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之路研究(第一輯)
- 邱高興主編
- 12393字
- 2021-03-12 15:33:58
唐詩之路研究的回顧與思考
——代發刊詞
盧盛江
《唐詩之路研究(第一輯)》,即“中國唐詩之路研究會成立大會暨第一次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出版,需要寫幾句話。
一
先要寫到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唐詩之路研究會的籌備和成立。
首先提出成立中國唐詩之路研究會的,是唐詩之路的發現者和研究首倡者竺岳兵先生。我久聞竺先生大名,為他的事跡所感動,欽佩他的精神和為人。近年來,多次造訪浙江新昌和竺先生,多次參加浙東地區唐詩之路的學術活動。2019年初,竺先生不幸被診知患胰腺癌,后來病情惡化。這年5月,我專程從外地到新昌,看望病重的竺先生,要和這位頑強的老人見最后一面。竺先生這時身體已很虛弱,他拒絕很多人包括他家人的看望,卻在5月21日和22日,和我整整談了兩個上午。老人用盡生命的最后力氣,囑托我創建中國唐詩之路研究會。
初創研究會,白手起家,孤掌難鳴,一籌莫展。但是,我很快得到了熱情的鼓勵和堅定的支持。感謝浙江的肖瑞峰教授、林家驪教授、胡可先教授,我所在的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的陳尚君會長,李浩、尚永亮、戴偉華、羅時進幾位副會長,竺岳兵先生生前老友、中國李白研究會原會長薛天緯先生,國家圖書館原館長、《文心雕龍》學會會長詹福瑞教授。我們聯絡起來,實際組成了最早的籌備小組。
初期籌備,主要在浙江聯絡。竺岳兵先生生前好友、臺州學院的胡正武教授,為我在浙江四處聯絡。我還聯絡了我所認識的時在越秀外國語學院任教的臺灣的張高評教授。通過他們,我在浙江與更多原來并不認識、沒有過聯系的人和學校有了聯系。在他們的幫助下,2019年6月15日到25日,我周游浙江,從杭州、金華、臺州,到寧波、新昌、紹興,再回到杭州,從浙江大學、浙江師范大學、臺州學院、寧波大學,到新昌縣、紹興文理學院、越秀外國語學院、浙江樹人大學、中國計量大學,造訪、聯絡和鼓動,考察、尋找合適的秘書處單位。在秘書處的申報中,臺州學院(胡正武教授和李建軍教授為代表)、紹興文理學院(高利華教授為代表)和中國計量大學(邱高興教授為代表)表現出極高的熱情和積極性。在此期間,陳尚君會長從上海到杭州,就研究會籌備工作作了指示。
在此基礎上,2019年6月23日,在杭州成功舉行了研究會籌委會第一次會議。2019年7月2日,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批復準予成立唐詩之路研究會。四天后,7月6日,竺岳兵先生不幸仙逝,我們以研究會籌備的順利進展告慰這位堅強老人的在天之靈。
研究會籌備工作進一步得到全國各地唐詩之路研究者的積極響應和支持。莫礪鋒、鐘振振、王兆鵬、劉明華等著名學者積極參與到研究會核心組。核心組成員,很多是國內中國古代文學各大學會的會長副會長。地方文史研究者,特別是浙江的地方文史研究者,積極參加研究會。浙江省新昌縣委縣政府大力支持。2019年11月3日,中國唐詩之路研究會在浙江新昌正式宣告成立。
二
唐詩之路,研究的是詩路。路,純從地理上來說,唐代以前就應存在。當然,有些“路”是唐人開發出來,或者說走出來的。“路”而有“詩”,詩路這一現象,也當不始于唐代。但是,作為一種更為普遍的帶有時代特征性的詩歌、文化現象,則在唐代。
為什么會出現唐詩之路?
唐代國力強盛,國家統一,疆域廣闊。全國有各種道路,四通八達,詩人可以沿著道路到全國各地,到詩的遠方。壯游,宦游,干仕,出使,求學,科舉,從軍,入幕府,貶謫,流浪,隱逸,可以走各種各樣的路。唐代社會開放,包括對海外的開放,西至西域,東通日本、朝鮮,北達雞林、撫余,南抵安南等等,唐詩之路走得更遠。
唐代詩人生活內容豐富多彩。他們追求理想,邊塞建功立業,因此有邊塞之游,有隴右唐詩之路,西域東北邊塞唐詩之路。他們熱愛生活,熱愛山水,因此有人專門壯游山水,一生好就名山游,也有仕宦沿途的山水之游,專為隱逸的山水之游。他們有的又坎坷多艱,因此有貶謫之游,流浪之游。
唐詩繁榮和詩歌藝術成熟。詩人游旅,一路留下行跡,也就一路留下詩歌。山川,勝跡,旅懷,思鄉,宴集,贈別,宗教,各地風情,甚至懷古詠史,因行路進入詩歌,化為唐詩名篇中的意象意境。詩歌因行路中的名山勝跡而生,而詩歌名篇的產生,又使山水勝跡更有一層深厚獨特的文化韻味。因了詩歌繁榮和詩歌藝術的成熟,詩與路相得益彰,融為一體。
唐詩之路研究與很多問題相聯系,同時又有自己的特點。
它與地域文化相聯系,與文學地理學、歷史地理學有關,但又不是單純的地域文化和地理學。地理之路,必然處在一定的地域,但同一地域,有時有不同的唐詩之路。地域是成片的,路是成線的。地域是靜態的,而詩路是走出來的,是動態的。
它與山水文學有關系。很多唐詩之路詩歌就是山水詩。但是唐詩之路詩歌寫山水,多寫行于詩路之時所見所感,多寫山水之游。不論漫游宦游,多是第一次經歷,因此更多新鮮感,筆下多寫山水新奇的一面。有時有一種名山情結,一種“自愛名山入剡中”的向往。當然,發掘詩路沿線山水名勝的文化內涵,也成為一項重要研究內容。
它與隱逸文學有關。唐代很多隱士隱于詩路,與詩路融為一體。他們往往與漫游或宦游詩路的詩人有密切的交游,他們自己也常常閑游漫游于隱逸之地和居地之外。他們的隱逸之情常常與詩路地域的佛道民俗文化融為一體。唐詩之路的隱逸,有自己的特點。
它與邊塞詩有關。很多邊塞詩就是唐詩之路詩,但是,從唐詩之路的角度,視野可以更廣一些。它可以考察邊塞的交通路線,考察邊塞之路的歷史地理,考察其千年積淀的地理文化和歷史文化。還可研究其他問題。從唐詩之路的角度,對邊塞詩會有新的認識。
它與貶謫文學有關。一些詩人的貶謫之路,就是唐詩之路。貶謫和壯游(或者說漫游、閑游),和宦游,和流離之游等等,構成了唐詩之路的主體。貶謫之地的山川風物,民俗文化,對于詩人有著重要影響。同是貶謫,不同地域,不同的詩路,感受不同。很多貶謫之詩,表現怨憤不平之情,表現貶謫途中山水的險惡荒涼,表現孤獨感。但有些貶謫詩路,途中清秀宜人的山水,對貶謫詩人卻起著療傷的作用。貶謫之路研究,要注意這些不同特點。
提出唐詩之路,提出一個空間的概念。詩人的心路歷程,詩歌思想藝術的發展演變,不但受時間影響,而且受空間影響。沿著唐詩之路,空間移動變化,往往引起心態的變化,詩歌思想藝術也會有所變化。這方面,唐詩之路也可以提出一些新的問題。
隨著研究的開展,我們對唐詩之路會有更全面更深入的認識,會提出更多的新問題。這是一個很有研究前景的新的學術增長點。
三
唐詩之路已經留下了開創者的寶貴足跡。
就學術研究來說,目前所知,最早以“唐詩之路”為題寫作論文的,是竺岳兵先生。1988年,竺先生在浙東四市地聯誼會籌備會上,首次提出“剡溪是一條唐詩之路”的觀點。作成論文發表,則在1991年5月26日在南京舉行的中國首屆唐宋詩詞國際學術討論會。在這之前,1984年,竺先生完成3萬多字的論文《李白行蹤考異》,可以看作研究浙東唐詩之路的先聲。
這之后,竺先生出版《唐詩之路唐詩總集》(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匯編他所考證的游于浙東的451位唐代詩人留下的1500多首浙東詩。《唐詩之路唐代詩人行跡考》(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對這些詩人在浙東的行蹤一一考證,其中61位詩人,他們在浙東的行蹤與關系為前人所不知,而由竺先生細細爬梳史料,一一考證出來。《天姥山研究》〔中國國學出版社(香港),2008年〕專考浙東唐詩之路名山。竺岳兵先生為浙東唐詩之路研究做了非常重要的基礎工作。
此外,在浙東,有鄒志方編詩選《浙東唐詩之路》(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安祖朝編注《天臺山唐詩總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又有胡正武《浙東唐詩之路與隱逸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和《浙東唐詩之路論集》(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8年),徐永恩《司馬承禎與天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高利華《越文化與唐宋文學》(人民出版社,2008年),高利華等《越文學藝術論》(人民出版社,2011年),相當的章節也是論浙東唐詩之路。
就論文的情況而言,關于浙東唐詩之路,除竺岳兵、鄒志方、胡正武等研究者,肖瑞峰早在1996年就在《文學遺產》發表《浙東唐詩之路與日本平安朝漢詩》,呂洪年于1995年在《杭州大學學報》發表關于“唐詩之路”新昌境內的山水傳說的論文。還有林家驪、胡可先、樓勁、邱志榮、錢茂竹等,論及會稽山水詩與浙東唐詩之路,浙東唐詩之路研究的學術邏輯與學術空間,六朝浙東人文與浙東唐詩之路,浙東唐詩之路的興衰原因及當代意義,天臺山:浙東唐詩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的交匯等問題。自1995年至2020年,共查得以浙東唐詩之路為題的論文34篇。另外,2019年6月3日《光明日報》以“浙東唐詩之路是如何形成的”為題,發了專版。
關于浙東唐詩之路,我所知,省級以上科研課題,有浙江大學胡可先教授領銜和中國計量大學邱高興教授領銜,以及臺州學院何善蒙教授領銜的浙江省重大項目。另外,中國計量大學房瑞麗老師有教育部項目。中國計量大學、浙江師范大學、臺州學院、紹興文理學院等院校設有唐詩之路的專門研究機構,新昌有唐詩之路研究社和研究中心。
在新昌,竺岳兵先生主持舉辦了十多次以“浙東唐詩之路”為主題的國際國內學術研討會和其他活動,其中最重要的,有1994年11月中國唐代文學第七屆年會暨國際學術研討會和1999年5月“李白與天姥”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所知,紹興、臺州、嵊州等地,都舉辦過類似主題的學術研討會。
浙東之外,全國很多研究與唐詩之路密切相關。有地域與文學的研究,李浩《唐代關中士族與文學》(文津出版社,1999年)和《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景遐東《江南文化與唐代文學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戴偉華《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中華書局,2006年)、胡可先《唐詩發展的地域因緣和空間形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是這方面的力作。王兆鵬教授有關于文學地圖的研究。羅時進《地域·家族·文學:清代江南詩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所論為清代,對唐詩之路研究也有啟示作用。張偉然《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中華書局,2014年)、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梅新林等《文學地理學原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和《文學地理學概論》(商務印書館,2017年)以及他主辦的文學地理學會及幾期論文集,楊義《文學地理學會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胡阿祥《中古文學地理研究》(世界圖書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年)、劉躍進《秦漢文學地理與文人分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或著眼歷史文化地理,或著眼理論,或著眼秦漢和中古,都與唐詩之路的研究有關。
貶謫文學研究,尚永亮有《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以中唐元和五大詩人之貶及其創作為中心》(臺灣文津出版社,1993年)和《唐五代逐臣與貶謫文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等力作。唐詩之路,很多就是貶謫之路。貶謫文學的研究,是唐詩之路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
嚴耕望的《唐代交通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自是唐詩之路研究非常重要的基礎性的工作。李德輝的唐代交通與館驛研究,有《唐代交通與文學》(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唐宋時期館驛制度及其與文學之關系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唐宋館驛與文學資料匯編》(鳳凰出版社,2014年)、《唐宋館驛與文學》(中西書局,2019年)等力作。詩路,必有交通,必經過館驛,這是唐詩之路研究的基礎工作。
戴偉華除了地域文學研究之外,他的其他相關著作,《唐代幕府與文學》(現代出版社,1990年)、《唐代使府與文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唐方鎮文職僚佐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也與唐詩之路研究密切相關。唐代很多詩人,都是經由幕府、使府,在方鎮任文職僚佐而走上唐詩之路。使府幕府生活,方鎮文職僚佐生活,常常就是唐詩之路生活。研究唐詩之路,必然要研究詩人在詩路中的使府幕府生活,方鎮文職僚佐生活。
閻琦主編,邱曉等副主編《商於之路》(中華書局,2019年),匯編自漢晉唐宋到明清的商於之詩,進行系統整理。2019年7月20日在蘭州大學舉行“隴右唐詩之路”專題研討會,2019年10月28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專版刊載該會議發言。2020年3月3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又辟專版,以“貶謫與唐詩之路”為主題,發表3篇文章。
此外,有李德輝《唐代兩京驛道——真正的“唐詩之路”》(《山西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和《長安至荊南驛路——通向南方的“唐詩之路”》(《國學雜志》2007年第1期)、海濱《岑參對唐詩西域之路的雙重建構》(《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2期)、高建新《“唐詩之路”與岑參的西域之行》(《唐都學刊》2020年第2期)等論文。科學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隴蜀古道歷史地理研究》,其中與唐詩之路相關的文學藝術類論文5篇,有蒲向明《“故道”隴南段的文獻和文學考察并“木皮道”的有無》《祁山古道:溝通南北絲路之隴蜀要津——以隴南祁山古道的文獻和文學考察為視角》和《陰平古道和河南道及其隴地一段的文獻文學考察》,劉雁翔《杜甫隴蜀紀行詩〈木皮嶺〉地理位置討論》和蘇海洋《杜甫入蜀行程北段路線新考》。
很多不以“唐詩之路”為題,其實也與唐詩之路研究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就是唐詩之路研究。一些詩人一生相當多的時間游歷于旅途,他們的大部分詩歌作品,就留在唐詩之路。研究他們的生活道路、創作道路,離不開對他們所游歷的唐詩之路的研究。從駱賓王、沈佺期、宋之問、孟浩然、李白、杜甫,到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李商隱,無不如此。就詩歌題材而言,唐代大量的山水詩、貶謫詩、宦游詩、贈別詩、思鄉詩、邊塞詩,甚至懷古詠史詩,很多都作于唐詩之路。唐詩之路沿線,各個地方,眾多的名山勝跡文化遺存,眾多的歷史文化名人和豐厚的歷史積淀。各個地方,對唐詩之路沿線地方文獻的整理,對名山名水勝跡遺存文化內涵的發掘,對歷代文化名人及其事跡的發掘、考證和研究,很多也屬于唐詩之路研究。還有其他很多領域,都可以看到唐詩之路研究的成果。
這樣看,唐詩之路研究留下的成果是很豐富的。
開創者在唐詩之路留下寶貴足跡的,還有實地學術考察。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竺岳兵先生在縣土產公司任公路技術員,就朦朧感到有一條唐詩之路。這可看作是無意識的考察。后來,他前后七次步行考察,并且根據解放軍航測地形圖進行詳細計算,又與《全唐詩》所涉詩篇一一對照歸類,并繪制《李白游蹤圖》,寫下三萬字的學術論文《李白行蹤考異》。這是有意識的考察。
山東大學《杜甫全集》校注組,在年逾七十的蕭滌非教授的率領和指導下,1979年5月開始歷時兩個月,后又于1980年,行經山東、河南、陜西、四川、重慶、湖北、湖南等地,考察杜甫行蹤遺跡,著成《學詩訪杜萬里行》出版。
林東海先生和人民美術出版社組成“李杜游蹤聯合考察采編小組”,1981年和1982年,實地考察李白游蹤。后林先生和夫人宋紅老師,自2009年起至2018年,或隔年,或每年一次、二次,甚至四次,走遍全國16個省市,舉凡李杜游蹤所及,都盡力探尋考察,先出版有《李白游蹤探勝》,又著《杜甫游蹤考察記》和《李白游蹤考察記》即將出版。
左漢林教授自2012年前后,用五六年時間,有計劃考察,周行萬里,走遍杜甫游蹤,2018年出版《朝圣:重走杜甫之路》,并在中央財經大學舉辦《重走杜甫之路》攝影展。
此外,我所知,安旗、薛天緯、閻琦、房日晰、葛景春、羅宗強、郝世峰、周嘯天、簡錦松、松浦友久、戶崎哲彥、內田誠一、查屏球、徐希平、高建新、蕭馳、萬德敬、邱曉、吳世民等,有的專程一個月或數月,前后費時數年,有的行程萬里,都有過對唐詩之路的實地專門考察,考察所涉詩人包括李白、杜甫、柳宗元、王維等,涉及全國絕大部分地域,包括西北、華北、中南、西南、東南、華南。
還要說到文化建設。1993年7月,浙東寧波、紹興、舟山、臺州四市地政府制定區域經濟發展和合作規劃,明確提出發揮唐詩之路綜合優勢,促進旅游事業。此后,浙東各地大力開發唐詩之路為主題的旅游。2018年1月,浙江省十三屆人大一次會議,浙江省省長袁家軍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指出,要抓好大花園建設,積極建設大運河、錢塘江、浙東、甌江四條詩路文化帶。此后,各市縣都在做規劃,搞開發和建設,各種唐詩之路研究會、智庫等如雨后春筍般成立,舉辦各種研討會和論壇,詩路文化建設在浙江如火如荼地起來。
要之,“唐詩之路”已經邁出了堅實的步伐,有了規模不算小的開局,已經形成文化建設的潮流,學術研究的趨勢。全國性的唐詩之路研究會的成立,正是順應了這個潮流,這個趨勢。
四
這次唐詩之路研究會成立大會暨第一次學術研討會,聚集了全國的唐詩之路研究者,開得非常成功。大會收到74篇論文,另有18篇論題和發言提綱。收入這個集子的,是其中的部分論文。大會和這個論文集,可以看作是唐詩之路研究當前成果的一個巡禮。
很多論文看出有深厚的積累。一些作者,長期從事地方文史工作,對一方風物民情文化歷史了如指掌,有的還有厚實的專著,如徐躍龍、徐永恩,其他作者,如唐佳文、邱志榮、唐樟榮、徐景榮、袁伯初、魯錫堂、釋正涵等,筆端帶著對故鄉的深厚感情,對所論問題無不從容自信。高校的研究者,陳尚君之于唐詩,林家驪之于六朝文學,薛天緯之于李白,劉明華之于杜甫,肖瑞峰之于劉禹錫,鐘振振之于韻文,尚永亮之于貶謫文學,王兆鵬之于文學地圖,詹福瑞之于理論思考,羅時進、戴偉華之于地域文學,高建新、米彥青、雷恩海、海濱之于西域、隴右、邊塞文學,張偉然之于歷史地理,李建軍之于寒山子,李謨潤、鐘乃元、石天飛之于佛寺、粵西文學、瑤族石刻,都有出色的學術成就。有的對唐詩之路研究也久有研究。胡可先、邱高興分別研究地域文學和佛教,又各自有浙東唐詩之路的省重大項目。薛天緯、左漢林、吳世民、邱曉、萬德敬都親身考察過唐詩之路。他們對相關問題久有思考,厚積薄發,寫來無不舉重若輕,游刃有余。
注重基礎性工作,注重歷史面貌的清理和還原。研究浙東唐詩之路的源流發展,浙東唐詩之路如何源于漢晉,會稽山水詩如何發展為浙東唐詩之路,考論六朝浙東詩,謝靈運與剡中,初盛唐之際浙地詩歌如何推介影響到京師,中唐大歷詩人群與越州詩文化圈如何生成。考察浙東唐詩之路的名山勝跡,剡溪、越州州城、上虞、天姥山、罕嶺、嵊州。考察從西域到粵西的各地唐詩之路,岑參西域之行的旅程,“絲綢之路”上唐代詩人的來往,山西、隴右、西域、商於、粵西和瑤族石刻唐詩之路的面貌,唐詩中的蜀道書寫,洛南“三關道”的詩境,絲路人文遺存與唐代文學的西域書寫,李德裕對海南文化的影響。考察佛禪傳說與唐詩之路,浙東區域佛教傳播路線與曇猷大師,山水禪宗與佛教旅游,“支竺遺風”與浙東唐詩之路,寒山子詩的佛道融合意蘊,寒山詩的雅俗跨界與文學史價值,唐五代詩詞中的劉阮二郎。考察唐詩之路中的詩人,司馬承禎、宋之問、孟浩然、李白、杜甫、高適等。
有一些專門的考證文章。考證武則天召見司馬承禎的時間和動因,浙東唐詩之路涉越州佛寺,孟浩然行跡,高適赴河西紀行詩,李白秋浦煉丹問題,杜甫行經寺廟及其遺址。一些考證,既運用地方史料,還細致繪制相關圖表。尚永亮考初盛唐浙東八州貶官,將傳統典籍材料與地方文史資料,乃至新出土的文獻相結合,互為印證,達到很高的學術水準。這些研究和考證,史料清理細致,人物活動軌跡清晰,實實在在地提出和解決了一個一個具體問題。
不少論文視野開闊,立論新穎。陳尚君從他儲積的眾多雜感類文字中,為會議提供重讀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論文,論文分析杜甫詩中抒寫自京赴奉先縣一路心緒,杜甫對時政的觀察與思考,以為此詩不僅在杜甫一生詩歌寫作中具有重要地位,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也具有重大的開拓意義。杜甫是唐詩之路的重要作家,他一生經歷坎坷,他走過的路,就是一條唐詩之路。而安史之亂即將爆發之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可以看作一條微觀的唐詩之路。如何研究微觀的唐詩之路,陳尚君文提供了一個范式。戴偉華探討弱勢文化區創作狀態及其意義,比如嶺南和安西北庭,這些地域,因文士的移入帶來某一時期的創作高峰,文士視覺反差給詩歌帶來新奇的格調,創作者由強勢文化區偶然進入弱勢文化區,有能力將文化弱勢區的景象用詩的形式表現出來,同時,詩人進入新的創作環境,由于受到外部事物的影響,逐漸調整原來的創作模式,適應新環境,從而形成另一種和原來不同的詩歌創作特點和形態,而他們的詩歌風格又隨主體離開特定場所而消失,詩歌創作主體對表現對象的選擇有異,詩歌創作影響低于作者期待,創作者往往希望早日離開特定創作環境,這可看作是唐詩之路的拓展與延伸。陳才智從接受史的角度考慮,提出歷史上存在一條醉白之路,各種名勝遺跡,尋訪詩跡成為主題,而貫穿著歷代文人對白居易的向往、接受和欽慕,足可為唐詩之路扶翼。李芳民指出,唐代蜀道,創作者有的親身經行,而有的則未親歷,因此,其書寫也形成了懸擬想象與親歷紀行兩類,在藝術上也有物象、意象之形塑創造與實錄所歷、心理呈現之別。劉明華探討杜詩“會當臨絕頂”的異文,而討論古籍整理中的“較勝”選擇問題。陳秋月不是著眼當地文化對唐詩之路的影響,而是反過來,探討唐詩之路對當地文化的影響,指出,正是在浙東唐詩之路的影響下,形成了天臺山和合文化。張如安討論浙東唐詩之路名山四明山相關的典籍《四明洞天丹山圖詠集》,討論黃宗羲對此書的改編、引用、評論和考證。魯錫堂從大灣區建設視角提出重塑越州州城(紹興古城)魅力的問題。吳琦幸從北美中國文化教學的角度考察唐詩之路。俞曉軍、李招紅則從學術史的角度,介紹唐詩之路發現者和首倡者竺岳兵先生的學術之路。
一些論文有很好的綜合性思考,有些思考帶有理論性。胡可先介紹他領銜的浙江省重大項目,指出,要從時間維度,浙東唐詩編年史、浙東唐詩發展史、浙東唐詩學術史三位一體,以對浙東唐詩發生發展演變進行縱深的研究;從空間維度,采取點、線、面三者相互結合的方式,對浙東唐詩之路進行地理與地域層面的研究;從人物維度,完成唐代浙東詩人群體研究、浙東唐代詩人傳記叢書等課題;從藝術維度,進行重要詩人、經典名篇、文體交融和區域文化研究,這是浙東唐詩之路研究譜系建構的整體思考。羅時進探討唐詩之路研究的視界與視點,指出,要研究唐人行走的歷史,要有唐代的全域視界,注重其審美特征,具有學科意識,最終能夠在理論層面上對唐詩之路問題作出構建與闡述。海濱對西域唐詩之路作總體觀照。陶濟以為江南浙東、浙江浙東、越州浙東、剡縣浙東構成浙東唐詩之路逐步演進而交互開放的四大空間層面。萬德敬分析政治、地理、宗教和歷史四個要素在山西唐詩之路的形成過程中發揮的巨大作用。雷恩海分析隴右唐詩之路的路徑、內容暨文化意義。鐘乃元討論唐代粵西詩歌之路,考察秦漢以來粵西伏波故道的形成,流放詩人、貶謫詩人、地方官和幕僚詩人等的活動和創作,分析其地域文化特征。韓震軍探討唐詩之路的概念、研究對象和現實意義等問題。
五
唐詩之路研究會成立,標志著唐詩之路進入新階段。唐詩之路研究怎么做,大家在思考,我也提幾點看法。
對唐詩之路的研究價值和意義,要有恰當估價。整體研究才剛剛開始。不論浙東還是全國,研究過程必然會不斷發現新的問題。唐詩之路涉及唐代絕大部分地域,唐代相當一部分詩人都走過唐詩之路,相當一部分詩歌都作于唐詩之路。就唐代而言,時間跨越數百年,如果放眼整個古代,則時間跨度更長,涉及詩人和詩歌數量更多,涉及問題也更多。通過唐詩之路的研究,可以帶動一些高校的學科建設,也可以推動一些地方相關的文化建設。這將是一個長期可持續發展的新的研究領域和方向。從這個層面,唐詩之路的研究就要有長期的考慮。可以憑興趣,偶爾為之,有意愿者,也可以作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研究計劃。從問題之多、學術價值之高來看,甚至值得一生精力投入其中。什么是唐詩之路,需要從理論上界定,需要有嚴格的學術規范。但不要因此阻礙我們前行的步伐。特別不能只在概念上兜圈子。現在重要的是,切切實實地清理材料,清理問題,弄清面貌。把這些工作做下來之后,我們對什么是唐詩之路,可能會有更為清晰更為深入的把握。對事物的認識和真理的探求,應源于實踐。就算未能緊扣唐詩之路,只要是真正的學術研究,就有價值。大膽地做起來,持續地做下去,唐詩之路才有發展。
要有大的格局。不滿足于小打小鬧,游走邊緣,而立志于把問題做深做細做全做大,立志于在學術上真正留下一些有用的東西。
浙東唐詩之路研究要繼續深入。全國的唐詩之路,隴右、天山、秦蜀、隴蜀、巴渝、商於、終南山、湖湘、宣歙、皖南、浙西、三晉、薊北、嶺南、粵西等等,所有詩人走過的詩路,唐詩之路形成的各種形式,壯游漫游閑游、貶謫、宦游、隱逸等等,有關的各種文化現象,佛教、道教、民俗與唐詩之路,唐詩之路相關的其他各種問題,唐詩之路的名山勝跡情結,唐詩之路與唐代交通,與唐代貶官制度、幕僚制度等,唐詩之路的文人集團等等,所有這些問題都做起來。
要做好基礎的資料工作。路、人、詩,路是載體,詩是基本內容,而人是靈魂主體,這三個方面,都有大量的資料工作可以做。路是怎樣形成的,經過地域有哪些名山勝跡,怎樣的風物民俗、歷史發展,有怎樣的文化遺存?有哪些詩人經過此路此地域,何時來,何時去,因何來,因何去?經過此路到此地域,有怎樣的活動?漫游,宦游,貶謫,隱居,家本居此?有哪些詩作,或者說,有哪些詩涉及此一路一地域?在這一點上,我很佩服竺岳兵先生。作為一個民間學者,他的幾部著作,加上徐躍龍先生《天姥山志》,就把最基礎的工作做起來了。全國每一條唐詩之路,都可以將那里的文化遺存以名山名水名跡志的形式整理出來,都可以編出那一條唐詩之路的《唐詩總集》和《詩人行跡考》。還可以以《元和郡縣志》或《太平寰宇記》《輿地紀勝》一類典籍中唐詩之路的相關內容為藍本,經過考訂整理,匯編相關資料。可以將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沒有做完的江南嶺南交通、河運與海運、交通制度做完。還有其他資料方面的工作。為做好資料工作,又需要相應的考證工作。資料力求全,力求準確可靠,要有原始出處,有嚴格規范。有這樣的資料工作,整個研究就會有一個堅實的基礎。
要做系統的研究。唐詩之路涉及很多的問題,可以既考慮問題本身的方方面面,又考慮相聯系的問題的方方面面。既切切實實地做好每一個具體的局部的問題,又著眼全局,著眼整體,著眼問題和問題之間的聯系,從一個問題推向另一個問題,從較淺的層面推向更深的層面。有些問題,可以做成小論文。很多問題,則可以做成一部一部的書,甚至做成叢書,或者做成一個一個省部級課題或者國家課題,一般項目或者重點甚至重大項目。前面說到的浙江大學胡可先教授領銜浙江省重大項目,編年史、發展史、學術史,地理與地域研究,詩人群體研究、詩人傳記叢書,重要詩人、經典名篇、文體交融、區域文化研究,就是格局宏大、系統研究的典范。要有把課題內所有相關材料和問題一網打盡的氣魄。
要沉潛下去。沉潛到材料和問題的最深處。每一個問題,力求做深做細,讓它在學術史上站得住腳。既有大的格局,又把每個問題做深做細,我們就會有切實的對得起歷史的成績。
要創新。要發掘新材料。傳統典籍的材料需要繼續發掘。很多材料我們未必注意到了。有些材料我們注意到了,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和新問題的提出、視角的變換,以前非常熟悉的材料可能需要重新解讀,可能會發現其新的內涵。所謂發掘新材料,常常是指發掘傳統材料新的內涵。新出土文獻當然要注意。近年大家都比較關注唐代新出土文獻,但是,從唐詩之路的角度考察這些新出土文獻,可能仍會有新的發現。地方文獻可能會有更多新材料。這些材料,地方文史研究者可能熟視無睹,不一定將它與重要的學術問題相聯系,而高校研究者不一定知道這些材料。加強溝通和交流,是必要的。地方文獻,編寫者情況不一,有的嚴謹規范,有的比較隨意,因此其可靠性需要甄別。地方的民間傳說、口傳史料也值得注意。中國古代很多史實,都是口耳相傳流傳下來的。司馬遷《史記》,就用了不少口耳相傳的材料。但是,這些史實,在口耳相傳過程中會有變異,不可全信,但有些確實可信,有些確有可信的成份。即使純是傳說,作為一種地方文化現象,它也有可信的一面。這類史料,應該有人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加以整理。紀錄要規范,要嚴謹。要選擇可靠的述說者,記錄傳說本身,也記錄述說者的身份、年齡和述說的地點,以及所述內容的來源。溯源的時間越久遠,材料越可靠。可能還有其他新材料。
要提出新問題。唐詩之路研究在全國剛起步,可以說處處都有新問題。全國那么多唐詩之路,唐代那么多詩人走過唐詩之路,唐詩之路與那么多文化現象相關,各人游走唐詩之路的方式不同,這每一條唐詩之路每一種文化現象面貌的清理,以及唐詩之路不同方式的研究,都是大問題,新問題。新問題的發現,往往需要新的視角。研究最基本的,是把研究對象本身的面貌弄深弄透,如果在此基礎上,站得更高一些,視野更開闊一些,跳出局部,著眼全局和整體,著眼前后的發展變化,換一個新視角,可能會發現新的問題。從原有的熟悉的研究,把視角轉到唐詩之路來,可能會把原有的研究帶到一個新的領域,有新的發現和進展。
當然要有新的觀點。囿于某種狹隘框框偏仄認識的錯誤觀點,應該糾正過來。不是有意標新立異,求險求怪,求新的目的在于對事物有更為準確全面的把握,把研究推向深入。有的時候,觀點穩妥、通達、有彈性,在學術上站得住腳。一般說來,能夠準確揭示事物的面貌,就是最好的觀點。有的時候,觀點的某些方面不那么完善,但它新穎,能啟發人們關注一些新的問題,對事物和現象作進一層的思考。發現新的問題,提出新的觀點,比四平八穩的老調重彈更為重要。
我們主要用實證的方法,就唐詩之路這一研究對象而言,這可能是基本的研究方法。現在研究剛剛起步,提方法創新可能為時過早。但在實證的基礎上,根據研究內容的需要,方法的某些創新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當然,任何的方法創新,都是為了對唐詩之路的問題有更準確的把握,更深入的認識。否則,方法的創新就只是一句空話。
還有如何將實地考察的體驗化為學術研究的成果,如何處理文化建設與學術研究的關系,還有其他很多問題,都值得思考。
我們要有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可以稱之為唐詩之路精神。這種精神概括起來,是執著理想和勇于創新,在艱難中不懈奮斗與追求,是忘我無私的奉獻,是重情義,講和諧。靠這種精神,唐代詩人,歷代詩人,走出了一條詩歌之路;靠這種精神,我們發現了唐詩之路,并有了很多學術研究和文化建設的成績。靠這種精神,我們一定能把唐詩之路研究得更好,建設得更好!我們的成員,包括核心成員,來自不同的學會,相信會把各個學會的優良傳統帶進來,大家兄弟般和諧相處。我們的成員,有高校的專家學者,也有地方的文史研究者工作者,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大家一定會像一家人一樣和諧相處。一方面,任重而道遠,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另一方面,我堅信,只要一步一步堅實地走下去,總是可以走通的,唐詩之路會越走越寬。大家齊心協力,共謀共建,一定能把我們的研究會建設成為全國一流的研究會,把唐詩之路建設成我們美麗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