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言 重新定義分手
- 改寫分手
- 阿離 林慧遠
- 3709字
- 2021-03-15 15:50:20
林慧遠
試過分手嗎?
還記得那種感覺?
不欲去想?不願提起?
或者,你現正經歷分手的傷痛?那感覺可以是淡淡的,像炎炎夏日坐在法國露天咖啡座,卻聽見北冰洋冰塊碎裂的聲音;又或者是刺人的,像在幽閉漆黑的房間裏,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卻被一枝粗如手腕的鐵柱刺進心房直插床底;甚至你會想過自殺,無論是一個人逃到挪威的森林躲進山洞裏等餓死,或者簡單一點隨便在香港找幢冷漠的高樓縱身一躍。
我從本書的其中一個任職醫護人員的受訪者口中,就聽過這麼一個場面:當那女孩被送進醫院時,她滿身鮮血奄奄一息,醫護人員立即替她進行搶救,而他們都知道,就算把她救活過來,以後也難免殘疾。其中幫忙救援的這位醫護人員,也正經歷著撕心裂肺的分手事故,當她目睹那個為情自殺滿身鮮血的她,她是真心的很想跟她說:何苦?不過分手,再痛,也不必如此。
她跟她說,也跟她說,那個內在的、窩在腦裏心中的,自己。
本書輯錄了我和另一筆者阿離,於二〇一一至二〇一二年間,為《明報》星期日副刊欄目“分手會”所撰寫的文章。這裏所刊登的每一個分手故事,都真有其人其事,除了不限性取向的情人愛侶間的離異,還有朋友、親人之間的生離死別,展現了生活在我城的人之生死愛慾,只是部分文章我們不以傳統的採訪報道方式去撰稿,而運用了較文學的敘事筆法,如以“我”這第一身介入,或甚至從一隻貓的視點,去將故事人物的脈絡、狀態和心情說得更完整。
寫這些故事,不為別的,只為跟人們說一聲:何苦?不過分手,再痛,也不必如此。
不要等到人們滿身鮮血才跟他們說,那已經太遲。
棄用“分手會”,選《改寫分手》為書名,是想突出本書重新定義分手的企圖。因為我們相信,分手不止是人與人之間的私事,更是具有公共性、受社會文化左右的意識形態問題。尤其關乎愛情,經由現代大眾傳播媒體透過販賣銷售愛情,而獲取資本主義底下的最大利潤後,個人的愛情故事,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受著媒體論述,和整個由經濟形態牽引的意識體系所建構。
說得實在一點,例如剩女的論述,早前香港曾有電視節目《盛女愛作戰》,以“改造”剩女,來“幫助”她們找到另一半。這節目背後的意識形態,是超過某一年齡仍未婚或未有戀愛對象的女性,必定有什麼“問題”不符合“市場要求”而導致她們單身,惟有透過“改造”或“重新訓練”她們,才能讓她們有能力“投入市場”繼續競爭。當然,這個單一的節目只是整體社會文化的反映,將中國近代主流“嫁唔出”、“冇人要”等同“賣剩蔗”、“籮底橙”、“攝灶罅”、“老姑婆”等論調擴大化。這節目除了將女性概念化為一種是否配合市場需要的商品外,其實媒體的本質,也是賴以販賣廣告時間、空間這資本主義必然架構來維生的系統。在耳濡目染中,媒體宣揚的價值判斷會於個體身上形成壓力,於是當一個年屆三四十的女性去面對分手時,她所經受的個人感情創傷,實質是勾連到媒體所反映的整體文化中對女性、對愛情的定調。
不過,吊詭地,資本主義的好處是只要你說的東西有市場,說不定有一天透過販賣不嫁的女人才是最有品味的女性,就有機會扭轉一些既定的思維。正如汪明荃在一九七〇年代電視劇《家變》飾演女強人洛琳一角,就曾經改變了很多人對職場婦女的觀感。而我們在報章上撰文,做的就是這麼一回事,透過重新定義分手,尤其處理分手的方法,去抗衡一些分手就要割脈跳樓的媒體故事畫面。
為著名配對網站match.com建立配對系統的美國人類學家Helen Fisher,在著名的跨界智庫對話平臺TED,及其著作Why We Love: The Nature and Chemistry of Romantic Love中,指出人腦有三個關乎求偶和生育的系統:第一層是本能的性慾(lust);第二層是戀愛早期的相互吸引(attraction);第三層是與一長遠配偶合而為一的深層感覺,以便孕育下一代(attachment)。在第二與第三層,人們將精力集中於“獨一無二的個體”之上,為之著迷,並產生佔有慾。她透過對愛侶們進行腦部素描,指出人腦中戀愛的感覺比單純的性愛強大,所以情侶分手比要求上床遭拒絕對情緒的影響較深刻。
透過理解戀愛以至背後生成的腦部運作,我們認識到分離確實是讓人痛苦難堪的,但這種難受的感覺,其實是生育機制和自我保護機制的一種。分離使人難受,故人類會選擇盡量避免分離,以完成孕育下一代的使命。而這種難受,亦警誡人在選擇新的配偶時要更加謹慎,以免在有限的交配年齡中重蹈覆轍。若將上述個體腦部運作衍生的思維,放諸人類社會整體的生存去理解,就會明白主流論述中不斷重複分手的疼痛,其實是效命於人類持續繁衍後代的動力。
當然,以生育機制為最終解釋的理論有其局限性,尤其對於同性愛侶,以及拒絕生育的人的忽略。至於對友情、親人,甚至人與動物、人與地方的訣別所產生的痛感,就更不適用。(你仍然可以用演化論說明人類為繼續生存,故需要團結才能抵抗外敵,分離產生的疼痛是避免族群因內耗而滅亡、家族因分裂而衰敗,不過這僅僅是某一角度的解說。)無論如何,透過理解人腦對情人分手產生劇痛的可能原因,以及社會文化邏輯對主流價值的控制,就會明白分手並不是那麼個人化的經驗,並認識到失去了那個“獨一無二的個體”而產生“想死”的衝動,或憤怒至有“要向他/她報復”的念頭,並不源自你或她/他的罪及過錯,而可能只是如此一種人類腦部的生存機制,繼而人就可以變得客觀抽離,不再作繭自縛。不過,是不是因此就可諉過於“大腦”這“天生”的“生理因素”呢?如果一切是天性使然,人還有自由意志嗎?《改寫分手》還有意義嗎?
被譽為“認知神經科學之父”的全球著名腦科學家Michael S.Gazzaniga在其著作Who's in Charge?Free Will and the Science of the Brain(中譯《我們真的有自由意志嗎?——意識、抉擇與背後的大腦科學》)中就指出,人腦雖有各種限制,但自由意志還是有限度地存在的(當然他更建議開創新的詞彙而拋棄自由意志這概念),而人的認知過程更深受文化影響,書中就寫到:“生物與環境間的互動是雙向的:生物其實會以某種方式改變環境,也許會影響未來選擇的結果。”
痛感是一種生存機制,正如拈火會痛而縮手,嬰孩會因孤獨而哭泣以得照顧,有憐憫之心的人看到人家悲苦也會心痛。痛是一種延續生存的情緒,故之痛不一定能夠以理性思考、改變文化而消除,但從Michael S.Gazzaniga的研究我們可以得知,文化必然在影響分手的心理疼痛程度,並在往後處理疼痛的過程中,佔著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自古至今,由中到西,都有歌頌為愛情而死的故事,《梁祝》或《羅密歐與茱麗葉》。所以我們不能說,在現代社會中,愛情因資本主義商品化而氾濫,所以為情自殺才會如此頻繁地出現(當然這種因果關係仍然是有可能存在的)。為愛而死,有時甚至乎可以是殉道的一種,雖每個時代每個地方的情況略有不同,但為愛而死,就像為信仰而死,為義捨身,都是一種自我實踐。正如我們無法說少年維特殉情很不應該,那是他的選擇。但是在去到這個“為愛殉道”的層次之前,更多人其實只是因“被分手”而失去自我、沒有尊嚴、無法自愛等等,我們不鼓勵這種文化、這種價值、這種認知的謬誤。
我們相信我們寫這些故事及出版此書,是想呈現人們如何處理痛楚的能動實踐。例如書中的故事《永別了,林超珠》以再到曾與亡友相處過的每一個地方跟她道別;《失戀的六十六天》以寫日記的方式努力超渡自己;《寫給未來S的一封信》則以寫信作為一種逐漸離開的儀式。其實有時我們可能甚至不是因為分手而疼痛,而是因為過於疼痛而選擇分手,故事《兩個半個人》就是一例。我們不是說本書的受訪者們都很懂得分手,正正相反,許多都因分手而痛得死去活來,又或拉拉扯扯,欲斷難斷,而他們採取這些甚至乎過於繁複、漫長,以至奇異的道別方式,其實正正反映了他們的痛感可能比許多人都強烈。但他們每一個都很勇敢,勇敢到能向記者或陌生人如我們說出分手之痛,亦可見其能直面自己的過去(在採訪過程中,有不少人拒絕接受訪問,且以男性居多,這或許與男性在主流文化中,不被鼓勵講述自己脆弱的一面有關,致使本書受訪者群出現女多男少的偏差。另也有因尊重私隱,及不想當事人讀到文章而再受傷害故拒絕訪問)。當故事被說出,當我們可以第三者的角度審視痛楚,就能反照自身,釐清問題,然後或能學懂愛,學懂去愛和被愛。
話說回頭,《明報》欄目“分手會”的概念,其實衍生自二〇一〇年黃真真導演的一齣電影《分手說愛你》,由房祖名、薛凱琪主演,電影的英名文字為Break Up Club,由此成立的電影facebook網頁現已累積達四萬多個“like”。雖然“分手會”欄目概念生成後,與原本的電影故事毫無關係,但我們同樣關心香港人的情感生活與取態,思考分手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並當如何處理。
最後,透過閱讀本書的二十六篇故事,希望讀者明白到,我們寫這些文章不是在鼓勵分手,也不是說分手不可以有傷痛,而只是想人們可以正視自己的傷口,去理解它、處理它,使之痊癒,而不致成為影響日後生活的殘影,並終能跳脫於文化中主流論述的規限,愛得更自由自主,也更勇敢善良。在《明報》刊登“分手會”的文章時,會不時附有以下一段文字作解釋,這也是我們出版此書的理念:
可以哭,但不要哭太久,更不要放棄或摧殘自己或別人的生命。好心,分手……我們以一次訪問,一個行動,改寫分手文化。
《改寫分手》沒有提供避免分手的方程式,我們更無法改寫你的分手故事,但我們可以改寫你對分手這個詞語的認知,繼而改變你面對分手的方式。分手,其實可以是一道人生風景,可以是智慧的練習場,也可以是生命真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