長佑與李輔朝還是各帶一營,歸曾國藩調度,張亮基還欲將江忠源兄弟忠睿、忠濟、忠淑等一并帶上,左公不許,江忠源也知出省作戰,頗有危險,故議定留其三位兄弟在湖南輔佐曾國藩,商畢張亮基著人去請曾國藩,眾人移至前廳,鐘麟仍不相隨。
曾國藩見江忠源愿將大部楚勇及管帶將領留下,雖甚是不舍左、江二人,但也知再難勉強,王褒生乃朝廷任命,定要留下,又強行將郭崑燾暫留,說是需交接諸事,郭崑燾答應一月后再北上,諸事商定,已是深夜,次日張亮基等人交接省內事務,左公等人擬好《剿辦征義堂土匪竣事折》、《遵旨催調兵將前赴大營片》、《請調江守赴鄂差遣片》等,江忠源挑選一營精兵,同留湘諸將及自家兄弟一一叮囑拜別,鐘麟又去黃冕與王褒生等處辭行不表。
十二日一早,張亮基、左公、江忠源同城中文武辭行,鐘麟仍是文書打扮,懷抱紙冊,混于其中,張亮基雖僅在湖南執政四月余,然在左公輔佐下抵抗太平軍數次攻城,守住城池,征剿土匪,理清訴訟,舉劾各級官員,使湖南政令為之一新,留下重大影響,其后幾十年尚為時人稱道,亦奠定了日后湘軍出省作戰之基礎。是日除曾國藩、潘鐸等大員外,附近鄉賢士紳亦來相送,場面甚是浩大,直喧嚷至中午,又擺了餞宴,吃畢方才起行,張亮基、左公、鐘麟與十數名護送楚勇先行北上,江忠源自統一營精兵在后,并押運湖南所贈大米五千石,制錢五千緡,以赴北省救濟不表,眾人渡過湘江折而北行。
左公等人經過龍回潭,一齊想起當日徐廣縉、向榮等不聽勸告,未在此設重兵堵截,以致釀成大禍之事,正感慨間,忽見一匹快馬追至,并遠遠聽見左先生留步之聲,眾人停住,來人翻身下馬,定睛看時,鐘麟認出此人,名叫塔齊布,乃是鑲黃旗滿人,性格耿直,之前因無后臺,三十余歲仍混跡于綠營,又因得罪上司,只能署理最低級之營官,左公偶遇之后,察覺其才具,先提拔為游擊,又升至參將,遂對左公甚是感激,每欲拜其為師而不得,近日在軍營聽聞左公欲隨張亮基離開湖南,也顧不得稟明上司,單騎追來相見,至此處才及,只聽塔齊布氣喘吁吁道:
“左先生隨大帥北上剿匪,能否收留塔三在帳下用命,末將愿效死相報。”
眾人見狀忙皆下馬,左公挽起塔齊布的手道:
“塔將軍莫要著慌,非是左某不想邀你,而是湖南才是你的用武之地也。”
“湖南還是算了,那副將清德碌碌無為,打不得仗,還不許別人好好打,咱在他手下絕沒有什么出頭之日了,咱倒也不是貪圖升遷,只是受不了這般鳥氣,聽說左先生要去武昌,正是用人的時候,塔齊布才來相求也。”
這塔齊布讀書不多,說話不似諸位飽讀詩書之人,左公也不介懷,安慰道:
“為今湖南軍令雖仍歸鮑軍門所轄,但很快將轉歸曾侍郎也,湖南諸將,凡左某相熟者,均已囑托要助曾侍郎,塔將軍距離太遠,還未來得及通告,本打算到武昌后再寫信相囑,你不看湖南這許多將領,如今制軍只許了江太守隨行嗎?”
“可是咱并不識得曾侍郎,而且聽說這曾侍郎只喜歡文人,整日爭來論去的,塔齊布是莽夫,恐怕難入法眼吶!”
“塔將軍無須擔心,你且記住,來日曾侍郎與綠營必有一爭,將軍不管原因如何,只是全力支持曾侍郎則可,左某擔保,不需兩年,你必不在清副將之下也。”
塔齊布聞言大喜,道:
“先生不是戲言吧,咱是粗魯人,不會讀什么詩書,也不與書生交往,惟對先生五體投地,來日也不求升官發財,只要能指揮一軍而不受牽制,征戰沙場就可如愿了。”
“哈哈,左某最喜塔將軍之爽快,毫不掩飾,大丈夫者,理當如此,只要你記住方才左某的話,自有曾侍郎為你周旋,不過,左某對塔將軍也有一求,來日定要全力輔佐曾侍郎,對左某則無須再如此恭敬了。”
“要是能為曾侍郎效力,那不必說,但咱心中,怎可能對左先生有半分不敬之心呢?”
鐘麟見塔齊布沒理解左公的話,便接道:
“左先生之意,塔將軍來日投入曾侍郎門下,就不要再提之前與左先生的情誼了,塔將軍的情誼,左先生心里清楚,留在心底就好了。”
“這是為何?”
“這是左先生的計謀,你聽左先生則無錯也。”
塔齊布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眾人見了覺得好笑,左公知道也同他解釋不清,遂板起臉喝道:
“塔齊布,你身為綠營參將,不曾奉令,擅離職守,今張制軍在此,你該當何罪?”
塔齊布聞言也不細想,連忙就要向張亮基跪去,原來這清代軍制,地方以總督為最高官長,其下依次才是提督、總兵、副將等級,塔齊布這參將還在副將之下,差了好多級,塔齊布知道自己有罪,又見左公嚴肅,就不由自主的要請罪,張亮基不待他跪,忙攙住道:
“真是位忠厚直爽之人,好了,左先生是同將軍玩笑,將軍別看老夫是總督,但有左先生在,諸事還需先生做主才行,你就信先生的安排,盡心為國效力,即是于先生最大敬重也。”
塔齊布看向左公,見左公正含笑看他,知道果是玩笑,遂也憨憨笑起來,左公道:
“塔將軍可記得左某的叮囑?”
“記得,一是惟曾侍郎從命,二是不跟人提同左先生的交情。”
“好,果然利落,你速回綠營,不要同清德之流過多糾纏,只要關鍵之時,幫上曾侍郎,保你前途無量也。”
塔齊布應命,翻身上馬,原路返回而去,張亮基招呼護勇近前,眾人耽擱數刻,又行上路,張亮基嘆道:
“這塔齊布除了直爽與忠勇,也不見有甚過人之處,季兄何以斷言其后必能騰達也?”
“他日大軍練成,曾侍郎必遭毀謗,自本朝肇始,朝廷最憂漢人掌兵,為今團勇,多屬私募,其與將領關系遠勝綠營,朝廷要想分曾侍郎之勢,定要從中提拔滿人,以分軍權,這塔齊布看似魯莽,但是勝在忠勇,左某再著人點化,必將脫穎而出也。”
“哈哈,倘若朝廷提拔分權之人乃是曾侍郎之心腹,則曾侍郎并不受其牽制也,季兄可是如此打算?”
“正是此意,為今天下大亂,朝廷文武倘再不能和衷共濟,國家將恐四分五裂也。”
“季兄一番苦心,真令張某感佩,更難得還要掩飾,將來恐怕湮沒于史冊矣,曾侍郎甚至一無所知,他日或許還多齟齬,卻不能明言,季兄只能暗受委屈也。”
“凡事預則立,左某不如此做,來日與曾侍郎恐都難以善終,惟有如此,方能萬全也。”
張亮基見后面步行的護勇已相距一段距離,忽低聲道:
“張某偶聽傳言,發逆也曾派人請過季兄,可是真事?”
“這怎可能?左某雖久在山林,但還是知道朝廷法度的。”
張亮基意味深長的看了左公一眼道:
“果然只是傳言而已,不過張某一有想及,總是不寒而栗,倘使季兄在敵方陣營運籌帷幄,此時未知老夫可有葬身之地也。”
“哈哈,制軍盡作笑言,其實發逆軍中,絕不乏謀略干才,之前左某想到其必不會困守武昌,今果如所料,已經棄城東下矣。”
鐘麟道:
“記得季兄當初說發逆有上中下三策,如今見其所用,不過中策也。”
“中策豈非最常選擇?下策固然拙劣,但上策危險與機遇并存,觀為今之勢,河南琦善在民間名聲雖差,但能力尚可,之前連政敵林文忠皆曾稱贊,文卿可是親耳所聞。發逆就算突破河南,山東、直隸一代也布防了蒙古騎兵,速進談何容易,而沿江東下,非但裹挾眾多,朝廷更無水軍應對防守,兼有江南無盡財富可奪,金陵、杭州均是半壁建政之處,落穩腳跟,再做圖謀亦未嘗不可取也,只是如此爭奪必要漫長,百姓要多受苦楚矣。”
“黎民疾苦,幾曾少有,君不聞曲中所道,興,百姓也苦,亡,百姓也苦。”
“但我輩讀書之人,總有修齊治平之志,但凡能有作為,必要盡心盡力矣。”
張亮基與鐘麟齊聲稱是,賓主三人打馬,往岳州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