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關于“事實”的雜感
- 我們究竟該過怎樣的人生
- 梁曉聲
- 1831字
- 2021-03-10 10:12:16
古今中外,“事實”二字,與人類的關系頗為緊密。以小言之,肯定地,每一個人都會經常面臨“事實”二字;以大言之,每一個利益集團,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也都會經常面臨“事實”二字。一個人也罷,一個國家也罷,一旦面臨“事實”二字,則就意味著面臨嚴肅甚至嚴峻的問題了。而對待“事實”的態度,證明著一個人的品格如何,也證明著一個國家的形象怎樣。
故漢語言中有一名詞曰“實事求是”,毛主席當年曾親筆書寫過這四個字。
“實事”與“事實”是一個意思,都是指一事發生,便有真相。而所謂“真相”,乃指實際之情況。西方曾有一派什么哲學,認為“事實”只不過是一種主觀印象、主觀結論:既摻雜了主觀,便不復是純粹的客觀??陀^既難以純粹,那么人所言之“事實”,其實多少已不是事實。故這一派哲學認為,所謂“事實”是并不存在的。
此一派哲學的觀點,有一定的邏輯學道理。但邏輯學本身是有區分的,比如辯證邏輯學、實用邏輯學、常規邏輯學……還有,庸俗邏輯學。
庸俗邏輯學自然是貶義的邏輯學。搞邏輯學的人,倘被視為庸俗邏輯學者,肯定沒有不憤慨的,庸俗邏輯學是指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如果某人有敵人,那么敵人的敵人一定可以成為某人的朋友。而敵人的朋友自然也必是某人的敵人。反之,某人的另一敵人必定遲早會成為敵人的朋友;而某人的朋友若與敵人有往來,不論是怎樣的往來,則必定等于是對某人的背叛,因而是比敵人更危險的人。
這樣的邏輯,顯然愚蠢可笑到極點。因為完全忽略了別種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的關系之可能性。比如化敵為友的可能性;比如爭取敵人的朋友之理解,進而也與敵人的朋友達成良好關系,進而發展為朋友的可能性;比如盡量不使敵人與敵人結成聯盟的可能性;比如通過與敵人有往來的朋友,逐漸消弭與敵人之間的敵對心理的可能性……
“美曰美,不一毫虛美;過曰過,不一毫諱過。”
這是海瑞的話。
我們今人大抵知道的,海瑞是明代清官?!扒逭鳌彼淖种?,那個“正”字,意指正直、正派也。一位正直的官員,他就應該具有實事求是之品格。一個正直的人,也應該那樣。否則,即使其他方面無可置疑,終究還是談不上有多么正派的。正直之“直”,針對的是曲意逢迎的“曲”。人的品格若“曲”,他對“事實”之態度之立場就曖昧背反了。而這樣的人多了,“事實”必然便被遮蔽了,并且每被涂上種種極為任意的色彩。
“不一毫虛美”“不一毫諱過”之“一毫”,形容而已,是根本無法用尺加以度量的。海瑞的話,其實更是一種對人對事的思想,亦即實事求是的思想。秉持這種思想的人多了,多數人之主觀看法,畢竟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客觀事實。
一種規律特別值得認真思考,即——事雖已成史,人雖已死去,但活著的人們,一代又一代的,一些又一些的,卻總在研究資料,總在對早已成為所謂“定論”的“事實”提出質疑。這樣的一些人,有時是當事者的后人,他們提出質疑,再容易理解不過了。卻也有一些人,與當事者其實沒有任何瓜葛。故他們的質疑也每受到質疑。以我看來,他們之中大多數人的動機,其實非是政治的,而是文化的。
文化具有某些能動力,如凝聚力、解構力、教化力、美育力,等等。還有,便是修正力。文化總是力圖修正那些不符合事實以及與事實有出入的事情。這是文化的本能,也可以說是文化的自覺、文化的責任。文化叩問事實的本能,如同植物有向陽的本能。說這也是一自覺和責任,乃因人比植物高級。植物沒有同情心,而人有。某些人不但同情那些被不符合事實或不完全符合事實的事所壓迫并且活著的人,也同情那樣一些死去了的人。因為后者們不再能活轉來替自己辯說,文化對他們的同情便也更執著。此種同情,體現著文化的良知和文化的溫暖,也體現著人的良知和人性的溫暖。是文化的寶貴品質,絕不是文化的惡習,更不是文化人的惡習。是應愛護而不是應禁止的。并且,終究也是禁止不了的。禁得了一時,禁不了永遠。
一種事實是——普遍之人心與事實的關系,如同人心與美丑的關系。一個國家的現實之事與成史之事,越接近著事實,則人們對國家的信任度越高,親和力越強。國人會以審美般的愉悅心情來看待自己的國家,于是油然而為自己的國家感到榮耀和自豪。并且,這種愉悅是超乎階層與貧富的,是超乎物質的。一個國家的國人超乎物質的愉悅指數,是他們的幸福指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蘇軾者,文人也。
曾曰:“事有是非,義難隱諱?!?
曾曰:“事當論其是非,不當問其難易?!?
有些事,實難也。
但若關事實,便總得有人來做。真做了,結果其實未必多么可怕。倒是,必顯示我們國家之大自信、大胸懷、大形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