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平淡過生活,與妻論蠶作《蠶書》
秦少游才情絕世,稱其為才子當之無愧。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才子被冠以“風流”二字,“風流”可能是他一生得到的最多的評語。縱觀少游一生,似乎總有緋聞追隨左右,他的婚姻與感情生活始終包裹著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秦少游與徐文美婚后夫妻情感如何?這一直是后世爭議較多的話題,也是秦少游生平研究中一個撲朔迷離、難以解開的謎。我們且慢留意結論,先來讀一首少游的小詞《品令》其一:
幸自得,一分索強,教人難吃。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
須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須肐織!衠倚賴、臉兒得人惜,放軟玩、道不得。
這首詞作于早年鄉居期間,多用高郵鄉村俚語,比如“索強”“難吃”“肐織”等,格調輕松詼諧,情感自然樸實。有詞評家認為,這首詞是“以高郵方言寫艷情”,寫的是風月場中的事。或認為《品令》是“以旁觀者的視角描寫生活小插曲”,是以第三者的角度,描寫他人夫妻間的情事。筆者不同意這樣的分析。首先,這首詞語言質樸,情感也質樸,缺少風月場中的那種“艷”味兒。其次,如果是寫他人夫妻情事,作者怎得親眼見之?如果是向壁虛構,又怎會有這般如臨其境的真切和生動?竊以為《品令》描寫的就是少游的親身感受,是新婚不久小兩口一段慪氣并重歸于好的經歷。詞的敘事角度是一個年輕的丈夫,他小心翼翼地賠著不是,口氣是三分責怪三分疼愛:你本來就是那么要強,耍起小性子來叫人受不了。平白無故跟我慪了十來天的閑氣,到現在也該消消氣了吧?我費盡心思變著法子逗你一笑,你又何須再這樣疙疙瘩瘩,盡賴著個臉,一個勁兒地跟我撒嬌呢?詞中那位倔而任性、嬌而天真,性格鮮明、惹人疼愛的女主人公就是方為人妻的徐文美,而敘事者即男主人公就是少游本人。這樣的分析似更貼近詞的原意,因此,這首詞描寫的應該就是少游小夫妻之間的一些疙疙瘩瘩。而恰恰是這些疙疙瘩瘩的存在,才足以說明少游與徐文美曾有過和諧幸福的新婚,有過真情實感的交流和激蕩。
像《品令·幸自得》一類格調輕松活潑、情感婉轉激蕩的作品,在少游詞中微乎其微。如同許多普通人家的夫妻們一樣,新婚蜜月激情期過去以后,生活總要歸于平靜。研讀少游的詩文我們發現,就像中華民族千百年來千千萬萬個平常人家夫妻一樣,少游與徐文美的婚后生后,也完全可以用“生兒育女、男耕女織、從一而終”等詞來概括。
少游新婚后不久就有了自己的子女。《秋日三首》作于早年鄉居期間,其二云:
月團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辭。
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
前兩句寫初秋時節,詩人碾茶、烹茶、品茶之后,將兒子叫到跟前,輔導其學習詩文。后兩句是一個特寫鏡頭:從小窗望去,風定樹靜,只有青蟲在靜靜地吐絲,真好一幅其樂融融的天倫之樂圖啊!這一首詩為宋詩名篇,從中不僅可以體會少游鄉居期間雅致、安閑的讀書生活,其家庭生活的幸福指數亦可見一斑。民國《錫山秦氏宗譜》載,少游子秦湛,“字處度,號濟川,行名祖七。政和中任常州通判,因卜居武進新塘鄉,遂名秦村。是為常州始遷祖”。兩個女兒,一嫁范祖禹子范溫,一嫁葛書舉子葛張仲。這一子二女皆為徐文美所出,生卒年雖不詳,但可以從史籍中得到某些啟示。《淮海先生年譜》元祐五年(1090)載:“先生子處度公湛,在都下應秋試未出,先生獨坐興國浴室院,有詩。”詩云:
滿城車馬沒深泥,院里安閑總不知。
兒輩未來鉤箔坐,長春花上雨如絲。
這一年少游初為京官,興國浴室院是他的臨時居所。兒子應試未歸,做父親的獨坐等待,看著院內雨絲淅淅瀝瀝地打在長春花上,其焦急不寧之狀力透紙背。這一年少游42歲,秦湛已然來“都下應秋試”,其年齡應不會小于20歲,那么他與父親的年齡差距也就是20歲左右吧,如此可證少游與徐文美婚后不久便有了愛子。
高郵秦氏為耕讀世家,讀書之余,少游偶爾也介入家庭和田間的勞動,而且勞動的過程中似乎始終都伴有徐文美的影子。《田居四首》表現其閑居在家、參與農事的生活,其一開頭云:
雞號四鄰起,結束赴中原。
戒婦預為黍,呼兒隨掩門。
全詩描寫的是一幅家鄉春耕的圖景。雞鳴時分,詩人起身,草草穿戴完畢,隨鄉鄰們一起走往田間,一邊還叮囑妻子準備好午飯,關照兒子隨手關好家門。讀者從中看到的不僅是勞動、生活的場面,還能強烈感受到家庭生活的溫馨和愛情的和諧。少游和徐文美之間盡管沒有才子佳人般的卿卿我我,卻有著耕讀世家男耕女織的相依相伴。很顯然,少游與徐文美婚后生活,并不都是纏綿悱惻,更多的是平平淡淡,平淡是他們婚姻生活的主旋律。
這里要特別一提的是秦少游在中國農桑史上有著重要影響的一部著作——《蠶書》。
秦少游博學多才,平常人們對他的尊崇一般僅囿于文學的層面,而缺乏經濟層面的解讀。其實,對生產、生活等實用性的知識他也多有涉獵、研究。元豐六年(1083),他第二次落第后閑居在家。他的閑居生活也是多姿多彩的,他有過落第之后的牢騷和怨氣,有過與詩友們的交往和漫游,也有過反思以后的發憤和用功。不僅如此,作為一種調節,他也常常介入一些家庭和田間的勞動,過著那種與普通人家相似的男耕女織般的尋常生活。作于這一時期的《蠶書》,在少游整個作品中風格獨特,具有十分特殊的意義。文章從育種、喂食到繅絲,從育蠶、繅絲的器具到祭蠶神的儀式,語言雖簡約,卻力求準確精當,很有現代科普讀物的風格,《淮海后集》將其歸類于“雜文”。夸張一點說,即使完全沒有接觸過蠶桑之人,照本宣科,依樣畫葫蘆,大約也能對付著養蠶了,可見作《蠶書》之時少游是十分用心的。品讀《蠶書》可以推斷,少游不僅親身參加了養蠶實踐,而且是一個有心人,做過大量的觀察、積累和較為系統的研究。《田居四首》其二有詩句云:
入夏桑柘稠,陰陰翳墟落。
新麥已登場,余蠶猶占箔。
盛夏之時,秦家垛濃蔭蔽日,而占絕對優勢的則是“桑柘”。桑樹、柘樹的葉子皆為蠶之飼料,大面積種植表明秦氏養蠶規模十分可觀。對于《蠶書》的內涵和價值,后人從不同的角度給予了極高評價。有人側重于對蠶桑專業技術層面的解讀,稱之為中國第一部蠶桑專著。筆者以為,作者在平實記述蠶桑生產過程的背后,還有著更深的政治層面的寄喻。“戎治”一節引用了《唐史》所載于闐人的養蠶之法,“蛾飛盡,乃得治繭”,要等到繭中的蠶蛹變成蛾子,鉆孔飛出去之后方才繅絲。而少游家鄉繅絲是在蛾子飛出之前,一旦蛾子飛出,“而其中空,不復可治”。行文至此,少游感慨說:
世有知于闐治絲法者,肯以教人,則貸蠶之可勝計哉!
于闐人的“治絲”之法,保護了蛾子的生命。按照于闐人的理念,蠶為人提供了制作衣物的原料——絲,是人類的有功之臣。人類應該知道感恩,保護它的生命,故而“約無殺蠶”,并且“刻石”,使它具有了永恒的約束力量。而我們這兒的人,雖然從養蠶得到了大量實惠,卻又讓蠶死于非命。少游感慨說,若是有人懂得于闐人的治絲之法,教會我們這兒的人,不是可以免去蠶的死亡命運了嗎?讀書至此,可以窺見少游作《蠶書》的真意,并不完全在于記錄養蠶的過程,教會后人如何養蠶;也不在于要求當地人一定要學于闐人“蛾飛盡,乃得治繭”,而改變自己傳統的飼蠶方式。他顯然還有更深一層的寄喻:
予作《蠶書》,哀蠶有功而不免,故錄《唐史》所載,以俟博物者。
作《蠶書》之時,少游尚未進入官場。此前,他的恩師蘇東坡因“烏臺詩案”的莫須有罪名下獄,還差一點丟了性命,此時尚被貶在黃州。少游“哀蠶有功而不免”,顯然暗含為東坡鳴不平之意。可見少游雖然閑居在家,卻仍掛念著恩師,仍關心著時局動向。再擴大一點說,“有功而不免”的何止東坡一人,何嘗不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作者“哀蠶”不過是一個由頭,希望以此引起“博物者”的警醒才是真意。然而以少游白衣秀才的身份,其微弱的聲音又有誰能聽得到呢?即使聽到了,又能引起多大的反響呢?
《蠶書》問世之時,并未像少游詞一樣廣為傳唱。讓少游始料未及的是,在一百三十年后的南宋嘉定年間,他的《蠶書》卻一度風行。孫鏞《蠶書跋》云:
高沙之俗,耕而不蠶。雖當有年,谷賤而帛貴,民甚病之。訪諸父老,云:土薄水淺,不可以蓺桑,予竊以為然。一日,郡太守汪公,取秦淮海《蠶書》示予曰:“子謂高沙不可以蠶,此書何為而作乎?豈昔可為而今不可為耶?豈秦氏之婦獨能之,而他人不能耶?”乃命鋟木,俾與《農書》并傳焉。
高沙為高郵之別稱。從跋文可知,高郵有過從事農桑的歷史,但在少游之后若干年曾經中斷過。而且由于中斷時間不算太短,以至于當地父老認為高郵“土薄水淺”,不可以從事蠶桑生產。即使到了“谷賤而帛貴”之年,仍然不知道調整種植業結構,改種糧為植桑,而跋文的作者起初也“竊以為然”。跋文還告訴我們,南宋嘉定年間,高郵歷史上曾有過一個關注民生、教民蠶桑的太守汪綱。汪太守知識淵博,盡管少游的《蠶書》遠不及詞的名聲大,當年也不一定流行,而汪太守讀過,并且留下了深刻印象。汪太守善于獨立思考,高郵父老們認為高郵“土薄水淺”,不可以植桑,他不從俗見,連續三問:“你們說高郵不可以養蠶,那秦少游的《蠶書》是怎么寫出來的?為什么高郵過去可以養蠶現在就不可以?為什么獨獨秦少游的妻子能養蠶其他人就不能?”三問表現了汪太守的真知灼見,讓高郵的父老們為之折服。汪太守有拳拳為民之心,他親自下令重新刻印《蠶書》,使之廣為流傳。于是,高郵的蠶桑業再度走向了興盛。
這樣的一個結果也許并非少游作《蠶書》之本意,恰如俗語所說:“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少游自幼懷有遠大抱負,希望能夠建功立業,報效國家,卻飽經劫難,希望終成泡影。著《蠶書》之時,少游也許只是因為“閑居”無所事事,借以打發漫長時光,或許對某些社會現象不滿,借以排遣胸中郁悶而已,卻不料歪打正著,發揮了意想不到的奇效,澤被后世,造福桑梓。飲水思源,如今高郵蠶桑業十分發達,成為經濟的特色和亮點之一,高郵人應該感謝那位拳拳為民的汪太守,更應該感謝秦少游。因為,汪太守的三問,立論的基礎是《蠶書》。從這一意義說,高郵人以秦少游為驕傲的理由就不應該僅僅是他對宋詞、對中國文學的杰出貢獻,他對高郵蠶桑業的延續和發展、對高郵經濟的貢獻也是應當名彪青史的。
《蠶書》向世人傳達的信息遠不止這些,它還揭示出少游與徐文美的婚后情感雖然可能是平平淡淡的,卻也是十分默契和諧的。《蠶書·序》云:
予閑居,婦善蠶,從婦論蠶,作《蠶書》。
這個時候,與少游有夫妻名分的女性唯有徐文美,故這個“善蠶”并與少游“論蠶”的婦人必是徐文美無疑。“婦善蠶”,一個“善”字,表明她已經不只是一般農婦會養蠶的層次,而是作為一個知識女性,具備了蠶桑方面的專業特長和理論知識。這是她長期實踐和善于總結的必然結果,也是她與丈夫“論蠶”的必要基礎。少游“從婦論蠶,作《蠶書》”,表明他閑居在家之時,并非只是一門心思埋頭攻讀,夫妻間也能就一些實用性的內容,即蠶桑生產技術共同探討交流。一個已經頗有名氣的才子,與自己的妻子談論這一類世俗的話題,并且寫成如此一篇“雜文”,俗乎?雅乎?其實大俗大雅,這至少表明了少游不是那種“一心只讀圣賢書”的秀才,對于事關民生一類的農桑之事,他也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換一個角度說,《蠶書》雖為少游執筆,然而徐文美的養蠶實踐及參與“論蠶”也是功不可沒的。可以毫不懷疑地說,徐文美是《蠶書》當之無愧的第二作者;而徐文美作為一個知識女性,必定又是理所當然的第一讀者和最有資格的評論者。著成《蠶書》非一日之功,論蠶、著書、成書是一個不算太短的過程,相信也一定是夫妻間情感交流、碰撞且不斷深化的過程。
徐文美與少游婚后“聚少離多”是一種客觀存在。從19歲結婚到37歲出仕之前,理論上少游與她在一起的時間長達18年之久,占據其整個生命的三分之一還多。且這18年是人的一生,特別是婚姻、情感生活的黃金階段。但是人們注意到:少游鄉居期間主要活動是讀書、勞動和漫游,而他興趣最大,花費時間、消耗精力較多的還是漫游。年少之時,他常來常往于揚州、泰州、鎮江以及楚州一帶。出仕之前有兩次較長時間的漫游,第一次是熙寧九年(1076)八月至歲暮,與恩師孫覺和僧友參寥子同游歷陽(今安徽和縣)湯泉,拜訪分別已久的漳南道人,歷時約百日之久。初行目的地是湯泉,而又未止于湯泉。受高郵同鄉、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縣令閻求仁邀請,一同游覽了東南八里之外的龍洞山,“謁項羽祠,飲系馬松下,憑大江以望三山,憩于虛樂亭”。他在《游湯泉記》篇末小結說:“蓋自高郵距烏江三百二十五里,凡經佛寺四,神祠一,山水之勝者二,得詩三十首,賦一篇。”第二次漫游是在元豐二年(1079),少游赴浙江會稽(今浙江紹興)省親,歷時長達八個月之久。此外,還有幾近二十年的科場打拼,行程往返加上羈留省城、京城的時間,累積起來必定是一個十分可觀的數字。元豐八年(1085),他金榜題名赴任蔡州教授之后,曾經專程回高郵老家將母親戚氏迎奉在身邊。紹圣初年(1094)他被貶出京,一開始陪同他踏上南遷之途的是他的侍妾邊朝華,而妻子徐文美則一直留守高郵老家之中。這些《淮海先生年譜》中都有記載,應該是真實可信的。徐文美作為一個明媒正娶、具有法定名分的發妻,客觀上許多時候難免“獨守空房”。
盡管“聚少離多”,但是徐文美與少游在一起的時長肯定是其他任何一個女性難以比擬的;所生一子二女是愛情結晶也好,婚姻結果也罷,那也是其他女性望塵莫及的。在經歷了人世間、官場上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之后,在經歷了漫長的實際分居的日子后,人們仍然可以看到少游對徐文美那份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臨江仙》詞云:
髻子偎人嬌不整,眼兒失睡微重。尋思模樣早心忪。斷腸攜手,何事太匆匆。
不忍殘紅猶在臂,翻疑夢里相逢。遙憐南埭上孤篷。夕陽流水,紅滿淚痕中。
這首詞創作時間上有分歧,但是較為傾向性的意見是作于少游被貶南遷途中。徐培均先生說:“此詞似為憶內而作。……紹圣元年甲戌(1094),少游出為杭州通判,途經邗溝,是時蓋與家人告別,事后憶及此情此景,感而賦此。”(《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憶內”者憶妻子徐文美也。詞中南埭指邵伯埭(今揚州市江都區邵伯鎮)。少游貶謫處州途經高郵,臨分手徐文美及家人一直送行至邵伯埭。“髻子”兩句寫徐文美妝容不整、淚眼迷蒙、傷心欲絕的情態。“斷腸攜手,何事太匆匆”,夫妻匆匆而見,又匆匆而別,怎不令人肝腸欲斷!而詞句“夕陽流水”,則營造出一種“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凄清氛圍。“不忍殘紅猶在臂”,這臂上的“殘紅”是徐文美留給丈夫的最后一個清晰的記憶。過了邵伯埭,少游的腳步從此再也沒有踏上故鄉的土壤。因而雖是生離,卻無異于死別,而《臨江仙》則成了少游為妻子、為家鄉留下的一首纏綿悱惻的訣別之詞。他們夫妻的再次相逢已經是大約二十年后,無錫惠山林泉之下的墓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