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城城外。

長生披著黑袍，拘束地跟在身穿淺青衣裙的裴玉身后，首先經過檢測魔氣的陣法，其次排上了修仙者的隊伍。

修仙者的隊伍不長，裴玉很快就驗過測靈石，走到城門下回頭等著長生。

長生看著她溫和的雙眸，差點沒聽清士兵囑托，險些調動靈力灌入測靈石。

好在經歷的多了，士兵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威壓，從心般松開測靈石，任由白色石頭掉在地上沾染灰塵——這么點高度摔不壞，這靈力注進去就是真的壞了。

裴玉抬袖掩唇笑了下，長生反應過來，收回靈力，撿起測靈石擦了擦，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呃……這位長生尊者，我記下了，請進城吧。”

長生連忙道歉，然后快步走到裴玉旁邊，垂下頭。

裴玉道：“倘若你再矮上幾分，怕是會有人將你我認成母子吧？”

“……我可以變矮一些。”

裴玉笑了笑，“不必了，走吧，且去歸云來看看現下是個什么樣的情形。”

她低喃道：“至少要查清魔淵裂隙的存在特征。”

長生道：“谷中至今不曾松懈防備，你已讓羽鷹加急傳遞消息了，不要太擔心。”

“嗯。”

裴玉側頭看著他，眸光微閃，“長生，謝謝你陪著我。”

如果不是長生的存在，以現在的局勢，她根本沒有辦法為谷中出上一份力。

長生張了張口，最后還是干巴巴道：“不，是我該謝謝你相信我。”

裴玉似乎也想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是嗯了一聲，轉過頭觀察著周遭的事物。

長生看著她如劍般剛直的背脊，知道她其實不太愿意依靠別人。她每日晨起練劍，夜間練習術法，打坐修煉，期間穿插處理各種繁雜的事務也從不懈怠，從不抱怨。若以修為上前輩的目光看，她是一個很好的苗子，未來會有很大的成就。

如果有……不，他不該這么想。

……

有關魔淵裂隙的事是出行途中的意外，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大乘期都有些束手無策的事——借雙生鏡。

裴玉的修為只有元嬰期，若將修為以階梯論，她現下只到了階梯的一半，距大乘期有很高的臺階，能讓谷主和長老們點頭放行，是因為他的存在。

那一夜紅得發黑的線穿過天空，捆上裴玉之時，誰都為之側目。不少人向她詢問此事，她沒有抗拒自己的存在，坦然道是前世姻緣。

那時，長生心中欣喜萬分，但另一個自己還在為鶴道人之事奔波，思索許久，還是悄然跟裴玉商量了下，遣了一半的自己去幫助對方。

路途上，似乎是這根紅如黑血般的線勾勒起了前世的情緒，黑夜之下，情緒暴漲，下意識傳遞過去時，微末的自己承受不住強壓，意識崩潰。

這一崩潰，影響到了還存在的其他分身，已然在奔波途中的尚且還好，藏身于裴玉身邊的，正好被來詢問的執劍長老所發現。若不是器長老有異常的消息是他幫助鶴道人在關鍵時間點傳遞的，藉由此，這剩下的半身才被放過。

凌淵冷著臉，視線越過裴玉，看向被她攔在身后的長生，“你前世的姻緣就跟這邪物扯上了關系？之前在云中殿的亂子，可是他惹出來的！”

裴玉道：“他未曾傷一人。”

“你……”

“包括我。”

裴玉溫聲道：“凌長老，七夜谷已經破了一次例子了，又何妨再破一次？”

凌淵無言。

裴玉側身，抬手拍了拍長生的肩膀，眼見著他不知所措般‘看’過來，笑著道：“凌長老相信不了他，也請相信裴玉。他為我而來，我理應好好待他，好好管束他。”

凌淵心道，這話說的像是一個大乘期邪物是你的寵物一般。

但想到那根見不出紅色的黑線，他沒有反駁。

他此生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這么一段深黑到扯不斷的緣，裴玉敢這么說，自是有把握的。

裴玉道：“請放心，無論發生何事，裴玉一人承擔。”

凌淵瞥了她一眼，態度緩和不少，“這話你說了不算數，葉荀說了才算數。”

“此事本長老會稟告谷主，你可別亂跑。”

他說完便離開了。

裴玉松了口氣，對長生道：“你的存在應是過了明面，不過行事上還需小心。”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我知道，這些天你確實還是挺安分的。”

過了幾日，寒奚帶著壞消息回稟。

晏無痕看向岳平峰，“雙生鏡失竊，可有其他方法替代？”

岳平峰皺眉思索，片刻后，才給出答復：“雙生鏡是最好的選擇。”

他看向寒奚，“根基重補不久，還需休養，你且先下去休息吧。”

“是。”

打發走寒奚，岳平峰建議道：“不若讓裴玉去追查吧。”

晏無痕不贊同，“她才元嬰，事關雙生鏡的兩個主角可都是大乘。”

“谷主，我們三人不能離谷，谷中第四個大乘期，便是那個邪物。”

晏無痕不松口，“本君不信任他。”

岳平峰道：“我觀察過許久，他是聽裴玉話的。”

晏無痕道：“大乘期之間的斗爭，若有一個不小心，根本不是元嬰期修士能扛得住的。岳平峰，你是要為了葉荀犧牲裴玉嗎？”

岳平峰沉默。

他忽然長嘆一口氣，像是一瞬間老了下來，頹然道：“葉荀撐不了多久了。”

晏無痕起身，走到岳平峰身前，眸中火焰灼灼，“岳叔，說句不好聽的，魔龍就算現世了又如何？憑什么犧牲的是七夜谷？犧牲的是葉荀？”

“本君不想再去那里掛魂燈，也不想再記那些魂燈的故事，這些故事，本該他們自己銘記，讓本君一個外人記住有什么意義。”

“說得好。”

裴玉闖了進來，身后是沉默為她開門破結界的長生。

“不過，谷主，犧牲是既定的事實，我們不該辜負他們的犧牲。既然有機會挽回，裴玉也不想天天去懷念師尊，岳長老說尋找雙生鏡的最好人選是我，我也愿意接受任務。”

晏無痕猛地回頭，“你會死的。”

裴玉道：“誰都會死的，但裴玉相信，長生會死在裴玉面前。”

長生默默點頭。

“師弟，小師妹不會讓自己食言的。”

寒奚折返，視線停在長生身上，恍然了一瞬，又看向內殿里的晏無痕。

晏無痕很煩躁，屬于妖族的血脈在他體內沸騰，壓不住的情緒上涌，雙眸冒火。他又不想對兩人惡言相向，遏制住自己開口暴怒的欲望，轉頭盯著岳平峰。

岳平峰嘆道：“谷主，本長老曾提到過陣眼的要求，你還記得嗎？”

純凈的木靈力和絕對清醒的意識。

晏無痕瞳孔微縮。

“本長老不會拿旁人的命換葉荀的命，倘若真的無緣雙生鏡，這是最后的辦法了。”

晏無痕看著岳平峰，身軀顫抖著，眸中的火焰劇烈搖晃著，他張了張口，許久才說道：“好。”

他回頭看了眼裴玉，掃過長生和寒奚，又無意識掃過殿中的裝飾擺設，忽然想起了自己不該如此慌張，才定了定神，看向岳平峰。

“此事由你安排。”

“是。”

岳平峰道：“裴玉，尋找雙生鏡的事情，便拜托你了。”

裴玉應道：“請放心，裴玉必當竭盡全力。”

晏無痕看著長生，“本君想聽你立誓。”

哪怕誓言對邪物的拘束力并不大，他也要聽。

長生道：“我長生對天起誓，將以命護裴玉，如違此誓，神魂俱滅。”

盡管懲罰對他自己很狠，晏無痕還是不太滿意，但看著寒奚沉默地點頭，還是放人走了。

裴玉帶著長生離開了，岳平峰自知自己的存在惹人心煩，也找借口離開了，只剩下寒奚留在原地。

晏無痕按了按額頭，瞥了他一眼，說道：“你看上去跟個沒事人一樣。”

寒奚笑了下，“因為我知道，他會好好待她。”

“本君不相信他。”

寒奚側身看向他們離開的方向，說道：“若以小師妹為中心，我能看得出來，我和他是同樣的人。谷主不相信他的話，便相信我吧。”

“……”

“谷主有一句話說得真的挺好的，犧牲的不該是七夜谷，也不該是前谷主，更不該是任何一人。”

寒奚輕聲道：“寒某在外聽聞一件事，涉及天機命數的存在不過是劫數的預兆，大劫將至前，非一人能與之抗衡，牽連其中的所有人，都是對抗劫數的一份子罷了。”

其中有鶴道人所說，也有在凌家藏書閣中所見，但中心意思不過一句——與星軌圖有所牽連的每個人都是關鍵。

晏無痕聽到了，眸中火焰明滅，他也輕聲回道：“對星軌圖所示，各人有各人的道理，保重好自己便是，莫要外傳。”

“是。”

寒奚應下后，抬頭看了看晏無痕，行禮告退。

晏無痕坐在高座上，抬頭看著頭頂，仿若能從天花板上看到當時繼任時看到的萬象星空。

星軌圖是什么？是能窺天機命數的上古仙器。

命數牽扯之下，所有人的命運都將視為一物，共乘一舟。

舟可為一葉扁舟，孤身逆行；也可為一船，各司其職。

七夜谷為船只，谷主應為掌舵者，但每逢深夜回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他覺得，他或許不應當做這個谷主，星軌圖本就不認可他的存在。

他想做夜里最明亮的燈塔，不惜代價，焚盡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