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
- 謝曉虹主編
- 3字
- 2021-05-20 11:39:46
張稚廬
晚餐之前
按習慣貝芬是每天喫過晚餐,接著趁一陣晚涼,就得搬出針線在書桌旁側坐下,陪她的孟雲寫作去的;當他倆都覺得有些倦意時,於是大家就把工夫放下,擁著親幾個吻或者彈起月琴唱一支小曲,振一振精神,這纔又各自用心作下去,差不多已經成為一個晚間生活的定則了。可是最近幾個晚間,她卻老不高興地天一暗就爬上牀,橫針不拈豎線不動的裝出疲倦的神態。這個頗不尋常的變更,可以說是從那簇新的世界史綱臨了孟雲的書架上那天起的。
原來在他們結婚的第一個月內,就曾當面把每人應做的工作分配好了,孟雲靠他那一枝禿筆去掙錢,供給開門七件之需;貝芬決定不找別的工夫做,沖茶煑飯疊被鋪牀等雜務她得負責。可是在這個年頭憑你怎樣的絞腦搖頭,筆墨生涯終於強不過伸手向過路的人求乞。孟雲偶然在書攤上瞥見一部新書,他就急得周身發汗,囘頭就趕忙的跑了囘來,扯著貝芬商量辦法,於是,時而拿些嫁衣,時而要些首飾,送進貌為神聖的當舖去。這於貝芬是頗為掃興的事,那很分明,書架上擠得緊些,衣箱就得缺去一大角,小巧的鐵箱增添一條廢紙。
簇新的世界史綱躺在書攤上,還只是前幾天的事。當孟雲和貝芬商量得不到要領時,他幾乎是以強硬手段拿了貝芬最後的一只金戒走的。只三十分鐘,他就匆忙的挾了一包大書跨了大步囘來,一屁股坐在籐椅上,拆開紙包,瞇一瞇眼睛釘著書皮,然後胡亂的翻,兩翻看看書目,看看插圖,於是偏了頭往裡呌道:
「芬呀,你來看!」意思是要貝芬來賞鑑賞鑑這部內容和裝釘都滿意的大書,可是嚶的一聲的答應這囘就不曾有,而孟雲也好像立刻就忘掉這囘事似的,他小心地除下近視眼鏡,揉了揉眼睛,接著就悠揚地拖起舊調來:
「念纍纍荒塚,
茫茫夢境,
王侯螻蟻,
畢竟成塵!」
他悠然地合上眼皮,表出喟然興嘆的神氣,同時兩個膝頭就不停的在搖擺。
貝芬正在透了火爐的廚間弄晚餐,她捲高衣袖,一手拿起菜刀一手按住一塊冬瓜低下頭在切片,偶然客廳上作了響,她明白孟雲外再沒有誰了,接著是呼喚聲,一會是一陣書聲,這使她像給人一掌往臉上批過去似的難受,被一種實力壓抑住的憤火變成切齒的咀咒:
「一個男子漢自家掙不了錢,恃勢搜上女人身上來,這可算得平?我的日用品不但不應該買,倒連祖母給的紀念物也拿去了!咦,先人底手澤就不值得珍惜!總有日子連我的金銀眼貓兒也送進當舖,這纔落得干干淨淨哩!」
晚上,孟雲一個人正在客廳埋頭寫作,猛然一抬頭不見了貝芬,他急忙丟開筆管,悄悄跨入房間,搴開帳門:
「芬,你裝睡啦!」
貝芬穿了雪白的睡衣,側了身子在大籐牀上動也不動的朝裡睡著,可是一雙白襪還沒有除下,看來很有點裝睡的嫌疑。孟雲一伸手去搔她腋窩,這可使她再也忍不住要開口了:
「嚶,誰要你理,今夜你就在書架那一邊睡覺好了,上我這兒來可不準!」
「好的,你又生起氣來了。」
「別又動手動腳啊,去,你寫你的去!」
「芬,你乏了罷,別生氣,好孩子!」
他往她的頰上強迫地親過一個吻,重又囘歸書桌旁邊,拿起筆管搖頭擺膝的往下寫。
x x x
一天的下午,太陽是火把似的在燃燒著,正樑上一滴滴吊下水點來。雖則住屋是朝南,有時也許撲過一陣微風,可是暑天的村鄉的午後,憑什麼地方總是死寂而又乾燥的,他們也不能例外地舒服。
貝芬穿起一件粉紅色單衣,赤著一雙白晳的腳,很懕悶的躺在房間特地鋪上的地蓆上透涼。她的手上拿起一束當票在計算,「一年期滿」「每両三分」的這些字眼就在她的腦際盤旋往復。過期票六張擱過一邊,這些只好留個紀念罷了;新當票六張又擱過一邊;將要滿期的還有十一張,這可教她有點躊躇起來了:「便不贖,難道連續票也辦不來?我們不是鄭重的約好過嗎:他掙錢,我煑飯……可是,你要他一輩子贖囘,他轉而一口咬定你在想裝妖扮俏;一囘,兩囘,滿了,結果不外把傢私折得三成賤賣罷了……」
客廳東角的書桌旁邊的孟雲正在揮汗寫文,突然一個想頭使他呌起:
「芬呀,趁好天拿一些書曬一曬去罷!聽話,好孩子!」
「誰理你的事哪?就像玉皇大帝的御旨般命令人!」貝芬躺在房間恨恨的說。
「咦,女孩子心術太壞可不行的呵!你不理,我自己動手來。」孟雲也有點憤然。
「……」貝芬頓時合了眼,噓出一口悶氣,這時候,長得全身白毛,四隻黑蹄子的金銀眼慢吞吞地爬上貝芬的腿上,很馴服的屈膝伏下來。她也就張開眼睛,坐起,一手捏了當票,一手撫摸著光溜溜的貓頭在出神。
忽而積壓下來的隱痛使貝芬心生一個詭計:她悄悄兒躬起身子來,打開大墨盂,教金銀眼的四個蹄連四條腿也給印上黑墨。她小心地抱了他繞過客廳,就在曬書的那一隙地停著,然後揀了攤開在曬的幾冊世界史綱,把金銀眼輕輕放到書上,讓他在那兒踐踏,打滾,她卻佯若無事的仍舊歸到房間,躺下地蓆上。
這囘可掀出很大的風波來了:當孟雲放下筆管站起來,抬高兩臂往後彎著身子伸懶腰的時候,他一眼就看到金銀眼在抓〔書〕,被抓碎了的書紙一片片就紛披在那許多書籍的旁邊。他的怒火一沖,連忙的俯身舉起了痰盂,使勁的飛擲出去,砰然一聲地,可憐金銀眼的小小腦袋早和痰盂一起被劈破了!接著他往前邁步,不管三七廿一往倒在書上傷口流血不止的小貓身上就是一腳:
「媽的,該死,該死!」
在他的狂怒之下,他大步跨進了房間,叉起手來挺高胸脯,瞅著貝芬就罵:
「貝芬!你就這麼樣的給我搗亂嗎?」
「儘你吵,儘你吵,誰還理你的事!」貝芬慢慢的從地蓆起身,吃吃的囘答。
「你瞧去,你……可還不是你!」
她頓時懾於孟雲的威棱,惘然地跟到客廳,這可使她轉而喫了一驚,失神的呌將起來:
「哎喲,你作的好事……」她的周身有點戰顫,眼睛緊瞅著孟雲,憤恨的火把在她的胸中燃起,「你賠我金銀眼來,你賠……」
「這就是屁話!你故意來和我掣肘,媽的!」
「這是一件兇暴的事情啊!要是來得勇敢,怎麼不到戰塲上去逞英雄!男子漢單會給妻子下不去,單會在家庭裡學行兇,算得什麼啦!」貝芬用勁地反罵。
「你就做了狂妄而且下流的事!怎麼幾冊好好的書,就忍心給糟到這步田地……咦!」他接著哼了一聲,吐了幾口唾沫,奔到空地,檢起金銀眼的血肉糊糢的屍體直摔下牆角底擸箱去,連著幾冊被污的世界史綱也一同扔下去,壓在小貓的上頭。
孟雲氣喘喘的囘到桌旁,很沉重的坐了下來。貝芬呢,她早往房間的大籐牀上倒下身子,心裡只是突突的跳,同時她的小衫也已被急汗浸透了背上一大塊了;她還聽到孟雲的聲音:
「報仇雪恨,乃春秋之義!……身有身當,命有命抵,糟了一部大書,囘敬一隻金銀眼,還是老子的大度,嚇,……」
金銀眼是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的去了,貝芬為了這件事覺得很感傷,可只是尋常的一種心情,在心頭的火把漸漸消滅了時,轉而覺得胸口空洞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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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經隔過一些時,時鐘的長短針連成一條垂直線,天空撒下了偉大的黑幕,已是掌燈時分了。可是貝芬一直就沒有起過牀,晚餐一點也不曾預備,雖則兩個人的肚腸都在轆轆地作響。
忽而貝芬在朦朧的似睡非睡中,覺著有人在捫她的臂膀,又撫著她的胸膛,只是輕柔柔地。
「芬,不喫些什麼嗎?」聲音格外放得平和。孟雲的上身已是伏上牀來,一手支著牀上悄然開口。
她經過一小會的遲疑,決定囘一句話:
「你吃去,我可不餓。」
「芬!」
「嚶,你吃飯去啦!」這句超於諒解的話,使孟雲如像聽了她答應婚事時的話同樣獲得無可言說的舒服。
他伸手把她亂蓬蓬的頭髮往後掠了掠,再去摸一摸她那柔緻的頸項。
「呀,你這個黑痣又大了點咧!」他的手放在她左頰上了。
一會兒的幽悄悄的時光,過後:
「哦……可不是快要到七點了嗎?」貝芬再也用不著躲藏,她發問了。
「不想吃些什麼嗎?芬!」
「不……」
「怕還會有雜膾賣不完咧,我上市去好不好?」
她忽而轉過身子來,羞答答的伸手去圍住了孟雲的頭頸,暈紅的雙頰顯示出她那無所比擬的快適;在諒解之上,他們兩個嘴唇已貼得緊緊的,——他們在狂飲著青春戀愛之酒漿。
所有世界的一切,連著被摔在擸箱裡的金銀眼和世界史綱,都從他們這兒離開了;他們初入了薔薇色之夢,在這個快適而又聖潔的晚餐之前。
署名畫眉,選自一九二八年九月一日香港《伴侶》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