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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們的家:在虛假的親密中畫界

我依然記得,九年前在地鐵站口迎接我家外傭——這是兩個女人第二次見面,我們依然陌生,卻必須從當天起擠進同一屋簷下,分享私密的生活空間,並且共同照顧這個家庭即將出現的、脆弱的最新成員。我遠遠看到那人提著大包小包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她把忐忑不安都寫到臉上了。

而我亦然。

環境上親密、心理上陌生——在這個奇異處境中,我們一家將學習跟一個異鄉人舒坦共處,包括如何不當一名神憎鬼厭的僱主、如何彼此信任、如何設定各自的領域、如何建立作為母親的自信而不必因妒忌而變質……

這是一個不斷摸索並犯錯、然後摸索再犯錯的過程。

而每個家庭的故事都不一樣。

1.1 她和家的隱形界線

“僱主和外傭確是複雜而奇特的關係,需要距離,也需要智慧。”

莊梅巖

* * *

從印尼來的Okah是劇作家莊梅巖聘用的第一個外傭。自從她住進來後,原本的三口之家添了一條隱形界線。這條線通常橫在工人房門前,有時在廚房外——它不是莊梅巖畫的,卻一直架在Okah心上。

“開始時我們還未談得上有互信,但見她常常躲入工人房,我覺得奇怪。會不會是躲懶?還是想給我們空間?日子久了,我開始懷疑,那是她的訓練來的,怕打擾我們。日間沒事做的話,她喜歡留在房裡玩iPad,半掩房門,讓我們知道她在,睡覺前也會跟我們說一聲才關房門。”

如果以人類學的探究精神來記錄Okah的活動空間,她在家中留下最多足跡的顯然是工人房,接下來便是廚房了。這是一套千多呎的唐樓單位,客廳尤其寬敞,但那些似乎都不是Okah感到舒服的地方。每次“外出”工作後——譬如打掃完廳房——她都會“退守”回到自己的小小空間中。

這不是莊梅巖對外傭的想像,她曾經希望Okah能多參與這個家庭。在她的主觀意願裡,人與人之間縱有界線,也肯定不是Okah把自己圈得小小的那條。“她在異地工作,即使我不能扮演她的家人,也希望這個家能讓她感到舒服。”他們同枱吃飯,食物分享,沐浴露、洗頭水等日用品共用;至於有些僱主不準外傭坐沙發,莊梅巖的反應是“荒謬!”好幾次她叫Okah不用怕隨便坐,但都徒勞無功。“我強烈感到,她還是很退縮,覺得在自己的房間最安全,似乎把自己放在一個應該站著的位置上。”

“她的腦裡裝了多少‘不自由’?”

在生活細節裡,這種隔膜常常造成莫名痛苦,譬如早餐安排。莊梅巖發現Okah總是不碰他們買回來的麵包,常常餓著肚子工作,“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想吃、不喜歡吃,還是不敢吃。”問不出所以然來,唯有廣試不同早餐和不同方法,最後真正有效的那招,是教Okah落樓為家人買麵包,順便挑一個給自己。快人快語的莊梅巖,偏偏遇上這種空谷回音似的溝通模式,有時挺磨人。

“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是自由開放的,我想我們永遠無法想像她腦裡究竟裝了幾多‘不自由’的東西。所以我最後還是放棄了——放棄逼迫她相信在我們家也可以自由。這在她的思想領域裡,似乎是行不通的。”

對於這個同住兩年的異鄉人,莊梅巖坦言自己所知不多,“她可能對我們認識更深,因為一堆親戚都來過了。而我只熟知她的習慣,其他的都很表面。”

“我想過很多原因,可能是她的性格,也可能是她有過的經歷、遇上的家庭狀況,也可能因為她的朋友曾經遭遇不幸。畢竟有些僱主是很‘癲’的。亦有可能因為她預見我們會反臉……我們覺得自己開放而已,但是從她的角度出發,可能‘伴君如伴虎’——雖然這樣說有點太誇張。”

“即是說,就算我們這一刻對她好,誰知後來會怎樣?如果真的放鬆下來,失去警覺,最後會不會反而‘中招’?坦白說,我也不會認為大家的關係是平等的,畢竟我也在叫她工作。”

在劇本裡把人性寫得入木三分的莊梅巖,承認自己非常好奇,“但我總不能跑去問她:‘你覺得我們怎樣啊?’我用她喜歡的方式來相處就好了,這也是一種尊重。”

Okah主要負責清潔,偶爾煮食,照顧孩子的角色反而不吃重,因為莊梅巖多在家工作,唸幼稚園的兒子又喜歡黏著住附近的公公婆婆。“我對她的要求是,和小朋友外出注意安全,一定要牽手,要是他不禮貌不妥當,回來告訴我。其他便沒什麼了。我有朋友聘用的外傭姐姐英語很好,會跟孩子說故事,非常不錯,但come on……這其實應該是我的工作。還是那一句,有(良好英語能力)的話很好,但我不覺得那是應份的。”

莊梅巖也從不擔心Okah跟自己競逐孩子的親密感,“真的沒那種威脅。對我來說,最理想的情況是他們變得很老友,可以一起開心地玩,我便可以在家專心做事……哈哈哈。但這情況從沒出現。其實小朋友喜歡和誰在一起,很視乎你給他多少反應。”

“言語不通不是最大問題,而是一種感覺……她想不想和孩子玩,孩子是知道的。”

Okah個子嬌小,非常沉靜。我跟她見過兩次,攝影師再多一些,因為隨她到幼稚園接孩子放學,周日又到維園記錄她的假日生活。她總是有禮貌的,但除了必須的社交笑容外,就是不愛笑,即使和活蹦亂跳的孩子在一起,也常常處於一種失焦狀態。攝影師很難得才捕捉到她的開懷笑臉,如放假時用iPad“見”親友。

莊梅巖的工作模式容許她和孩子多相處,但她知道在一些家庭裡,競爭真實存在——即是小孩親外傭不親爸爸媽媽,“這確實令人難過,但也是一種耐人尋味的狀態——那邊廂外傭姐姐因為分離,跟自己的孩子不親;這邊廂我們因為工作僱人在家幫忙,也跟孩子不親。”在很多差異之間,大家的歷程竟然共通著。

Okah也是媽媽,兒子現在十一歲。她是在他一歲左右出外打工的。莊梅巖說:“我久不久會問她:‘兒子最近怎樣?’她答:‘調皮、難教。’小朋友偶爾不接她的電話,聽起來頗疏離。”但某次從印尼放假回來,Okah說她的兒子在機場哭得很厲害。“哎……我聽了,心抽了一下,感覺是:嘴巴上說不親,但實際還是親的;只是這個樣子再過幾年,可能就真的變得不親近了。”

“我的兒子很癡纏很甜蜜,睡前會央媽媽‘攬多嚇、吻多嚇’。在她面前這樣做,我有時真的覺得難受,有某種罪疚感。為什麼我有權利天天跟兒子這樣,人家就要飄洋過海到來?有種說法:她也是為錢,你該認為自己在幫助她。但我覺得,單單這點無法把事情合理化。骨肉分離就是骨肉分離。”莊梅巖說:“雖然我在某程度上確實認同,她需要這份工作來照顧家庭。”

偶爾莊梅巖看出Okah正在憂鬱。她有時回答說自己跟丈夫吵架,有次因為兒子爬樹跌傷,但也有些時候,表現得像不想人家知道。“曾經她眼紅紅,我問起,她反而立即陪笑,說沒什麼。我更加覺得不舒服了,好像是……她連不開心的權利也沒有嗎?再追問的話,她可能還要撒謊,豈不更辛苦?所以後來我乾脆不常問,何必加重人家負擔?”

辯護席上的媽媽

莊梅巖很記得,和朋友家外傭的一次對話。她問起對方有幾個孩子,對方答:“七個。”莊梅巖驚訝地說:“哇,七個這麼多!”語音才落,對方立即又說:“我沒任何遺憾,他們都是好孩子,我離開是為了我的孩子。”像是忽然便跳到要為“缺席媽媽”身份辯護的位置上。

“我心裡一陣難過,簡直感到這已經成為她的信念了,就是每一天都跟自己說:‘我這樣離開是有價值的。’”

Okah曾經表明,完成一份合約後便回歸印尼的家,但後來改變主意答應續約,甚至連放假回鄉與否,也著實猶疑了好一陣子。莊梅巖後來知道,原來她的丈夫到韓國工作了。要不是兒子,她可能乾脆不回。

其實莊梅巖也不是未動過心,改僱另一個外傭,希望對方跟孩子相處得更好、更主動、更配合自己的急性子、大家對常識的認知更貼近。而且Okah確有二三事教莊梅巖抓狂,譬如感冒時總不願意像家裡其他人那樣戴口罩;狗糧用完不哼聲,害狗兒捱餓;一直只曉得煮兩三道菜,似乎沒動力去學習更多……

“有時候我覺得是自己在適應她,多於她適應我。”莊梅巖說:“可是現在你要是問我,我還是不忍心辭退她。有時難免會想,我自己也做得不夠好,沒好好要求她,沒列出工作清單也沒安排時間表,又怎能說人家怎樣……?”

界線原來是一種領悟

訪問後半年,莊梅巖主動聯絡,說她計劃在今年七月停止聘用Okah。她說,那幾個月情況愈來愈糟,除了溝通的老問題外,Okah還變得比從前更心不在焉,犯下大大小小的過錯,也說了一些謊,做了些令人難以理解的事。警告無效,終於來到莊梅巖無法忍受的地步。

“我依然覺得她是個善良的老實人,很正派,心地不壞;我也知道這裡有一點是因為我不懂得為她訂定工作時間表,事實上我連為自己安排時間也感到慌惶。”莊梅巖說:“但無論如何,大家的關係已經來到扭曲不健康的狀態——她常常犯錯,我常常預計她犯錯,等待她錯,又因為她拒絕承認而要證明她的錯,再放大過錯……我很不喜歡這種狀態。”

為了這個決定,莊梅巖翻來覆去掙扎良久,甚至還有一點內疚,以前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那麼難受。她曾經嘗試把Okah拉入自己的家庭生活中,但現在她深切體會到,僱主和外傭確是複雜而奇特的關係,需要距離,也需要智慧。

“如果只是公司一員,合不來可以互相迴避;但這是一個家,關係不好便非常糾結。被解僱的話,員工只需要離開公司,但外傭卻被趕離家庭之外,很難抽離,很不好受,會令人變得婆媽。要解僱一個住在自己家裡的人,真是一件十分殘酷的事。”

至於Okah從前刻意維繫的那條隱形界線,莊梅巖也終於有所領悟。“這次之後,我學習離身,減少傷害,像失戀後的自我告誡。而Okah不是第一次打工,她可能已經有類似經驗了。”大家都在學習自我保護。

是時候離去了嗎?

在收到莊梅巖訊息前的某個周日,我跟Okah見面。她穿一襲短裙,年輕俏麗,跟記憶中的沉靜大不同,但依然友善。

我們談得有點困難,一來她害羞而寡言,二來也有言語隔膜——她不說廣東話,可以英語溝通但不是最順暢的方式,而我也不曉得印尼語。但她總算成功分享了一些故事:她說自己是為逃避同住但性格不合的家姑而到海外工作的,起初的目標是建一間屬於他們小家庭的房子,獨立生活,這在她工作四年後便達到了。

既然如此,是時候回去了嗎?Okah輕笑了,說她又有新目標,在媽媽住處附近建新屋方便照顧。至於她離鄉別井跟兒子分離四年換回來的第一間屋,目前大部份時間丟空,因為丈夫到韓國工作,兒子多留在婆婆家照顧。

Okah打算再在香港打工四年。到那時,她的孩子將會是十五歲。

1.2 原本想當一家人

“我們對外傭只有僱傭關係的想像,究竟她們的世界是怎樣的?想想其實很有趣。”

程展緯

* * *

女兒出生前,藝術家程展緯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一手挑起育嬰工作,因為他的老友也是“湊仔公”,“那時覺得:好,讓我來搞定她!哈哈……總之以為自己處理得到。”當時兩口子的理想配搭是這樣的:藝術家丈夫留在家中邊湊女邊創作,扛起全職工作的則是雜誌社編輯太太。

但是才一個月,“湊仔公”便出現嚴重濕疹。

太太張薇說:“第一個月他非常緊張,睡不夠,又煮又洗,凡事親力親為,手就爛了。然後不知怎的,他覺得自己連腦袋也動不了,完全不可以做任何理性或有想像力的思考……簡直在崩潰邊緣。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價值就是做個有創作力的藝術家,所以差不多來到否定自己的位置。我覺得必須下個決定。”

“啊,真是很慘啊……”程展緯聽罷六年前的種種,詼諧得有如聽別人講故事:“我都不記得自己思考不了……還以為捱了三個月……”

於是,他們想到請外傭。“就像那選項一直都在等待我們,只差你用不用。”

微妙的“競爭”想像

張薇清楚記得第一次跟外傭面試的情景,應該說,她清楚記得見面後自己冒出的心情——那是她從沒預計過的。“她是很有經驗的外傭,一見阿月(嬰兒)哭便問:‘啊,是不是要換尿片?’立即抱起BB,很熟手,我們覺得很好。但這個動作,卻令我簽約後的心情非常沉重……”

塵埃落定,她推BB車在熙攘的商場找路往火車站,路上思緒紛亂,“感覺是,剛生下的小生命,自己還未看夠,卻要交給另一個人照顧,產生了一種微妙感覺……裡頭有一點點像是‘競爭’的東西。”張薇說:“雖然那時對於日後的分工,我還沒有概念。”

丈夫感應到太太的心理轉變嗎?“你這樣問……真的是……”程展緯咕噥一會,然後說:“很老實,真的感覺不到,因為我不會這樣想。可能是因為那時我只在意如何解決事情,而且對她(外傭)的印象還不深。”當時他更大的思考是中介公司有多可靠?自己會不會成為羊牯?

外傭終於上班,程展緯才真正開始有所感受:這陌生人將成為小家庭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他記得,第一天她煎了一尾?魚給他吃,很香的,而他的反應竟然是不好意思——程展緯訕訕笑了起來,“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忽然覺得……不用的啊……”

接下來是更多互相適應,從最新稱謂“Sir”和“Madam”開始。張薇說:“你會覺得那些電視上的東西,沒理由用在自己身上,我們想過請她叫‘Luke’和‘May’……”程展緯續說:“但她最後還是習慣那樣叫……她跟從前的僱主十二年來未曾同桌吃飯,我們叫她一塊兒吃,她要適應。”

程展緯坦承,過程中最容易習慣的一環是讓自己變懶,“開始時真的覺得不好意思,後來慢慢便慣了,還很享受。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有些事情該自己做……”張薇替他補充:“從前他還會自己盛飯,現在就把碗遞過去。”程展緯趕緊解釋:“我的底線就是不斷說謝謝你謝謝你……哈哈。”

外傭也是家中唯一敢碰程展緯的東西的人。要知道對藝術家來說,一紙一木也可能饒具意義。我見識過程展緯設計的“蟑螂”——用透明膠紙扭扭摺摺,成品有指頭大,還有認真的說明書——正是“高危”藝術品一種,隨時面臨清理危機。“都不知幾多作品被她(外傭)摧毀了……哈哈。”他這趟是苦笑:“她不會知道呀,她沒有關於藝術品的概念。”

兩口子主力照顧BB,家務交由外傭主理,張薇只要求當中的環保部份,譬如減廢和減用漂白水。倘若發現外傭沒做足家務,張薇傾向自己動手,“我覺得該把責任放回自己身上,而不是一味指責‘你沒做這、沒做那’,這樣在心理上比較舒服。”有時外傭會醒目地觀察,然後沿用張薇的做法,這也是兩個女人之間的默契。“對於管理一頭家,我們也不在行,就盡量讓她用自己的方式來工作。”

至於張薇曾經閃過的“競爭”,最後並沒發生——或者說,沒有以她想像的模式發生。張薇上班時,月月和外傭相處得很好;可是只要張薇下班回家,月月便黏著媽媽,甚至推開外傭,務求把她趕得遠遠。“現在回想,競爭可能在月月那邊出現,她似乎覺得有Auntie便會少了媽咪。”

又是僱主又是媽媽,張薇坦承:“照顧孩子和打理家務不同。當她替你照顧子女時,你不會希望她只當做一份工……你會加入很多要求,有不同標準。”

假設題:外傭救自己還是救BB?

月月幾個月大時,某日外傭推著嬰兒車與張薇往巴士站,一隻狗突然撲出,嚇得外傭一下子不知跳到哪裡去。張薇說:“我很驚訝,心裡很不舒服,想像如果我不在,只有她們兩個在一起……”外傭對這條假設題的答案是:“我會抱BB一起走。”張薇說她尚能接受,但對自己的深層想法卻添了新認知——

“想想看,她可能對狗有陰影,或者評估自己生命受威脅,我們是不是要求她犧牲自己來保護BB呢?這……其實是很高很高的要求,拿出來說,好像也不太合理。”

在程展緯眼中,這涉及關係本質上的矛盾,“女兒本該由親人照顧,這一旦涉及收費,便變成‘一份工’,因為沒給錢的話她(外傭)根本不會來。只是我們把父母的角色錯誤地投射到外傭身上。”

“這背後是很複雜的經濟模式,一種不是很平等的關係,並非單單對人好便行,我不覺得可以那樣純粹。也就是這種形式的貿易,產生了這樣奇怪的關係和角色。”

外傭的工作就是我們的生活,彷彿完全重疊,但是程展緯常常有一種自覺:必須接受她有專屬於自己的部份。他甚至想過,用文化交流的角度去看外傭。“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個民族在香港生活,而我們沒有文化交流?好像她們完全在另一個圈裡面?我們對外傭只有僱傭關係的想像,究竟她們的世界是怎樣的?想想其實也很有趣。”

然而,外傭的世界也不是僱主想了解便能了解,程展緯和張薇碰上的最大落差,是接二連三揭發外傭的債務,甚至連累兩口子被追數公司騷擾。

謊言、追債、電話

事緣外傭加入了同鄉之間類似傳銷電話卡的生意,失敗告終,欠下的債,數額從最初的數千元愈滾愈大。但最教張薇震驚的,是努力經營的信任一鋪清袋,特別是外傭表明再無別的債務後才一個星期,追數電話便來了。那些電話一次比一次兇狠,不單粗口橫飛,還針對張薇的個人資料作出恐嚇。

“恐嚇也是一種生產,而電話滋擾就是產品。”程展緯有這種觀察:“你會在電話裡聽到,他身邊的人都在罵粗口,這不過是一份每天上班不停說粗口的工作而已,他們甚至不期望你在電話裡答應還錢……”兩口子還發現這些“電話服務員”似乎只有午班,三時後便不再來電。“這也是資本主義美好的地方,會計算成本……”程展緯似乎有辦法在任何情景中看出幽默。

但張薇曾經哭著致電程展緯,叫他別讓外傭單獨接女兒放學,“其實真是……害怕了,那段時間很脆弱。”她說。

後來程展緯和外傭走上借貸公司,要求對方出示借契,又查冊發現對方跟某中資上市公司的關係千絲萬縷。“對我來說最有趣的,是這些分明非法的現象為什麼這樣普遍、大模斯樣存在了這麼久?”他對外傭的借貸市場也有新理解——那些公司專向外傭招手,為她們的還款能力度身訂做,“像吸血鬼,弄你不死,但又把你圈在不斷償還的狀態中。”菲律賓的天災常常登上國際新聞,而每次都是財務公司發財時。

最後,兩口子決定先替外傭償還債務,再讓她按能力每月償還。

“我們都曾經憤怒,但想深一層,她也受到很大教訓。如果用哈姆雷特的方式去想:哇,這是出賣呢!”程展緯謂:“回頭看,你以為那幾年什麼都沒發生,但原來她一直把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拿去還債。也夠慘的。”

如果被追債的是本地傭工,處理可會不一樣?“應該會不同。不同住的話,不會那麼緊密。而且從一開始,(外傭)這個制度已經很剝削,而我有份參與當中。我不敢輕言內疚,但你知道這是不平等的。”程展緯說。

不只僱傭,也不純粹是朋友。

張薇坦言兩口子私下討論過解約,但最後還是不忍在外傭的煩惱上再添一筆。事實上,他們和外傭之間從來不只一個層面,不易理清,“我們不是很純粹的僱傭關係,也不是很純粹的朋友。有時她真的會把照顧工作看成‘打份工’,開電視給女兒看,自己聊電話;但有時她又幫上我們很多,譬如我媽身體不好,她提出幫忙;我的牛仔褲上有我好喜歡的菲律賓布碎,是她主動拿來補丁的。”程展緯說:“一起生活這麼久了,這些東西只會愈來愈多。”

然而,被騙不只一次,這種關係有底線嗎?底線在哪兒?程展緯很有決心地說:“要是你動著我的女兒,便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會很決絕。現在我明白,我們之間的僱傭關係是移不走的。你跟親人的關係不會斷,但是跟外傭再親密,還是可以解約。”

外傭跟他們分享了很多私事,包括兒子大學畢業、媳婦正申請來香港打工等。兩口子有時會跟外傭一起想像她的未來。她的丈夫和大兒子都有音樂細胞,第二個兒子是服裝設計師,回去後可以搭檔做婚禮籌備服務。張薇說:“原本她也想光榮退休,回去有新開始。”

某日,張薇聽到窗外突然傳來淒厲哭聲,她趕緊跑出村屋查看,發現鄰居正在安慰嚎哭的外傭。原來她丈夫的眼睛手術不成功。

“這麼多年同一屋簷下,她卻寧願跑出去哭也不讓我們知道。也許在她心裡,我們的僱主形象還是比較強。又或者,她覺得自己麻煩僱主的‘限額’夠了,不想再煩我們,很抑壓。”程展緯道。

“她其實比我們更想守著某些關係界線。”張薇說。

1.3 我的志願是外傭僱主

“我不會特別記住之前的事,徒令自己提心吊膽。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新個體,請一個人回家工作,就是要相信她。我希望在自己家裡開心自在,不然會弄得很辛苦。”

Justina

* * *

唸小學時,當同學個個把醫生、教師和消防員搬出來作為“我的志願”,Justina卻矢志做外傭僱主——“做什麼都不要緊,最緊要能請外傭。”這是開玩笑嗎?“不,是真的。後來拍拖我也跟男友約法三章,要求婚後請外傭,但他最後只答應我‘生孩子才請’。”

Justina自小便知道外傭,因為家中一直有一位。任職教師的爸爸媽媽,自Justina七歲開始便聘用菲律賓女傭來照顧家中三姊弟。Justina是大姊,她還記得自己的“小學雞”行為:變身小糾察,用一個個“正”字記錄外傭姐姐“煲電話粥”的次數。而那位外傭也非善類,為爭奪電視選臺權,乾脆把遙控器藏進衣櫃,不讓Justina找到。

Justina向媽媽打小報告,媽媽這樣安撫她:爸爸媽媽都上班,家裡很需要外傭姐姐,而且她是註冊護士,坐鎮家中,用藥也放心……

後來這位外傭回鄉結婚,接手那位叫Maria。因為她,Justina對外傭烙下不能磨滅的好印象——每天放學時間,Maria定必在窗臺守望弟弟的校車,一看,咦?回來了!馬上便衝進廚房預備熱食,確保他回家時一切剛好;周五放學一踏入家門,Maria便催促Justina和妹妹趕快換校服,確保她們唯一的絨裙夠時間在周末洗淨晾乾,周一穿上它又可神氣整齊地上學去。

Maria回鄉嫁人後,曾經介紹親友來接手工作,所以她的妹妹呀、表妹呀一個個來了又走,但Justina的媽媽依然年年寫信問她:“妳最近怎樣了?孩子長得夠大沒?準備好便回來啦!”

Maria真的回來了,但那是十年後,Justina已經從澳洲畢業回港上班。今日說來,那些畫面依然歷歷在目:那時Justina每朝未到七時便出發,從山腰上的家步下青山公路等巴士。忽然一團黑影從斜路俯衝下來,近看原來是Maria,身上還掛著“祝君安好”毛巾。她向Justina遞過三文治,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妳忘了拿這個。”下班時,每逢遇上滂沱大雨,Justina準會在下車處看到撐傘的Maria。

然而,Maria畢竟添了歲月,很多事情有心無力,完成兩張合約後,便因為想念家人回菲律賓去了。

怎樣形容Maria和這個家的關係?“我們絕對視她為家庭一分子……但,又不至於很親。”他們不習慣同枱吃飯,家中有工人房、工人廁,也有後門和後樓梯,大家各自有私人空間。小時候Justina對Maria沒太大好奇,只知道她家鄉務農,生活條件不好。她喜歡Maria,但從不覺得她是半個媽媽,也不會跟她談心事。

跟Maria最親密的是小弟弟,而且因為是孻仔,受到最周到的照顧。但問題來了。按Justina的說法:弟弟成為“第一代港孩”。

第一代港孩

在爸爸媽媽安排下,十六歲的Justina帶兩個弟妹到澳洲讀書,作為移民的一步。“我跟爸爸大吵,要求弟弟遲些才去。因為那時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來,怎樣照顧他?”弟弟那年九歲,不懂得綁鞋帶,不會自己梳頭,穿衣服習慣舉手讓人套上去,一頓午餐伴電視吃到下午三點。“爸爸媽媽根本不知道,因為他們每朝六時就出門了,一切由外傭姐姐代勞。”

媽媽用盡方法尋找輸入外傭到澳洲的途徑,但徒勞無功,意味著三個孩子只能靠自己應付人在異鄉的種種。有一段日子,弟弟每日餓著肚子撐到下午回家自己煮麵,因為Justina拒絕為他預備午餐便當(說到這裡,Justina後悔得差點哭起來——當時年紀小);三姊弟按爸爸的越洋指示,到距離住處兩小時車程的地方查收新屋,而身上只得幾個包子;發現微波爐住進一窩老鼠後,他們決定封鎖廚房,一心等候遠在香港的媽媽下回來澳洲處理;路上總找不到巴士站,後來才知道就是那些髹上黃色的柱子……

“那些時候,我特別想念姐姐(對外傭暱稱)。”家中不能缺外傭,成為Justina根深柢固的想法。所以,婚後知道自己懷孕,她“最大的喜悅是終於可以請外傭了!”我忍不住再次確定:這是說笑嗎?“不是說笑。”Justina爽快地坦白。

Justina按老辦法,請當時為媽媽工作的外傭牽線。新外傭十多年前曾經來港工作,但她才到埗,Justina家中的電器便前繼後仆的壞掉,包括洗衣機、熨斗、吸塵機……後來連雪櫃也失守,“那時我坐月,也唯有自己落樓找人修理,還要請陌生的鄰居‘收留’三隻補身用的雪藏雞。”她氣炸:“那是我唯一發飆罵外傭的一次。”

話說回來,雖然這位外傭對香港的現代化生活差不多一竅不通,卻懂得最關鍵的事——照顧嬰兒。從醫院抱回家的第一晚,小BB哭得聲嘶力竭,新爸媽毫無辦法,但外傭一抱上手,便好像按對了開關掣似的霎時安靜。外傭很疼小BB,但小BB解不開她的心結。某次Justina見她獨坐窗前發呆,一片愁雲慘霧。“感覺是,這兒是女子監獄嗎?我也不是待你很差耶……”但Justina知道她想家。

從思鄉到“靈異”

兒子八個月大,Justina一家到加拿大參加婚禮,順道讓外傭放假回鄉解愁。哪知回港上班後第一天,外傭在港工作的同鄉打電話到公司找Justina,“她說我家外傭看到很多鬼,正在找螺絲批打開窗花……”Justina愴惶趕回,但見外傭雙眼通紅,神智不清。“她說那些鬼叫她要不回菲律賓,要不跳下去。我說,當然不跳啦!”同鄉趕來,說黑布蒙頭或者有效,Justina便翻箱倒櫃的找。現在說起,那些情節充滿黑色荒謬。

他們當晚便買機票送外傭回菲律賓,兩個女人擁抱道別。“她說:‘Mum,BB怎算?’她擔心BB,我也擔心她,大家哭了起來。”

接下來,情節急轉彎,演成一齣有關尋找託兒服務的悲喜劇。Justina任職的外資公司容許她在非常時期留家工作,但非常時期畢竟非常短暫,她必須盡快把生活扳回正軌。於是,她和丈夫見識了香港所謂的“家庭友善”政策,也體驗到一對焦急父母在制度中如何處處碰壁。

處處碰壁的尋人悲喜劇

社會福利署提供十九區託兒服務的聯絡,他們逐間問——沒位的沒位,裝修的裝修,排期至少一年半載,彷彿認定“父母有緊急託兒需要”這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最後她找上自己曾任義工的保護兒童會,院長答應加床——但這是人情,不是制度。託兒生涯不輕鬆,兩口子朝朝洗淨奶樽老遠送BB到筲箕灣,傍晚又向老闆申請早退接孩子。更糟糕的是,託兒一個月,兒子病了三周。一晚,Justina完成所有照顧任務累癱床上,半夜孩子卻嘔吐,清理之後已經清晨。她悲從中來,忽然崩潰,終於嚎啕大哭。

同一時間,Justina到社區中心和勞工處登記尋找家務助理,從中學曉一個新詞:“超級管家”,“因為家務助理是不照顧孩子的,要找超級管家,但超級管家當時要每小時一百元,即是日花一千。”這筆錢不是人人花得起,但對Justina來說最大問題不是錢,而是沒供應。好不容易,唯一的應徵者現身,但她年屆七十,買不到第三者保險。Justina向介紹的勞工處求助,對方提供兩個選擇:一,放棄;二,由勞工處展開招標過程,尋找願意承保的保險公司。Justina不怒反笑:“都說是緊急個案……不如直接回覆說沒選擇便是,不必如此創意澎湃。”

周日是到僱傭公司尋人的日子,“負責人瞄瞄我們的BB車,向坐著等候的那群外傭問:‘誰願意照顧小朋友?’我心中一驚,只是‘願意’而已?果然,沒人舉手。”

他們跑了一間又一間,感覺是孩子給人面試,而不是他們來面試外傭。“後來我開始向那些姐姐推介:‘BB很乖的,你看,都不哭……很好湊,一天睡二十個鐘。’”Justina笑著重演自己當時的推銷員模樣:“那種感覺是可憐。”

難得有三個外傭舉手,Justina安排她們在一天內輪流到自己家中試工。她們一個不會煮,一個花兩小時抹風扇,但最後一個菲傭年輕聰慧合眼緣。“我記得自己非常‘嗒糖’,她還在摺衫,我便急著追問:‘怎樣啊?明天簽約好不好?你真的會來的嗎……?’”謝天謝地,她真的來簽約了。

“就是因為這位姐姐得來不易,我對她很好,處處保護,不想再過沒有姐姐的日子。”每逢生日,Justina花很多心思為她慶祝,過節禮物不可少,薪酬也比法定水平高。外傭跟孩子相處愉快,她也如Justina的第一印象:非常聰穎,“我忍不住跟丈夫說:‘你有沒有發現,全屋最清楚我心意的就是姐姐,比你還要強!’”外傭跟Justina分享各種心事,包括親戚間的交往,以及在菲律賓遇上的黑人如何對她一見傾心。三年後,Justina的小女兒也出生了。

但事情開始變味。先是媽媽的老傭人警告Justina,那外傭並不如她想像中的好;然後Justina的妹妹意外撞破外傭的謊言。事緣某次外傭聲稱生病,莫名其妙地要求入住宿舍隔離,深夜卻被發現和友人流連街上。信任在不知不覺間流走,雙方也都感覺到了,然後外傭主動要求解約,說要回家照顧女兒。

Justina挑了一份禮物送她,外傭返國也來電郵問候。但沒多久,Justina收到借貸公司的信,而新來的外傭也接到上一手外傭的來電,數說僱主不是。

說來背上一涼。Justina一直以為她們關係良好,至少“好來好去”,卻原來只是一廂情願。“也許她對一些事情看不過眼,卻礙於我是僱主,一直不哼聲……”但具體是什麼,已經無從稽考。

那以後,她調整自己跟外傭的相處方式,“會說趣事,但不說心事;慶生不會費盡心思,簡單就好。”Justina想一想,接著道:“但我不會特別記住之前的事,徒令自己提心吊膽。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新個體,請一個人回家工作,就是要相信她。我希望在自己家裡開心自在,不然會弄得很辛苦。”

訪問時,她跟目前的外傭簽了第三份僱傭合約,她說大家合作得很舒服。“她有時恃熟賣熟,有點懶散,但我感謝她,因為她替我擔起了自己不太喜歡的家務,令我可以上班,也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Justina的小女兒會為家中各人評級,姐姐總是位列“Good”中的“No.1”,還常常警告媽媽說:“你要是再罵我,就把你降到‘No Good’那兒。”會感到心裡不舒服嗎?Justina謂:“倒沒有。我本來就不太喜歡孩子黏著我,而且她總會在適當時候回來找我。她不喜歡姐姐的話,反而更麻煩呢!”

“我依然覺得,對一個人好,她是感受得到的。”她說。

1.4 合不來就是合不來

“真的猜不到她原來是不懂的……”

李太

* * *

李太一直聘請本地姨姨照顧五歲的大女兒,不過本地姨姨收費高,流失率也高,加上多數不負責煮食,孩子每日只能待爸媽下班後吃外賣,幾方面都不理想。所以懷第二胎時,他們決定僱外傭“博一博”。

李太說:“其實是擔心的。最擔心是聽到那些虐打孩子的新聞,而且看到她們假日打扮得‘花喱花碌’,也擔心她們古靈精怪;另外,就是擔心她們借錢。有親人因為外傭欠債被追數,最後要警察上門。至於丈夫,則有點抗拒家中添了陌生人。”

“隔山買牛”式面試

那是典型的“隔山買牛”式面試,他們和來自菲律賓的應徵者談一通電話後,便要決定是否讓她住進自己的家。李太記得,自己特意問明對方是否懂得煮飯,“她說自己曾經在香港工作,事事OK,煮食OK,湊孩子OK。”

但第一日上班便見真章。李太帶外傭到街市,請她想想今日煮什麼,她卻在菜檔前呆站良久。李太見不妥便說,不如這次替你選?然後她買了些簡單食材,打算請外傭炒菜和蒸排骨。

“回家才知‘大鑊’”——據李太描述,兩味家常小菜最後變成:一,死於過火的炒菜,從枯黃外表已能判斷裡頭的營養幾近全失;二,豉油加水浸排骨,說好了的豆豉和蒜蓉全部沒放,排骨上倒剩下幾根毛。“煮飯OK”原來是騙案。

接下來,李太的工作除了日間上班,放工湊女外,還添一項:李太教煮餸。“每日下午,外傭WhatsApp問我今晚煮什麼,我就在公司告訴她菜式,回家後示範。其實來來去去都是那幾道菜,但是她每次煮完,廚房都像打完仗一樣。”

打完仗的不單是廚房。外傭上班第二個星期,浴室去水渠便淤塞了,原來外傭把拖地後的髒水連細碎垃圾一股腦倒進去。“陣亡”名單上還有吸塵機,它慘被拿去徹底沖洗,之後無法充電。至於洗衣機、電飯煲、冷氣機、抽氣扇……等一屋電器,也在幾個月間壞掉。李太方才知道,自己心中的常識,跟外傭那套原來差天共地,“當第二、三部電器壞掉時,我已經麻木。你真的猜不到她原來是不懂的。”

李先生首當其衝,因為家庭電器落入他的管轄範疇,有時完成夜班工作回來,還要執手尾修理這個檢查那個,累得一肚子氣。這些加上兩個孩子照顧上的丟三落四,家裡氣氛很差,磨擦也增加了。

半年後,外傭知難而退。“覺得有點可惜,畢竟我們最在意的煮食,她都慢慢進步了,又擔心新人要從頭教起。但轉頭想,如果下回請到一個真正能幫助自己的女傭,也不失為好事。”那一刻李太依然充滿正能量。

如是者,一家四口回到中介公司。第一個應徵的印尼人廣東話不錯,“我說,如果你抱著BB送大女兒返學,就不要玩電話了。她搶白:‘我會玩電話的!’非常坦白。”第二個比約定時間遲到一句鐘,而且一聽到要照顧孩子便耍手擰頭:“我不湊細路!”

李太一方面批評中介公司安排草率,另一方面也感到外傭似乎都不愁工作。最後,兩口子聘下一位菲律賓斷約工人,因為她看來較著緊這份工作,而且挺細心,“至於懂不懂煮飯,我也是隨口問問,打定輸數無論如何從頭教起。”

第二回請外傭,常識鴻溝猶在:譬如李太要求外傭這餐不給BB開奶,改為沖調蜜糖,結果奶瓶裡盛的是蜜糖加奶粉;又譬如她請外傭把雪櫃的點心蒸熟做早餐,翌日餐桌上卻擺著“清蒸花膠”。慶幸是,外傭對煮食畢竟有點基本功,幫忙家務也勤快。但好景不常——應該說,非常短暫。

李太說,不足一個月,外傭便開始展現種種真性情,“她做事有自己一套,對於家務控制慾強,要是你‘擾亂’她的秩序,她會發出種種不滿的聲音,‘唉’、‘哼’、‘呀’……我和丈夫都受不了。”

令人難堪的壓迫感在生活細處發酵。“每日下班回來,我放下外套後,她便黑著臉趨前問:‘要洗還是要掛?’後來我真的怕了,進門就直接躲入房,自己掛起外套,哪知她還是黑著臉追來:‘要洗還是要掛?’”李太按捺不住上臉書發洩:“回去又見,真的不太想回家。”某回外傭情緒失控,拍枱投訴照顧兩小不屬合約要求,可是拿出合約對質,兩小的名字卻好端端的列在受照顧的名單上。

最後令大家關係破裂的,卻是一隻鳥。某日李先生回家,赫然發現家中添了一隻病鳥。外傭把鳥撿回來,卻說這是李太五歲女兒的主意。李太批評她怎不先問準自己,有沒有想到禽流感風險和家中嬰兒?外傭說,在菲律賓,拾小鳥回家才沒什麼大不了……

來到一個位置,外傭發飆說她不幹了。

但她沒走,翌日起來還如常工作——“除非你解僱我,補足一個月薪金,否則我不走。”最後他們在勞工處再見,在處方建議下,額外付出一千元,和解收場。

兩個外傭來了又走,說起來像一匹布長,其實只在九個月間。兩口子合共向中介公司付出一萬二千元(第二個外傭的介紹費半價),卻得到:一,隔山買牛的面試服務;二,求職時的虛假資訊;三,發生糾紛時的求助無援。事發時,李太曾致電中介公司求助,對方建議他們發警告信,“她說如果兩個星期內外傭再犯,可以即時解僱不必賠錢。”

但勞工處的僱主須知其實是這樣寫的:“即時解僱是嚴重的紀律處分,只有在外傭犯了非常嚴重的過失或經多次警告仍不改善的情況下才適用。如有爭拗或外傭提出補償申索,即時解僱的理據是否充分,須由法庭作出裁決。”當中並沒有“兩個星期”這四個字。

“很有‘硬食’的感覺,覺得僱主得不到保障。”李太說。

家庭支援的服務斷層

外傭離開後,兩口子四出張羅暫託服務。猶幸大女兒可以在幼稚園申請延展服務,至於才一歲的小女兒則輾轉找上“社區保姆”。

這是社會福利署的服務計劃,對象包括“需要長時間工作、工作時間不穩定、非常規、有突發需要,以及其他各種需要的家庭,因缺乏支援網絡和經濟困難而未能為他們九歲以下的幼兒安排照顧。”

問題是,社區保姆常常處於短缺狀態,而且每位保姆每日的服務工時一般只有半日。以上班族一日十多個小時的託管需要計算,上下午要分別由不同的保姆輪流照顧孩子。而由於人手不穩定,保姆常常換人。然而,即使他們願意長期讓小女兒化身“小人球”,也是沒可能的事。請留意“經濟困難”這項服務條件——由於兩口子的入息剛好超過規定,只能酌情暫用服務。

至於鐘點女傭,他們不是未考慮過,但照顧孩子的收費每小時至少八十元,日花千元已經大大超出小家庭的承擔能力。

高不成低不就。

“如果可以不請外傭,便好了。”李太有感而發,但顯然沒有太多選擇。於是他們又跑到中介公司,跟另一個外傭通電話。不同的只是,這是另一間中介公司,長途電話的另一端是印尼人,而她從沒到過香港工作。

如無意外,兩個月後,一個印尼女人將會第一次踏足香港這個陌生的地方,入住一個陌生的家庭。她的心情大概是忐忑的。

而迎接她的一家四口,也同樣忐忑不安。

1.5 女人對付女人

“Boundary work is used by parents in their daily interaction with their children and their FDWs so as to reconcile the perceived indispensability of these workers on the one hand,and the challenges they pose to the de finition of parenthood on the other.”

Annie Hau-nung Chan,“Live-in Foreign Domestic Workers and their Impact on Hong Kong's Middle Class Families”,Journal of Family and Economic Issues,Springer

Science+Business Media,Inc.,2005

* * *

香港嶺南大學社會學及社會政策系副教授陳效能做過兩項有關外傭的研究,一個以量化方式驗證外傭是否真的能夠釋放中產婦女的勞動力,另一個則訪問本地僱主,檢視外傭對家庭關係的影響。兩項研究的出發點都來自自身經歷,因為她也曾經聘用外傭。

打從菲傭十多年前住進家裡來開始,陳效能便感到這跟兼職傭工是徹頭徹尾兩回事。

研究從自身經歷開始

“以前我和兼職傭工的關係比較職業性,全職工人則不然。我們比較會把Lisa(菲籍外傭)視作家庭一分子,她亦似乎自視為一個家人,所以界線變得模糊。譬如她吃掉雪櫃的食物,我要用時才發現,她的反應不是:‘抱歉,我賠給你吧’,而是哭訴:‘嗚……對不起啊Mum,是我吃了你的蝦。’很感性的,像女兒做錯事向媽媽道歉那樣,雖然我跟她年紀差不多。”

當陌生人住進私密的家庭空間,生活上很多微枝末節都要調校,“沒事忙時,她在客廳剪腳甲,一看到我們回來便慌張入工人房。我們告訴她,喜歡的話不妨出來看電視。後來,有時下班回家發現她看球賽,輪到我們不好意思轉臺。”

陳效能開始好奇,別的家庭究竟是如何經營這一種關係的?她訪問了十五對本地中產的雙職僱主,得出這個結論:這是一個令女人對付女人的制度,輸家不獨是離鄉別井寄人籬下的外籍女傭,還有必須捍衛家中女主人地位的女僱主。當中一個關鍵詞叫“妒忌”——因為妒忌,女僱主和外傭競逐子女的親密感,也因為妒忌,女僱主會為家中出現另一個女性而造成性緊張(Sexual Tension)。

“有女僱主看到工人放假穿得比較性感漂亮,便懷疑丈夫把視線放在後者身上,無法安心。她們有很多不信任,甚至會想像,外傭有副業嗎?她去哪裡識人?會惹病嗎?回來會不會懷孕了?女僱主和外籍女傭從來不是夥伴,在女僱主眼中這是零和遊戲——增加外傭權益,即是加重我的家務、加劇我的工資負擔。”

相對而言,男性把家務視為女性範疇,完全置身事外,表現輕鬆得多。在陳效能的訪問對象中,男人如果要工人做事,一般會透過妻子轉達。所以,雖然買餸煮飯和清潔的都不是女僱主,但擔子依然落在她身上。

傭僱關係的“非職業化”

對於聘用外傭的勞資關係如此糾纏,難以“職業化”,陳效能認為最大原因在於外傭工作和僱主家庭生活的重疊,“這是一個大問題。簡單如衣著,我們上班可以穿制服,反正下班後愛穿什麼都成。但對外傭來說,上下班是混在一起的,你在別人家裡工作和生活,什麼時候才算放工?這也是‘強制留宿條例’很弊的地方,界線這樣模糊,對僱主和工人都沒好處。”

香港寸金尺土,很多家庭都缺乏空間,而僱主家庭和外傭擠在一起逃不掉對方,令相處難變得更難,“你看到她沒事忙玩手機,明知勉強也要安排工作;她唯有在上街市、接孩子或放狗時爭取空間。這當然帶來另一些問題:譬如一班外傭坐下來聊天,便不是放狗了。”不健康的制度,衍生出不健康的家庭和工作關係,“但很多僱主好像都不覺得外傭也需要私人空間和私人時間。”

雖然陳效能研究的本地家庭個案充滿張力,但她家裡的僱傭關係還算順利,除了難以劃清界線外,磨人的妒忌不曾真正發生。“我從來感受不到她對我的丈夫有很強的性吸引力——不是說她沒有性吸引力,而是我沒想過。至於長子本來就不太搭理人,沒給任何人多少情感。次子既黏我也黏外傭,但兩種關係大不同。Lisa很活躍,會陪他行公園、打網球、踏單車,都是兒子知道我不會做的……”說罷她笑了起來,“打羽毛球那麼熱,又多蚊,傻的嗎?”

“但只有我會跟兒子說道理。這是一種令我感到自在的分工方式,相反,要是Lisa常常跟他講道理,我可能會不高興,因為不知道她說些什麼。”

外傭當前更要演“好媽媽”

外傭還為家庭生活帶來意料之外的好處,“Lisa的存在本身已經助我教育兒子,讓他們知道她的家庭是怎樣的、她的兒子是怎樣的、菲律賓是怎樣的……從一個親近的人口中聽到另一種故事。”

“她也令我覺得……自己更要扮演好媽媽和太太的角色,因為有觀眾了。”陳效能坦率地笑起來:“我不想在她面前行為不檢,唯有盡量不發脾氣,不要太粗魯、太隨便……她在的時候,我都不跟丈夫大聲吵架,待她走了才吵。”

Lisa服務這個家庭近十年,直至陳效能的小兒子十一歲才退休,之後他們一家決定不再聘用外傭。然而,香港有這樣的一條法例:獨留十六歲以下子女在家,可以構成刑事罪行。而政府並沒為十二至十六歲少年提供託管服務。

起初他們讓鐘點女傭照顧孩子下課,但對方不到一年便請辭,後來陳效能乾脆讓孩子照顧自己,直至爸爸媽媽下班回家。“那時有叫他們說謊,即是我們不在家時,倘若接到電話,就說爸爸媽媽在睡覺或在廁所。因為要是為這個而坐牢,很無辜。”

為家庭提供真正選擇

常常聽到這個說法:不請外傭不會“死人冧樓”,只是香港家長不爭氣,把自己的孩子變“棄嬰”。究竟外傭服務是不是香港家庭的必需品?

“我必須強調,不同生命階段中的家庭有不同需要。有時真的需要一個全職傭工,有時只需要兼職工人,有時是周六日的託管服務。政府必須帶頭,提供真正的選擇給家庭,才可以減低對外傭的依賴。”事實上,核心家庭已經成為香港的常模,親屬照應不再是理所當然的事。陳效能自己也曾求助親戚幫忙照顧孩子,但畢竟“長貧難顧”,只能偶一為之。猶幸她的工作比較彈性,遇急事可以安排回家。問題是,大部份香港家庭都沒有這種奢侈。

至於現代社會對孩子的看法,也加深了我們對外傭的依賴,“小孩子很珍貴極需保護,周遭環境危機四伏,多菌多車多戀童癖——這類想法愈來愈深,令家長不想、不放心也不覺得孩子應該學習照顧自己,於是孩子漸漸失去技能。”她懷疑,這種觀念不變的話,再優秀的託兒設施也未必能吸引家長,因為家長寧願把孩子守在家中由外傭呵護備至。

“後外傭時代”

Lisa離開後,陳效能一家必須切割對她的依賴,接下來是一段艱難日子。

陳效能說:“沒工人之後便大件事了,因為大家在意識上根本沒有‘家務’這回事。”還是二人世界時,兩口子曾經共同分擔家務,但在聘用Lisa的十年間,丈夫差不多完全不沾家務,陳效能則全權負責“管家”的角色,至於兩個孩子只分擔了最簡單的工作,如摺衫和掃地等。“我為這件事感到非常後悔”,她認真地說。

惹起事端的都是非常細碎的事情,譬如廁所用後關燈、打完波的衣服要先沖一下才放入洗衣機等。“他們覺得自己一直是這樣,為何你現在才來挑剔我?很多吵架,有時甚至頗嚴重。”

這個家庭用了一些時間,來適應“後外傭時代”。至於香港的家庭,也籠罩在“後外傭時代”的陰影下。

“說實在,我不知道這種不理想的安排長遠能維持多久,因為它必須依賴很不公平的地緣政治和經濟結構。政府和香港很多家庭,其實該認真想想十年之後。印尼政府說過停止輸出外傭,菲律賓政府也曾放風。如果真的沒外傭,香港會發生什麼事?”

“我脫身了(孩子長大了),不知道你們怎算?﹗”

1.6 外傭在撕裂的家庭中

“她給了我很多,但也令我背負很多內疚。”

K

* * *

我在一個叫“外傭湊到你咁大”的分享會上遇到K(化名),他是個三十來歲的男生,英文比中文順暢,正正是由“外傭湊大”的那一代年輕人。分享會上只有十數人,但包攬了工會幹事、教會事工、社會學學者和社運人士等,都是本地關心這個議題的中堅分子。K在大家面前縷述自己一家和外傭的故事——

“我五歲那年,菲籍外傭來到我家,直至去年離開,一共廿四年。我很難說清,廿四年來她帶給我什麼,就等如你說不清媽媽給了你什麼那樣。最早記憶始於六、七歲時,我爸在家珍藏了大量唱片,每日放學回家,外傭都會用唱片放那個年代的搖滾樂。那時我們喜歡邊聽邊唱,然後她會跟我聊馬尼拉是怎樣的,那兒的孩子都穿什麼上學。音樂後來成為我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部份,而回憶裡總缺不了家中的菲傭。”

“現在我參與社運,跟成長時在家耳聞目睹的深切相關。我和父母的關係,也多多少少受到這些年來他們對待外傭的方式影響。從小我便深深陷入這些糾纏中,因為我家從那時起已經一團糟了。簡單來說,我的父母像一直想殺死對方那樣,而她就卡在中間。父母會一直吵一直吵,嚇得我和妹妹爬起床,摸進外傭的房間一躲幾個小時。我們這樣親近外傭,爸媽最初也許妒忌,但後來多多少少會期望她在自己無法勝任父母的那些時刻,扛起照顧工作。”

“十年前,我媽離家,她是和外傭一起計劃出走的。每天我爸上班,我媽便和外傭一起收拾,一點一點把東西送到別處。直至一天,媽媽完全離開,我的父母自此分居。外傭是我爸聘回來的,不能跟我媽走,而在打後十年的每一天,我爸都好像在怪她:‘是你送她走的!你和我妻一起密謀這事!’但他沒法找別人替代這個外傭,畢竟她和我們一家生活這麼久了,只有她懂得家中所有事情。”

“而且她還是我爸的‘心理醫生’——當我爸重複詰問:‘為什麼事情會落到這個地步?’,外傭就會花上很多很多句鐘,不斷開解他。縱然如此,家裡的關係總透著奇怪,父母有時待她如家庭一分子,有時又覺得她是外人。這些年來,她大概只曾十次跟我們同枱吃飯,譬如我爸生日。”

沒寫進合約的情感服務

“這也是外傭工作的含糊之處:你簽訂僱傭合約時,上面不會白紙黑字的列明你還需要面對這些。你睡在一個不是你家的‘家’裡,半夜被喚起來工作,人們對你的要求完全沒清晰界線,在那些日常任務如洗衣和洗碗之間,你還需要提供情感服務……”

“但她也教曉我什麼叫‘抗爭’(Resistance),即使在如此受困的處境當中。我從小便目睹她如何用各種方式實踐抗爭,尤其對我爸爸。她用的不是政治手段——她根本不喜歡政治。上大學時,我以為自己變得很聰明,抓著她談馬克斯什麼工人什麼的,她聽得快要打盹,然後問可否回去煮飯?”

“那時在爸媽上班後,家裡隨即改頭換面,彷彿再不是‘我爸的房子’。她會坐上沙發,一個又一個小時的看電視,連帶我也看了很多菲律賓娛樂。有時她會招呼隔壁的朋友來分享雞翼、薯片、雪糕等菲律賓小食,一起磨蹭時間。直至爸媽回家前一個小時左右,她才施施然起來預備晚餐。她懂得在工作中注入大量非工作元素,讓自己有力量承受殘忍的精神環境。”

“那是她的健康狀況還可以的時候。但這些年來,她在我家被烙下的、看不見的傷痂,已經不能再用經濟語言來衡量。慢慢地,壓力向身體討債,她經常出現潰瘍,腎功能也開始衰退。我爸說因為她老了,但任何有常識的人都會把這些狀況跟她日以繼夜承受的情緒壓力聯繫起來。”

“這期間她有過幾次機會回鄉,但她沒有。一如過去十年她替我爸提供‘心理輔導’那樣,她對我們一家人有某種愛。成長時我痛恨我爸,即使現在想起依然有很多苦澀,但她一直提醒我:‘你爸是好人,內心其實是很善良的,只是不懂得控制憤怒,你該學習理解。’她又說,‘這樣不喜歡自己的父母,對自己也不好。’我的內疚,是每朝起床發現她猶在,忍不住想:你怎樣還不走?怎不回到家人和朋友身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把一大段人生都給我們了,那是生命中的廿四年!”

從失眠開始的扶持關係

“而我,似乎成了她在家中唯一的傾談對象。年長後,當身體和意志都沒從前堅壯,每逢爸媽情緒失控,她就大受影響。但有一回我挺高興的。馬尼拉旅遊巴挾持人質事件後,我爸媽聯合起來咒罵:‘你們的政府真腐敗!你們的總統是混蛋!’可是她只丟下一句:‘我才不理什麼總統’,便把他們的嘴巴堵住了。”

“後來她失眠,我找偏方來幫她,這在我們之間建立了另一種聯繫。我常常要她試不同的草藥,看看哪種管用……還有書。我的房間基本上是一座由書疊成的山和一張小小的床,她替我抹塵時,偶爾會翻一下。我提議睡不好不如看書?還特意挑一本很悶的、足二百個人物角色的小說給她,哪知她竟然看得入迷,開始抓住我談書中的故事——為什麼這個人要這樣做?那個人究竟是怎麼想的?每次看完,我又挑另一本新的給她,那兩三年間,她讀了很多十九世紀的小說。”

“去年她退休回鄉,爸媽為著該給多少錢,有過一場糟透的爭辯。我爸想付最基本的長期服務金,我媽覺得她為我們工作這麼久,值得更多錢。我無法忍受的是,你怎能在這些年的精神虐待上放置一個金額?她給了我很多東西,但亦令我背負很多內疚。只要稍稍懂得是非黑白,就會感到在這種家庭狀況下跟外傭共住,其實是持續的道德問題。但一個孩子又何以處理?”

“她真正離開時,我是高興的。她現在跟侄女同住,待侄女如親生,還幫忙照顧侄孫。這些年來她都是單身的,我們也好像一直沒認為她有找伴侶的需要,就像很多香港人那樣,彷彿覺得外傭都是沒有‘性別’的。”

“她走後,我還發現,我們實在太小覷家務這些彷彿隱形的工作了,那種視若無睹的程度談得上是一宗嚴重罪行。我爸聲稱家務不是問題,他可以掃地、洗碟子。我說好,你試試看。不出幾日,整間屋子呈現倒塌狀態。”

“在我剛剛過去的生日,她打電話給我。她記得所有人的生日,我不知道她是怎樣辦到的。這令我想起,我真的和這個人分享了很多生活,在某個層面上,我們都愛著對方。你從不知那是怎樣發展出來的,但這正是她們工作中含糊的部份。”

"My first argument in this book is simple:temporary migrant workers are expected to enter the destination country as workers,setting aside other aspects of their lives. But they are not and never can be only workers."

Nicole Constable,Born Out of Place,HKU Press,2014

1.7 我們都是外傭的孩子……?

有一齣紀錄片叫《我們都是外傭的孩子》,我在新婦女協進會的讀書會上第一次看到它。裡頭的受訪者跟K一樣,都是小時候由外傭照顧的年輕人,他們憶述自己跟外傭相處的片段——

雋熙:“那十六年間,我見她可能比爸媽多。我下午三時許回到家,爸媽都未下班,而且我一直跟她同住一間房,早晚都見。在一家人中我們是最親密的。她跟我分享女兒的生活,譬如她的中學畢業、大學畢業。

我覺得很慘,她錯過了女兒很多重要階段,反而見證了我的人生。”

旭雯:“我媽本身沒(受薪)工作,是個傻更更的大姐,廿歲時生下我。如果她留在家裡做湊仔煮飯的師奶,我想我家的暴力指數是一百個巴仙。我明確地知道,外傭在我家處理的其實是這個部份——我媽完全沒耐性教小朋友,我爸也沒有。”

Lydia和Esther:“她跟我們一起住了二十年。小時候我們三個人一間房,她會拖著我們的手唱很多印尼歌,我們還記得印尼文的生日歌怎樣唱。她煮的餸菜很好吃,令我們常常都想回家吃飯。”

阿Cham:“基本上是我的家人罵她,尤其是阿嫲,她是最不講理的。要是我多口說兩句,阿嫲便罵:‘你為什麼幫她?’在眾長輩裡,我當然最疼阿嫲,但是她的那種惡完全超出我的想像,很過份,也不知何解,總把小事情放到很大。這件事的恐怖還在於,阿嫲不會說英文,外傭不懂廣東話,但阿嫲就是不斷用廣東話罵她,外傭不知道她罵什麼,卻承受了所有情緒。這時你總不能幫忙翻譯,但我望著她們,覺得這根本不是溝通,整件事情令人很不想回憶,令人發癲。”

子樂和芷曦:“爹吔叫我們尊重姐姐,因為她離鄉別井很慘。我們在街邊見過別的小朋友欺負姐姐,但我們是相反的。爸媽授權她教我們,所以我們做得不好會被鬧……後來她因為家鄉出事很突然的便要回去,我情緒上完全接受不來,像忽然少了一個家人。那時我正在考公開試,嚴重程度是根本無法集中溫習。”

在剛過去的父親節有一則新聞:工聯會調查發現,三成受訪爸爸每日工作超過十小時,七成爸爸每日跟孩子溝通少於三十分鐘。在香港,雙職工作的爸爸和媽媽辛辛苦苦為家庭打拚,卻無法把握稍縱即逝的親子黃金時間,到終於有時間時,那個曾經晚晚期待我們陪伴的孩子,已經長大了、遠去了。

事實上,在很多本地家庭裡,真正守在孩子身邊的,是外傭。

我得坦白承認,另一個身份是媽媽的我,對《我們都是外傭的孩子》這命題有點感冒,條件反射的想——為什麼是外傭的孩子?怎麼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但片中其中一位受訪者旭雯告訴我,這出於製作片段的背景。二〇一〇年底,資深大律師李志喜代表三名居港超過七年的外傭,挑戰入境條例拒絕外傭申請居港權的條文,指它違反《基本法》,之後外傭在香港面對前所未見的敵意。這事直至二〇一一年,所有個案都敗訴後才告一段落。而拍攝紀錄片的原意,是確認外傭的貢獻,緩和洶湧民情。

當年在新聞上看到外傭的遊行隊伍時,我忍不住問家中菲傭,如果有居港權,你願意來定居嗎?

她扁扁嘴說:“我不喜歡。”她在香港快二十年了,我們是她第三個本地僱主。像很多外傭那樣,她心繫遠方的家,定居香港對她來說意義不大,更何況這裡連找一個窩也難,生活指數又高。還有的是,在香港,她無論走到哪裡都被看成“菲傭”;只有回到家鄉,她才可以做回一個真實的女人。

議員和律師繼續在熒幕上劍拔弩張,一個提出“五十萬外傭連家人湧港”的陸沉想像,另一個則批評這是“放風恫嚇”。

至於我們家中面對更真實的處境,是為兩個孩子做好心理準備,因為有朝一日外傭也將離去。我們常常有一種自覺,要讓孩子明白,菲傭姨姨也有自己疼錫的子女,她總會回歸家庭過屬於自己的生活,那時我們該為她高興。第一次聽這話時,六歲的女兒在臉上展現一種超乎年齡的複雜感情,我姑且叫它“落寞”。

一個家庭和一個異鄉人,在生活上緊密重疊,完全撇脫情感是非人性的。但正如很多位受訪者所提及的:再密切,不要忘記僱傭關係的本質。

在分享會上,一位女生說,自己唸大學時,外傭因為家鄉的家庭問題,不得已要立即離開,之後她在學校宿舍哭了整整三個星期,不能承受回家看到那張丟空了的床。分享時,她邊說邊哭。

當大家討論外傭對受僱家庭的情感付出,以及情感付出是否僱主對外傭不自覺的要求時,國際家務工聯會亞洲區統籌葉沛渝這樣說:“我覺得外傭和家務工是不應該付出那麼多感情的,假若來到要走的時候,她和受僱家庭的孩子如此難捨難離,那就是說她付出太多了。我們都欣賞這些投入,但與此同時它其實是剝削。不清不楚容易會造成剝削缺口,就等如有些人覺得,太太奉旨照顧家庭,丈夫半夜起床她要侍奉飲食那樣。均真很重要。”

“可不可以,找多些人去分擔一個家庭的情感工作?”

譬如,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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