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
岳凌飛說起自己對遺世谷外的向往,冷火聽聞,心下暗喜。“你這么想……其實也說到我的心坎上了,”原來岳凌飛和自己想得差不多,但他話也就說到這里,沒再繼續下去暗示什么具體的行動。
射孤山上的山茱萸都是小小的一棵,很容易埋藏在枝繁葉茂的高大木叢之間。冷火一眼望去沒有見到,只得慢慢往前走著,兩只眼睛細細搜尋。可惜現在已是秋天,不然要是春天的時候出來看的話,山茱萸的嫩葉嫩芽和黃色小花,開起來是很好看的。當年三四月份的崇吾城里,真不知道有多么……
三百年前。
從符禺山頂滾下萬丈深淵,他就沒想過還能再睜開眼睛。天下大亂是必不可免的了,而他失去的、他失去的……荻還沒來得及算清楚他失去了什么,符禺山頂已天崩地裂,碎石如雨,裹著通天的火光和巨焰往深淵里滾滾而去。
然后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次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的時候,耳邊已經無比的寧靜。他沒有聾——頭頂樹葉交雜的沙沙聲、泥土里嫩芽緩慢滋長的鼓點、還有遠處一汪水流似乎被風吹皺的呢喃都在他的耳朵里,可他周圍的一切都寧靜得令人不適應。
他漸漸找回自己的呼吸,三口氣之后睜開了雙眼。
很亮。他瞇著眼睛,略側過頭去讓瞳孔適應著光線,眼前從模糊變得清晰的時候,最先看見的是遠處一面巨大的潭水,上面厚厚地結了一層灰色的冰,而離自己不遠處有一個面色黝黑的老婦人,正坐在一顆孤零零的小樹之下,面對著他的方向,凝神屏息,閉目靜坐。
“水……”他費力地開口,那沙啞微弱的聲音頓時都嚇了自己一跳。
老婦人睜開眼,走到井邊舀一瓢水,端過來放在了他的嘴邊。
荻張口就要大喝,老婦人連忙退了一步,制止他,“你剛昏迷的七天七夜,五臟六腑還沒復蘇,哪能立刻進水?你蘸一點、先潤潤嘴唇罷。”
他只好聽話。潤濕了嘴唇、他掙扎著想起身來,卻即刻又被老婦人給按住。“你先別著急起身,”她手扶著他的肩膀又將他慢慢躺倒,拿一只羊皮墊在他腦袋之下,然后自己就盤腿坐在了他身旁,右手手掌覆在他的前胸,左手伸到后背,接著長長吸了一口氣。
荻閉眼躺著,頓時只覺得后背上脊椎一震,一股真氣已從后神道穴推入,下經至陽過脊中,又從命門穴下入丹田;而前胸則前起鳩尾、歷中脘、水分而下陰交、氣海,前后兩股真氣交融于下丹田,鼓噪不安地沖撞在他的體內。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大玥的王了?我還沒死,你想得美!——
——殺!不要死的要活的,一定給我留下活口——
——“嘭”一聲玉碎般的炸裂,它每一寸發膚皮毛、每一滴鮮血眼淚如焰火般飛散在空氣里,飛旋的暴風、徹骨的慘叫、還有遠處濃濃欲燃的火燒云——
“冷——冷——”他不知不覺地呻吟,最后全身一搐,大叫一聲,上身忽地跳起,如噩夢驚醒。
再回過神來時,他的后背上已經被汗水濕了整片。給他輸真氣的老婦人見狀,收了功,復又扶他躺下。“你現在真氣滿聚于丹田,只是保一時的命。你不要動,等半個時辰,若是真氣返于四肢百骸,那就算是你的福氣。”
老婦人說完站起身來,仍舊走回不遠處的樹下閉目打坐,一坐又是一個時辰。
那天晚上,荻剛剛能動,老婦人就把他安頓在冰潭邊上的茅草屋。屋里的火堆燒得啪啪響,老婦人自己在門口架起一口大鍋,放了幾條魚,不一會兒魚香四溢。荻就在這滿室的香氣里恢復了一點對于人間的想念,目不轉睛地盯著老婦人煮魚湯的背影。
過不多時,她端了兩碗,一碗放在屋里桌上,一碗拿近前來,一勺一勺喂他喝了。剛喝第一口,他便登時咳嗽不止,喘了好一會兒才平復過來。
“老婆婆,你該不會救我的命,就是為了要熬一碗魚湯再把我害死?”魚湯進了兩三口,他已吞咽如常,終于空出一點閑情來開玩笑。
老婦人垂著眉頭看他一眼,沒有搭話,只是仍好脾氣地將魚湯喂他喝下,自己又回桌上把另一碗也一飲而盡。“夜里風大而冷,我已給你添好了柴火,羊皮都在你腳邊,你自己蓋就好了。”她說著,拿起兩人用過的空碗,往門口走去。
快走出門的時候,他終于在背后忍不住開口,他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就來救我?”
老婦人回答,“不知道。也許明日你可以親口告訴我。”
“那為什么救我?”他滿腹疑問不肯罷休,“你又是誰?”
老婦人沒再出聲,徑直出了門,屋里隨著門嘭一聲的關上而暗下了一大半。荻躺在床上,雖然有真氣撐著,可畢竟五臟大損,也支撐不了幾刻的精神,不久就翻了個身,在茅屋里沉沉睡去。
到第二日東方既白,他起身醒來,兩只手嘗試著握了握拳頭,頓覺自己的肌體已恢復了三五分。力氣還是全無,可能夠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四肢和身體,已經讓他喜出望外。荻連忙起身披衣,及至屋外,才發現昨日救自己的老婦人仍舊坐在那棵矮矮的小樹下面打著坐。
他這時終于得了機會,細細地打量一番此地:西北有高坡,高不見頂,矮處有些稀疏的青黃樹苗,往高則落著厚厚白雪,寸草不見。迎面則是一面巨大的結冰的湖,湖岸蜿蜒伸展,一眼望不到邊界,冰面厚實粗糙,凌亂地反射著清早的太陽光線。冰潭岸邊有幾塊大石、幾只石洞,他們的草屋就搭在石洞邊上,屋前也有寬闊的一片空地,也沒生草木,只有一顆矮矮的小樹苗,而那幼嫩零散的枝葉之下,便是昨日救他的老婦人。
他正遲疑著想自己不要打擾她,老婦人已睜開了眼。“你倒是活過來了,”她掃了他一眼,“吃飯嗎?”
荻搖頭,在門前也找了一方藤椅坐下,面對著老婦人。他并不餓——相比于他對這個面容蒼老、卻好似功夫高深卻又深藏不露的老人的好奇,口腹的饑飽都算不上什么。他知道,自己受的傷,不是被打飛、或者被從山上摔下來的那么簡單,甚至都不是被高手用內功重擊那么簡單。丟了一半的魂魄、竟然能讓面前這個老婦人用一己的真氣給補上去,實在聞所未聞。
他這么想著,正要開口問些什么,忽然旁邊的冰潭里一動,老婦人亦眼珠一轉,霎時間變做一道黑色的閃電竄了過去,荻再眨眼時,只見一只高大豐滿的黑熊從冰潭游上岸來,左手拎著兩條青魚,右手一只蛙。黑熊上了岸,甩一甩身上的冰渣和水珠,一面向荻走過來,一面又變回了老婦人的慈祥模樣。
荻暗暗到抽一口冷氣。人面神獸、或是獸面人,他不是沒聽說過,傳說叱罕人的軍隊里也有不少亦人亦獸的兵士,可是第一回親眼見到,他還是在心里忍不住驚嘆。很奇怪,剛剛黑熊向他走過來的那一刻,他有驚異、有好奇,但唯獨沒有覺得害怕,老婦人也似乎沒有把這秘密當回事,恢復了人形,倒是自顧自又去生火烤魚了。
“你、你就是傳說中修行千年、無所不能的青熊精?”
老婦人轉過身來,倒是微微一笑,“你不害怕?”
他哧地一笑,“我見過的、比這可怕的多了去了。”他說的這話沒有絲毫夸張的成分,如果你見過我見過的那些……他不愿在回憶里逗留太多,生生掐斷了自己的思緒。
“你一直就在這里待著——呃——我是說、在這里修行?敢問老婆婆你尊姓大名?這又是什么地方?”他問。
“我沒有尊姓,只有‘爾朱’二字為名。這里是冰潭谷。”
“起名倒是信手拈來。”荻左右四顧一番,“不過這里除了冰潭,還真的沒有什么其他可認得出的了。不過、你肯定知道這里怎么出去對吧?”
“你要走?”
“我、我,”荻低頭看看自己尚且羸弱不堪的身子,“現在當然是走不了。但是等我好些了,肯定要——”他說到這里,聲音忽然低沉了幾分,斷斷續續有點講不下去,“我是肯定要、要回崇吾城去的,你知道,我還沒死、還沒完,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我總不能將他們引到你的冰潭谷里吧。”
爾朱只是聽著,荻講完了,最后又補上一句,“我大概什么時候能好?”
“你現在的一體一膚,全是靠著一點真氣頂著,”她徐徐地開口,“你也知道,你滾下來的時候,已魂飛魄散了一大半。是我心里好奇,想試試能不能用我一點上丹之氣凝住那剩下的一點點魂魄,先保住你的命,日后再做打算。”荻愣愣地聽著,不知不覺中點點頭。“不過這都不是長久之計。以你現在的身子和身子里的內功,只恐怕架不住那真氣,你走出冰潭谷不出幾天,要是沒先被野獸叼走的話,估計也維持不到崇吾。”
“除非,”荻理解著爾朱的話,慢慢地邊想邊說,“除非、這真氣是我的,我能自己源源不斷地用真氣維持著自己?”說完歪過頭對著爾朱,似問非問,“不過,我也不該妄想你會把這么多年潛心修煉的內功心法教給我一個半死的人?”
爾朱當即一笑。
荻早猜到,忙接過話來說,“你有什么要求?”
“我當然有一個要求。”
“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能給的……”
“不用,你什么都不用給我。我的要求很簡單:想做我的徒弟,就必須答應我,忘記你的名字、忘記你的過去。從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你,你的過去也不再屬于你。永遠的,忘記過去、忘記你是誰、忘記你的親人、你的敵人和你的一切。你能做到嗎?”
短暫的猶豫。爾朱提出的要求,仿佛給他劃定了一條新的路,一條他以前甚至想都沒想過、絕對不曾存在過的路。他生來即是大玥的王子,那屬于崇吾、屬于伯牙殿和澤寧宮涌動的危機和兇險的暗流,都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部分。可現在,面前這個慈眉善目的母熊爾朱竟然告訴他,他可以忘記,他可以不屬于那徹夜不停的夢魘,不屬于那無路可走的宿命。
“我想我能做到,”他沉思片刻,然后答應了爾朱。為什么不呢?那一刻他想,也許這是他現在能做的、最好的決定了,也許過去的所有回憶,正是他想忘記的——那些充滿了爭斗、殺戮、死亡和不甘心的一幕幕畫面,記憶對于他來說,什么也不是,唯一只是痛苦的源泉。
“好,”爾朱點點頭,“那我問你,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冷火。”荻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腕,選了其中的一個“火”字。
“你是哪里人,到冰潭谷來做什么?”
“我家是……崇吾的一個農戶,我替爸爸放羊,結果遇到了狼,羊群瘋跑,我一著急追著追著就滾下山谷,不知道怎么就掉到這兒來了。”
“你有什么仇人沒有?”
——那個人頭戴高高的羽毛,驕橫跋扈地騎著馬在伯牙殿前頤指氣使——
——抓住他!抓活的,回去領賞!——
——符禺山上天崩地裂,空氣中炸開的鮮血如同女媧娘娘的哭泣——
他只猶豫了一眨眼的工夫,爾朱已走上來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圓瞪雙目又問了一遍“你有什么仇家嗎?”
“沒有,”他抬起頭來直視爾朱,“我一個放羊仔,哪兒會有人和我結怨。”
爾朱這才松開手臂,又回身去看她正烤著的魚,拿下一只來遞給他。
“不過,你確定、沒有人會找到這兒來嗎?他們也許……也許有人看見了我摔下山,往這方向追來了也未可知。”
“不會,你放心。”短短五個字,爾朱就已然給這個話題畫上了永久結束的句號。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冷火開始如同初學走路的娃娃,一步步地拜了爾朱為師、正正經經地開始和師父一起練功。
及至三載之后的冬至,爾朱把冷火叫到冰潭岸邊,手指遠方,“你看那冰潭中央,是不是有一團霧氣?”
冷火使勁瞪大了眼睛觀望,只覺得冰面上茫茫一片皆是霧氣,哪里分得輕冰潭中央是不是還有特殊的一團濃霧?
“你隨我同去。”爾朱沒等他回答,先不容置疑地發令,一面說著,一面自己先輕輕一跳,雙腳離開冰面一兩寸,兩手持劍往前滑去。
他的輕功和平衡術就遠遠比不上師父了,冷火伸開兩手,冰面滑而起伏,他勉強東倒西晃地跟在師父后面,倒是殊途同歸,也到了冰潭的中央。
爾朱抬頭觀了觀天,又望望四周,目不見人是肯定的,那一刻甚至連一泓水流、一只小蟲、以至于一絲風都沒有,然后選了一處地方,讓冷火坐下了身。
“你只管自己運息,心中默想寒冰雪魄訣,不要管聽到什么聲音、眼前有什么光。不要說話、不要睜眼。”她說完,自己便往回退了幾步。
冷火雖然不明就理,但也還是按師父說的一一去做。畢竟修煉了整三年,未過多時便已入定,可正當意識漸漸拂去、心中正空闊起來時,眼前卻忽然從遠處冒出一絲火光。
這火光起初遠而微弱,不過看起來是一人舉的火把,可轉眼之間近了些,變有如城頭的明燈,明燈還不及一刻,又瞬間變做了城墻上的烽火,甚至比烽火又濃烈上千倍百倍。冷火牢牢記著師父說的“不要睜眼”的告誡,縱然讓那火燒得再近再旺,自己只是篤定了一顆心坐在那里巍然不動。火苗變做火球、火球再變做火團,徑直撲向他而來,可就在那烈火要一口將它吞噬的時候,一陣奇異的感覺卻從自己的體內升起:
原來那火不是從遠方來。他剛剛看見的、一點一點聚集的火焰,其實是從自己的體內燃起來。從頭頂的百會穴起往下灌去,瞬時就打通了關節筋骨,溢滿到每個指尖。
知道這團陽氣是自己身體由內而發的,冷火便也大膽了起來——他先以雙臂上云門穴為基,從指尖之少商穴處將那陽氣往回收起,再一并往下,匯于膻中穴,再往下推入氣海、乃至曲骨,只覺得筋骨通暢無比,運氣不論推出還是收起都游刃自如。
練功練了三年,終于到了氣息伸縮自如的一天,冷火驚喜異常。一旁的爾朱也贊許地點了點頭,淡淡地告訴他,“你從今往后學會了「一陽生」,隨時隨處、不需外力也能靠自身的牽引將體內的氣力串聯周身,哪里傷了就輸送至哪里,不時就可自愈了。”
自愈?冷火當時還沒明白,只是覺得全身貫通、身輕若無,豈知自己已將隔年的許多舊傷深痕痊愈了不少。后來師父和他解釋,原來冬至這一天是陰陽轉換的節點,而冰潭中央上乘蒼天白日,下浮潮汐遷徙,陰陽對調、由陰轉陽的那一刻坐于冰潭之上運氣,就遠遠不止是凡人所修的任督二脈和小周天。那天地之間的陰陽轉輪一旦作起,自然挾著練功人的周天,自小周天而至大周天,置內外、黑白、生死、真假于渾然一體,便可以在無物無我中打通大周天。
而一旦打通了大周天,以后即使不是冬至之時,不用借天地交匯之力,自身也已習得了大周天之機理,時時處處都可將自己體內的氣脈掌握自如,凡人所遇的筋骨之傷,肌膚之病,自然不在話下了。
“一陽生可能夠補我魂魄之中的缺?”原來這一陽生神功這么厲害,他從心中升起莫名的希望。
“不要太貪心。”爾朱當時正坐在樹下,手中輕撫著樹上垂下的一條細枝。春天的新芽嫩葉已經初露崢嶸,他的心卻如同寒冬里潑一盆冷水凍成了冰。
“一陽生是巧功,只能用你自身已有的氣力,以微妙的巧勁去掌握、去伸縮,但不是無中生有。”師父說完,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話太狠心了些,便話鋒一轉又反過來說,“不過你能這么快打通大小周天、練就一陽生,遠超常人之所能及,是我都沒想到的。你再假以時日,說不定還能有所得,也未可知。”
冷火領了師父一番話,自己拿去細細琢磨。師父的很多話、甚至很多時刻的一舉一動,他都常常拿回去細細琢磨的。有些是功法、有些是心法、有些的拳腳步法、還有的,就純粹是些看似不著邊際的閑話,可他都一一拿回去收藏,想得通的和想不通的紛紛亂亂,最后總能摸出一點頭緒來,實在想不通,還可以再拿去問師父。
可是他最想不通的,師父卻沒給過一個滿意的回答。他問過爾朱無數次了,從第一天見到她到現在,早上起來、練功前后、吃飯的時候、爾朱出山去覓食或者采藥回來,他都在矢志不渝地問一個自己百思不解的問題——
“你到底為什么收留我、還教我武功?”
爾朱的答案每次林林總總略有不同,但都是如出一轍的簡單:
“我好奇。”
“我可憐你一個小娃娃。”
“你睡得太沉,我總想把你叫醒。”
“要是你一個人在這谷底下修煉了千年,就不會覺得寂寞?”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一次她停下來了正運在空中的一陽之氣,然后十分緩慢、無比謹慎地看著他看了大半天才開口。她說,“我想也許……你是我命中修行的一部分。”爾朱的聲音平緩如慈母,“你知道,數千年來,從沒有任何人掉下過我這冰潭。所以你掉下來、昏睡不醒的那幾天里,我都在時時刻刻問著自己、問著天地,也許你半死半活著闖進來,是為了什么原因。而我把你留下、教你武功,也許也是有原因的。我現在不知道這都是為了什么,可是我想,也許這并不是平白無故而來的一場巧合,他們也許、有一天、是要通向一點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