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流深
——《賣油翁》賞讀

賣油翁

〔宋〕歐陽修

陳康肅公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jīn）。嘗射于家圃（pǔ），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nì）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hàn）之。

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忿（fèn）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zhuó）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于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

江河水流平緩，靜靜流淌，這樣的水面雖然波瀾不驚，平淡無奇，但是往往卻深不可測，包孕無窮；世上的人們，有的雖然貌不驚人，淡定從容，卻可能身懷絕技，胸中大有丘壑。賣油翁就是這樣一位蘊藏著大智慧的奇人高手，他的故事記載在北宋大文學家歐陽修的《歸田錄》中。

文中有兩個人物，一個就是“賣油翁”，無名無姓，從文章看，他是個平民百姓，年紀很大了，但依然挑著擔子，走街串巷，以賣油為生。一個是陳康肅公，這個人可就大有來頭了，《宋史》里面都有他的傳記。“陳康肅公”本名陳堯咨，文章中稱他為“陳康肅公”，這是敬稱，表達了作者對他的尊敬。“康肅”是他的謚號，這說明歐陽修寫此文時，他已去世。因為謚號是古代朝廷在人死后給予的評價性稱號。“公”是古代對成年男子的尊稱。

陳堯咨是個文武全才，文武都十分了得。論文，他是宋真宗咸平三年的狀元，厲害吧！論武，他這個文狀元熱衷于武事，特別喜歡舞槍弄棒，尤其擅長射箭，據說曾跟遼國使者比射技，屢次勝出。所以文章說他“善射，當世無雙”，那是名副其實。他為人“性剛烈，以氣節自任”，性格暴躁，有些狂傲自大，執法嚴酷，動不動就大刑伺候，“用刑慘急，數有杖死者。”文章的故事就是在這樣兩個身份懸殊、個性各異的人物之間展開的。

陳堯咨箭術高超，十中八九，賣油翁有倒油絕活，滴油不漏，都十分難得。但是賣油翁卻覺得沒什么了不起，認為陳堯咨的箭術也好，自己的倒油活兒也好，都“無他，但手熟爾”。全文緊扣一個“熟”字寫人敘事，闡述了熟能生巧的道理。

文章寫人敘事尤為出彩，語言簡練，描寫生動，刻畫了兩人鮮明的形象。其中，賣油翁是作者著力突出的主要人物，陳堯咨是次要人物。作者精心設置了一場矛盾沖突，讓陳堯咨作陪襯，突出了賣油翁靜水流深般的形象。

作者寫兩人矛盾的產生也寫得輕波微蕩，不動聲色。文章開頭先介紹陳堯咨善射，他的箭術“當世無雙”，自己也很滿意，但不免有些過頭了。“公亦以此自矜”，他對自己的箭術沾沾自喜，可見他性格張揚、恃才傲物的特點。他的性格為人是矛盾發生的根本原因，作者起筆即暗中埋下伏筆。接著雙方正式登場，一個家圃射箭，“十中八九”，一個圃外看射箭，“釋擔而立”“久而不去”；一個張弓拉弦，表現不凡，自鳴得意，一個靜靜觀察，不聲不響。陳堯咨顯然注意到了賣油翁，自己“表演”了半天，成績也還不錯啊，你應該鼓鼓掌、喝彩才是啊。可他看了半天，沒有一句贊揚和捧場的話，只是“睨之”“微頷”。賣油翁的神態很有意思，“微頷”表明他對陳堯咨的箭術輕微贊許，覺得技術尚可，但又有所保留，與“睨之”配合在一起，就更顯得對陳堯咨箭術的不以為然了。這樣，作者在平靜的敘述中，表現了兩人對射箭技藝的不同態度，初步揭示矛盾產生的原因，并留下懸念，給人以山雨欲來的感覺。

以陳堯咨的性格，對賣油翁的冷淡態度不會不有所反應。果然，他打破沉默，連發兩問，“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這話語氣不算重，但也不輕，顯然帶有不滿和惱怒。略加揣摩，“汝亦知射乎”的言外之意就是，你這個賣油的老頭，懂什么射箭？他雖然地位尊貴，但對方畢竟是長者，直接稱他“汝”，已顯粗魯無禮，且流露出斥責和不屑之意。“吾射不亦精乎”則直接點破了他氣惱的原因，他引以為傲的正是他高明的箭術，對方卻“睨之”“微頷”，這讓他高傲的內心很受傷，因此話語中有種壓住火氣，但盛氣凌人的火藥味。

不料賣油翁沒有正面理會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無他，但手熟爾。”沒有什么別的奧妙，只不過是手法熟練罷了，沒什么了不起。語氣平靜，從容不迫，透著一種自信。可人家當世無雙的看家本領，卻被這個老頭視為雕蟲小技，說得如此微不足道，心高氣傲的陳堯咨被徹底激怒了，“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如果說，先前他還保持著士大夫起碼的修養，盡量語氣柔和、臉色不那么難看，這下就再也克制不住了。“忿然”，滿臉怒容，毫不掩飾。“爾”，比“汝”更不客氣；“安”，怎么，語氣強烈的質問、斥責。整句話顯得咄咄逼人、怒不可遏。矛盾陡然升級，氣氛頓時緊張，讓讀者不由得為賣油翁擔心起來。

從矛盾的產生、激化來看，似乎都是賣油翁一手造成，難不成他是個愛生事的人？他一個弱小的老頭犯得著嗎？可不管怎樣，眼看已經“惹火燒身”了，他該怎么辦？看這架勢，陳堯咨一怒之下，打翻他的油擔子都完全有可能啊！可賣油翁依然鎮靜得很，依然沒有正面搭理他的質問，只是不緊不慢地說：“以我酌油知之。”意思是說，我沒有輕視你射箭的水平，你射箭的確不過手法熟練罷了，沒什么特別了不起的，憑我倒油的經驗就知道這點道理，我倒給你看看吧。于是，一場真正的絕技表演開始了。但老人沒有絲毫得意、炫耀的意思，只是“取一葫蘆置于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取”“置”“覆”“酌”“瀝”，從容自若，按部就班，動作連貫，一氣呵成。而結果呢，“（油）自錢孔入，而錢不濕”，毫厘不爽，比起陳堯咨的“十中八九”，誰更厲害？答案已不言自明了。

俗話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啊。賣油翁不就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民間高手嗎？可他依然平靜地說：“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再次強調“無他”“手熟”，突出了主題。功多業熟，熟能生巧，很自然、很平常的嘛，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他還是這個態度。實力擺在眼前，道理心知肚明，人家態度卻是那樣低調謙和，對照自己的輕狂、失態，知書懂理的陳堯咨大概感到有些慚愧、有點尷尬吧，他怒氣全消，態度大變，笑著把賣油翁打發走了。“笑而遣之”，這“笑”中，有服氣、賠禮，有認可、領悟，也有掩飾尷尬的自我解嘲，耐人尋味。由怒而笑，由笑而遣，陳堯咨終究是個豪爽大氣的君子，他心悅誠服，主動示好，氣氛緩和了，矛盾化解了。

一場小風波，寫得有起有伏。有意思的是，在矛盾沖突中，賣油翁始終靜水流淌，以靜制動。對方位高自負，盛氣凌人，他不卑不亢，處變不驚，哪怕陳堯咨已是怒火沖天，他依然平靜如水；待到陳堯咨“笑而遣之”，一切都歸于風平浪靜——也許，對于什么叫“靜以修身”，他從此也多了一份感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