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政治哲學(大學譯叢)
- (加)威爾·金里卡
- 3986字
- 2021-03-05 13:54:53
第一章 導言
第一節 本書課題
本書旨在介紹政治哲學的當代論爭中的主要思想流派,并對它們進行批判性評論。本書的資料幾乎都源于規范性的政治哲學的新近著作。更確切地講,這些著作大都涉及關于正義社會、自由社會、優良社會的種種理論。除偶爾所需,本書一般不涉及歷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本書也不涉及過去曾被當作政治哲學的若干中心話題,譬如,對于權力、主權、法律性質等概念進行的意義分析。那些話題在三十五年前頗為流行,但政治哲學的新近重點卻在于強調正義、自由、共同體等理想,這些理想是在對政治制度和政策進行評價的過程中被召喚出來的。當然,我并不會涉及在這些領域新近發展出來的全部內容,我將只集中探討這樣一些理論:這些理論不僅有眾多的追隨者,它們還為各種政治理想提供著豐富程度不等的遠見卓識。
撰寫本書的理由之一是,我相信在政治哲學領域內已經展開了大量極為有趣和重要的工作。簡單地講,今天政治哲學的智慧場景已經與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的景象有了相當的差異。那些正在發展中的論點通常是真正具有原創性的。這些原創性的論點不僅表現在對舊有論題的新發展(如諾齊克對于洛克式的自然權利論的發展),還體現在產生了諸如女權主義這樣的新視野。這些發展的結果是,探討和評價政治理論的傳統范疇顯得越來越不能勝任了。
我們關于政治場景的傳統圖景是這樣的,即將各種政治原則視為對應著一條直線,視為從左到右的展開。根據這種傳統圖景,左派人士因為相信平等而支持某種形式的社會主義,右派人士因為相信自由而支持某種形式的自由市場資本主義。而居中的則為自由主義者,他們因為相信軟弱無力的平等與自由的混合,而支持某種形式的福利國家資本主義。當然,在這三種立場之間也有許多其他立場,而許多人接受著不同理論的不同部分。但人們總是認為,要理解或描述某人所持政治原則的最好辦法,就是將這些原則置于這條直線上的某處。
以這種方式思考西方政治理論也多少有些道理。可這種思維變得越來越不能勝任了。首先,這種思維方式忽略了很多重要的問題。例如,區分左派與右派的依據是在男性占支配地位的政府和經濟領域他們關于自由和正義的觀點。但對于傳統的以女性為主的家庭領域,當涉及公平與自由時,情況又是怎樣呢?從左到右的主流政治理論家總傾向于要么忽略這些領域,要么斷言這些領域不涉及正義與自由的問題。關于性別平等的完整理論將對傳統左右派爭論所不涉及的領域予以考察。政治思想的傳統圖景還因為其忽略了歷史語境的問題而受到批評。無論左派或右派的理論都企圖向我們提供這樣的原則——借助它們我們能夠對自己的歷史傳統和文化實踐進行檢驗和批判。但社群主義者卻認為,我們不能夠用脫離歷史的標準去評價和判斷政治制度。社群主義者相信,政治評價不過是對我們身處其中的傳統和常規進行解釋。因此,就存在著我們如何被“鑲嵌”于歷史和共同體中的問題,這些問題也不曾在傳統的左右派辯論中出現。要是我們堅持把女權主義或社群主義置于一條從左到右的連續線上,我們就無法理解它們。
傳統圖景的一個問題是它的狹隘。這種反對意見現在已頗為普遍,而許多評論者已經試著將更寬泛的原則引入政治論辯。但是,我相信,傳統圖景的另一個特征也同樣需要修正。傳統圖景暗示,不同的理論持有根本不同的價值觀。右派與左派之所以在資本主義的問題上形成分歧,是因為左派相信平等而右派相信自由。由于它們是在根本價值觀上發生了分歧,所以這些分歧無法通過理性的途徑獲得解決。左派可能這樣論證:如果你相信平等,你就應該支持社會主義;右派可能這樣論證:如果你相信自由,你就應該支持資本主義。但任一方都無法論證平等高于自由或自由高于平等,因為這些是根本價值,因為不存在雙方可以共同訴求的更高的價值或前提。我們越是深入探討這些政治論辯,這些論辯就顯得越復雜。除了相互矛盾地訴求根本對立的價值,我們一籌莫展。
傳統圖景的這種特征幾乎沒有受到質疑,甚至那些拒斥傳統的左右派劃分的評論家也沒有對此過多質疑。每一種新的理論都被認為是在訴求一種不同的終極價值。于是,我們被告知,除了早先對“平等”(社會主義)與“自由”(自由至上主義)的訴求,政治理論現在還訴求下面一系列終極價值:“契約協定”(羅爾斯)、“共同利益”(社群主義)、“效用”(功利主義[1])、“權利”(德沃金)、“身份”(多元文化主義)、“男女均可”(女權主義)。[2]因此我們現在就有了更多的終極價值,我們無法在它們之間作出合理性的(rational)論證。但是,潛在的終極價值的急劇增加,卻為發展一種綜合的正義理論的整個計劃帶來了一個明顯的問題。如果存在著如此眾多的潛在終極價值,我們有什么理由認為一種適當的政治理論可望立足于它們中的某一種價值呢?確實,面對所提議的如此眾多的終極價值,合情理的反應就只能是放棄那種建立“一元論的”正義理論的想法。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價值來約束其他價值,似乎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因此,一種正義理論要想獲得成功,就不得不從現存的若干理論中吸取零零散散的內容。但是,如果關于那些價值的分歧果真是根本性的,它們又如何可能被整合進某一種理論呢?政治哲學的一個傳統目標是尋找融貫的綜合的準則,以解決政治價值之間的相互沖突。但是,如果沒有比相互沖突的價值更根本的價值據以判斷那些相沖突的價值,我們如何可能建立這類綜合的標準呢?如果缺乏更根本的價值,就只能對沖突予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似的解決。我們似乎不得不接受不同理論間無法避免的妥協,我們似乎不再可能希望建立任何一種單獨的理論以提供綜合指導。在許多評論者看來,這的確是在當代背景下創立正義理論的任何努力都擺脫不了的命運。根據這種觀點,政治哲學的成功導致了它的失敗。的確,尋求一種正確可靠的正義理論作為政治哲學的傳統目標曾經激發了大量的興趣,但結果卻使這種傳統目標看起來似乎不合理。
這真是政治哲學場景的準確圖景嗎?當代政治理論是否真是在訴求相互沖突的終極價值?我愿意在這里考察一下由羅納德·德沃金所提出的觀點:當代各種政治理論并沒有訴求不同的根本價值。根據德沃金的看法,任何一種看似合理的政治理論都分享著同一種終極價值——平等。這些看似合理的不同類型的政治理論都是“平等主義”理論(Dworkin 1977:179—183;1983:24;1986:296—301;1987:7—8;參見Nagel 1979:111)。假如“平等主義理論”是指平均分配收入,這種看法就肯定是錯的。但在政治理論當中,還有另一種更抽象也更根本的平等理念——即要把人“當作平等者”。對于這種更基本的平等理念,存在著多種闡釋途徑。一種理論是平等主義,只取決于它是否承認共同體內每一位成員的利益都同等重要。換句話講,各種不同的平等主義理論都要求政府平等對待其公民:每個公民都有獲得平等關照和平等尊重的權利。這種更基本的平等理念既出現在諾齊克的自由至上主義中,也出現在馬克思的共產主義中。不同的只是左派人士相信平等的收入和財富是平等待人的前提,而右派人士卻相信對于勞動和財產的平等權利是平等待人的前提。
因此,這種抽象的平等理念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進行闡釋,如收入、財富、機會、自由;但是,這其中的任何一種闡釋并不必然具有優先性。上述理論相互爭論的焦點是,究竟哪一種具體的平等才吻合更抽象的平等待人的理念。當然,并非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理論都屬于這種廣義的平等主義。但是,如果某種理論聲稱某些人沒有資格受到政府的平等對待,如果這種理論聲稱某類人不如他人重要,那么,現代世界里的絕大多數人就會立刻拒斥這種理論。德沃金的提議是,任何政治理論要想看起來合理,都以人人平等的理念作為其內核。
我愿意在本書里探討這種提議,因為我相信這種提議和它所欲以闡釋的任何特殊理論都同樣重要。(這種提議的一個優點是,它使得探求某種綜合的正義理論成為更可理解的事情。)并非所有人都同意,這些理論的基礎是平等原則,而我也將探討闡釋這些理論的其他方式。譬如,我將討論自由至上主義將自由或功利主義將效用作為根本價值意味著什么。對于每一種理論,我都將比較對于它的不同闡釋,以判斷哪一種闡釋最具融貫性和吸引力。
如果德沃金的提議是正確的,那么,面對各種正義理論之間的爭論,許多人對合理解決的可能性所持的懷疑主義就是錯置了地方,或者至少也是太草率了。如果每種理論都分享“平等主義共識”(egalitarian plateau),即是說,如果每種理論都試圖對平等對待其社會成員的社會的、經濟的、政治的條件進行界定,那么,我們或許能夠證明,其中的某一種理論比其他所有理論能更好地吻合它們所共同認可的標準。雖然傳統觀點告訴我們說,政治理論的根本爭論就在于是否將平等視為一種價值,這種修正的觀點卻告訴我們說,爭論的焦點不在于是否接受平等價值,而在于如何最好地闡釋這種價值。這就意味著,人們——甚至包括那些無法納入傳統左右派劃分的人士——可望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上進行論辯(姑且這樣說)。這樣,政治爭論的平等主義共識,就是一個涵蓋力更大的理念,它既可容納當代政治哲學的差異性,又可容納當代政治哲學的統一性。
[1] 譯者按哲學界的習慣把“utilitarianism”譯成“功利主義”,希望“功利主義”作為一個廣泛采納的哲學術語,能自然地喚起讀者心中已有的對utilitarianism的各種歷史論述的印象,以便從思想史的角度增強對現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理解。但譯者卻按經濟學界的習慣把“utility”譯成“效用”,譯者這樣做是希望讀者明白,哲學家和經濟學家是在從不同的思維視野涉及和探討同一個對象——utility(這意味著在探討與之相關的問題時哲學家和經濟學家需要相互交流和學習)。譯者期望,隨著思想的相互滲透和語言習慣的漸進改變,“utilitarianism”與“utility”的中文對應譯法要么是“功利主義”和“功利”,要么是“效用主義”和“效用”。在中文里用同一個詞素來統一這兩個術語,當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在英文表達中已經具有的二者之間的內在關聯。——譯者
[2] 在對正義理論的新近考察中,可以找到對“終極價值”的各種列舉——它們之間有一些細微的差別(例如Brown 1986;Pettit 1980;Sterba 1988;Campbell 1988;Miller 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