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論
第一節 生平
張載,字子厚,陜西長安人。生于宋真宗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卒于宋神宗熙寧十年(公元1077年)。(1)
張載祖籍原屬大梁(河南開封),祖父張復曾于真宗朝中任集賢院學士,父親張迪曾于仁宗朝中任殿中丞。張迪后來知事涪州而卒于任內,因遺孤皆幼,不堪返鄉路遙,遂僑寓于鳳翔縣橫渠鎮(陜西眉縣)。其后更因張載于此講學,世人亦以“橫渠先生”名之。
張載少年時原本喜好武事,常與同好談兵。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西夏入寇,占領洮西之地。當時張載二十一歲,即慨然以功名自許,欲結合同道以武力收復失地,乃上書往謁范仲淹。(2)范仲淹時任陜西經略招討安撫使,他看得岀,以張載之資質,日后應可有更大成就,于是提點張載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范仲淹并贈以《中庸》一書,而勸讀之。
據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九,范仲淹于康定元年亦曾以《左氏春秋》授狄青,而狄青由是折節讀書。由此記載,易使人聯想,范仲淹之授《中庸》,亦是張載折節讀書之轉折關鍵。事實上,范仲淹的勸告,固然對張載有些影響,但其影響也未必像《宋元學案》所說的,大到使張載“遂翻然志于道”的程度。慶歷三年(公元1043年),張載撰《慶州大順城記》(全書,卷一三),時距范仲淹之勸讀《中庸》已有三年。然觀此文,通篇皆在頌揚范仲淹的軍事措施,由此也可顯示出張載并未因范仲淹一句“何事于兵”,而即刻忘情兵事。此外,范仲淹勸張載讀《中庸》,是否完全出于振興儒學的立場,亦有可疑。當時宋朝武事不振而外患頻仍,熱血青年如張載者,頗有人在。然而僅憑熱情,卻不知現實情勢,貿然行動只是以卵擊石。范仲淹面對如此青年,而勸之讀書,恐多是岀于現實上的考慮。
范仲淹的勸告至少使張載暫時打消了上前線作戰的念頭,但是張載并未由《中庸》得到滿足。依呂大臨《橫渠先生行狀》記載,他此后“又訪諸釋老之書,累年盡究其說,知無所得,反而求之《六經》。”關于《行狀》的這段文字,幾乎沒有其他文獻足以呈現相關詳情。以張載當時的文化環境來說,佛家與道家的勢力超過儒家。因此,張載之求道于佛老,也是當時頗為自然的趨勢。例如,程顥亦有一段類似的經歷。依程頤所撰之《明道先生行狀》,程顥“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反求諸《六經》而后得之”。事實上,由于文獻不足征,我們無法得知張載實際上對佛老做了何種程度的研讀。不過,如果僅就《張子全書》中論及佛老處觀之,《行狀》中所謂“盡究其說”的評價,倒是有待商榷的。
張載繼而沉潛于儒家典籍,到了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便在京師坐虎皮說《周易》。一日,程顥與程頤來見。張載是二程的表叔,年齡也大上十幾歲,但在相與論《易》之后,張載亦自嘆弗如,于是撤坐輟講。此后,他常與二程論道,學問益進。
在此,涉及張載之學源出何處的問題。張載未遇二程之前,除了曾與范仲淹短暫接觸之外,我們無法由現存文獻中得知他究竟師事何人,也無從得知他的思想曾受何人影響。在此情況下,張載之自認不及二程深明《易》道,以及他與二程論學的事實,就成了容他人借題發揮的材料。張岱年《關于張載的思想和著作》一文即指出:“張載死后,先曾從學于張后又從學于程的呂大臨寫《橫渠先生行狀》,卻說張載見二程之后‘盡棄其學而學焉’。這顯然是不合事實的,程頤曾加以駁斥,說:‘表叔平生議論,謂與頤兄弟有同處則可;若謂學于頤兄弟,則無是事。頃年屬與叔刪去,不謂尚存斯言,幾于無忌憚。’程頤的態度是比較公允和客觀的。后來呂大臨把這句改為‘于是盡棄異學,淳如也’。但二程弟子仍有人不顧程頤的訓示,依然認為張載曾學于程顥,如游酢所寫《書明道先生行狀后》說:‘先生生而有妙質,聞道甚早,年逾冠,明誠夫子張子厚友而師之。’這些話主要是企圖貶低張氏而抬高二程的地位。”(見《張載集》)
關于張載與二程的關系,朱熹在《伊洛淵源錄》也表示過他的看法:“《龜山集》中有《跋橫渠與伊川簡》云:‘橫渠之學,其源出于程氏,而關中諸生尊其書,欲自為一家。故予錄此簡以示學者,使知橫渠雖細務必資于二程,則其他固可知已。’按:橫渠有一簡與伊川,問其叔父葬事,末有‘提耳悲激’之言,疑龜山所跋即此簡也。然與伊川此言,蓋退讓不居之意。而橫渠之學,實亦自成一家,但其源則自二先生發之耳。”
在此,我們要注意到,張載是否從學于二程,是個歷史考據的問題。在沒有確實的證據之前,我們不能僅憑二程門人的一面之辭去下判斷。至于張載之學與二程洛學之間的思想關連與異同等問題,朱熹雖斷言“橫渠之學,實亦自成一家,但其源則自二先生發之耳”,然其相關論據仍嫌不足。此外,呂大臨(與叔)、游酢(定夫)、楊時(龜山)等人都是二程門人,他們刻意強調張載曾從學于二程,或許是為了洛學而貶抑關學。他們說的話,業經程頤的責斥與朱熹的批駁,當然不足全信。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張載登進士第。當時歐陽修主試,同科及第者有程顥、朱光庭、蘇軾、蘇轍、曾鞏、呂大鈞等人。此后十二年間,張載歷任祁州司法參軍、丹州云巖縣令、簽書渭州判官公事。他任縣令時,治績頗佳;在渭州協辦邊防時,亦深受當時渭州軍帥蔡挺的禮遇尊重。
《橫渠先生行狀》云:“其在云巖,政事大抵以敦本善俗為先,每以月吉具酒食,召鄉人高年會于縣庭,親為勸酬,使人知養老事長之義,因問民疾苦及告所以訓戒子弟之意。有所教告,常患文檄之出不能盡達于民,每召鄉長于庭,諄諄口諭,使往告其里閭。間有民因事至庭或行遇于道,必問‘某時命某告某事聞否’,聞即已,否則罪其受命者。故一言之出,雖愚夫孺子無不預聞知。……在渭,渭帥蔡公子正特所尊禮,軍府之政,小大咨之,先生夙夜從事,所以贊助之力為多。”
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神宗繼位,欲推行新法,召王安石入對。次年,王安石執政。同年,因御史中丞呂公著(晦叔)推薦,張載奉召入對。神宗問以治道,張載皆以漸復三代為要。神宗本欲重用之,張載卻以不諳朝中舉措而辭謝。其后遇王安石,言語間頗為不合。《行狀》記王安石與張載的問答如下:“執政嘗語曰:‘新政之更,懼不能任事,求助于子何如?’先生對曰:‘朝廷將大有為,天下之士愿與下風。若與人為善,則孰敢不盡!如教玉人追琢,則人亦故有不能。’”
張載在朝中感到王安石排擠之意,再加上其弟張戩(天祺)亦以御史身份批評新政而得罪王安石,于是在熙寧三年,托病辭官,返回橫渠故居。張戩與張載當時并稱“二張”,他們在政治立場上一致反對王安石的變法。依據《宋元學案》對張戩的記載:“熙寧初,召為御史里行。神宗將大有為,先生每進對以堯舜三代之事,進大要,謂反經正本,當自朝廷始。已而累章論王安石亂法,乞罷條例司。……章數十上。又詣中書爭之,安石舉扇掩面而笑,先生曰:‘戩之狂直,宜為公笑,然天下之笑公者不少。’陳升之解之曰:‘察院不須如此。’先生顧曰:‘相公得為無過邪?’退而謝病不朝。”(《宋元學案·橫渠學案》附錄)
此后數年,張載一方面推行古禮以移風易俗,一方面則苦心極力于學問之事。依據《行狀》,他“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到了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他終于把歷年學思所得集成《正蒙》一書,并向門人說明:“此書予歷年致思之所得,其言殆于前圣合與!大要發端示人而已,其觸類廣之,則吾將有待于學者。正如老木之株,枝別固多,所少者潤澤華葉爾。”
同年,王安石再度被免相。次年三月,因呂大防舉薦,張載應詔還館。途經洛陽,順道與二程相會,并相約同赴邵雍處聽其講《易》。七月,張載知太常禮院,于冠婚喪祭之禮皆尊古制,與有司古今異俗之說不合。更因有疾,十二月即以病告歸。中道疾甚,卒于臨潼館舍。享年五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