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 (英)E.M.福斯特
- 8018字
- 2021-03-11 15:24:52
第一章
貝托里尼膳宿公寓
“房東太太這樣真沒道理。”巴特萊特小姐說,“完全沒有道理。她答應給我們南面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兩間挨在一起,而不是現在這種朝北的房間,結果就只有北面的房間,對著院子,還隔得那么遠。噢,露西!”
“而且還一口倫敦土腔!”露西說,她更介意房東太太出人意料的口音,“我們說不定還在倫敦。”她看了看長桌邊坐著的兩排英國人;英國人中間排著整齊的水樽,白的是清水,紅的是紅酒;英國人背后的墻上掛著畫像,畫的是已故的女王和已故的桂冠詩人,都鑲著厚重的邊框;還有一張英國圣公會發布的告示(由牛津大學文學碩士,尊敬的卡斯伯特·伊格爾教士大人簽發),那是墻上唯一不同的裝飾。“夏洛特,你不覺得我們說不定還在倫敦嗎?我簡直沒法想象,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不一樣的東西就在外面。也許是我太累了吧。”
“這肉肯定是先煮過湯的。”巴特萊特小姐說著放下了她手中的叉子。
“我真想看看阿諾河[1]。房東太太在信里答應我們的房間肯定是能看到阿諾河的。房東太太這樣完全沒有道理。噢,真是羞恥!”
“我住什么角落都行,”巴特萊特小姐接口道,“可你看不到風景,這就太糟糕了。”
露西覺得自己有些自私了。“夏洛特,你千萬別這么寵我——當然,你也應該能看到阿諾河的。我是說真的,等到前面一有房間空出來——”
“你一定得住進去。”巴特萊特小姐說。她的旅費有一部分是露西的母親支付的——對于這樣慷慨的盛情,她已經多次得體地提及了。
“不,不。你必須住進去。”
“我堅持。不然你母親絕對不會原諒我的,露西。”
“她絕對不會原諒的是我。”
兩位女士激動起來,事實上,不幸的是,聲音里都帶著點兒怨氣。她們累了,借著“無私”的幌子,終于吵了起來。鄰座有人開始交換眼色,其中一個是那種在英國以外常常會遇到的教養不大好的人,隔著桌子探身過來,簡直就是硬生生插進了她們的爭吵里。他說:
“我的能看到風景,我的能看到風景。”
巴特萊特小姐大吃一驚。通常,入住一家膳宿公寓后,人們總會先觀察一兩天,然后再開口跟她們搭話,常常直到她們離開才會意識到她們是“可以”的。甚至都用不著抬頭,她就知道,這位入侵者教養有問題。他是個老人,體格健壯,臉上刮得干干凈凈,皮膚白皙,眼睛很大。那對眼睛里閃著孩童似的光,但不是老年人的那種童心。巴特萊特小姐沒多花心思去琢磨那究竟是什么,因為她的視線已經轉到了他的衣服上。它們對她沒有吸引力。也許他是想在她們和大家熟悉起來之前搶個先手。于是,她擺出一副茫然的樣子聽著他說話,然后說:“風景?哦,風景!看得到風景真是叫人高興!”
“這是我兒子。”老人說,“他叫喬治。他的房間也能看到風景。”
“哦。”巴特萊特小姐說,攔下正打算開口的露西。
“我的意思是,”他還在繼續,“你們可以住我們的房間,我們住你們的。我們交換。”
聽到這話,社會階層比較高的客人們全都震驚了,不由得同情起兩位新客人來。面對此情此景,巴特萊特小姐只能盡可能不動嘴地說:
“真是太感謝您了,不過那絕對不行。”
“為什么?”老人說,兩個拳頭支在桌面上。
“因為那絕對不行,謝謝您。”
“您瞧,我們不能這樣接受——”露西開口道。
她的表姐再一次制止了她。
“但是為什么?”他很堅持,“女士們喜歡看風景,可男人就無所謂。”他攥緊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像個頑皮的小孩子一樣,然后轉頭沖他的兒子說:“喬治,勸勸她們!”
“很顯然,她們應該得到有風景的房間。”兒子說,“沒什么可多說的。”
他沒有看兩位女士,可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些悲傷。露西也不知所措,可她明白她們陷入了所謂“那樣的情況”,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一旦開始和這些教養不好的游客對話,爭論就會擴大、加深,直到事情解決,那跟房間和風景沒關系,而是跟——唔,跟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有關,在此之前她從不曾意識到這樣東西的存在。此刻,那老人向巴特萊特小姐發起了猛攻:她為什么不能換房間?她反對的理由是什么?他們只要半個小時就可以搬出來。
巴特萊特小姐雖說深諳社交規矩,總能談吐得體,面對這樣的粗魯卻毫無招架之力。要擋住這樣粗魯的人是不可能的。她不悅地漲紅了臉,抬眼環顧四周,像是在說:“莫非你們都喜歡這樣?”兩位上了年紀的小個子女士遠遠坐在長桌另一頭,椅背上搭著披肩,她們回應了她的目光,很明顯是在表示:“我們不喜歡,我們是有教養的。”
“親愛的,吃晚餐吧。”她對露西說,重新拾起刀叉,隨意切起她先前批評過的肉來。
露西嘟囔著說對面那些人似乎很古怪。
“吃東西吧,親愛的。這家公寓選得很失敗。我們明天換一家。”
剛宣布完這個可怕的決定,話音幾乎還沒落地,她就自己將它給推翻了。屋子盡頭的門簾分開,走進來一位牧師,身材敦實,卻很有魅力,他匆匆走向桌邊屬于他的空位,熱情地道歉說自己來遲了。露西還沒學會何種舉止才叫端莊得體,立刻站了起來,驚呼道:“噢,噢!嘿,是畢比先生!噢,真是太好了!噢,夏洛特,我們這下子一定要留下來了,不管房間多糟。噢!”
巴特萊特小姐緊跟著開了口,但克制得多:“您好嗎,畢比先生?我猜您一定不記得我們了——巴特萊特小姐和哈尼徹奇小姐。那個復活節特別冷,您那會兒在圣彼得教堂協助教區牧師,我們正好也在坦布里奇韋爾斯。”
這位牧師身上洋溢著度假的氣息,他對兩位女士的印象的確不像她們對他那樣清晰。但他還是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露西的邀請,走過來坐下。
“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女孩說。她眼下正覺得心里沒著落,要不是表姐不允許,哪怕是跟服務生打個招呼也是高興的。“世界這么小,真是奇妙。而且都在薩默街,這太有意思了。”
“哈尼徹奇小姐家就在薩默街教區。”巴特萊特小姐補充解釋,“她聊天時剛巧告訴我,說您剛剛接受了——”
“是的,上個星期媽媽來信說的。她不知道我在坦布里奇韋爾斯見過您,不過我當時就立刻回信給她了,我說:‘畢比先生是——’”
“一點不錯。”牧師說,“我六月就要搬進薩默街的牧師宅邸了。能被指派到這樣一個迷人的教區是我的幸運。”
“噢,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們家的房子叫‘風角’。”
畢比先生躬身示意。
“平時媽媽和我都住在那兒,還有我弟弟,不過我們不太能敦促他經常去教——我是說,教堂有點遠。”
“露西,我最親愛的,讓畢比先生吃晚餐吧。”
“謝謝您,我在吃著呢,晚餐味道很好。”
比起巴特萊特小姐來,牧師先生更愿意跟露西說說話,雖說前者可能記得他的布道,可他卻記得露西的演奏。他問這女孩對佛羅倫薩有沒有一些了解,得到了詳盡的回答,說她以前從來沒來過這兒。為新人提供建議是叫人愉快的事情,他正是個中高手。
“別錯過周圍的鄉間。”他總結陳詞,“第一個晴天的下午就坐車到菲耶索萊山上去,然后在塞提涅亞諾轉轉,或者安排些類似的行程。”
“不對!”長桌最頂頭上傳來一個聲音,“畢比先生,這您就錯了。第一個晴天下午,您的女士們一定要去普拉托。”
“這位女士真聰明。”巴特萊特小姐對表妹耳語,“我們運氣不錯。”
的確如此。各種各樣的信息一下子都向她們涌了過來。人們告訴她們去看什么,什么時候去看,怎么招呼電車停車,怎么擺脫乞丐,一個上等的羊皮紙吸墨器應該花多少錢,這地方會如何讓她們越來越喜歡。貝托里尼膳宿公寓已經認定了——幾乎是以踴躍的熱情認定了,她們是“可以”的。無論朝哪個方向,她們看到的都是和善的女士,微笑著,沖著她們大聲說話。七嘴八舌之間,那位聰明女士的聲音響起,壓過了所有其他人,大聲說著:“普拉托!她們一定要去普拉托。那個地方破敗得迷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我愛那里。你們知道,最叫我著迷的就是能夠擺脫‘體面’的束縛。”
名叫喬治的年輕人瞥了那位聰明女士一眼,又悶不作聲地低頭對著他的盤子。很明顯,他和他的父親不屬于“可以”的。露西沉浸在自己的成功之中,希望他們也能得到接納。任何人遭受冷落都不會讓她感到愉快,于是,在起身離開時,她回頭看向那兩位被排斥者,緊張地微微躬身致意。
那位父親沒看見。兒子留意到了,但沒有回以鞠躬,而是挑起眉毛,笑了笑——像是越過了什么東西在微笑一樣。
她加快腳步跟上去,表姐已經消失在門簾背后了——簾子拍在人臉上,感覺比布料重一些。她們前面站著那位靠不住的房東太太,她正帶著小兒子埃內里和女兒維多利亞向客人們一一鞠躬道晚安。這場面有點兒古怪,這位倫敦土著試圖以此傳達來自南部的優雅與親切。更古怪的是休息室,它竟試圖在舒適性上比肩倫敦布盧姆斯伯里[2]的膳宿公寓。這真的是在意大利嗎?
巴特萊特小姐已經選中一把扶手椅坐下來了,那椅子被墊子填得滿滿的,無論顏色還是形狀都活像一枚西紅柿。她正在跟畢比先生說話,又窄又長的頭前后晃蕩著,很慢,很有規律,就像在試圖搗開某個看不見的障礙物一般。“我們真是非常感激您,”她正在說,“第一晚太重要了。您到的時候我們不巧正陷入了一個特別mauvais quart d'heure(糟糕的時刻)。”
他表示很遺憾。
“您會不會,剛好知道晚餐時坐在我們對面那位老人的名字?”
“愛默生。”
“他是您的朋友嗎?”
“我們相處得很友好——就像人們在膳宿公寓里那樣。”
“那我就不多說了。”
他稍稍追問一下,她就說了。
“我是——可以說是,”她最后總結道,“我這位年輕表妹露西的陪護女伴,要是我隨便讓她接受來自我們一無所知的人的恩惠,事情就嚴重了。他的舉止多少有點兒叫人感到遺憾。我只希望我的做法能對大家都好。”
“您的反應非常自然。”他說。然后他像是認真想了想,片刻之后,又說:“不過,我不認為接受了會有什么壞處。”
“沒有壞處,當然了。不過我們不能隨便接受恩惠。”
“他是個很特別的人。”畢比先生再次猶豫了一下,才柔聲說,“我認為他不會希圖你們的回報,也并沒有期望你們表達感激。想什么就說什么是他的美德——如果這一點能夠稱之為美德的話。他的房間不錯,但他自己并不在乎,剛巧他認為你們很在乎。他沒有多想什么要讓你們接受恩惠之類的事情,就像他不會顧慮禮貌方面的問題一樣。要理解說真話的人是不容易的——至少我個人覺得很難。”
露西很高興,說:“我一直就希望他是個好人。我總是希望所有人都是好人。”
“我想他是的,是個好人,只是有點兒惹人煩。我和他在所有重要問題上都有分歧,所以說,我想——或者可以說是我希望——你會不一樣。不過他的觀點都只是讓人不大能夠認同,倒不至于要反對。他剛來就惹得大家都對他們避而遠之,但這并不是他有意造成的。他不太懂得分寸,也不懂社交禮儀,我這么說并不是要指責他沒有禮貌,只是他從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只差一點兒,我們就要向那位叫人沮喪的房東太太提出抗議了,不過我很高興能這么說:我們后來改觀了。”
“我是不是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巴特萊特小姐說,“他是社會主義者?”
畢比先生微微抽動一下嘴角,接受了這個現成又方便的名稱。
“那么,想必他也把他兒子教成了社會主義者?”
“我對喬治沒什么了解,他不愛說話。但他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人,我覺得他應該挺有頭腦。當然,他的行事作風跟他父親完全是一脈相承——嗯,很有可能,他有可能也是個社會主義者。”
“噢,您這么一說,我就放心多了。”巴特萊特小姐說,“那么,您是認為我應該接受他們的好意嗎?您會不會覺得我之前太小心眼、太多疑了?”
“完全沒有。”他回答,“我從沒那么想過。”
“但不管怎么說,我是不是應該為我的魯莽無禮道歉?我之前表現得有些太明顯了。”
他像是有些惱了,回答說完全沒有必要,接著就站起來進吸煙室去了。
“我是不是很討厭?”他的身影一消失,巴特萊特小姐就說,“你為什么不說話呢,露西?我敢說他一定更喜歡年輕人。真希望我剛才沒有那樣一個人霸著他。整個晚上我都在希望你能跟他多聊聊,晚餐的時候也是。”
“他人很好。”露西大聲說,“我就記得這些。他像是永遠能看到每一個人的好處。沒人會把他當成牧師來看待。”
“我親愛的露西亞——”
“哎呀,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也知道的,牧師們都是怎么笑的,可畢比先生笑起來就跟個普通人一樣。”
“傻姑娘!說真的,你讓我想起你母親了。真想知道她會不會認同畢比先生。”
“我敢說她一定會,弗雷迪也會。”
“我猜‘風角’的每個人都會贊同,那里是上流社會。我習慣了坦布里奇韋爾斯,我們那里整個兒都落伍了,無可救藥。”
“是啊。”露西沮喪起來。
空氣里飄蕩著不認同的氣息,可那氣息針對的究竟是她自己,還是畢比先生,還是“風角”的“上流社會”,還是坦布里奇韋爾斯的狹窄小世界,她無法確定。她試圖分辨,可跟往常一樣,她完全糊涂了。巴特萊特小姐孜孜不倦地否認了每一項“不認同”,還說“只怕你會覺得我是個非常悶的同伴”。
結果就是,女孩兒又一次告誡自己:“我一定是太自私、太不客氣了。我一定要再小心些。貧窮,這對夏洛特來說太可怕了。”
萬幸,之前曾經非常親切地對她們微笑的那兩位小個子老婦人之中的一位,這時走上前來,詢問自己能否坐在畢比先生剛才坐的位子上。得到許可后,她開始輕描淡寫地聊起了意大利,說她們是如何突然決定來到這里,來了之后的一切叫人多么滿意,說她姐姐的健康狀況有了起色,說晚上關緊臥室窗戶的必要性,說早上一定要把水瓶里的水徹底倒干凈。她愉快地掌控著話題的走向,說不定,這些內容比房間另一頭關于歸爾甫派和吉伯林派[3]激烈的高談闊論更值得關注。她說起威尼斯,說有一天晚上在臥室里發現了比跳蚤還糟糕的東西,當然,那可能還不算最糟的情形,但絕對是一場真正的彌天大禍,絕對不是什么小插曲。
“可在這里,你就像在英國一樣安全。貝托里尼的房東太太非常有英國風范。”
“可我們的房間里有味兒。”可憐的露西說,“我們一想到要上床睡覺就擔心。”
“啊,是了,你們的房間是對著院子的。”她嘆了口氣,“要是愛默生先生能再稍微有點兒分寸就好了!晚餐時我們都很為你們感到難過。”
“我猜他是想表達善意。”
“毫無疑問。”巴特萊特小姐說,“畢比先生剛才還在批評我太多心了。當然,畢竟我還擔負著照顧我表妹的責任。”
“當然。”小個子老婦人說。她們壓低聲音,說了會兒帶著年輕女孩子怎么小心也不為過的話題。
露西盡力表現得端莊嫻雅,但總忍不住覺得這樣子傻透了。在家時沒人在意她是不是端莊,或者說,至少她自己從沒留意過這個。
“說到老愛默生先生——我算不上認識。不,他不是那種有分寸的人。不過,你有沒有見過有那么一種人,他們說話做事一點兒也不文雅,可同時卻又能做得非常的——漂亮?”
“漂亮?”巴特萊特小姐說,她為這個用詞感到困惑,“漂亮和周全難道不是一個意思嗎?”
“啊,有人可能是這么認為的。”另一位說得有些無力,“可我有時候在想,有些東西太難了。”
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因為畢比先生又出現了,看起來高興極了。
“巴特萊特小姐,”他高聲說,“房間沒問題了。我太高興了。愛默生先生在吸煙室里提起了這件事,知道我做了什么嗎?我鼓勵他再一次提出邀請。他讓我來問問你們的意思。他對此樂意之至。”
“噢,夏洛特,”露西對她的表姐叫道,“這一次我們必須接受了。那位老先生實在是又好心又和善,好得不能再好了。”
巴特萊特小姐沒有說話。
“看來,”畢比先生稍等了片刻,說,“恐怕是我太多事了。很抱歉,打擾了。”
他轉身要走,非常不悅。直到這時候,巴特萊特小姐才開口回答:“最最親愛的露西,我個人的意愿跟你的比起來無關緊要。要是不能讓你在佛羅倫薩過得開心如意,那就太糟糕了,畢竟完全是因為你的好心我才能來到這里。如果你想要我將那兩位紳士請出他們的房間,我會的。那么,畢比先生,能否勞煩您告訴愛默生先生,我接受他仁慈的邀請,再勞煩您為他引薦我,好讓我能當面向他道謝?”
她說這番話時提高了聲音,整個休息室的人都聽到了,歸爾甫派和吉伯林派的爭論也停了下來。牧師鞠了一躬,心里暗暗咒罵著女人這種生物,帶著她的口信離開了。
“記住,露西,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不希望由你來接受這個。無論如何,請答應我。”
畢比先生回來了,頗有些提心吊膽地說:
“愛默生先生脫不開身,不過他兒子來了。”
那年輕人垂下眼看著三位女士,椅子實在太矮了,讓她們感覺自己像是坐在地板上一樣。
“我父親,”他說,“他在洗澡,所以你們沒法當面向他道謝。不過,有什么話,等他一出來我就會轉告給他。”
巴特萊特小姐無法招架“洗澡”這個詞。她所有的那些帶刺的端莊禮儀,只要亮出來就會統統變了味兒。年輕的愛默生先生大獲全勝,這讓畢比先生很高興,露西也暗暗高興。
“可憐的年輕人!”他一離開,巴特萊特小姐就說,“為這些房間的事情,他是多么生他父親的氣啊!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禮貌了。”
“半個小時左右,你們的房間就可以準備好了。”畢比先生說。說完,若有所思地又多看了這對表姐妹一眼,他便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寫他的哲理感悟日記了。
“噢,天哪!”小個子老婦人深吸一口氣,顫抖了一下,就好像全世界的風都在這一瞬間涌進了這間屋子里,“紳士們有時候意識不到——”她吞下了后半句,不過巴特萊特小姐看起來像是完全明白。聊天繼續,這一次的話題圍繞著“完全意識不到的紳士們”展開。露西并沒有意識到,她沉浸到書本中去了。她拿起一本貝德克爾[4]的意大利北部旅游指南手冊,決心要把佛羅倫薩的歷史要點都記下來。因為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好好玩個痛快了。就這樣,半小時悄悄過去,巴特萊特小姐終于長嘆一聲,站起來,說:
“我想現在可以冒險去看一看了。不,露西,你坐著別動。我來負責搬房間的事。”
“你一個人怎么照管得過來所有事情。”露西說。
“當然沒問題,親愛的。這是我的職責。”
“可我想幫你。”
“不用了,親愛的。”
夏洛特這精力!還有她的無私!她這輩子都是這樣,不過,說真的,在這趟意大利之旅中,她又超越了她自己。露西感受到了,或者說,是努力去感受過了。然而,她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叛逆的靈魂,這個靈魂很想知道,在接受善意這件事情上,能不能少些矯揉造作,能不能更美好一些。總之,走進房間時,她完全沒有喜悅的感覺。
“我想解釋一下,”巴特萊特小姐說,“為什么是我住最大的房間。當然,我本該把它留給你,可我碰巧得知了之前是那位年輕人住在這個房間,而我確信你媽媽不會喜歡這樣。”
露西被弄糊涂了。
“如果你要接受別人賜予的好意,欠他父親的情總比欠他的好。我是個有些閱歷的女人,這些閱歷是以我自己的小小方式獲得的,我知道事情會往什么方向發展。好在畢比先生擔保過他們不會利用這事兒做什么。”
“媽媽不會介意的,我肯定。”露西說,可她又一次感覺到這之中似乎還存在著什么更重要的、未知的東西。
巴特萊特小姐只是嘆了一口氣,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充滿保護意味的擁抱,說祝她晚安。這讓露西更是如墜云霧。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打開窗戶,呼吸著夜晚清爽的空氣,想著,是那位和善的老人讓她能夠看到燈光在阿諾河上躍動,能看到圣米尼亞托教堂的柏樹,還有亞平寧的山麓和山麓背后緩緩升起的月亮。
巴特萊特小姐在她的房間里。她拉下百葉窗,鎖上房門,又在屋里巡視了一圈,看看壁櫥通往哪里,有沒有地下密室或其他隱秘的出入口。她看到洗臉架上別著一張紙,上面是一個草草涂抹的巨大的問號。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
“這是什么意思?”她琢磨著,借著燭光細細檢查了一番。初看上去沒什么意義,但漸漸的,這符號變成了一種威嚇,令人厭惡,暗藏著邪惡的不祥。一股沖動攫住了她,讓她只想立刻把這張紙毀掉,幸好,她及時記起了自己并沒有權利這么做,因為它顯然是屬于年輕的愛默生先生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紙條取下來,幫他夾在兩張吸墨紙中間,確保不會弄臟。至此,巴特萊特小姐完成了對整個房間的檢查,和往常一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上床休息。
[1]阿諾河(Arno)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是意大利中部僅次于臺伯河的重要河流,佛羅倫薩、比薩等城市都坐落在阿諾河沿岸。
[2]布盧姆斯伯里(Bloomsbury),英國倫敦中西部地區,是倫敦大學、大英博物館、英國醫學會等機構所在地,全盛時期以優雅、時髦、前衛以及富于文學性著稱。
[3]主要出現在12、13世紀意大利中部和北部地區的兩大宗教政治派別之爭,歸爾甫派支持教皇,吉伯林派支持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兩派分歧在意大利一直延續到15世紀。
[4]19世紀著名的旅游指南叢書,由德國人卡爾·貝德克爾(Karl Baedeker,1801—1859)于1927年創建的同名出版社(Verlag Karl Baedeker)出版,也是全球旅游指南出版的開先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