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菜
爺爺從勞改隊回來的時節,中國正值大災之年,其時別處時有餓死人的消息傳來。我們村沒有餓死人,倒是脹死了一個。馬英江餓壞了,把家里余剩的面瞞著妻兒老小熬了一鍋粥,自己一個人全吃了,就脹死了。
真是恨滿世界黃土不能當面吃。
雖是災年,口糧多少也能分一點的。爺爺到縣上去,把家里的精糧換成粗糧,這樣就可以使糧食多一點,但也是很不易換到。所謂粗糧,連麩面都算不上,是近于糠的。爺爺鎖在柜子里,每日飯前,用一桿小秤稱出若干,交給母親去做飯。母親的手段是用極有限的面做出盡可能多的飯來,這實際上是不大可能的,除了多加水之外,別無良策。母親的一個體會是,雪水做出的飯似乎能多出些許來。母親曾把蕎柴捶成碎末,和在面里。把一個有蕎衣的枕頭也拆過,一枕頭蕎衣,熬粥時捏一撮撒入去,就這樣也能過日子的。
然而饑饉年月,對我們一家補益最大的還是苦苦菜,那時候自然須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但也記得爺爺常帶著我們一家人,拖一輛破架子車,從很深的山溝里鉆過去,到處尋苦苦菜鏟回來。然而不叫鏟,也不叫割,不叫挖,而是叫“挑”——“挑苦苦菜”,就這么說的。這原因大概在于,確實須自百草之間將苦苦菜挑選出來,這是眼力方面的“挑”;還有一面就是說手感的,苦苦菜的可食部分都在泥土之外,是用不著挖的,當然也無須刀割,鏟是可以說的,但苦苦菜葉脆汁濃,需加倍呵護,稍有不慎,就會折葉溢汁。所以一個“挑”字,就顯出許多小心和手段來,與“摘花”之說有些相似的。摘花說成揪花,感味自然就很不一樣了,但“挑”字比“摘”字更要深妙些,手上的功夫要更嫻熟老到,個中有個分寸,下力須知輕重。而且這一份小心翼翼,還得伴以始終,將苦苦菜憑著難以言道的手感“挑”下來后,斷不能像草那樣握它們,要虛虛地將它們銜在手里,像拿一朵新棉花那樣。還不能多拿,三五個苦苦菜拿在手里就算是多了。往背斗袋子里裝時,也是虛虛的,不能裝得瓷實。不然內中的奶汁就會擠出來,使葉子萎萎的不好吃。真是像侍候花一樣侍候著苦苦菜。
當然苦苦菜絕不會只等著我一家去挑。近邊的很容易就沒有了。要挑到苦苦菜,就得下功夫往深險處走。爺爺曾帶著我們在有積雪的山頂上挑過苦苦菜。在極陰森的地方也挑過。地震或洪水千百年來造成一個個深洞幽穴,爺爺把父親、叔叔還有我用繩子吊下去。那樣的地方總是很陰濕,強烈地感到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真切地存在于這里。僅自己的呼吸聲就會反過來成為自己的一種恐怖。那樣的地方,沒苦苦菜就罷了,若有,往往就冠大葉肥,飽含生機。和外面的苦苦菜相比,這種地方的苦苦菜就像是一種特別的品種,被特別地暗暗地培育著。每一朵苦苦菜看起來都像是特選出來的,像某種夸飾和賣派,像一種珍藏物。幾乎每一朵苦苦菜都大過了碗口,而且像是吸納了足量的營養那樣,使它們幾乎有些承受不了那種碧綠和肥碩了。雖然有一種近似于盜墓的感覺,但挑到如此的苦苦菜,心里除了別的,歡愉和興奮自然也是非常足的。很容易就挑滿一個竹籃,看爺爺從幽暗的深處一直吊到亮光里去,很快空籃子又黑乎乎輕飄飄地下來;還用繩索吊著我和叔叔,挑過懸崖半壁間的苦苦菜,爺爺囑咐說,盡量往上看,不要看下面。偷眼看一眼下面,真是把魂都嚇丟了。
然而即使深險的地方,也并非只有我一家可到。
哪里有苦苦菜,哪里就有人聞訊而至。有時你前腳剛到,還來不及欣喜,后面的人一探一探地就來了。
是呀,天地公物,又不是你一家的苦苦菜。
后來,沒辦法,就涉獵到人家的莊稼地里去。這可是被很緊的看守著的。你剛探入地里去,就有人晴天響雷似的吼起來,而且還用撩撇子扔干硬的土塊襲擊你。城里人的莊稼地,和我們隊里的毗鄰著。十里不同俗,那地里似乎格外地多著苦苦菜,看守莊稼的人人稱狗閻王。是喜吃狗肉的一個人。而且毒辣,帶著一條狼狗守莊稼,挑苦苦菜的人,落到他手里和他的狗手里,都是很可怕的。這樣就幾乎沒有人去他看守的地里挑苦苦菜了。
爺爺囑咐我們留在地外邊,他只是帶了父親進去挑苦苦菜。狗閻王帶著他的狗吼吼喊喊就過來了。我們嚇壞了,木呆呆地看著狗閻王到爺爺跟前,和爺爺面對面站在莊稼地里,狗扯著他手里短促的繩索,向著爺爺,齜牙咧嘴地一躍一躍。這樣過了片刻,狗閻王就牽著他的狗走了。爺爺重新挑苦苦菜。天地間有著一種斷而又續似的寂靜與豐富。到后來爺爺對我們提出許多嚴格的要求后,也帶著我們進去挑苦苦菜了。狗閻王遠遠地看到只要是爺爺,就不再趕過來。而且將狗的腦門拍著,似乎是要求它也安靜下來。
苦苦菜,油拌上;
黃花菜,醋拌上;
……
這是我們那時候耳熟能詳的一首歌。
黃花菜是什么,至今不知道,但苦苦菜,在那個時候,實在是很少有油拌它們的。
皮匠爺爺
我的爺爺和外爺,都做過皮匠,而且都是以皮匠身份得終天年的。就給我一個莫名而又頑固的感覺,覺得回族老人都是做皮匠的。
大概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爺爺開始做起皮活來。開始有些偷偷摸摸,暗地里攬一些活,黑夜里挑燈做著。隨著政策的日漸好轉,也就公然地做起來了。記得爺爺常常在窗前坐著,戴著頂針做針線,嘴唇上總是有一點白線。和母親的針線活相比,爺爺皮活的針腳是有些大。但皮活就這樣的,過于密集的針腳會使針眼串通起來。
剛開始羊皮僵僵的,稍動動就會發咯吱的聲音出來,想卷起來更是不可能。就那樣一大張僵直地扔著,像得了風濕癥的巨手。收拾到后來,這羊皮就潔白如初雪,綿軟似宣紙,可以疊得四四方方,也可以卷之為軸,而且你怎么翻弄,都是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爺爺在你身邊整理這樣的羊皮,除非你看到,憑聽是怎么也聽不到的。不知道羊皮上那種動輒不耐煩的咯吱聲哪里去了。
使羊皮由直僵而至綿軟,是憑了硝的好處。記得爺爺在一處墻根里埋了不少硝,趁個好天氣,日頭曬得大地上亮得刺眼,曬得地上幾乎沒有一點陰影時,爺爺就挖開墻根,拿出硝來。硝潮潮的,略有著一絲寒意。不敢拿在手里,會立刻使手脫皮的。把硝鹽適量地撒入沸水里,等硝化開,水溫下去,就把羊皮浸入去泡著,還需用手不停地翻弄,用腳不停地踏踩。爺爺的手臂和小腿因為一次次脫皮,變成了很奇怪的樣子,像是把蒸得半熟的羊腿拎出來又冷凍了那樣。
硝水浸泡過的羊皮,還得使水淘洗。這是一個非常耗時耗力的工序,需有大量的水。家里吃一桶水都得到十余里之外的縣城去拉,自然沒這么多水的,于是就運到幾十里外的賀堡去洗。賀堡有一條咸水河,長年有水流著。在我們這樣的地方,有一條河的村子幾乎是絕無僅有。賀堡得天獨厚,算是大片旱塬上的一塊綠地。盛產韭菜,家家都有果園。我的二姑有幸嫁到這個村子里,這也是我們可以到賀堡的河里洗羊皮的原因。
由于河邊就是二姑家的果園,有酸青、花紅、杏子等,我和叔叔是很喜歡借洗羊皮之機去賀堡的。
去了先得認認真真心無旁騖地洗羊皮。把有羊皮的木盆鋁盆浸到河水里,站在里面不住地踩呀踩,盆在水下面,因此盆里的水時時處于流動狀態,被踩踏下來的污物就這樣一點點被河水帶走了。河水很清,就容易看得它淺起來。實際是連小腿也沒過了的。水上面有各種各樣細碎繁復卻又顯得簡潔單純的水紋,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中,但整體看去,卻又似靜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這一種奇妙的動與靜使人很容易迷離起來,稍看得久些甚至容易暈眩。我現在甚至覺得這里面寓存有一種道的東西。只要稍加接近并體悟,你就會覺到某種深玄難測。但看這流水及自然而生的水紋,一切都是多么漫不經心。河水整日活潑而又充滿意趣地流動著,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寂寞與困倦。也許是它們從沒有回頭和重復的原因吧。粗一搭眼流水實在是平平常常,無可言道,但只要俯下身來細看一會兒,就會發現這里面時時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時時險象環生,氣象萬千,它們很容易注滿一個坑兒再從容流去,有石頭或什么來攔它們時,它們半點也不慌張,近于深情地繞著它們流過去了。水里面時時處處充滿了上下盈缺,迂回進退之致。在那么一些地方,水的流速明顯是緩慢了下來,甚至會顯出倒流的假象。但沒有一滴水因此留下來或返回去,一切眼前的水都流走了,流遠了。雖是不深的一條河,只要細細觀摩細察,就會看到這里面有著種種情緒和一切狀態,真是映照和對應著這大千世界的一面鏡子。水里面有著淺水里才有的種種生物,蝌蚪啊青蛙啊小魚啊,等等,隨水流到盆里來,有許多就這樣在無意中踩死了。然而踩青蛙的感覺是不好的,會使人周身不適,毛骨悚然。它們當然是不易被踩死,就拿出來扔掉。它們像死了那樣隨著水流浮漂,忽然地,一只或兩只爪子就在水里試探地動起來,很快就不見了。這樣踩洗過羊皮的腳,總可以保持干爽,而且是硝的原因吧,也不再有腳汗腳臭的。水底都是各樣的卵石,走慣了,腳掌里也練出了功夫。在河岸邊酥酥的沙土上行走時,真是很愜意的。這樣的洗皮子,看似簡單,但時間久了也有些受不了,不要說反復踩踏皮子,即使在迅速流動的水里站久了,人也漸漸會受不了的。這就像一只書包會越背越重那樣。而且滾燙的日頭在天上,似乎在翻來覆去地看你,看得你心里生煩。這開闊的河面上又不易生一絲風,時間久了,人就像也被這水不斷地流走了一些什么,只余下了一個倦怠的空殼。這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在水盆里立著,不動腳,打哈欠伸懶腰。二姑夫是一個溫厚勤勉的人,時不時會來幫手。有時還帶著二姑。我和叔叔于是像得到大赦,一陣風似的到果園里去了。果園里總是有蔭涼和小風的。一畦一畦的果園望不到盡頭。陽光從樹間落下來,一片一片斑駁迷離的陽光似乎在暗合著果樹的多少。果園里總是有著一種豐厚的寂靜與助人安寧的聲響。到這里有如進入另一個世界和時空。汗不再往外流。我們爬上樹去,在樹杈上騎穩著,嘴邊就是好奇的帶些驚訝的果子,似乎只需張口便是,連手也無須伸的。騎在果樹上是吃不了多少果子的,很快就厭吃了,只是口袋都撐得要裂開來,但還不想下樹去,想在這果樹上睡一覺是再好沒有了。
在我的記憶里,二姑家的村子賀堡是一個近于夢幻般的地方,是一個再也不可及的故鄉。
一次爺爺捎了許多羊皮,帶著我出發了。時已黃昏,大日頭賴在山頭上,像是不情愿落也不會落似的。但還沒有走到半途,星星就在天上了。如果不帶我,爺爺是可以騎車走的。記得那輛舊自行車,不光是兩個腳踏沒有了,一邊的踏桿也沒有了。爺爺走得很快,讓我拉著羊皮,但這樣我也有些跟不上了。這時候一道電光突然從后面直射過來,原來是一輛摩托駛過來了。摩托停下來。我們并不認識,但他卻把我捎上了。然后讓爺爺騎車行在前面,他在后面好用車燈給爺爺照路。
沒想到爺爺的車子騎得那么快,摩托幾乎都不能追上。真不知那樣一個車子,爺爺是怎么騎的。我永遠記得,在前面的一小團浮蕩無定的燈光里,爺爺奮力騎車的樣子,那個沒有腳踏也沒有腳踏桿的地方,像個殘疾的手臂那樣,在一個隱蔽處頻頻地顯出來顯出來,爺爺像個賽車手那樣俯低在車上,高撅著瘦瘦的屁股,一下一下地用著力。上那一面極陡的大坡時爺爺都沒有下車來,也沒有減速。那時候爺爺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件事留給我的印象簡直是太深了。
將羊皮洗妥后,還有一連串工序,僅僅鏟羊皮就有好幾種。有一把鐵鏟足有扇子大,也是扇形,是牛角那樣的柄,爺爺把兩個柄卡在腋下鏟羊皮,像木匠運用他的推剝那樣。叔叔也鏟,但叔叔鏟過的羊皮,爺爺總還要鏟一遍。
1988年,我上固原師專時和同學去須彌山,坐一女生的自行車,半道上車翻到路溝里去了。我纏了一頭臉的繃帶在宿舍里躺著,爺爺去西安看腿疾,路過來看我,我不想讓爺爺看到我這樣子,托同學謊稱我不在,我在高低床的簾后躺著,聽著爺爺和室友說笑。
就在這一年,爺爺為了貸一點款做生意,就把銀行行長家的羊皮拿來,代人家淘洗,但是他捎著羊皮從一個叫張灣的村子里往公路上拐時,正好下來一輛大拖拉機,將爺爺帶出十幾米去。半個小時后,爺爺歸真在了縣醫院,歸真在了父親的懷里。
那個肇事的漢族司機哭得厲害,但他也覺得欣慰,因為他親耳聽到了爺爺的遺言,爺爺讓我的家人千萬不要為難司機,他說跟司機沒有關系,只是他的口喚(前定之意)到了。
趕山
除過皮匠,爺爺還是一個很不錯的泥水匠。在勞改隊十年,爺爺學的就是泥水匠。我們村里老橋的護欄,就是爺爺做的。清真寺里的花園,也是爺爺做的,磚花單純質樸而又略具神秘,正和爺爺的性格一樣。爺爺歸真近二十年了,這兩樣東西還完好地在村子里。
百姓總是沒個定業吧,皮匠、泥水匠之外,爺爺還做過不少活計。
有一年,爺爺忽然花十塊錢,買了一頭毛驢。聽說這驢是十塊錢時,大家都要笑了。但只要看到它,就會覺得它實在比十塊錢值不了多少的。爺爺已經計劃好了,就用這老驢,拉一輛架子車進五橋溝去拾牛糞馬糞。
每日晨禮下來,爺爺就在星星的飄落里進山去了。從村里到山上,約有三十華里,為了趕速度,爺爺有時也會先到縣城,再花二角錢搭乘去西吉的班車。偶爾也會坐上便車,但不多。這樣的時候,爺爺就覺得是省下了錢,整整一天情緒都會不錯的。但爺爺的情緒從來就不曾特別的惡劣過,正如他從來就沒有過分的歡喜過一樣。爺爺總是不停地忙碌著,眼睛低下來,很少離開過手里的活計。
日頭出來時我才出發。父親為我套好驢車,扔半袋草料在車里。我就趕著車出發了,車上拉著許多口袋麻袋塑料袋的。我那時候最多有十歲。爺爺說,不要怕,順了公路直走,就會到的。走過幾趟,就一點擔心也沒有了。
驢車須穿過縣城,再由公路到山里去。
那時候城里的一些孩子會欺負我。也倒不是欺負,只是他們要從車后面爬上來,這樣就會使車轅挑起來。我就用鞭子抽他們,同時用力鞭驢。老驢勉為其難地跑起來,松松垮垮的像老太太那樣。只要出了縣城,拐上公路就好了。那時候無柏油路,是石子兒路,且窄,兩輛汽車幾乎無法并行。路上行人也極少。偶爾走過一個行人,偶爾掠過一個騎車子的,我坐在車上總要把他們看上很久。我們把山里面的人叫南里人。從南里來的人牙齒都黃著,和別處的人很有些不同,他們更像是土做成的,土一樣的憨厚且善良。在路上見到陌生的他們,一點不安感也不會有。路兩邊的電線桿嗡嗡地響著,像一些人在高空或地深處念經。電線上偶爾落一只鳥,受不了寂寥似的,很快就飛走了。要是跳下車去,耳朵貼緊在電線桿上聽,聲音就會大起來,且很好聽,像一根中音的孤弦久久地響著。常見到野兔田鼠一類跑過路面去。田鼠會突然蹲在路中間,提拎了兩只前爪,引頸遠望,車逼得很近了,它才突然看見了那樣,一矬身跑下路面去。
一路上是很寂寞的。
我可以一動不動地坐著,看日頭是怎么樣一點點高起來。
撒尿也不必下車去的。立在車欄邊,一邊撒一邊看歪歪斜斜的尿跡。但老驢撒尿時卻要拿著架勢停下來,將后腿叉開些,將尿器垂下來一些,痛快淋漓地撒尿,尿臊味撲鼻而來,很好聞的。撒完尿,將尿器重又收縮上去。它一時還不開步走,非得你喊幾聲,在它尖聳的屁股上戳上一鞭桿,才搖頭擺耳,不大情愿地走起來。按爺爺的囑咐,我隔一段時間就停住車,把草料袋撐開在老驢前,讓它吃幾口。它果然也是吃幾口便不再吃。
山口的一側有一處名為小山的村子,曾出過一個叫田五的反清阿訇,關于這個阿訇,鄉間有不少傳說。他率義軍在甘肅靖遠的狼山臺子與清軍激戰,寡不敵眾,自剄而亡。墳也被清政府刨了,銼骨揚灰。我近年來多次去過這個村子。臨山傍水之故,這里時常水汽氤氳。村里約七八百口人,但沒有一個是田五阿訇的后代了,甚至再沒有一個田姓的人。村里的村民們原屬伊斯蘭教里的某一教派,然而現在卻是另一教派的人常住著,田五阿訇那一教派的人,這村里一個也沒有了。向村民問起田五阿訇的事,村民俱顯懵懂,說不出個寅卯子丑來,真可謂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走在這條石沙路上時,常常會想起田五阿訇一家。起義失敗后,清軍把村里數人連絆一處,就是由這條路上押解到數百里外的隆德縣殺害了,其中,田五阿訇的母親、一個哥哥和一個侄女被凌遲處決。自無更多的想法。只是覺得這雖說是一條公路,但實在是太寂寞太冷清了。兩邊的樹有時把半綠的葉子落到路面上來,落到車廂里來。
入山時我總要向那邊的小山村里望一望,村子安靜得像在下沉和遠移。
入了山口,還得走十華里才能看到爺爺。這時候路面就陡起來,兩邊的山勢也愈來愈高,愈來愈險峻,許多大石頭在半山腰里凸出來,像一些鬼怪或強人,稍有驚動就會砸下來。也會聽到一邊的流水聲了,全縣的人都吃的是從這里流出去的水。
一入山口,就會覺得空氣不一樣了。愈是深進,愈會覺到空氣的新鮮與清冽,像清水化作了看不見的水霧漫山浮游著。虛淡的白云就在半山腰里懶懶地纏繞著,安臥著,懷著一種不明不白的憂傷似的。遠遠望去,牧羊人在山上像他的鞭影。一片羊群似乎用手掌也能遮住;似乎吹一口氣,也能吹遠它們似的。一些綠綠的山坡上閑散著吃草的牛馬,有時一兩個,有時三五個,悠閑地甩動著尾巴,與其說是吃草,倒更像是在久久地嗅著地香。各種野花灼灼地開著,情不自禁地妖嬈地晃動著。烏鴉或雄鷹像山里的主人那樣,在高險處緩緩地夢游似的飛著,若叫出一聲來,徐徐地使整個山里都聽到了。蝴蝶蜂子們飛上車來,在驢耳邊,在人臉前戀戀地飛一會兒,忽然厭倦了似的,一下子飛開去,飛遠了。我知道有些地方的溪水結了冰,便跳下去折幾片上來,坐在車上吃著。
這些都不錯。而且身在其中的緣故,并不格外覺得好。
最怕的是這時候老驢怠起工來,駐足不走,任你怎么恐嚇,怎么打它,它也一塊肉筋那樣不動了。有幾次,竟然帶著全副車套,這老驢不管不顧,就在道中間四平八穩地臥下來了,一副我便如此,你奈我何的樣子。我真是急得哭也沒有眼淚了。鞭桿很容易就打成了兩截,千盼萬盼能過來一個人,好給我幫幫忙。凡路過者都會幫忙的。這樣的時候,先得解去車套,扶驢站起來,再套好再走。幾番過后,我也學會了解套重套,但如此磨蹭到爺爺那里時,日頭常常就斜在西邊的山上了。
我把爺爺拾攏的牛糞往口袋里撿。得撿干干的糞拾,這樣易燃不說,還輕,最次也需半干的。拾好后,我和爺爺就把裝滿的口袋抬到一處去。抬口袋的時候,爺爺總是把他那一小撮山羊胡子由尖兒上含到口里去,緊抿著,像如此更便于用力似的,我就忍不住笑,笑得腿發軟,腳下直打滑。爺爺抿緊著胡子示意我不要笑,好好抬。但我總是不能忍住笑。說是抬,實際就我來說,近于扶而已。爺爺有時候便扔下我笑,自己一個人別扭地抱起一口袋糞,蹣跚著抱遠去。
到黃昏時,我們把鼓鼓囊囊的糞口袋架在車上。往往能架到半房高。爺爺是很會裝車的。每一個口袋都會依據自己的大小形狀放到最適宜處。捆是一道硬關,不然路上會不斷地打麻煩。這時候爺爺是不允許我笑的,我雙腳蹬住車轱轆,使出吃奶的力氣給爺爺幫忙。
返回時大多走下坡路,老驢倒是被車的慣力催逼著,無法偷懶,更沒辦法自行停下來,因此到縣城時日頭還沒有落凈。爺爺把糞賣給了李莊一個擺攤賣揪面片的老人。那老人總是油膩膩的。
然后我們就趕著驢車回家了。
在夜影慢慢地布散開來時,老驢像是煥發了青春,走得更快。聽得車輪愉快地轉動著。
有幾次回來得晚,月亮都上來了。爺爺讓我坐在車轅上趕車,他坐在車廂里,袖著手,低著頭,像是睡著已經很久了。我知道爺爺賣得的錢就裝在衣襟下的一個口袋里。看著緩緩移動的月亮,真希望永永遠遠這樣輕快而又滿足地走下去。
拱北
爺爺被判十年勞改,投機倒把是一個罪名,另一罪名是擅自偷盜并埋葬反革命教主楊某某的遺體。關于楊教主的事,在《襯衫》篇里已略有述及,茲不復贅。但若要問爺爺一生所為,最滿意的是哪一樁,毫無疑問,就是和楊教主有關的這一樁。為這樣的事情,莫說十年勞改,就是殺頭,爺爺也是心甘情愿不另選擇的。
大概正是這后一樁罪名支撐爺爺渡過了十年勞改吧。
爺爺既是一個異常剛強和大氣的人,同時又非常脆弱和敏感。按父親的話說,在平日,手上扎一根刺也是讓爺爺很怯的事情,但到關鍵時刻,什么苦他都是受得了的。爺爺被那輛大拖拉機拖出十幾米時,他騎的自行車的車把像一把鈍刀那樣深深戳入了他的肋下,但爺爺并沒有因此顯出特別痛苦的樣子,他的傷部與他當時臉上的表情完全像是兩碼事。
但在漫漫無盡的歲月里,那些早已過去的厄運和變故卻發酵似的,在敏感的爺爺心里漸起了作用,爺爺能受得了一時一刻的驚雷疾電,摧枯拉朽,卻受不了那些余響和痛定思痛。爺爺從勞改隊回到家里時,我家的人口幾乎歿了一半。他的奶奶、母親、妻子,他離家的時候都還在世,回家時卻一個也找不到了。爺爺當時似乎還顯得平靜,誰知這原來是更可怕的,慢慢地,爺爺的精神就有些異常了。不知道爺爺內部究竟遭受了怎樣的捶打和熬煎,我們常常看到他用躲避與極度沉默的方式平衡著自己,他有時會苦笑著對父親說,世上萬樣的病都是能治的,唯有我這一樣誰也沒辦法,我也沒辦法,但還得我個人給我治病。他說,是自個折磨自個,就算是把鐵扔在火里頭熬煉也沒這么難受。爺爺說,套套子太窄了太窄了,就像是一個駱駝困在了麻雀洞里。有時爺爺實在頂不住,就牙關緊咬,鐵青著臉疾步走到院子里,拿一把鐵鍬,在院子里剁幾剁,唾幾下,然后像是解脫了一個什么似的回屋里去。爺爺所謂的發作,也只如此而已。因此習慣了也并不覺得什么可怕。
我們后來的教主李德貴老人家似乎一直對爺爺情有獨鐘,屢屢勸爺爺跟他去守拱北。拱北就是歷代教主的墓地,是教眾渴慕和神往之地,應當說,被教主邀去同守拱北,算是至高的榮譽和享受了。但爺爺卻一直沒有去。
可以肯定爺爺是想去的,爺爺是一個頓悟性很高,出世心很強的人,他從勞改隊回來才48歲,可謂壯年,直到爺爺歸真,不知有多少人愿為爺爺做媒,讓他再成個家。但爺爺一次次推托了。爺爺是時時刻刻想到拱北上去的,深山老林,風聲鴉聲,上人墓側,經卷香爐,就爺爺的性情及念想而言,這真是再適合不過的日子了。爺爺不敢成家,一成家就去不了拱北了。
爺爺之所以想去而未能去,個中原因,作為兒孫的我們自是再清楚不過了。他還不放心我們,他覺得自己的十年勞改有愧于他的兒孫,趁著他還有點余力,他想幫著我們把日子過得更好一點再去拱北。他幫他的兒孫一直幫到最后一息。
爺爺一生最大的心痛和憾事是什么,我們是用不著問的。
他歸真后,李德貴教主來送他。教主是不能落淚的,但是他撫摸著爺爺枯瘦的臉,竟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