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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物憶

  • 三岔河
  • 石舒清
  • 24297字
  • 2021-03-11 14:35:27

黃花被

爺爺從勞改隊回來是1973年。那一年,整個中國都像一只被快要吃空的大面袋子。我們家更是窮得叮當響。記得落著小雨,雨絲細密。下了許久了路面上仍不顯泥濘。村里人簇擁著爺爺進院里來。大家都在院里站著打量。一群戴著白帽的人里,只有爺爺是戴有檐帽的。我們都有些緊張地看著爺爺,我們都怕他看不上這個家了,我們都擔心爺爺不認我們了。小姑姑的頭一直亂蓬蓬的,但那天不知為什么,格外顯得扎眼,都覺得首先是她丟了我們的人。要是爺爺當時擰轉身走掉,我們都會松一口氣,接著過我們的日子的。爺爺不在,這樣的日子我們已經過了十年,自然還能過下去的。屋頂上長滿了濱草,在寒風里戰栗著,認命似的受著雨淋。爺爺忽然偏頭,帶些嚴厲地對著父親說,房子上的草,你們也拔不動嗎?但是不等父親作答,爺爺就招呼著村里人進屋去了。

屋里幾乎什么也沒有,只是許多濕濕的帶些寒氣的人。

炕上一面精席,被火炕燙出幾個大洞。

真是沒什么好看的。

大家都陪著爺爺落了一會兒淚。

接著便陸續有人拿東西到我家來,一瓶煤油,一小袋洋芋,一只小凳,一條舊毛巾什么的。記不得爺爺和父親他們是怎么樣給村里人道謝了。記得人們是默默地來去著。一直在下雨。落在窗玻璃上的雨絲,小叔對著它們一哈氣,就變白起來,一下子看不到窗外了。但慢慢就會清晰起來。雨絲落在窗玻璃上,很像一個人情緒復雜時掛在睫毛上的淚跡。爺爺剃了頭發,剃了胡須,戴上了白帽兒,使他立即像換了一個人。昨天,爺爺來的那個時刻一下子像飛逝得極遙遠了。

我們都懷著一種想哭的心情歡樂著。從沒有過這樣的心理。小姑姑的頭也非常努力地梳過了。我們都跟爺爺上房去拔濱草,很容易就能看到整個村子。看到不少人立在自家的院子里仰著頭看我們。

奶奶的一個堂妹,和奶奶一樣,出嫁也是在本村,嫁給了我的一個外爺。她給我們家抱來了一床被子。被子八成新,上面開滿了素淡溫暖的小黃花。我們都數那上面的小黃花有多少。手摸,用臉貼,感覺都是很異樣的。那是我們第一次接觸到綢被子。有幾處的綢子受損了,顯得如梳齒似的,像是又返還到織布時的某一過程。透過它們往里看,里面混混沌沌的。有時候也在故意和一不小心之間,通過那些松散的梳齒,將什么東西弄入被子里去了。這也是容易找著的,一捏就捏到了,然后再一點點弄它們到破損處,再拿出來。

這些游戲都是發生在夜里。夜里,偌大的一面被子就被展開了。爺爺,兩個姑姑,小叔還有我,我們幾乎一家人都睡在這被子下面。我們還是有辦法的,把頭分置于四面,把腳集中在被子中間,這樣不但每個人都能蓋到被子,而且簇到一起的腳也很容易熱乎乎的。只要有好日頭,我們就拿出去曬被子。夜里蓋著開小黃花的被陽光曬過的被子,是根本不會有噩夢的。小叔間或有尿床的毛病。要是早晨起來,身邊意外地不見了小叔,那么掀開被子,就會有尿臊味從奧深的暖熱里傳來。小叔說,他真是很小心的,一次一次辨認著確定著是一處干草垛,而不是炕上,于是才放開來尿了,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尿在了炕上,好像專門有個誰在夢里頭騙他似的。被小叔尿濕的被子曬在院子里,上面有一團尿痕,我們走過的時候,都夸張地掩一掩鼻子。

被子在白天絕少拉開。除了拿出去曬日頭外,似乎總是淑靜地疊放在靠墻的被床子上。由于有了這么一床被子,我家的一只舊被床子又被派上用場了。但似乎上面也只有這么一床被子。被子依被床的樣子疊成長條形的,像一個修長的少女,成天將她的兩條長腿羞澀地耐人尋味地閉鎖著。一想到這疊放在被床上的黃花被,也講不清為什么,我總是由此自然地想到靜跪著點香的老人和臨窗做針線的有孕的少婦。這里面似乎有著某種足夠的富足與安靜。

不動聲色的被縫中實際是常常夾有一些東西的,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伸手到里面去,總是會拿出幾樣來的,有襪子、針匝、一束線或一塊布什么的,有時也會有幾角錢、一兩塊錢,不期然地摸出來時叫人眼熱心跳,覺得這里面原來竟有著這么大的秘密。但是,能怎么樣呢?依舊放入去,只是放得更深些,不使一摸時便可摸到。把手伸入靜靜的被縫里的感覺是異樣的,純然像探索著一個個幽深莫測的秘密似的。

這被子直到80年代中期我們似乎還用著,覺得是比以往重了。那時候我們的日子好過一些了,爺爺常說起這床被子,說拿個什么報答他的妻妹呢?在那樣困難的時候給我家送來一床新被子,不容易呀。

歲月變化,使我成了一個城里人。數十年歲月也一晃過去。很少想起那床被子了。人在不覺中就可以忘掉許多,似乎什么都不允許人記住,什么也愿意隨時間一并消失干凈似的。

已是換到了另一個世紀。

我搬了家,新置了沙發,于是和妻四處跑著選沙發套。做這些事情也是很有意思的。人四處奔競,原來是無不尋找著合乎自己心意的東西。這才發現,要求正合己意,莫說別的,即使一副沙發套,也是不易尋的。

先就近跑遍了新市區,沒有。又跑幾十公里到老城去,一家家商場出進著。其實口袋里的錢沒多少的。想著也可笑,難道新市區那么多沙發套竟都是無用的嗎?發現選擇本身就是一個圈套,一旦落入選擇和落入誤區沒什么兩樣的。

在妻的一以貫之的興致勃勃里我終于打起了退堂鼓,我落在后面不再想動,妻說,三家,再跑三家,有沒有都不跑了。

但是在接下來的第三家里就發現這一趟老城真是沒有白跑,我看到了一樣顏色,觸動了一份記憶,我覺得我是被輕輕地深深地襲擊了一下。這真是專意來尋也尋不到的。

當時已經轉了好幾個來回,我的目光疲倦地落在一種沙發套上,但很快,我真切地覺得好像是在我的控制之外,我的目光自行來了一個大的更換,我被這顏色強烈地吸引了,記憶恢復得竟會那般迅疾,我眼里也悄然地就蓄滿了淚花,那些小黃花載沉載浮,飄飄欲飛,竟飛作了一大片盛開的胡麻花。

周圍的一切落潮似的退下一邊去。我看見妻在我的淚光里轉悠著,顯得那么的遙遠而又莫名所以。

好在我一個人可以感知、享用并忍受這一切。

我擦去淚水。那些小黃花像凋謝過多次又重新綻開了那樣。那么多的它們,不知為什么,竟是有些孤單和冷清。

我沒有走過去更臨近它們,我沒有去撫摸哪怕是一個花瓣。

自然是要買它了,可算是天賜之物,沒有比這更合我意的了。

然而和妻走在街上的時候,我手里卻拎著按她的意愿挑選的沙發套。我們在熙熙攘攘的車流人聲里走著,陽光強得刺眼,我的心境一時難得改觀,但足可以陪著妻說說與黃花被無關的話。而且妻大功告成,心情頗好,只要能作勢聽她的講,我自己是大可不必說什么的。

老木床

在我的記憶里,這似乎是世界上最古老最笨重的一樣東西。

床比現在的雙人床略小一些。比單人床就大多了。床板很厚,側面看去,像快刀切開的紫牛腱肉。不用抬,只拿眼睛一看,也知道它是很重的。四條腿如韓斡畫中的馬腿一樣,由臀部順下來的部分夸張地寬著,而且趁勢彎進去一個不小的弧度,床腳狀如獅足,穩穩地抓牢著屋地,給人一種與屋地焊接在一起的感覺。的確,在這樣的床上休息或玩鬧,真是和在炕上沒什么兩樣,不會像現在的床那樣,翻一個身,咳嗽一聲,它也受不住似的咿呀不已。這床似乎以它的結實與寬厚默默地承受和擔待了許多。

我生下來的時候,爺爺還在勞改隊,家里的老人連連地去世了,只余了我高壽的祖太太,用老花的眼睛給我用小布片連綴著尿布子,但是也在我出生后一個月故去了,當時父親才19歲,家里的老人都沒有了,最老的就算是這個老木床了。有時會匪夷所思地想,在我家沒有老人的那一大段日子里,老木床是否暗暗地起過什么作用呢?

一直覺得老木床在我兒時的生活里有著一個很重的分量,似乎我關于兒時的一切記憶都可以濃縮到它身上,似乎我們一家老小十幾口都是從它身上來的,但細加檢索,發現我對它的具體的記憶并不是太多。

只記得嚴冬的時候,炕上冷得睡不住,我們一家人就都擠到這張大床上去睡,三個姑姑,叔叔,我,(有母親嗎?)我們都擠睡在木床上。生活寒苦的原因,父親那時候脾氣相當不好,除了我,沾了年幼的便宜外,家里的其他人都飽受過他的拳腳。夜里父親也不睡在家里,披一個老羊皮襖,到飼養院的驢槽里去睡。驢槽里有驢吃剩的草,鋪在身下,蓋上皮襖,就可以湊合著睡到天亮了。據姑姑們現在講,幾乎是整個冬天,父親都在飼養院的驢槽里過夜。父親借口給飼養院看牲口,夜里不僅是把自己的覺睡了,還能連帶著掙一點工分。姑姑們也說,要是父親不去飼養院睡驢槽,而是睡在木床上,那么,毫無疑問,我們都得睡到冰石板一樣的炕上去,我們就會一個個都被凍死。

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顯得很結實的老木床,竟被拆得零散了,床板靠墻斜立在磨房里,旁邊是它的幾個腿子,或立或躺,渙散而落寞。似乎它們里面那立站和支撐的力量在拆散的一刻悄然而莫名地逃逸了,那原本抓緊著屋地的床腳,也頹然在地上,像被割下來的獸足。不用細看,就能看到足趾間顯出朽敗的裂縫來,裂縫很深,吹一口氣進去,會發出枯索玄遠的聲音,還會騰出一絲煙塵,直入到鼻竅深處去了,滋味辛辣,似乎使人一瞬之間就古舊和衰敗起來。拆散前后的老木床真像是兩樣相去甚遠的東西。

或許關于它的結實,我記憶有誤也未可知。

拆開來的木床,后來就有了這樣的用場,村里不管誰家無常(去世之意)了人,就來我家借床去做“停埋體”用。

當三兩個頭戴孝帽的人急匆匆地走進我家里時,我們便知道村里是無常人了。這時候,多時關著的磨房門就打開了,人們將床腿一件件拿出來,將床板費很大周折抬出來。床板很重,需三四個人抬著,父親常常幫忙抬著,一路就去亡人家了。床腿一人掮一條去。像我們這些七八歲、八九歲的娃娃,一人還抱不動一條床腿。但我們也纏緊在大人們的腳脖子里跟著去了。記得他們扛犁那樣扛著床腿,走得很疾,不時會把床腿在肩上換一換位置,但腳步不會停下來。不久就會聽到哭聲。到那家院子里,幾個人在一片哭聲里開始洗老木床,洗得很詳盡,一個人用湯瓶倒水,一個人洗,一條腿一條腿地洗,一小片一小片地洗床板,就像洗一頭宰了的大犍牛那樣。

洗過的老木床會顯得神情莊重,深具意味。

稍稍晾曬片刻,就會七手八腳抬入有哭聲的屋子里去。

一會兒進屋去時,見老木床已被結結實實、規規矩矩地支起來了,它默默地、穩穩地立著,像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地擔負和完成著一個什么使命一樣。亡人蓋著一片白布,已安靜地躺在它上面了,它那么闊大而安詳,似乎亡人睡在它上面便已有了一個好的歸宿一樣。亡人頭畔的香煙繚繞著,也似乎一律緩緩地匯入它的木質里去了。它的四周跪滿了傷心落淚的人。有人用手攀著床沿;有人輕輕揭起尸布來,望一眼亡人被豎立著捆在一起的雙腳;有人把亡人的手從白得發青的尸布下輕輕牽出來,惜疼而又絕望地摸上一摸,又悄然送回去掩住。老木床在那一刻似乎默默地馱著亡人和活人的一切,似乎在暗暗地不停地勸說著亡人不要驚恐,盡早安息;也在告慰著活人不要過分悲痛,順主節哀。覺得老木床就像村里一個年高德劭的老者一樣,平時不覺得什么,但在關鍵時刻,危急關頭,卻當仁不讓,不可替代地站出來,引領了大家,安撫了眾人。有時候甚至有了這樣的念頭,要沒有我家的老木床,村里這么多的亡人一個個該怎么辦?該往哪里停?

實際上這樣的自滿和憂慮都是不必有的。

亡人入土后三兩天,我家的老木床就會被送回來,是被重新拆散了送回來的。照舊又放入磨坊里去,靜候著另一個亡人來用它。

正像凡事在習以為常之后,又總不免有著變化一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不知為著什么原因,村里再有了亡人后,不很用我家的老木床了。

偶爾打開磨坊進去,會有意無意地看見老木床,已蒙了冰涼的塵土在上面,鼠屎和鳥屎上面也有的,偶爾還會攀連一些蛛網。蜘蛛不知哪里去了,余了一個死蒼蠅什么的結在網上,已枯寂得像一點干菜葉了。

似乎把它扔在那里,再也沒有動過。

直到一對老人突然到來,要用它時,才發現它的一條腿找不見了。

那時候爺爺已經從勞改隊回來了。

爺爺1963年開始勞改,1973年才刑滿回來,20世紀70年代初在中國是一段很苦的日子。記得爺爺把面袋鎖在箱子里,到做飯時就用一桿小秤稱出些許面來,讓母親拿去做飯。爺爺還帶我們一家去山里挑苦苦菜回來貼補著吃。

爺爺在勞改隊學了不少手藝,飯也會做的,但是回來后就不做飯了,只是教母親怎么樣把苦苦菜和麩子合在一處做窩窩頭。那時候爺爺才五十多歲,有人勸爺爺再成個家。但爺爺一直孤身過到他無常。關于爺爺的事情真是可以寫一部長篇。

一日家里突然來了很老的兩個人,一男一女,我們當時視野是很狹窄的,就覺得他們兩個是有一些派頭的。那老爺爺胡子白得叫人敬重,胸前的扣子上還系著一塊鏈表,不時掏出來看一看。老奶奶戴著大蓋頭,臉熟透的梨一樣黃俊著。他們在屋里和爺爺說著什么,然后幾個人就都哭起來。那老爺爺哭起來像一個委屈的孩子,而且有些像笑聲,但淚水是很實在地流下來了。爺爺放了聲哭著,有幾聲哭得簡直叫人害怕。好在他們都是哭了片刻就收住了。原來這個人是爺爺的一個堂叔,很小的時候就出走了,多少年來沒有一點音信。實際上離家并不是太遠,是住在青海的什么地方。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都是我們的本家,來了又是哭又是笑的,使家里的氣氛在那一天顯得很特別很異樣。夜影落著的時候,院子里空靜下來。這一對老人雙雙在炕上做禮拜。爺爺和父親就開始給他們支老木床。

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不和爺爺一樣,睡在炕上。不知道爺爺為什么要偏偏為他們支床,是顯得洋氣一些嗎?

床就支在爺爺睡的正房里。

真是不用不知道。這時候才發現少了一條床腿,翻遍了磨坊也沒有找見。父親紅著臉問母親是不是放在灶火里燒了。雖是這樣問,但知道借母親幾個膽子母親也不敢這樣做的。眼看著星星出來,地上黑到看不清腳了。就不再找那條床腿。爺爺在勞改隊學過泥瓦工,便在缺床腿的地方用泥巴土塊很快砌起一個與床腿齊高的土柱子來。自然是再穩當不過的。

夜里那一對老人就睡在老木床上。我和爺爺、叔叔睡在對面的炕上。已記不清爺爺和他們晚上說過什么沒有,只記得他們兩個仰面齊并著睡在大床上,眼睛像是在等著藥水落下來那樣擠巴著。床頭靠墻的地方,并排斜放著他們的拐杖。

他們住了大概三四天就走了,走的時候又是一場哭,但后來就沒再聽到他們的音信。當然現在他們是早不在世上了。有時想起他們,想起青海還有我們的一支血脈,就問父親,與青海方面有無聯系。但聯系是肯定沒有的,若有,也用不著我問父親了。于是就覺得兩個老人的到來如同一個夢境了。

兩個老人走后,老木床竟沒有像以往那樣,拆散了抬入磨坊里去——磨坊不知什么時候也不見了——竟就一直放在那里,似乎在等待著兩個老人重新來睡。也許是那條泥腿拖住了它的緣故。后來就逐漸放了些東西上去,糧袋啊舊木箱啊什么的。

后來,大概有十年到二十年,在我的眼里就再也沒有見過老木床。

前一段日子到一個收藏古董的人家里去看舊家具,一個尺把高的單屏,雖模樣古舊,但做工粗糙,他竟索價六百元。我心里一動。于是打電話問父親,家里那副老木床還在不。答說在的。家里自然是有一個雜貨房的。父親說,埋壓得很深,不好翻出來。

不知現在翻出來,它是什么樣子了。

父親說,我家的光陰,在我祖太爺手里是不錯的,田地也有,街上的鋪面也有,但到后來,什么都不見了,只這一副床陰差陽錯地留了下來。往少里說,也有百把年了吧。

要是有收舊家具的尋上門來,我們會把它賣掉嗎?

大立柜

這大立柜現在也還在我們家里。母親用一片塑料將它嚴嚴地苫蓋著,上面放著座鐘,錄音機之類。里面裝的已不知是一些啥,我很少將它打開過。

和老木床一樣,它也是很結實很笨重的,結構單一,實際是一個深闊的木箱,中間用一面厚厚的隔板一隔為二。柜邊、柜面都是烏黑的,母親保護得好的緣故,那烏黑直到如今還發亮著,能隱隱照見人的影子。正面是兩幅花鳥畫,花是牡丹,鳥為鴛鴦,用筆細致而自信,著色艷麗又大膽,給人一種強烈的喜慶氣氛和民間意趣。那時候的匠人心實,木料好,做工也半點不馬虎,搭眼一看,會覺得它最多三五年的樣子。即使柜子里空著,抬起來也是很沉的,母親和父親抬不動,要挪動清掃下面時,母親就把同村的小舅舅請來和父親一起抬。像屋檐那樣,柜面會在前面稍稍探出一小點來,就把了這一小點抬著,也不妨事的,父親和小舅舅常以這種方式抬柜子。實際這樣抬著,就像抓著一個人的腦袋把他揪起來,是有些危險的,要是現在的柜子,根本不敢這么抬,現在的柜子得從最下面抬,得端著,就這樣也會有不可測的危險的,而且現在的柜子看在眼里是重的,一抬,那輕會使人意外到吃驚。見得多了,再看到現在那些極盡工巧,煞有介事的柜子時,連眼里也覺得它們是輕的了。

實際上這憨厚實誠的立柜樣式被淘汰至少有二十年了。

它的構造的確是太簡單了,沒有明確設計出哪是放被褥的地方,哪是掛衣服的地方,哪是安排鞋襪的地方,它像兩個麻袋放在一起那樣,純然就是為了一股腦兒裝東西用的。

去過許多人家,發現即使在鄉間,這樣的立柜也不多見了。

說來這還是爺爺從勞改隊回來,近十年間,置辦的最為大宗的一樣東西。記得似乎是花了一百三十多元。在當時,算是很貴的了。自然就擺放在爺爺的屋子里。記不清里面裝過什么東西了,爺爺后來做過一段時間的皮匠,里面大概是裝過拾掇好的二毛皮的,因為直到今天,那里面似乎還有著一種熟羊皮的味道。偶爾還能看見內壁上掛著短短的一截羊毛,看見了也不愿伸手把它取下來。記得那時候的柜面上坐著一個拱形的座鐘。心臟似的鐘擺無休止地蕩來蕩去,似乎使屋子里的一切都因此古靜和凝重起來。但這座鐘后來不知哪里去了。兩邊還有電壺、茶杯、空罐頭瓶以及幾個沒有花卻插著衛生香的花瓶一類。還有一個做工精細而古樸的小木盒,一只貓大小,上面蹲踞著兩頭側目相視的木獅子。那時候覺得這小木箱木獅子一類都是無用的,現在才覺得那也可謂是一組家傳寶物,可惜被有遠見的叔叔收拾去了。

實際上叔叔要是后來不結婚(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要是這立柜一直在爺爺的屋子里擺放著,也就一切太平,不會發生什么的。但慢慢就到了叔叔結婚的時間。媳婦說下了。爺爺托媒人對女方說,大立柜就無須再花錢買了,家里是有的。這樣一來家里就可以省一筆開支。

爺爺所說的大立柜,就是他屋子里的那個。

女方不大信,差人來巧妙地看了,回去說,果然是有的,是最為時興的大立柜。

這時候一向逆來順受默默無聲的母親卻突然地有意見了。她知道父親是靠不上的,就自己厚了顏面潑了膽子,去爺爺的屋里哭訴說,她結婚的時候,田家是一個老人也沒有,禮錢花了五十元,不要說大立柜,連結婚穿的褲子也是向別人借的,結果呢,還沒有回門,褲子的主人就趴在墻頭上要褲子。這都是不應該說的,一時有一時的條件,她這些年說過這些話沒有呢?沒有說過,一句也沒有說過。可是現在的條件總的來說是好些了,現在的人結婚,穿的戴的抹的擦的置辦了一大堆不說,光禮錢就是七八百。母親對爺爺說這些她都不講了,現在的人好是現在的人的運氣,說一千道一萬,她沒有別的要求,她到田家這么多年了,男孫子女孫子都生下了,功勞是沒有的,苦勞還算有一點的吧,那么,是否可以作為補償,把家里的立柜分給她?母親說,要是立柜照舊放在爺爺的屋里,她一句閑話也沒有,要是把它作為小叔兩口子的結婚用具,那么她就忍不住要說一說的,可以給小叔兩口子再置個新立柜嘛,比這個再好再貴些她都不會有閑話,嘴頭上心里頭都是理解的滿意的,她就要求再買個新立柜,以備小叔結婚用,好把這個舊立柜給她。

母親當時給爺爺說這些時,爺爺正坐在炕上吃飯,聽了母親的話,一向極能忍耐的爺爺就把碗扔到飯桌上,然后一腳把飯桌踹到了地上。

這就算闖下了彌天大禍。

母親當然是少不了父親的一頓毒打。

后來爺爺是好幾天不再吃母親做的飯。

父親就請了說和的人來,讓母親做好飯,兩個人一起端去,在說和人的勸解里,跪在地上請爺爺原諒他們,請爺爺吃飯。

爺爺就吃飯了,吃到后來,竟落下淚來,把剩下的飯和著眼淚吃了。

后來爺爺果真就給叔叔嬸嬸買了一個新的立柜來,和舊有的立柜簡直一模一樣。于是就把舊的立柜分給了母親。

這時候痛定思痛,母親已經不很想要立柜了,但又怕拂了爺爺的好意,就說立柜算在她的名下,但暫時還是擺放在爺爺屋子里的好。

爺爺卻近乎決絕地讓母親把柜子搬過去,搬到我們那間葵花稈子蓋就的小屋里來了。

這樣,叔叔和我們的屋子里都各有了一個富麗堂皇的立柜,爺爺的屋子里卻顯得空蕩蕩了。

人是容易忘記的,常常見到母親用眼淚和皮肉之苦換來的這個立柜,竟似乎司空見慣,毫無所感,今夜緣于寫這篇文字,才恍然記起這一切來。

母親天天開柜鎖柜,不知是否還記得這些事情。

雨氈

我們這里素來被稱為一個十年九旱的地方。

然而奇怪的是,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小時候并不缺雨。我還記得打雷的時候,我們坐在窗前看云層里閃電的情景,破裂云層的閃電像遭電擊的巨蟒那樣戰栗著。在黑乎乎的灶前忙碌的母親總是告誡我們,不要把頭或手伸出窗外去。也總是記得狗或者雞在暴雨中瑟縮在墻根里的樣子。村里人立在河邊看洪水滔滔而下,不休地議論著,但只是見黑洞洞的嘴張開來閉上去,卻聽不到聲音。那時候村里有好幾處澇壩。水面上浮漂著厚厚的水草一類,村里人呼之為浪沫。等暴雨停了,就去撈浪沫。這被浸過的水草撈上來,可以搓繩子用,可以燒火用。一次和爺爺叔叔撈浪沫時,我不覺間走到了水深處,一下子雙腳漂離壩底,斜斜地淹到了水里。那種在徒然的掙扎中數度被濁水淹沒的感覺真是怪異而驚怖,要不是爺爺及時趕到我就淹死了。坐在岸上嘔吐完積水后,看著依舊在水里撈浪沫的人,我覺得自己好像到什么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去了一遭,有一種重生感。關于水的記憶,那一次真是太深刻了,像一個一輩子也難以擺脫的噩夢。我后來再想起這幅情景時,就覺得滿河影子一樣的人不是在撈浪沫,而是撥弄著水面上厚厚的浪沫,在尋覓淹在下面的我。另有一次下暴雨時,我跑出家門去喊母親,母親去外奶奶家借什么了,還沒有回來。但剛出門不到十幾米,雨驟然就大起來,而且夾雜著冰雹。剛開始還能覺得痛,還能看到冰雹在巷子里變戲法似的多起來,能看到冰雹帶著果敢而可怕的激情砸到兩邊的墻頭上紛濺開來,但很快就看不清了,覺不到痛了,只是覺得呼吸不夠用了,要窒息了,覺得自己像一只粽子要被千重萬重地包裹起來了,明知離家不過十來米,但是卻似迷失了方向,邁不開步,裹挾在一個旋渦中了。要不是柳阿訇從冰雹中跑過,要不是他穿著老羊皮襖,把我裹在皮襖下面帶回,我也許就沒有機會回憶這個事情了。后來逢主麻日,母親就烙了油香讓我給柳阿訇端去。這樣子大概端了有五六年之久,后來大家的日子都有些好過了,不在乎一兩個油香了,而且柳阿訇已成了大阿訇,我也就不再端了。一次柳阿訇在清真寺給眾人講經,柳阿訇頭戴代斯塔(纏頭之意),身著衷拜(禮拜衣),胡須像流水那樣溢出他的下巴來。我跪在人群里,想到自己的生命被這樣一個人救過,心里有一種難述的感動與滿足。

這說的是暴雨。但記憶中更多的還是綿綿秋雨。

只要是秋雨,只要下穩,總是不肯輕易就住的。這樣的時候,除了放羊的人,其他人都待在家里等雨停。趴在窗前久久地看雨不下不說,怎么下起來就沒個完。于是就紛紛預測著這雨什么時候才能停,紛紛說起一些關于雨的陳年舊事,說是某年某次落雨,一落就落了整整四十天啊,皇宮里都漏開了啊。窗外的廊檐下,承接了桶子盆子,成天成夜叮叮咚咚響著,婦人女子在屋內焦躁了,就彈起口弦來。有一種調子就叫“滴廊檐水”,在連雨天聽這種調子,人是很容易瞌睡的。

但很快就睡不住了,房子啊窯洞啊開始漏雨了,皇宮需落雨四十日才漏,老百姓的房子窯洞自是支持不了這么久,最多能支持一周。于是盆盆罐罐,碗碗碟碟都派上了用場,放在適當的地方承接著漏雨。人縮緊著身子,在暫時不漏雨的地方歇緩著。但地盤總是被漏雨蠶食著,是越來越小了,感到盆盆碗碗里的水濺到臉上、手上、腳丫子上,只得忍耐著,一點辦法也沒有。發誓說這一次晴好起來,一定給房子厚厚上一層泥。房泥是年年上著。但雨淋風蝕,厚房子是很容易薄起來的,幾乎比鞋底還不經日月。那時候的好處是水突然不缺了,真是忙壞了婦人女子,成天唰啦唰啦洗個不休,但洗好了的衣服一類卻無處晾曬。門上風匣桿上鍋蓋上都是厚厚地搭了一層。

我家那時候有著兩間房子。一間被名為正房,據說是干爺的,暫時讓我們用著。這房子蓋得倒氣派,雖然椽子黑得發亮,然而卻是根根直端著跑出屋檐去,而且全是上好的松椽,頗能經年月,已經半個世紀了,但不易漏雨。另一間房子我父母住著,兼伙房之用。這房子就不濟了,稍一落雨,就開始哭鼻子抹眼淚,像個多難的寡婦一樣傷心不已。雨只要連落三天,屋內就沒有一塊干地盤了。也難怪,這屋子不是用椽子蓋的,而是用向日葵稈子蓋的。向日葵稈子一折即斷,能蓋房嗎?我家就用向日葵稈子蓋了間房。太易漏雨之故,父親就在頭頂撐了一塊塑料。那塑料后來比腐葉都黑,而且長期承雨,這里那里都累下一個個包來。每個包都沉甸甸的,只要用針刺開一個小眼就會有房土漏下來。父親是直不起腰來的,他的頭常常頂得頭上的塑料悶沉地響著。大概葵花稈子是容易生蟲的,我們叫它葵花蟲,細腰多足,跑起來極快,趕著捉都捉不住,還會飛,兩片翅膀陰險地支起來,一下子就飛到黑暗里不見了。夜里常常掉下來在臉上跑,妹妹嚇得大哭。有時候正吃飯,啪,掉一個到碗里去,在面湯里動,搛出來狠狠地砸到墻上去,掉下來一動不動,死了的樣子,但在墻下面休息休息,又可以很快地跑了,又可以支起翅膀飛了。好像父母親也沒有什么抱怨。屋里漏得實在無法將就時,就一齊搬到正房里去。這時候要是日頭出來,一家人的喜悅真是不可形容,真是恨不得把伙房濕棉襖那樣翻開來曬一場。日頭曬著屋頂,向日葵稈子就叭叭叭響,像是在舒展筋骨。那些小蟲子似乎是見不得陽光的,天氣一晴好,它們也就神秘地不見了。

但是有一年雨持續地下個不停,連正房也支持不住了,開始若有所思地漏起雨來。后來像是要破罐子破摔,終于不加顧忌有些放肆地漏起來。我們在有限的地方挪騰著。爺爺說,不行,這要是把人家的椽子弄壞了就不好交代。于是就派我和叔叔去縣城找干爺,借一些雨氈來。

干爺是一個喜歡種花的人,滿院子各式各樣的花朵使他的家似一個天堂。但那天卻全部委頓在地上,像一鍋饅頭漏了氣那樣。這使得干爺的家里有了一種蕭索與冷清。發黑的窗欞被雨水浸蝕著,像很久沒有住人似的。但實際上每個屋子里都有人住的。干爺是一個大戶,光老婆就有兩個。干爺是我所見的面相最為奇異的人,有些像史書上的朱元璋。但沒想到的是干爺家的屋子竟也漏雨了,這樣油毛氈我們就借不出來了。干爺坐在臨近門檻的一個小竹凳上,很有氣派地喝茶,喝完茶,就拿出一大捆塑料讓我和叔叔帶回去。

叔叔裝模作樣地去伙房里喝了半瓢涼水,目的是想看看干爺的三女子。經爺爺提議,和干爺商量,就把他的三女子許配給叔叔了。干爺的意思是讓爺爺在老三和老四里任意給叔叔挑一個,但老四明確說不會嫁到鄉下去。那么便只有老三了。但叔叔在陰雨天白喝了一瓢涼水,沒見到想見的人。后來這個事情也沒有成。說起來復雜,這個老三直到今天也沒有嫁人,在街上賣酥饃,還拖著一根長辮子。都說她是高不成低不就。人總是向著自己的一面說,叔叔說他當時覺得那個女子個頭太小了,還胖。

塑料很沉,我和叔叔抬了回來。我身輕,上房去鋪開在房上,四面用磚壓著。但是像跟我們開玩笑似的,雨很快卻停了,這就讓人心情很不快很失落,我還記得我和叔叔望著天空,盼云不要散,盼著好好再落上幾天雨的樣子。

漏雨時怕雨,可以防雨時又盼雨,這種心理是很可捉摸很有意思的。

椽子

干爺之所以把他的房子蓋在了我家的院子里,是因為他娶了一個小老婆。

那么干爺與爺爺是怎樣成了兄弟的呢?這個看來得說一說。

干爺是縣城的富戶,像姑太太講的,我家的核桃曾經用長口袋裝那樣,干爺的銀圓的確是用長口袋來裝的。干爺是有名的花匠。口才極好,能說三國。還頗諳醫道。然而不知為什么,頗諳醫道的干爺在干奶奶生產時,卻亂了陣腳。于是就派出兩匹騾子,委托當腳夫的爺爺去數百里外的靖遠,把一個老女人接來,給干奶奶接生。一來二去,覺得爺爺這個人不錯,做事謹重,還有赤膽義肝,就說,我們結拜弟兄吧,從此錢財上不分你我。就結拜了弟兄。

后來才知道干爺這是在暗暗地收絡人才,招兵買馬。這是因為一個叫馬英惠的人掐算過,說干爺這一輩子,有四十天江山可坐。馬英惠是一個能掐會算的人,有名于一方,他的說法自是不妄的。干爺就說,四十天太短了,能不能再長一些。說不成,天命吶天命吶。問干爺這只有四十天的江山究竟坐還是不坐。自然還是要坐的。干爺就開始暗暗地活動了。馬英惠算是軍師。干爺流著淚說,他坐江山完全不是為他個人的,完全是為弟兄的。只要江山打下來,大家都是一字兒并肩王。不知道爺爺他們當時是怎么響應的。

不久,干爺就弄了一個小老婆。大老婆鬧著不得成,和爺爺商量了,就在我家蓋了一個大房子,和小老婆一起生活了。眼不見心不煩,大老婆慢慢也就接受了。

干爺的皇帝自然是沒當上。大老婆歿掉了。他便攜小老婆上城去,繼續做他的花匠,繼續行他的醫。把那間當時很氣派的房子給爺爺丟下了,說只要還認他這個做哥哥的,那么就不要再講房子不房子的話。

過了幾年,爺爺因為偷偷地做生意,被逮去勞改了,一判就是十年。干爺每年弄兩口袋炒面酥饃,讓父親分春秋兩季給爺爺送去。

爺爺從勞改隊回來時,干爺已經很老了。爺爺的第一打算是把房子拆了,將椽子給干爺送回去。干爺就指著小老婆說,我要是要這幾根椽子,你嫂子馬上就死在你面前。那時候干爺家的院子里雖是鮮花盛開,但明顯今不如昔,只剩一個空架子了。干爺一直活到九十多歲,只剩一副骨架子了,好像還想活下去。但他的病已經很重了,似乎很容易就能看到他的骨頭,青黃著,像精心腌制過似的。爺爺那些日子就住在干爺家里,朝夕侍候著他,直到他吐出最后一口氣。干爺早已枯槁的遺體被一床龍飛鳳舞的緞黃被子蓋著,雙腮深凹入去,嘴閉得很緊,像是緊咬著牙關,不再打算開口似的。

送走干爺,爺爺也是一場大病。父親跪在炕頭哭著勸了幾天,才開始吃喝。但爺爺的身體剛一好轉就開始拆房子。

拆下來的椽子黑得發亮,摞了大半院。爺爺讓我們一家人開始用刀片刮椽子。刮得很仔細。但刮去黑皮后,露出的部分依舊烏青著。刮了好幾天才刮完。一根根抬到澇壩里去洗。爺爺自己洗,把我們洗過的他再洗幾遍。

然后就分好幾趟,把這些椽子裝在架子車上,一車車拉到縣上去,交給干爺的小老婆。

這些事情我曾經寫過一次,總覺意猶未盡,這里再寫一次,實在也寫不出什么新東西來,就算是對老人們的又一次緬懷吧。

不太愿意講的是,后來,干爺的五個兒子里,竟有三個曾屢次找父親和叔叔借過錢。與富甲一方的干爺相比,他們現在的日子基本上都不怎么樣,有一個還在街面上為人補鞋度日,和各種各樣的鞋打交道的手看起來真是令人感慨。聽說時不時還去賣血。另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終生沒有婚嫁,沒有結婚的是最小的兒子,年紀輕輕就修起了胡子,留起長發,胡子和頭發連在一起,幾乎將臉遮掩得沒有了。在自家院子里蓋了一間修道室,很少出來一次。后來突然宣布說,干爺其實并沒有去世,是活著被埋掉的,屢屢要去打開墳墓看一看。一家人在這件事上就把他守得很緊。忽然一天就來和父親借錢,很詭秘地向父親笑著。另有兩個也來借錢。往往都是借而不還。宣布說,當時爺爺不知拿了干爺多少錢。弄得父親和叔叔很不高興,但查對無門,兩個知情人都不活在世上了。

不是還有小干奶奶嗎?就是干爺的小老婆。

聽說她也是極少出門,在一邊提心吊膽、日復一日地守著未嫁的女兒和一個裝神弄鬼的兒子。

父親不好意思去問,就讓叔叔去了。叔叔就問干奶奶,爺爺欠沒欠著干爺的錢?如果欠著,那么是多少,還清了沒有,如果沒有還清,那么還欠多少。

干奶奶的牙掉得不余幾顆了,說話總是漏風,但還是很明確地說,她知道的只是,干爺和爺爺一天哭著說了色倆目,說不管誰欠誰的,這個色倆目一說,就都一筆勾銷了,前世里是這個話,后世里也是這個話。照這么說,是沒賬了。

這話對父親叔叔而言,總還是一個負擔。但又不知該怎么做才是。

干奶奶活著時,父親和叔叔逢年過節還去一趟,去了帶一桶油一袋面什么的。干奶奶一無常,他們就不再去了。

交往了幾十年的兩家人就落得這樣一個結果。

后輩是絕少聯系了,干爺的幾個兒子因為借過父親和叔叔的錢,偶爾在街上見了,還不等父親叔叔問候出一聲,他們就見鬼一樣匆匆躲開了。

四十房土蜂

1960年至1965年,我家養過一段土蜂。最鼎盛的時候,達到近四十窩。一年可以割到五六百斤蜂蜜。

土蜂是一種比較于洋蜂的叫法。洋蜂逐花而居,飼養起來要更精心些。洋蜂的好處是產蜜多,成蜜快,一般一月可搖一次,這樣一年下來,一箱蜂可搖十二次蜜。土蜂一年卻只能割蜜一次。但土蜂的蜜要比洋蜂好吃許多。

不知為著一個什么由頭,我家養起土蜂來。剛開始只養了兩三窩。我們這里的鄉俗,過什么宗教節日或紀想老人的時候,會請阿訇滿拉來。家里光陰緊,宰不起羊,就烙點燙面油香,消幾碟蜂蜜,算是上品的招待物了,大家都喜歡吃的。

那時候我的祖太太,太太都還活著。祖太太近一百歲了,一床被子補補縫縫,蓋了近八十年,一個人把手來拎,拎不動的。問她多少歲,總是說八十幾歲咧;剛剛吃過飯,問她吃飯了沒有呢?委屈著說沒吃,說誰給著吃呢。母親懷我的時候,祖太太就用許多舊布片給我縫尿布。結果不等我生下來,她就眼睛一閉走了。但祖太太是很喜歡養蜂的。常常鋪一個什么了坐在蜂房旁邊,聽蜂飛的聲音。太太更是能干得很。她就爺爺這么一個兒子,而且早年自行離開太爺,攜著爺爺從縣城到娘家來,娘兒倆相依為命地過著。她疼爺爺是出了名的。連上房泥這樣的事,她也不讓爺爺干,自己房上房下地忙活著。家里的幾十個蜂窩,都出于太太的手。要不是爺爺被捕去勞改,她還會多活一些日子的吧。

父親說,土蜂這種東西,靈性得很。有些人家是越養越多,有些人家是越養越少。我家就經歷了一個由少到多,再由多到無的過程。這樣的一個輪回下來,人會明白許多東西,但也似乎越發的不明白了。

我最喜歡聽老人們講蜂子分窩和割蜜的事。

先說分窩。

一般是到四五月份,天氣是好得很,沒有大雨大風,連陰天也不多,日頭長時間足量地照著,各種野花莊稼花也都依序盛開著。這樣的時候,突然的會看見蜂子在暖暖的日光中成群地飛出來。卻和前去尋花采蜜的蜂子有所不同。它們總是圍繞在近邊嗡嗡地飛著。飛得亂麻麻的,飛得不可開交,似乎在激烈地商討著去哪里卻總是定不下來,傍暮時分,又飛回蜂房里去。第二天又出來,又是這樣鬧騰騰的不見結果的飛一天。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情緒激烈著亂糟糟的飛。終于一天,一只鵝冠博帶與眾相異的大蜂子隆重地飛出來,很快在院里的一根樹杈上落定了,這時候就見大批的蜂子陸續地飛出來,飛到那樹上去了。原來那先飛落樹上的是新生的蜂王,眾蜂子競相落在它身邊,密密疊疊地結成一大團,沉甸甸的有驚無險地吊在樹杈上。樹大分枝,這就算是蜂子在分窩了。像鳥類的領翅學飛一樣,看來前幾天幼蜂們是出來演習的,而且偵察好了落腳點,使蜂王一旦出窩,就不必再東飛西飛,顧左盼右,一徑地飛到早已偵察好的位置上去。父親一再感慨地說,看蜂子的迎來送往與井然有序,會覺得它們的治理能力與合作能力都是超過了人的。將要分窩的那一段時間,蜂房內表面上看去會比平日更噪鬧更雜亂,會發現一些蜂子在欺負另一些蜂子,撕咬著,沖撞著,似要驅趕它們出來,父親說,這是幼蜂已經長成,不可再坐享其成,老蜂子不客氣地要趕它們自己去謀生了。這似乎是一個有些艱難的過程,一些幼蜂竟因此被狠狠地咬死了。

分出來的蜂子吊在樹杈上,像無數頻頻眨動的復眼或剛剛從水里撈出的魚子。它們剛剛從一個整體里飛出,竟如此迅疾地又形成了一個完備和諧的整體,看它們那種擠擠挨挨,簇簇擁擁的樣子,是很難把它們再驅散開來的。另一些蜂子圍繞著這蜂團不即不離地飛,它們一定另有使命和任務的。蜂房里飛出了那么多幼蜂,一時顯出些許寂寞來,但照舊很忙碌。蜂房的底部總有著為數不少的死蜂子,有的業已枯槁,有的翅碎腿折,只余了局部。它們這樣子似乎一點也不影響那些還活著飛來飛去的蜂子。

新的蜂房收拾好了,要把樹杈上的蜂團收攏下來了。

這樣的時候,天高氣清,日光和暖,在陣陣的蜂鳴聲里,總是讓人能覺到一種特別的氣氛,喜慶、祥和而又似一個夢幻。

常常是父親上樹去收蜂子,偶爾太太也拐了小腳上樹去。真是不可想象,一個七十多歲的小腳老奶奶,是怎么爬上樹去的呢?

不能白手上樹,得拿一個小背斗,背斗里面和邊邊沿沿,涂上一些蜜,然后倒拿在蜂團的一邊,一邊用一束青草輕輕揮動著,一邊喊著:“蜂王——上斗,白雨過來了——,蜂王——上斗,白雨過來了——”

就這樣一遍遍不厭其煩,津津有味地喊著,喊得一大團云朵在天上分裂成了碎片,喊得風倦倦地拂動著樹葉,似乎是在登高望著一個神往的遠方,在深情地呼喚著一個丟失在荒野終古的魂靈。

我后來聽人騎在樹杈上這樣呼喚過,想起來真是要叫人落下淚來。

白雨是什么?白雨就是暴雨,暴雨一過來,憑翅飛動的蜂子自是沒有好果子吃的。這是在嚇唬蜂子們尤其蜂王。

但蜂子們聽得懂這呼喚嗎?

因為常常是天清氣爽,倒使人覺得從收蜂人口里出來的白雨并非暴雨,而是一種寬闊的光線,或者就是光雨吧。

一些蜂子飛入背斗里去吃蜜,但因為蜂王沒有入斗,它們總是吃飽了肚子再飛出來。

在一切蜂子里,蜂王似乎是最具耐心的,它似乎知道是在呼喚它,但總是一副我命由我,充耳不聞的樣子。它似乎比一頭大象還難說動。靜靜地趴著不動,像靈魂業已出竅,只余了一副軀殼那樣。但突然間它就飛起來,它的翅翼要比普通的蜂子大一些,聽到它飛動的聲音有些重沉,在空間劃一個弧,然后,像是瞄準了那樣徑直飛入倒置的背斗里去,蜂群立即也哄的一聲飛散,一時節,收蜂人幾乎被亂麻麻的蜂子遮蔽了,約十來分鐘,就像小背斗里有一種吸力那樣,將亂飛的蜂子一一吸納進去,在背斗里結成搖搖欲墜的一團。這就算把又一窩子收入囊中了,算是從今兒個起又可以多一份收入和指望了。可以從樹上下來了。當然,有時不免被蜂子刺幾箭的,但養蜂人被蜂子刺幾箭算什么呢?一直把幼蜂安置在新的蜂房里,給它們準備一些蜂蜜作為過渡應急之用,這才回去研碎幾只紅皮蒜,敷在叮傷處。心里的快樂與安慰幾乎無法說給第二個人聽。父親講,人有時候分家后又會合于一處,蜂子卻從來不會這樣,它們只會一窩一窩分下去,從來不走回頭路。

但有時候一窩蜂會突然地分出兩個蜂王來。這是什么意思呢?是輔佐幼主嗎?是垂簾聽政嗎?然而有兩個蜂王的蜂群,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不遂人意,產蜜也不多,有時候竟似乎連它們自己也不夠吃。分出兩個蜂王的事不常見,一旦有,家里人不會很高興的。

分出兩個王倒還不要緊,要緊甚而要命的是,有時倒是只飛出一個蜂王來,但這王卻像是腦后有反骨的,像胸襟別具,另有識見,不再循規蹈矩,要我行我素,自作主張,于是漠然地飛過預期的樹杈,帶著滿朝文武及庶民百姓,浩浩蕩蕩義無反顧地飛到遠處去了。能飛多遠?有時會飛得不知去向,有時會飛到鄰村,但大多還是落戶在了本村的某家。依村里人的說法,這便說明不是你的蜂子,不是你的財貝,眼睜睜看著叫飛遠去,不要追,追也追不回來的,飛到誰家就是誰家的。這真是一樁令人驚詫和莫奈其何的事。數年間,我家的蜂子也曾不告而辭過,我們上下兩家鄰居家的蜂子,都是從我家飛過去的。其中一家后來越養越多,直到超過了我家,另一家卻沒能發達得起來。父親說,人這個東西,心怪得很,見蜂王帶著自家的蜂子飛走后,知道自己這里是沒指望了,就盼著能飛到親戚家里去,要不就飛到隊長或者會計家里去,這樣下來,也可算是無形中送了他們一份禮物。但蜂子卻不作人想,一次卻飛到啞巴家里去。啞巴的男人歿了,一大堆兒女,不知日子是咋過的。蜂子飛到啞巴家里使父親不大痛快,對蜂子有些恨意了,覺得是吃了個啞巴虧。但啞巴卻到我家來,口吐白沫指天畫地說了老半天,意思是我家的蜂子,還是我家收回來吧。這自然是不能收回的。啞巴后來就給祖太太和太太各做了一雙鞋送來,那時候啞巴的蜂子已經分成四窩了。真是啥人有個啥命呢,飛到啞巴家的蜂子,不知是什么品種,一年時間,竟頻頻由一窩分出四窩來。

我家蜂子最多的時節是1962年。

是年年末,爺爺被捕去勞改了,不久,奶奶去世,不久又是太太,祖太太覺得少者已逝,自己再活沒什么意思了吧,就也眼睛一閉走了。短短幾年,我家勞改一人,歸真三人,家里的氣氛也是大變,蜂子像是也有所感知,竟得了什么瘟疫一樣一窩窩死起來。死起來是很快的,而且叫人束手無策,時間不長,響徹我家數年的蜂鳴聲聽不到了,只剩下四十來個空空的蜂房,像被盜的墳墓似的。

爺爺那些年暗暗地做生意,公家聞訊追捕得緊,爺爺常常是東躲西藏,公家也抓不住的。但一天蜂子卻分了,在地窖里藏久了的爺爺出來看時,被村里的一個積極分子發現了,就這么被捕了去。

爺爺勞改回來后,那些空洞的蜂房使他落淚了。但是父親卻從一個蜂房里挖出三百塊銀圓和小半瓶黃金交給爺爺。原來我家是有積蓄的,那么艱難的日子里,父親竟沒有拿出來花掉,使爺爺為他的兒子哭起來。這些銀圓和黃金挖出來的當天夜里,爺爺就讓父親給干爺送去了。這是一段閑話,這里略提一提,接下來說割蜜。

父親說,白露過后,就開始割蜜。

并非每一房蜂都可以割蜜的,四十房蜂,可割蜜者一年不過十來房。這和年年留歇地是一個道理。

怎么割蜜呢?

選擇一個主麻日(穆斯林稱星期五為主麻日,視為吉日),向將要割蜜的蜂房里大口大口噴以清水,這樣可使蜜蜂翅膀受潮,再飛也飛不動,只能在蜂片上盤桓。割蜜是有一把特制的小鏟子的,一下一下鏟下來,落到備好的塑料上或凈布上,緊接著和泥那樣,用鏟子把割下來的蜜和蜂片悉數搗爛,翻來覆去攪和成泥狀。

那些蜂子呢?

都和在里頭了。

它們還活著嘛。

活著也和在里頭了。

聽起來真是毛骨悚然。

但是父親說,一種性命一種歸落,蜂子它命定就是這么個下場嘛。

然后是過濾蜜,用竹篩子過。蜜若太過黏稠,就在鍋里熱一熱,這樣過起來就方便了。這樣的蜜叫熟蜜。但這樣會使蜜變色,而且不如生蜜好吃。什么都是有用的,蜂片煉成蠟拿到采購站賣掉。蜜若想賣,也只有一個去向,那就是公家的采購站。一房蜂平均產蜜五六十斤,我家一年能產蜜五六百斤,親戚朋友送一送,賣一賣,也就沒有了,一斤五角錢,一年能賣個一二百塊錢。父親說,嚴冬,他像吃饃饃那樣吃凍成硬塊的生蜜。采購站把蜜還要過濾一次,濾出來的死蜂子在采購站堆成了小山,遠遠看去,像一種草,是頗易燃的,果然都一堆一堆燒掉了。

父親說到蜂子,很是深情。他說見過比人勤苦的蜂子,沒見過比蜂子勤苦的人。說有些蜂子長途跋涉,會到幾十里外的花地里去采花,有一些蜂子,回來的時候,搖搖晃晃的,沉重得飛不動,細一看時,見它的兩股纏滿了花粉,連背上,翅膀下面也有花粉攜帶著。一些出門勞動的蜂子當天飛不回來,就在野地里過夜,第二天再飛回來。父親說的白雨也真是有的,有時候,一場暴雨不期然地傾瀉下來,花地里的蜂子和往返途中的蜂子就悉數遇難了。每一場白雨后,總有幾間蜂房幾乎要空出來。

襯衫

小時候,記得屋里的柁梁上有兩樣東西,都用白福綢包著,一樣是一冊《亥亭目》(《古蘭經選章》),另一樣是一件襯衫。夜里睡下,目光望上去,就能望見。

襯衫已經很舊了,記不得它的樣式了,但總有著一種殘存的香味和樟腦味。在我的記憶里,這襯衫可是起了相當大的作用。那時候我們兄妹只要有一點頭痛腦熱,或者是夜里睡不著覺,哭,父親就會躲在門背后的暗影里洗一個小凈,然后從屋梁上取下一個布包來,默念著經文打開,是那件襯衫。父親就握了它,口里念念有詞地在我們的臉上身上擦來拂去。

父親擦的時候,我們就不再哭了,閉著眼睛,掛著淚痕,默默地順從地體味著這一古老的療治和安慰方式,我們似乎與生俱來般知道這一時刻是不宜哭的。

襯衫微涼,輕輕擦過的時候,像一些香灰體貼而均勻地敷在了人的臉上,它里面散發出的那種滋味,給人一種既古奧莫測,又簡單明了之感,淡同游絲,薄如蟬翼,一次次眷顧地襲來,不斷地給人以面目的潔凈與心的安靜。

父親往往要擦上很久,似乎這原本就是一個安詳靜謐,來不得半點喧嘩和著急的事情。母親自始至終坐在父親邊上默望著,像一個坐在崖邊上的人俯望著深玄莫測的大海那樣。

擦完,父親就把襯衫包起來,重新放到屋梁上去,然后跪下來接杜瓦(祈禱儀式)。母親也跪在父親身邊端了兩手接杜瓦。這接杜瓦的時間也較平時要長些,似乎時間在這一刻漫長,富足了起來。然后父親就會輕輕拍拍我們,說,再放心睡吧,一覺睡個大天亮。我們果然像船在靜水上漂蕩一樣,不覺間就睡去了。睡得像一葉小舟那樣在無際的海面上沒有了影蹤。有時候在父親擦的過程中我們就睡去了。父親還會繼續擦拭上很久,像在不停地梳理我們的呼吸似的。直至我們睡深了,呼吸聽起來均勻了,才輕輕地罷手。有時候父親罷手時會禁不住把襯衫湊到嘴邊吻一下。

記得父親用襯衫擦完我們后,我們身上還會長久地繚繞著一種余味或余音,像夜風從水面上輕輕掠過后,興起的漣漪久久不肯散去似的。我們似乎正是憑著這些余味或余音逐漸安靜下來,緩緩睡去了的。

也許有人借這個襯衫而父親卻不愿借吧,也常常看到一些人抱著自己的孩子來,睡在我家的炕上,讓父親給他們擦一擦,然后就釋然和滿足地抱著孩子走了。也有大人來擦。然而更多的時候,受這襯衫擦拭的都是孩子。

在我們幼年的心里,哪怕父母去勞動了,門朝外鎖著,屋子里黑洞洞空蕩蕩的,看門背后的缸孔黑森森的,看大腹的菜壇子把我們的臉映得一條蛇似的長,老鼠也從風匣或洞里出來,公然地在地上來去,鉆到鞋子里吱吱叫,拱得鞋子一動一動,所有這些,都是準備著給我們以驚嚇,叫我們恐懼的,但只要一抬頭,看到襯衫包兒在屋梁上,我們就會安寧下來。在透窗而入的陽光里繼續貓兒一般睡著,等父母回來。

這襯衫在我們的兒時究竟引動過我們怎樣的聯想,在我們的心靈里起過何等作用,都是難以言喻的。

不知有多少次聽父親說起這襯衫的來歷。

是一個教門上的苦修者穿過的貼身襯衫。后來這苦修者不知因什么事觸犯了公家,就被公家判了極刑,但是就在臨刑的前一日,這個人卻悄然地歸真在號子里了。

幾個跟隨者趁著夜深人靜,從公家手里偷回了他的遺體,悄悄地不露痕跡地把他埋掉了。

可是把他往回偷的時候,他臉上連個遮面的手巾也沒有,咋辦呢?沒辦法,幾個人就只好用他的襯衫包著他的頭,趁著雞還沒叫時抬了回來。

偷苦修者遺體的幾個人里,有一個人是我的爺爺,也因此我家才有了這件襯衫。

后來便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我家里有著這么一件不同尋常的襯衫了,這使父親覺得殊為榮耀,但也日漸地覺到一種不安和壓力。有一些人幾乎當著父親的面說,這襯衫是所有的追隨者的,誰都可以看,誰都可以撫摸,憑啥只放在你家里呢?要說你們家是有功勞的,放這些年也算抵銷了吧,神秘莫測地威脅父親說,眾人的東西,你一家占著不好,你要認真想這個事呢。

20世紀80年代的某一日,父親哭著把這件襯衫交給了苦修者的繼承者。他接受的時候,真是極為難得,他一個出家的,淡漠于世事的人,竟然也落淚了。他的落淚使父親突然地雙手蒙面,號啕大哭。

但是過了十余年,到1998年,某一天夜里,那繼承者專程來到我家,又把這襯衫交還給了父親。一再囑咐他守護好。他對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的父親說,他覺得放在我家才是唯一合適的。而且讓父親放心,他不會把襯衫還回的事說出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的叔叔離我家不過二十米遠,不知怎么知道了,來討要,說這是老人傳下來的,一個人獨享是沒道理的,后來又拿房子拿地啊等等的要來換。

父親說,你以為存在我這里,就可以算是我的嗎?我不過是個保管罷了。

叔叔說,那就讓我做這個保管吧。

后來叔叔跟纏頗緊,父親終于對他唯一的弟弟沉下臉說,啥事都可以商量,這事不要妄想。

年逾不惑的叔叔哭著走出我家的街門去了。

都怕叔叔一不做二不休,張揚出去。

但幾年過去,這個擔心似乎是無須有的了。

現在母親專門做了一個錦囊盛裝這件襯衫,裝進去,輕輕拉一根線,錦囊的口兒就會自行收緊起來,像捏合了一只餃子。

但是不敢再放到屋梁上了。

不知道父母親悄悄地藏在了哪里。

信件

可不是一封信兩封信,而是有近百封之多。

可不是一年兩年的信,而是整整十年間的信。

是一個農民父親和農民兒子之間的通信,是一個大墻內的老人與一個生活窘迫的年輕人之間的通信。

還說這些做什么,信早就一封也不見了。

爺爺在銀川勞改期間,每月都要和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互通一信,無非是了解些情況,做一些安慰,說一些鼓勵的話。爺爺勞改期滿回來時,將父親10年間寫給他的信一封不落地帶了回來。至于爺爺寫給父親的信,父親更是當作寶貝一樣收著。爺爺回來后,分在兩處的百余封信就匯集到了一處。

記得是捆成了好幾沓子,鎖在磨房的一個小小的舊木箱里。好像爺爺父親他們再沒有翻閱過這些信件。大概是我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將這些信翻出來,讀過其中的內容沒有呢?一點記憶也沒有了。那時候紙張是不多的,玩具也是不多的,就用其中的一些信疊了紙飛機玩(真是要埋怨爺爺和父親,當初怎么不制止我們呢?),后來上了初中,記得又翻出這些信來,量依然是很大的,似乎還是沒有讀過信上的內容,也許無所用心,磕磕巴巴地讀過,但因為少不更事,或者是覺得與己無關,竟一點印象也沒有。那一次翻出這些信來,是剪信封上的郵票,以及信紙上的尾花,剪了許多,花花綠綠的一大片。把信再裝入信封里去時,就能直接看到里面的信了,就像褲子破了一個洞,能看到里面的褲頭一樣,而且連這褲頭也被剪得犬牙差互,缺胳膊少腿,實際上已成了一堆雞毛,但文字大體上還在的。

現在想起自己若無其事地坐在那里剪這個剪那個,真是一種驚心動魄,不堪回首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禍根,一個不祥之物,一個敗家子,也會一再地埋怨甚至痛恨家人,為什么看到我剪這些信不大吃一驚呢?為什么不上來給我一巴掌,一把搶奪過我手里的剪子呢?

整整十年的經歷與心情啊,整整十年的傾訴與思念,安慰與鼓勵,整整十年之間的不說不行欲說還休啊。顯然,對于這些陳年往事,對于自己的這些真正和著淚水和血的文字,爺爺父親他們是不很重視的。

我剪下那些郵票和尾花做了書簽。語文書、數學書、政治書、英語書里都夾滿了這樣的書簽。當時孩子們還時興做一種“風轉”,就是用幾個同樣大小的紙片粘成一個菊花狀,接在一根竹竿或木桿上,前面再插一根針,針上扎一只羊糞蛋,這樣,迎著風跑,紙片就會旋轉起來,像一朵花迅速而又不歇地盛開著。再沒有用郵票和信紙上的尾花更適宜做“風轉”的了,它們大小相當,五顏六色,迎風旋轉開來,實在是很好看的。

和那只銀牌一樣,“書簽”和“風轉”成了我對那些信的最后的記憶,后來,我就再沒見過它們了。那個小木箱竟然還在的,打開來,有著濃烈的陳年舊貨的味道,里面自是不會空著,自是裝著一些亂七八糟,派不上用場的東西,但是那些信,卻一封也不見了。這一種不見的現實簡直叫人有一種莫名的懼怕和絕望。

連我自己也沒有料到我后來會成為一個寫作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鳥狠狠啄了幾下,猛地想起這些信來。在我,這是多么珍貴的一筆財富。1963年到1973年,在中國是不尋常的10年,我的爺爺和父親之間都說了一些什么,而且絮絮叨叨竟是一說十年;爺爺完全沒上過學,爺爺去勞改后,上學只半年的父親也被迫輟學了,我不知道一天學也不曾上過的爺爺和他只上了半年學的兒子是怎么樣用文字交流的,不可想象,那都是怎樣的一些文字啊;那也是我家至為艱難的10年,老人一個個沒有了,家里只是一伙孩子,爺爺剛剛去勞改的時候,家里最為年長的孩子是我父親,才12歲。那么,爺爺和父親的信里難道都是一些痛苦與呻吟,抱怨與絕望嗎?有一年,我家連著歿了幾個老人,爺爺在勞改隊得到這個音信時,精神上受不住了,幾至于崩潰。但是聽父親說,這一噩耗并不是他寫信告訴給爺爺的,他一直瞞著,爺爺從別的犯人的信里得到消息,寫信來問,紙里包不住火他才說了。那么,家中連連歿老人的那段時間,父親給爺爺的信是怎么寫的呢?

我太想看到這些信了。

但是,都沒有了,一封都沒有了。

有時候見我說起這事,顯得痛切,父親像是要給我一個解答似的淡淡地說,一定是你媽剪了鞋樣子了。

母親不識字,她望著半空里,有些茫然地做回憶狀,年復一年,母親是剪了不少鞋樣子,但是否用那些信紙剪的,看來她還不能確定。

銀牌

是非常精美的一個銀牌,鏤空雕微,狀如花瓣,在四周靠著邊緣的花瓣上,依序連綴著小巧逼真的十八般兵器。

母親說這銀牌是祖太太給她的。我小時候佩戴過,只在世上活了一百天的弟弟佩戴過,近一段時間因遭車禍,死里逃生的妹妹也佩戴過。

除了這副銀牌,小時候,我還見過一只小銀鎖。后來二姑姑出嫁時帶去了,我在幾個表弟表妹的后背里都見過它。

不知什么原因,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只銀牌都在我手里。曾被同伴偷去過,也曾換過同伴們的什么玩具,但后來不知怎么的,這銀牌又總是不覺地回到我手里。

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它還在我身上的,同桌是一個小女孩,側著看去,唇上有著淡淡一抹絨毛,嫩杏子似的,她常常會把嘴噘一噘,像是在吹前面不遠處的一只蒲公英。我糊里糊涂就把銀牌借給她玩,她也偷偷將一些紅棗給我,說是她們自家樹上的。她把我的銀牌拿去耍了很久,我都擔心她是否不打算還我了,又不好張口去討。心里急煎煎亂糟糟的,真后悔吃她的那些棗子了。但一天學校里包電影,電影演了老半天時,她突然把銀牌悄悄遞給了我,雖然看不大清,但一著手我就知道是什么,心里強烈地一喜,倒似乎她給了我一個什么,倒覺得似乎欠了她一個什么。但后來看清了時,才發現少了一樣兵器,正是關公的青龍偃月刀。我的心里真是又難過又不舒服。再見到她時,她明顯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沒有就此問過她。青龍偃月刀的系環兒猶在,系扣兒開得有些大了,定是從這里漏出去的。想來也怪她不得。后來初中畢業典禮上,我們坐在一起,她說起這事來。說早就想還我的,只是拿到銀牌的頭一天,真是倒霉透頂,一看,丟了一樣兵器,她還毫無指望地找了好久呢。結果不好還我,就拖了那么久。但她的不慎也給了我提醒,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就把其他的系扣不時捏一捏緊,而且常常會檢查它們少了沒有。她那樣給我講的時候,并沒有看我,而是低下眼簾去,望著自己的手。她的一只手背上用墨水涂著一個梅花狀的花飾,她邊說,邊用手指輕輕摁著那朵梅花,一個花瓣一個花瓣摁著。她的臉蛋有些紅,而且感覺暖暖的。我當時真有一種沖動,想把那個銀牌送給她。

后來,到高中,大概是高一,去新華書店買書,里面一個威武的店員叫何老五,天津人,在林建三師當過多年兵,有一身武功,逢年過節,常常在體育館展示一通氣功,或者是領著一個社火隊,他在最前面走著,邊走邊把一副流星錘舞得密不透風。后來他不知怎么又成了新華書店的店員。非常精神地在柜臺后面來去著,熱情而又豪氣地招呼著每一個顧客。

不知怎么一來,讓他看到了我的銀牌,立即流露出極感興趣的樣子,在柜臺上俯下身來,懇切地問我,可否五十塊錢賣給他。當時做民辦教師的父親,工資也就三十塊左右。

我心慌意亂地出了店門。

他從門里出來,望著我遠去,但是并沒有再喊我。

這就是我關于銀牌的最后記憶了。

后來,莫名其妙的,銀牌就不在我身邊了。我也并不記得我拿它給過誰。問母親,妹妹,都被問出很茫然的樣子來。

人一生大概如同這樣,會丟許多東西的吧,譬如一支鋼筆,一副眼鏡,一塊表等等,曾經擁有,關于它們丟失的細節卻毫無記憶可尋。

倒似乎是它們趁你不備,自行悄悄離開了一樣。

那么,丟就丟了吧。

但二姑的小銀鎖還在,現在佩戴在一個表弟的孩子身上,看到它,總是禁不住要想起這塊銀牌來,于是便怎么勸自己也不能釋然,而且會生出一種難述的惆悵與茫然來。

古董

有古董的人家是什么人家?

我家,據說,七八十年前好過一陣子。在縣城里有過幾百畝土地的。爺爺活著的時候,若去縣城,必指著兩邊的土地說,哪些哪些都曾經是咱們的地。我的一個姑太太,真是略略有著一點子大戶人家的風范,說話總是高聲足氣的。說什么呢?說我家那時候雇著多少多少人拔麥子,說核桃裝滿一長口袋,立在門后面,想吃就吃,吃得人尻子里流油呢。說光陰敗就敗在我太爺手里了。歸結說,有一個掙光陰的,那么必然,就有一個敗光陰的,光陰掙下了就是要敗掉,不然事情不得完全。

姑太太活了八十多歲,大概是有過十來年好日子,后來的近七十年都是苦得說不成,僅守寡就守了有五十年之久。但后來的這七十年,卻總是忘不了說吃核桃與尻子里流油的話,給人一種虎死威不倒的氣勢。

曾經也為姑太太的話感慨過向往過。但現在覺得只是有一長口袋核桃的大戶人家,其實也沒什么的。

而且家里也沒什么特別的古董。

說是沒有,實際也有著一兩件的。

我小時候,記憶最深的是家里有一對銅香爐,式樣相似,只是大小不一。小的可以很吻合地套入大的里面,這樣看起來便似一只。連小的拿起來也沉甸甸的,比看上去要重許多。常常是兩只香爐里都各有一炷香在持久地緬懷什么一樣吐著輕煙。另有一個做工簡樸大方的紫紅木盒,上面端立著兩只木獅子,也是紫紅色,二獅探爪卷尾,擺頭相顧,看不出是要親熱還是在仇視。

這些東西總是在桌面上近于堂皇和莊嚴地擺著,似乎不可輕易染指似的。母親她們每天清掃屋里時,總是要擦擦它們。

在我們的生活里,它們毫不聲張也似乎沒什么大的作用那樣陪伴了我們許多年。不知什么時候,那只大銅香爐沒有了,直到去年我才突然問起大銅香爐的去向,父親說早賣掉了,搖著頭說,賣了十三塊錢。

我心痛得直磨牙。

問賣給誰了。想去重新買回來。但父親阻止我這樣干,我也只是說說而已,而且他雖然買了去,未必現在還在他家里。銅啊鐵啊,甚至木頭制成的東西,人是很難與它們相始終的。

而且日子過得多么疏忽,把大銅香爐賣給別人的印象,一點子也沒有。

后來到父親叔叔分家的時候,大件都分出來了,剩了這些零碎,父親根本不以為意,讓叔叔一概拿去。母親順手牽羊,把那只小銅香爐拿回我家來,如今,朝朝暮暮,父母都跪在一面小木桌后,桌上就是這只小銅香爐,香爐里一炷香孤高地立著,慢慢地,像被歲月消耗著那樣,悄無聲息地矮下去。說不清這香爐里點過多少香了。說不清點過的香都起過什么作用。

懵懂無知,對古董一類向來不感興趣的,后來單位領導頗好此調,上行下效,大家也都裝模作樣地喜歡起來。也就真的越來越喜歡了。我就到叔叔家去,圍著那一對木獅子端詳個不休,心里也躁躁的,真想痛下狠心,窩藏在衣襟下拿來。要是和叔叔討要,他會給的吧。

覺得這個貪心一生,真是很可怕很叫人不安的。

好在那對木獅子如今還在叔叔家里。

縣上有一古董大戶,來往間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這人文化程度不高,但見千劍而后識器,儼然已為一方古董專家矣,在《中國文物報》常有鑒賞文章發表。一次就拿出鳥舌似的一小片玉來,允許我們摸,摸過的無不說好,問怎么好,就答不上來了。他說,他的一個體會是,比摸女娃娃的奶頭都感覺好。他這一說,大家又摸,果然是越摸越神妙,越摸越不可言說。

當下有人出五千元,沒能買來。

后來我的一個老師聞訊要買,出價到一萬元,人家只是笑而不答。最后交底說,不賣,錢多錢少不賣,玉和人是有緣分的,他和這玉的緣分真是太深了,叫說說怎么個深法,又是深意存焉那樣笑而不答。

就對玉有些意思了。

一個沒多少錢的人有意思能怎么樣呢?還不如沒意思的好。

一天就說起了玉,說得幾個人的下巴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脫臼似的垮下來。叔叔也在其中的。忽然說他也有一塊玉,拿出來讓我們給瞅瞅好壞。很快就拿了來。是一只玉猴,造型調皮,頗足傳神。另有一個玉墜,是埃及的獅身人面像。我驚得說不出話。叔叔說,這塊玉,少說一百年了,為什么呢?因為它是祖太太的陪嫁物,姑太太出嫁時,祖太太又把這贈給了她。前幾年,姑太太歸真前,叔叔去看望,姑太太就拿出這塊玉來,說,這是娘家的東西,終了應歸還娘家,就給叔叔了,另外還有一個銀燈盞。叔叔說得我們心思曖昧又雜亂,無形中對父親不滿起來,你是長子,為什么家里的東西總是不歸你呢?

接下來叔叔的一個打算使我心潮迭起,卻一時不知怎么做才是。

叔叔有三個兒子,其中次子學習不錯,品性也好,頗得叔叔青睞。叔叔說,如果我能把我這個弟弟弄進銀川一中,那么,這塊玉,就可以是我的了,而且我現在就可以不還他。

我自然是當下就把玉猴還給了叔叔。

我是沒有這個能力的。

況且為此得叔叔的玉猴,該是多么難堪。

我干干地笑著說,你這塊玉,手感不好。

我這樣說,就便于叔叔接過玉猴去。他詫異地翻弄著玉猴,似乎重新在對它進行鑒定似的。

其實這玉猴不錯,與我們常見的有些不同,據那個人面獅身的玉墜看,有可能還是個外國猴呢,加上我們是穆斯林這一原因,這一玉猴來自于古埃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時候叔叔從玉猴上抬起頭來,他竟顯得有些沮喪,突然對我說,還是那個話,要是把你弟……那么,那一對紅木獅子……

我的頭一下子大起來,像被人揭了一個老底似的。原來我對木獅子的心有叵測早被叔叔看在眼里了。

不要不要,我啥都不要,我有些慌張地說,我要它們干啥嘛,又不能當吃,又不能當穿。說這些話時的言不由衷連我自己也聽得出來。

那天夜里,父親對我說,爺爺勞改時期,他還賣過一個銅鏡的,賣的時候也心疼,但賣了也就賣了,這些年也并不覺得少什么。

我突然敬畏地覺得,這樣一些買和賣的話,對我的心靈是有大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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