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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隨筆
論讀書
假如在某種環境下,你將被放逐到一個荒島上,消度你的余生,哪十本或二十本書,是你希望帶去的?
莎士比亞在《愛的徒勞》(Love's Labour's Lost)里說:“一切的娛樂都是無謂的;但是最無謂的,要算是費盡痛苦去找求痛苦,例如在一本書上鉆研,去探求真理之光那種的事了:在你還沒有從黑暗中摸索到光明之前,你的明亮的目光卻已消耗而變成蒙昧……”大意是這樣。的確,讀書是一樁癡人的事。世間果有秦始皇其人,能把所有的書付之一炬,那么人類文化或許要開倒車,但愚民政策果能有所成就,則“無知”的幸福,卻非我們這時代人所能幾及。
然而就我個人而言,不讀書簡直不能生活。一兩天不吃飯盡有夷然處之的本領,一天不接觸書本就要惶惶然如喪家之狗了。但是做一個現代的讀書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據我的意見,標準的讀書人,至少該懂得兩種以上的外國文字,本國文的充分的素養不必言;他除了所專精的某種學問之外,至少要具備一切不可少的豐富的常識,對于國際上政治經濟上諸問題的隔膜是足以貽笑大方的,善于做夢的詩人,不懂得一點科學也是不行的,科學家除了一腦子的公式而外,對于藝術缺少鑒賞力,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個鄉下人。窮畢生之力以治一經,這種悠然的治學態度,我們這一輩人對之只有艷羨的分兒。
因此我只能自認為一個“愛美的”(如有人所譯Amateur一字)讀書者,我始終覺得我讀過的書太少了。當然,像我們這種只配買買popular edition或跑跑舊書攤的人,有許多煌煌巨著,無法讀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最近,在《字林西報》上一位署名Ega的作了一篇《論書籍》(On Books),他提出了一個不算新鮮的問題:“假如在某種環境之下,你將被放逐在一個荒島上消度你的余生,哪十本,或二十本書,是你所要攜之與偕的?”對于書呆子們,這是一個頗值得爭論的問題。記得前年曾有某刊物征求“青年必讀書”之類的答案,有一位先生因為提出了《莊子》、《文選》而被人大罵:擺出導師的神氣來要青年讀這讀那固然不很對,現在的中國青年是不會有工夫去讀《莊子》、《文選》一類書的;但是各言爾志,卻也不妨,就我自己說,這兩本書我都十分歡喜。
Ega先生不是一個學者,但是一個可說是典型的英國讀書人,他所舉出的幾本Must的書,也許可以給我們相當的參考。他第一舉出的是《牛津英語字典》,繼之以Roget的Thesaurus和Fowler《近代英語慣用法》(Modern English Usage)。我希望中國也有這一類繼往開來的偉著。
其次他舉的是《莎士比亞全集》,我還想加進一本英文《圣經》去,(我十分不滿意基督教的膚淺的教理,但是《圣經》文辭的瑰麗永遠是一個無盡的寶藏。)誰不曾讀過這兩本書的,不能算是讀過英文。
第五本是《近代知識大綱》(Outline of Modern Knowledge, Gollanez出版,一千頁,五先令)。再以下是偏重于個人興趣方面的,所舉的有最近風行一時的Guntler的《歐洲內幕》(Inside Europe),林語堂的《生活的重要》等。我不大贊成中國人讀林語堂的書,雖然給外國人讀讀是很好的。我的意見是中國人很富于幽默的性質,但不大懂得幽默。任何的批評對于她——The Chinese People——都是有益的,任何的贊美對于她都是有害的。
我不想對于Ega先生的意見做更詳盡的探討。至于我,假如在必不得已的時候,并沒有太大的奢望,只愿意拿一本《莎翁全集》和一部杜詩到我的荒島上去。多謝日本人,去年滬戰爆發的時候,幾百本不值錢的舊書,都留在我的寓所不曾帶出,匆匆之間隨身帶走的,只有一本《莎集》。在鄉間過了幾個月幽囚的生活,它是我唯一的良伴。可惜的就是渴想讀杜詩而不能得。中國的詩人中間再沒有比杜甫更親切有味的了,尤其是對于我們這種身受亂離的人。如果文學是時代的反映,那么現時代是比杜甫的時代更偉大百倍的時代,照理應該有比杜甫更偉大百倍的詩人出來傳達出不單是他個人,同時也是整個民族的呼聲,這樣的人也許會有,我們是在盼望著。
說一句老實話,處于這種不寧的時代里,能夠攜帶兩三本心愛的書籍,到一個無人的荒島上去,毋寧是一種近于夢想的幸福。
(刊于《青年周報》第11期,1938年5月21日)
傻子在莎士比亞中的地位
迫克(Puck)說:“主啊,人類是一群多大的傻瓜!”(《仲夏夜之夢》,三幕二場)《第十二夜》中的小丑說,“傻氣就像太陽一樣回繞著地球,到處放射它的光輝?!保ㄈ灰粓觯┻@兩句話之為真理,大概是顛撲不破的。我不想多發表什么高談偉論,因為每個聰明人都會說:這世界上傻氣的事多過于聰明的事,越是聰明的人,干的事情越傻;現世界的統治者大半是些精神變態的狂人,而被統治者大半是些盲目的白癡……之類的話。我不敢承認自己是個聰明人,因此這些話還是保留不說為妙。本篇的題目,如上面所寫出的,是“傻子在莎士比亞中的地位”。
所謂“傻子”,即fool,這一個名稱在本文中一般的界說,是指宮廷中或貴族家中所畜養的以調侃打諢為事的弄人,他們的智力并不低于常人,有時或遠過于常人;所以稱之為fool者,大概因為他們只會信口胡說,嚼嚼舌頭,而不會一本正經地用莊嚴的“無韻詩”講話的緣故。莎士比亞既然常把fool和wise man并舉,我想就把它直譯為“傻子”或者還不算十分不妥。
在喜劇中間,這種“傻子”(扮演仆人的丑角等也屬于這一類)的任務大抵不過是說說俏皮話,制造一些笑料而已。早期的莎翁作品里,這種角色都是極其淺薄無聊的??墒庆乘雇校‵etse)在《第十二夜》里,試金石(Touchstone)在《皆大歡喜》里,就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后者貢獻了不少的機智??墒俏覀円矂e忘記,《第十二夜》中的深刻的譏刺,那些高尚的人物:自作多情的公爵,“冷若冰霜”。然而見了一個小白臉就心里飄飄然起來的貴小姐,道貌岸然的清教徒管家……沒有一個不在發昏,而頭腦始終清醒的,只有一個酗酒的托培叔父(Sir Toby Belch),一個雛形的福斯泰夫(Fastaff)和一個無足重輕的傻瓜,但是在全部莎翁作品里面,《李爾王》中的傻子要算是最著名的一個。在那篇偉大的悲劇中間,他所處的地位的重要,使他成為全劇中不可缺的一個成分。當李爾被他的女兒所冷遇,發了瘋而在暴風雨中狂奔的時候,他的憤怒的詈罵,和跟他一同出走的那“傻子”的嘲諷和感慨,以及含冤佯瘋的愛特茄(Edgar)的裝腔的鬼話,合成了一種奇怪的三部合奏曲,把悲劇的情調格外增強了。
把《李爾王》中的傻子作一個精密的分析該是一件頗有興味的事,可惜這里沒有機會。我們現在試把莎劇中的“傻子”分為幾個類型:
第一是胡鬧派,莎翁前期喜劇中的那些扮演仆人的丑角(他們雖然不是“職業的”弄人,對于他們的主人常處于“弄人”的地位),如(錯誤的喜?。┲械奶亓_米奧兄弟(Dromio Brothers),《維魯那二士人》中的朗斯(Launce),《威尼斯商人》中的郎西洛脫(Launcelot)等,都可以屬于這一類。朗斯對于他的狗的那一段獨白,可以代表他們的風格:
嘔,我到現在才哭好呢:我的一家都有這個毛病。我已經接受我的命運,像那浪子似的,要跟泊洛替厄斯大爺到皇宮里去。我想我那狗兒克來勃是條最沒良心的狗了。我的媽淚流滿面,我的爸吁聲嘆氣,我的妹妹放聲大哭,我們那丫頭也號咷痛哭,貓兒也扭著她的手兒,一家們都弄得七顛八倒,可是這條狠心的狗簡直不滴一點眼淚。它是塊石頭,全然是塊石頭,像條狗那樣沒良心。就是猶太人見了我們的分別也要哭起來。喝,我那老祖母,她眼睛已經瞧不見了,你瞧,也把她的眼睛哭瞎了。嘔,我可以把那時的情形給你們看。這雙鞋子算是我的爸;不,這只左面的鞋子是我的爸;不,不,這只左面的鞋子是我的媽;不,那也不對;是的,對了,對了,那只鞋底(sole,與soul=靈魂諧音)比較破一些。這只有洞的鞋子是我的媽,這是我的爸。他媽的!正是這樣。好,老兄,這根杖是我的妹妹;因為恁瞧,她白得就像百合花,身材細得像根棒兒那們的。這頂帽子是我們的丫頭阿南。這條狗算是我;不,狗就是他自己,我就是狗,喔;狗是我,我是我自己;嘔,對了,對了,于是我到我爸跟前;“爸,您的祝?!?;現在那只鞋子就要哭得說不出話來了;于是我吻著我爸;好,他只是哭著。于是我到我媽跟前;——唉,要是她現在能夠像個木頭人似的,說句話兒就好了!好,我吻著她;喝,就是這樣,我的媽就這么一口氣透上透下呢。然后我到妹妹跟前;瞧她呻吟得多么沉痛??墒沁@狗兒就不曾滴過一點淚,不曾說過一句話兒;睜著眼睛瞧我涕泗滂沱。(《維魯那二士人》,二幕三場)
當然這種都是名副其實的傻子,他們除了胡說八道,說些似通非通的話,或者作些毫無意味的雙關話(pun)以外,再沒有別的本領。
第二類傻子也可以說是“哲學家”,他們是具有成熟的人生經驗和智慧的玩世者,“用他的傻氣作為盾牌,在它的掩護之下放射出他的機智來”?!督源髿g喜》中的試金石,和《李爾王》中的“傻子”是最好的代表。“憂愁的哲學家”杰凱斯(Jacques)在林中遇見了試金石:
他躺著曬太陽,用頭頭是道的話辱罵著命運女神,然而他仍然不過是個穿彩衣(傻子的“制服”)的傻子?!霸绨?,傻子,”我說?!安?,先生,”他說,“等到老天保佑我發了財,您再叫我傻子吧?!保ǔ烧Z有“愚人多福”,故云)于是他從袋里掏出一只表來,用著沒有光彩的眼睛瞧著它,很聰明地說,“現在是十點鐘了;我們可以從這里看出世界是怎樣在變遷著;一小時之前還不過是九點鐘,而再過一小時便是十一點鐘了;照這樣一小時一小時過去,我們越長越老,越老越不中用,這上面就大可發感慨了。”我聽著這個穿彩衣的傻子對著時間發揮了這么一段玄理,我的胸頭要像公雞一樣叫起來了,奇怪著傻子居然會有這樣深刻的思想;我笑了個不停,在他的表上整整笑去了一個小時。啊,高貴的傻子!可敬的傻子!彩衣是最好的裝束。(《皆大歡喜》二幕七場)
這種傻子,“他的頭腦就像航?;貋硎O碌娘灨赡菢痈稍?,其中的每個角落里卻塞滿了人生經驗,他都用雜亂的話兒隨口說了出來。”他們之所以甘心作“傻子”,是因為知道所謂“聰明人者”,也不過爾爾而已?!吧底幼砸詾槁斆?,但聰明人知道他自己是個傻子?!鄙底佑腥我夥潘恋奶貦?,所以杰凱斯希望做一個傻子:
準許我有像風那樣廣大的自由,高興吹著誰就吹著誰,傻子們是有這種權利的;最給我的傻話所挖苦的,最應該笑。殿下,為什么他們必須這樣呢?這理由正和到教區禮拜堂去的路一樣明白;給一個傻子用俏皮話譏刺了的,即使刺痛了,要是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來,那么就顯出聰明人的傻氣,可以給傻子不經意的一箭就刺穿,未免太傻了。給我穿一件彩衣;準許我說我心里的話,我一定會痛痛快快地把這沾病的世界的丑惡的身體清洗個干凈,假如他們肯耐心接受我的藥方。(《皆大歡喜》二幕七場)
可是做這樣一個傻子,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如梵珴拉(Viola)所說的:
裝傻裝得好也是要靠才情的:他必須窺伺被他所取笑的人們的心緒,了解他們的身份,還得看準了時機;然后像不擇目的的野鷹一樣,每個機會都能不放松。這是一樁和聰明人的藝術一樣艱難的工作:
傻子不妨說幾句聰明話。
聰明人說傻話難免受人笑罵。(《第十二夜》三幕一場)
莎士比亞使用它的丑角,都和劇的背景相協調。感情主義(Sentimentalism)在《第十二夜》中表演著極重要的一角,因此該劇中的“傻子”斐斯脫也是一個具有那種傾向的人。他歌唱著“青春之戀”:
什么是愛情?它不在明天;
歡笑嬉游莫放過了眼前,
將來的事情有誰能逆料,
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華;
來吻著我吧,你雙十嬌娃,
轉眼青春早化成衰老! (二幕三場)
他歌唱著“失戀的悲哀”:
免得多情的人們千萬次的感傷,
請把我埋葬在無從憑吊的荒場。(二幕四場)
可是在《皆大歡喜》中的亞登森林(Forest of Arden)里,在那邊“雖然與世間相遺棄,卻可以聽樹木的談話,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著教訓”;公爵和他的從者們“逍遙自得地把時間消磨過去,像是置身在古昔的黃金時代里一樣”。在這種悠然出世的環境中,“感情主義”是用不到的,因此試金石就是一個對于人生有許多古怪的觀察,而能樂天知命的傻子;他的俏皮話不像斐斯脫那樣近于幼稚,也不像《李爾王》中的傻子那樣尖刻。他是一個受過宮廷教養的人:
我曾經跳過高雅的舞;我曾經恭維過一位貴婦;我曾經向我的朋友弄過手腕,跟我的仇家假裝親熱;我曾經毀了三個裁縫,鬧過四回口角。他對于戀人們表示過“深切”的同情:
我記得我在戀愛的時候,曾經把一柄劍在石頭上摔碎,叫那趁夜里來和琴四妹兒幽會的家伙留心著我;我記得我曾經吻過她的洗衣棍子,也吻過被她那雙皸裂的玉手擠過的母牛乳頭;我記得我曾經把一顆豌豆莢權當作她而向她求婚,我剝出了兩顆豆子,又把它們放進去,邊流淚邊說,“為了我的緣故,請您留著做個紀念罷。”我們這種多情種子都會做出一些古怪事兒來;但是我們既然都是凡人,一著了情魔是免不得要大發其癡勁的。(二幕四場)
他的最有名的一段“俏皮話”是關于“一句誑話的七種演變”,這里為著篇幅關系不再引述,讀者可參看梁實秋《如顧》中的譯文。
《李爾王》中的傻子似乎是精神上受到過某種迫害的人物,他的性格柔弱而易感,莎士比亞在刻畫這一個配角的時候是用極其Pathetic(我不知道怎樣譯這個字)的筆調的?!白詮男」鳎–ordelie)到法國去了之后,陛下,這傻子著實憔悴了呢?!崩顮枌τ谒膽z愛也是極值得注意的;他常常稱之為“我的孩子”,“我的乖乖”。
來啊,我的孩子,你怎樣啦,我的孩子?冷嗎?我自己也冷著呢。可憐的傻小子,我的心里還留著一塊所在為你傷心呢。(三幕二場)
他是李爾的愚蠢的一面鏡子,用他的尖銳而不缺少同情的譏刺使李爾認清他自己的面目。等到李爾了解了自己的錯誤之后,他的任務是企圖用詼諧來慰解他主人的心理上所受的創傷,然而這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李爾終于全然發了瘋,而他也不再在劇中出現。
從“萬事都不關心”的斐斯脫到“什么都懂”的試金石,再到《李爾王》中的那個帶有幾分辛辣味的傻子,可以代表三個不同的階段;過了這個界限,便是憤世嫉俗一流了?!肚鼊诎@账购涂死佘邕_》(Troilus and Cressida)中的色雪替斯(Thersites),便以罵世者的姿態出現。
這一出并不“喜”的喜劇,其中的主要角色是我們所熟知的《荷馬史詩》《依利亞特》(Iliat)中的人物,以屈勞埃(Troy)被圍而終于攻陷的事作為背景,敘述著一對屈勞埃戀人始戀而終離的故事。色雪替斯是一個“殘廢而粗俗的希臘人”,希臘將帥所豢養的一個專以謾罵為事的弄人。在他的嘴里,那些天神似的英雄都成為不值半文錢。奈斯脫(Nestor)是一塊“老鼠咬過的隔宿的干乳酪”,攸力棲斯(Ulysses)是一頭“雄狐”,哀捷克斯(Ajax)是一只“雜種的惡狗”,阿契爾斯(Achilles)是“同樣壞的一只狗”,他們都是一群“狡猾的棍徒”,阿茄曼儂(Agamemnon)的腦子不過像“一粒耳垢那么大”,他們為了一只“烏龜”——曼尼勞斯(Menelaus)——和一只“婊子”——海倫(Helen)——而無事興波,大動其刀兵,還有那頭“年輕的驢子”屈勞埃勒斯也會為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而神思顛倒;這一點都供給了色雪替斯謾罵的機會,“奸淫,奸淫,永遠是戰爭和奸淫;別的什么都不時髦,身上有火焰的魔鬼抓了他們去!”
這樣的人使我們記起了《暴風雨》中的卡力班(Caliban),他是一個渾渾噩噩不識不知的怪物,可是普洛士丕羅(Prosepero)光臨到他的島上,教給他講話,
我從這上面所得的益處只是知道怎樣罵人;但愿血瘟病瘟死了你,因為你要教我說你的那種話!
然而罵人的人終不過是一個傻子,因為世間的事是罵不勝罵的。
寫到這里,我對于什么是傻子,以及怎樣的人才是傻子,很覺得有些茫然之感了。
(刊于《青年周報》12~13期,1938年5月28日、6月4日)
做詩與讀詩
有的人主張“文學武器論”,有的人主張“文學無用論”,我自己是略為傾向于后一種說法的。譬如說,救國之道多矣,然而以文學救國這句話總有些說不出口來。也有人說一切文學皆宣傳,這話近乎武斷,固然一部分文學作品自有其宣傳的價值,但宣傳只是它的附帶的作用。好的文學不一定產生大的宣傳效果,而一篇平庸的作品卻可以因為適中讀者的心理而成為成功的宣傳。
在一切文學中,詩歌似乎是最超然而貴族化的一種,雖然從歷史的觀點上看起來它是最原始的文學形式,未有文字的野蠻人就曉得怎樣用歌謠來宣泄他們的情緒或講說故事了。然而隨著詩歌本質上的進步,它卻一天天和群眾疏遠起來,終于成為只有少數人能欣賞的東西。要把它從神圣的繆斯祭壇上拉回到民間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曾有許多人這樣企圖著。白居易可說是豪俠之士了,他的詩因為過于遷就“老嫗都解”這一點上,卻損失了藝術的價值。
拿中國的新詩來說罷,最初提倡白話詩是因為反抗舊詩的傳統氣息和古典詞藻,企圖把詩做成“明白如話”的地步;然而從脫胎于舊詩詞的白話詩,演變為模仿西洋詩的新詩,技巧上不能不承認有相當的進步,可是這條路越走越窄,終于到了“看不懂”和“沒人要看”的地步。雖然頗有些志士想把它從新的方面重行發展,然而強弩之末,大有此路不通的趨向。不但中國這種根本是盲人騎瞎馬式的新詩如此,就是外國的各式各樣的Vers libre也是這樣。T.S.Eliot, Ezra Pound一流大師的名篇,能夠“不朽”到幾時,大是一個疑問。
事實上,現代人比之往昔的人更傾向于理智的、客觀的方面,而詩歌往往是感情的主觀的,都會文明代替了鄉村生活,mind奪去了heart的地位,詩歌在近代文學中的漸趨沒落,并不是一件可異的事。正像我們中間有許多人在年輕時都曾經一度是個“詩人”一樣,年紀一大,人變得懂事了些,這種詩情就像朝露一樣消失了。過了二十五歲而仍然在那里作詩的人,倘不是個無可救藥的妄人,一定真有些“了不得”。
然而讀詩是一件另外的事,它永遠是人類所能享受得到的最大的趣味之一,可以使我們忘卻生活的疲勞。即使它沒有別的用處(如主張極端功利論的現代人所堅持的),至少也是一種無害的娛樂。教人讀陶淵明“養真衡茅下”,“守拙歸園田”一類的詩,固然要蒙“逃避現實”的嫌疑,然而真能體味陶詩,真能欣賞陶詩的人,至少在現在這種時候不會去做“漢奸”。我們不希望人做獨善其身的清高隱士,然而清高總比卑污好些,“人格”還是現代中國所需要的??鬃右栽娊痰茏樱闶钦J為詩在人格教育上有不可抹殺的用處。
這樣說法或許有人嫌為迂腐,照純藝術論者的眼光說起來,藝術是超功利越道德的。然而健全的藝術,雖不必合乎世俗的道德觀念,卻必有其本身的致善律。古今詩人中雖然也出過不少敗類,但真能激起百世之下的同感的,總是精神上可以為我們師表的人,他們的作品中總是有一種磅礴的真氣,不是浮光掠影者所能同日而語。
這些話暫擱一旁。如果用純粹藝術的眼光去評衡中國詩,就可以發現它和西洋將有一個顯著的不同之處,即后者更接近音樂而前者更接近繪畫。中國文學的缺少音樂性是單音文字的致命的缺憾,中國人的缺少“音樂耳”一部分也許是因為他們所用語言的單調與呆板所致。在詩歌中這種缺憾多少被平仄的協調和聲韻的配合所彌補了,從原始的《詩經》體的四言詩,變成五言詩,再因《楚詞》的影響而產生了七言詩,而成為長短句的詞曲,不能不說是極大的進步,然而在聲音的運用上畢竟沒有西洋詩那樣靈活。
在另一方面,中國詩的色彩卻遠比外國詩濃麗,這不用說是因為中國文字多少還保留著許多象形文字的詩質,能使讀者在視覺上得到一種直接的印象。無論清遠如“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華艷如“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雄壯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都富于極其鮮明的畫意。魏晉以后,琢句之風更盛,簡直是用文字來作圖畫了。謝朓孟浩然的秀句,就像是元人小品,讀韓愈詩往往發生“蒼松危石,巖巖高山”的印象,李義山的無題諸詩,便是工筆的仕女圖。
然而詩的技巧是一回事,詩的靈魂又是一回事。一篇好詩的產生必須由于實感,要從人生中千錐萬煉而迸出來的詩,才是永遠不朽的動人的好詩。
(刊于《青年周報》第14期,1938年6月11日)
楚辭
今年的端午節在許多地方是被冷落過去了,當然也很少有人會想起兩千多年前這一天有一個跳水自殺的詩人。
代表清流士大夫階級的意識,作為中國第一個民族詩人的屈原,他的悲劇的遭際不用說給后世的讀書人一個很大的感動,從而他的作品無論在思想上形式上技巧上給予后代文學的影響,也是極其驚人的。
《離騷》是中國第一篇“詩人的創作”,半自傳式的抒情長詩,在那里作者披著荷葉制成的衣裳,身上佩著各色的香草,吃的是菊花瓣,喝的是木蘭上的露水,鸞鳳蛟龍做他的扈從,在云端里到處訪尋女神做他的戀人。豐富的想象,濃郁的情感,與純粹象征的手法,使這詩成為一篇前無古人的獨特的作品,供給后人無限的啟發,甚至于剽竊的資料。
從形式與技巧上來說,《離騷》不是沒有缺點的,散漫,冗復,拖沓,顯然表示出它是隨筆抒寫,不曾經過精細考慮的作品。比較起來,《九歌》在藝術上是更為完美了。第一我們注意到《離騷》中每兩句第一句句尾用“兮”字的句法,在這里變成了每句中央用“兮”字;前者單調地每四句一轉韻,而后者卻依自然的節奏而變化,這樣產生了更為活潑生動的效果。其音韻之諧美幽婉,在中國詩中是很少見的。
這幾篇祀神的樂曲,展開了一個奇麗的神話的境界,詩人一貫地用著悠謬荒唐的鬼話來寄托他的幽思。在《山鬼》一篇里,他寫出一個縹緲的精靈,仿佛在山曲中徘徊來往,披著薜荔,帶著女蘿,她有著絕妙的容姿,寂寞地住在不見天日的幽篁之中,期待著她的所思,望著峰腰的陰云風雨,不禁興起了天寒歲暮,莫與為言的悲感。
如果把這篇和杜甫的《佳人》對照起來,便可以很有趣地看出浪漫的與寫實的手法之不同來。同樣是為詩人自己人格寫照的寓言,《山鬼》的第一句就是“若有人兮山之阿”,用“若有人兮”四個字表示出迷離恍惚的神氣;在《佳人》里卻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一類句子來使讀者發生似乎實有其人的印象。然而在本質上是并無不同的?!敖^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便是“若有人兮山之阿……既舍睇兮又宜笑,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的注解;“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便是“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的注解;“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便是“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曼曼……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陰松柏……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的注解。
《山鬼》一篇共二十七句,其中除一句九個字外,都是七個字一句:《國殤》也是這樣。從《九歌》到漢武帝《秋風辭》、張衡《四愁詩》一類的作品,再到魏文帝《燕歌行》而成立了正式的七言詩,其中演變的痕跡是很顯然的。“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是《九歌》《湘夫人》中的句子;“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是《秋風辭》中的句子;“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是《燕歌行》中的句子;在句調和意境方面可以看出來是交為影響的。
除了《離騷》《九歌》之外,《楚辭》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宋玉的《九辯》和《招魂》了。從《九辯》我們可以看出《楚辭》形式上的更進一步,像《九辯》第一首“悲哉秋之為氣也”,下面接著用了許多繁音促節的排句,刻畫出秋氣的凄森,到“燕翩翩其辭歸兮”之后,音節又舒緩了,這樣表出了一個寒士在秋風中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
《招魂》據說是宋玉吊屈原而作的,不去管他這句話的是否,我們可以推定它和《九歌》一樣,原來都是荊楚民間的一種巫詞,給詩人利用了而成為瑰麗光彩的文章。《招魂》前半列敘上下四方的危險,東方有吃人靈魂的千仞的長人,十個太陽照灼在天空;南方有額上刻花的黑齒野人,用人肉祭祀他們的祖先,還有九個頭的雄虺;西方有流沙千里,螞蟻大得和象一樣;北方又有層冰積雪;如果到天上去,天上是有虎豹看著門的,生著九個頭的人一天拔九千株樹,豺狼捉了人來當作玩具;如果到地下去,地下有出角的魔王,闊背廣肩,虎頭牛身,生著三只眼睛,張開一雙血手抓人。于是勸迷失的幽魂回到故居來,以下便鋪張著宮室音樂飲食游觀的鉅麗,使人有目不暇接之慨。
《招魂》的鋪敘的手法一面啟發了漢賦的作者,一面我們也可以看出如果把語尾的“些”字除去,其中大部分已經可以成為七言詩了。例如:
高堂邃宇檻層軒,層臺累榭臨高山,網戶朱綴刻方連,冬有穾廈夏室寒。川谷徑復流潺湲,光風轉蕙汜崇蘭;經堂入奧朱塵筵。仰觀刻桷畫龍蛇,坐堂伏檻臨曲池,芙蓉始發雜芰荷,紫莖屏風文緣波,文異豹飾侍陂陁,軒輬既低步騎羅,蘭薄戶樹瓊木籬,魂兮歸來何遠為?肴羞未通女樂羅,陳鐘按鼓造新歌,《涉江》《采菱》發《揚荷》。美人既醉朱顏酡,竢光眇視目曾波,被文服襳麗而不奇,長發曼鬋艷陸離。
作為七言詩看,這些句子是無瑕可摘的。至于結尾的“湛湛江水上有楓,目極千里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那真是絕妙好辭了。
(刊于《青年周報》第15期《中國詩漫談》欄目,1938年6月18日)
建設的學生運動論
革命為一種大破壞,更為一種大建設;然破壞不過為革命之手段,而最終之究竟,闕為建設,無破壞之功夫,革命目的,不能達到;言革命而不談建設,其勢亦不過造成以暴易暴之新局面,革命云乎哉?——此盡人之所知,固無庸喋喋為也。
晚近對于民眾運動方面之趨向,漸有注重建設之勢,斯固可喜之事也;而吾學生既不能脫然離乎民眾,關系于將來之社會者,則學生運動,又安能惟枝葉是務,而忘其根本乎?
夷考中國之學生運動,實為五四運動之產兒,當時怒潮澎發,一蘇醉生夢死之中華國民之迷夢,其功績自不能謂不大,然及后如何?學生運動固猶是學生運動也,而曾無絲毫切實之工作見之于世,早已為一般民眾所齒冷,而失其信仰矣,斯則誰之過歟?——故知徒務破壞之非計,而建設之宜先也。
茲以個人觀點之所及,將今后學生運動應行注重之點條列于左:
其一,學生運動應注意于學生自治能力之培養也。所謂養成學生自治能力云者,即所以培養其獨立精神,而完成其公民道德也。關于此點,現今之學生會,類能注意及之,故不具述。
其二,學生運動宜注意于團體生活之養成也。所謂養成團體生活云者,即所以養成組織能力,更以之發揚人類互助之天性也。如對校內則組織各種團體,互相切摩;對校外則舉行交誼會等,聯絡社會人士等是。
其三,學生運動宜多為學術上及各種常識之探討也。所謂為學術上及各種常識云者,即所以擴大其思想之領域培養其整齊之頭腦,而完成其處世之智識也。如組織讀書會,學術演講會,各科研究會,時事討論會等是。
其四,學生運動宜注意于各個體之身心發展也。所謂注意各個體之身心發展云者,即所以養成優美之品性,鍛煉強壯之身軀,以完成其健全之人格與體格也。如組織音樂會,畫會,娛樂會,運動會等;而尤須注意者,則為藝術運動之一般化是也。
此外尚有一點須注意者,則為職業預備問題是也,此事暇當為專篇以明之。
凡上所述,雖或膚淺掛漏,然于目今學生運動之方針,已略有端倪,書備于此,容可當芻蕘之采乎?
(刊于1928年《秀州鐘》第7期)
斯賓諾莎之本體論與人生哲學
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是葡萄牙猶太人,一六三二年生于愛姆斯脫丹(Amsterdam)。因為他的思想異端,一方面為本族所擯斥,另一方面又為基督徒所嫉恨,終生處于被逐的境地里。但他甘于孤獨,澹泊自奉,不慕榮利,惟以磨眼鏡片為生。他的人格的高尚超遠,很吸引了一些有思想的人。一六七七年死。
斯氏承笛卡爾(Descartes)之后,注重理性,所以被斥為無神論者。但同時人像諾凡立斯(Novalis),卻說他是一個“被神所麻醉的人”(a God-intoxicated man)。從正統的神學立場講,他實在是一個反宗教者。他否認個體的神的存在,目的支配世界,和意志的自由。他所云的“神”,不過是物質的宇宙里不可少的律。但在另一方面,斯氏認為他是揭出了宗教的真正的觀念?!吧瘛笔撬恼軐W的根源和終極。
斯氏的中心觀念即是他對于萬物本體的認識。笛卡爾析宇宙為二元,“神”復離于二元之外。這種分別使“神”成為多余的無用的,同時使物質世界的根本解釋發生困難,斯氏的工作即是使“神”和世界聯系,證明“神”即是最后的“實在”,當萬物的個體歸于虛無的時候。他說:“當經驗告訴我我們這生活里的一切都是虛妄無實在,凡我所畏懼的對象的本身,并不含有任何的善與惡,我就決心探究有沒有一個實在的‘善’的存在,本身有能力足以影響人心,排斥一切外物的關系;它的發現或得到將使我享到延續的,超越的,無盡的快樂。”又說:“凡眾人所追求的對象,不但對于他們無益,反而對于他們有害。因為快樂與不快樂,全恃我們所‘愛’的對象而定。當一物不為人們所愛,就不會引起紛爭,它的消滅也不會使人悲傷,如果它是屬于別個人的也沒有嫉妒會起來,恐懼憎恨,都無從而起。所有的煩惱,乃是起于對于易于消滅的事物的愛。但是另一種愛對于永久的無窮的一物,卻能充實我們的心頭歡喜,它的本身不糅和著任何的悲傷;這才是我們應當用全力追求的,最切要的事物?!?
然則什么是哲學的目的呢?它即是從虛妄的現象世界中逃遁,因為在這世界上并沒有真的快樂;從而使我們與真的“實在”之合一里得到祝福,惟有它才真值得我們的愛而使我們滿足。它同樣地感應到感情與理智之上,乃是宇宙的永久的單元,它包孕萬物,各自給他們以本體:用宗教的說法,它即是“神”。因為萬物的缺陷,才使我們探索到萬物所根源的“神”的完全。
一、形而上學
斯氏分析一切事物為本體(Substance),屬性(Attribute)和形態(Mode)三者。本體為事物的內在的本身,屬性是組成本體的元素,而形態則是本體的變化。笛卡爾已經承認心物二元,自身不能存在,必須借著“神”才能明白。至斯氏則完全以為它們不是本體,不過是“神”的兩種屬性,“神”才是最后的唯一的本體,永久而無窮,在這一元之上,分開了心物兩種屬性,因是產生了一切的變化。
笛卡爾以為在神的無限的屬性里,我們所能夠知道的就是思想(Thought)與容積(Extension)二者。二者似乎有非常密切的關系,笛氏沒有法子解釋它的所以。同時在宇宙里面,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事物都有同樣物質的機械的動作,不能即用意志的活動來解釋。這是笛氏哲學所感到的兩點困難。
斯賓諾莎的本體論使他得到了一個新的解決。要是思想與容積兩種屬性并非兩件完全分開的物事,而是同一本體里面的兩種方式,那么它們中間就不能有相互的作用,因為二者實在是一非二。但是無疑地它們可以有一種關系存在,因為它們是歸宿于同一的本體。所以,一方面是容積的形態,物的;他方面即有思想的形態,心的。二者成為絕對的平行,沒有錯綜或歧異。這樣他就允可了科學用物質解釋一切外在的現象,因為思想可以用思想解釋,容積可以用容積解釋,二者既是平行,就毫無沖突?!八鼈兪怯脙煞N方法表現的同一的事實?!?
然則所謂究竟的本體,“神”也者,究是何種性質呢?當然它和我們平日以自己的思想情態所范疇的神截然不同。它也不是按照在它之上的某一種意旨而行為,因為照這樣說,“那么‘神’之外就有了另外的事物獨立存在,而即使‘神’也必屈服于定命之前,這種是與我們所說‘神’是一切事物的元素和存在的最初的唯一的因之說相反了?!?
宇宙是沒有終極的目的的。我們平常以自己的地位替“神”設想,所以有那樣謬誤的推論。人有一種尋求自己福利的沖動,所以凡他所做的事都有一種目的,“他們希望知道一切事物的最后的原因。既不能從別處得到解答,因此便以自己的性格判斷‘神’。他們看見眼睛是為視用的,齒牙是為咀嚼用的,菜蔬獸類是為食用的,太陽給人光,海里有魚,便以為這一切的存在都是為他們的好處,而推定有一位主宰為他們造出這一切好事,但是他們又看見颶風、地震、疾病一類有害于人的事,他們便猜想這是‘神’給他們的,做錯了事的懲罰。然而為善為惡,不一定得到應分的報酬,他們沒有法子找出它的原因,便以為宇宙里尚有非他們所能理解的事實在。這樣他們就甘于自蒙,而不愿推翻以前的錯誤的理解。”
因此人們就以自己為標準,而分別一切事物的善惡美丑等等區別來。但實際事物的本身亦無善惡可分,它們只是一種意識的狀態,主觀的判斷而已。一物可以同時是善,是惡,是非善非惡。音樂對于憂郁的人是好的,對于哀傷的人是壞的,對于一個聾子,則是不好也不壞。凡是一切的區別和標準,都由于人們的想象而來。各人的觀點不同,因此一切事物的評判也沒有一定的標準。
所有一切我們所認為這世界的屬性,都沒有真實的存在,我們所能說的,只是一切事物“如是”,而且“必須如是”。“神”不能按照某種目的而創造萬物,也不能創出一種異于如是的方式。正如三角形三內角之和等于二直角一樣,沒有一種自由意志足以改動。我們再能以我們所說的理智,或意志形容“神”,“如果‘神’是有所謂理智或意志的話,即也截然與我們之所謂理智與意志大相徑庭”。
如上所云,“神”乃是無情欲,無目的,無理智,無意志,無德性的,那么它究是何種性質的呢?斯氏認為“神”,所謂本體,所謂實在者,正如科學家所見的一樣,乃是一組自然的定律。
但這是不是終極?“神”除了是一個抽象的本體之外還有何物呢?這是斯氏哲學所不易解決的一點。無疑地斯氏也想找出一個本體,足以容納并解釋一切現象世界中的“實在”。有限的現象世界是我們的出發點,無可否認地它是有一些“實在”,即使是不完全的。所以一個解釋它的本體,也能須具有這現象世界中所有的如許真理。這問題是斯氏所不能圓滿解答的。他的哲學的目的是要在不變的理性的定律里找出實在。而自然世界中一切變化的事實,即是這些定律的表現,但是他一進了抽象的境界之后,就沒有法子再回到具體的境界。引用黑格爾的比方,斯賓諾莎的“絕對”就像是一個獅子的窟穴,每一條路都引人到那個窟里,但沒有人能回得轉來。
其次,他的哲學是建設在不穩定的根據之上。按照幾何學的法則,只有從某一條真理才能推行出第二條真理。但斯氏所述的形態所代表的不正確的概念,是不足以推究出最后的真理來的。我們還可以這樣說:此世界上我們的不完全的觀念,容積的形態,或者其余個別的變化的事物,或是有存在,或是沒有存在。假使它們是有存在的話,那么它們即是“神”之一部分,必須和“神”一樣永生而充實。假使它們是沒有存在的話,那么我們就不能以之為根據。事實是斯氏沒有法子使外象的,有限的形態的,暫時存在的世界,和“神”之永久無時間性的實在,以及從“他”身上邏輯地推行出來的真理連接在一起。他全然忘記了有限的世界而不加解釋,這是他所忽略的一點。
二、得救說
斯氏哲學的整個目標只是顯出怎樣人從他本來是現象世界的一部分逃出了“有限”而得到真福。人對于生活的不能滿足是因為我們癖愛那些無永久性的事物。因為你們是虛妄常變,所以我們常處于情緒之磨煉中,而不能得到平和。情緒的支配我們,以及昧于人生真實的目的,即是組織人類桎梏的要素。
斯氏以為人生的基條是各個人的自求生存。他名這種為己的活動,當全然依著自身的時候,為“自動”(Action)。當一部分是依于自身以外的事物的時候,為“外感”(Passion)。然則什么是這二者的區別呢?我們就得認識斯氏學說對于“心”之兩種意見。
假使我們就我們對于此世界之現象的智識中取出我們經驗的意識里各部分的情狀,這就是形態(Modes)。這些事實本身都是不完全,不獨立的。每一個事實必須依賴著任何別的“有限的”事實,彼此相關,以至于無窮的數目。我們對于一個外象的認識,只是代表我們自身某種情狀的感覺,這情狀是由于實象和我們的感覺的錯綜而起;故實際是非物非我。緣是所有我們感覺的知識,都是不充分而雜糅的。
但“心”除了是一串有限的“形態的集合”而外,同時卻又是“神”的本質之一部分,因為“神”是包括所有生存的事物的。所以“心”在他內在的真實里,也成為充實而永生。“自動”與“外感”的區別,即是充實的思想與不充實的思想的區別。前者得從“心”之自身尋得圓滿的解答,因為他的本質乃與“神”的本質一致;后者卻只能從其他相關的事物上找出部分的解答。
人的身體可以從各方面受到影響;他的變化以及行起此種結果的概念,即是所謂情緒(Emotion)。人從一個“外感”里得到較高程度的完全即是快樂,反之則為痛苦。由于欲望,快樂與痛苦,便組成了各種的情緒。一個外因的概念加上快樂,即成為愛;同樣的概念加上痛苦,即成為憎。希望是從一些將來的事物的概念上所引起的快樂;失望是從過去的概念上引起的痛苦。其他莫不如是。
得到自由,就有兩方面:一是從情緒遁逃,二是從不充實的虛妄的概念遁逃,二者實就是一件事。“人必須盡力使理性充實,以是得到最高的幸福。幸福即就是靈魂從‘神’之密切的智識而來的滿足。故我們必須了解‘神’,它的屬性,以及一切必然的行為。人的最高的欲望即是理性,他的終極的目標即是以他的理性充實地認識他自己以及一切事物?!彼^善,即是指能扶長知識的而言,惡即是阻礙或減失知識的事物。理性是自動的,故善即是強健;軟弱與被動即是惡。故憐憫、羞恥、謙卑、懊悔都是惡德,因為它們都是伴著一種痛苦的感覺而來,集中在人類的弱點上,使我們忘記我們實在的強健。人依照理性生活的,必須越過一切的憐憫與懷恨。他幫助人,只是為著理性,不是為著沖動。以冷靜的無畏的眼光注視人生,只服從自己的意旨,不為人類的困苦或自己的過失所屈服,這才是理想的人格。
按照斯氏的說法,似乎要得到自由是不可能的,因為“必然”統制著一切,一切都是跟隨著“神”的本質而來,人生當然是不能例外?!耙粋€醉漢以為他所說的都是由于他的自由意志,但當他清醒的時候,便后悔剛才所說的話。同樣是一個瘋子,一個饒舌的婦人,一個孩子,他們都以為他們所說的是自己的自由意志,而實則是他們沒有能力制服他們講話的沖動。經驗和理性同樣告訴我們,人以自己為自由,只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他們的動作,而沒有意識到決定這些動作的原因;心的決斷不過是它的沖動,因身體狀況的變換而時常變換?!?
所以我們沒有法子避免生存的必然的事實。我們不能把“實在”更變。但這是一種桎梏,只當你反抗它的時候。要是我們知道了這真理而接受它,我們就得到了完全的,唯一的真實的自由。人被束縛不是因他服從法律,而是因他為自己的蒙昧和情欲所制?!吧瘛笔峭耆淖杂桑皇且驗樗茈S心而行,乃是因為它所行的,全按照它自己的本行的法律,而不受任何的強迫;除它之外,沒有外物足以決定它的行為。
情緒既是“外感”而非“自動”,即是代表此種外物的影響。我們可以用理解克服它,從混雜的概念中擺脫自己,而從每一事物的內在的真實里看出一切事物的必然性。經驗與知識是以幫助“心”克服情緒。“我們失去了一件美好的事物會感到悲傷,但已經失去之后,我們便會明白它原是不能久長的。沒有人會對一個嬰孩憐憫,因為他不會說話,不會走路,不會理解。但如多數的人生下來便是成人,只有極少數是嬰孩,那么人便會憐憫嬰孩,因為他們以為這不是自然的必然的事實,而是自然的一種病態或錯誤?!?
超越的力量,即是真實的知識的恒久與和諧,足以控制情緒,而克勝一切虛妄無實的概念。這一切的終極歸宿到充實的概念力量的來源,即是它們和“神”之概念的關系。每一件事物都和“神”的概念有關,因為“神”是所有事物的真理;于此我們得以克服情緒。大智慧的人,明白所有都是由于神性之必然而來,他的本分只是求理解它們是“全”的一部,而無須評價它們的好壞。他放棄一切自利的企圖,以自己的生命融入大宇宙整個偉大的生命中,而得到最大的快樂。一切的愛,如上文所云,對于易變的事物,產生所有的憂愁和不幸。但愛對于不愛的永性,乃絕變沒有我們平常的愛的缺憾,而只是一天一天地伸長擴大。這當然與平常宗教家所說的對“神”的愛絕然不同,因為宗教家的上帝是情緒的,正如人類一樣,有愛也有憎,而斯氏的“神”,則是理性的。
斯氏所說的解脫的最后一步,即是與“神”的玄妙的合一。理性并不是由于各個人的經驗而來,它是永在的,不受一切限制的,是“神”之無限智慧中的一部分。我們所孜孜尋求出來的理性,也許會從突然的直覺中發現,有如佛家所說的頓悟。這一種“悟”,斯氏名為“第三種知識”,產生了心的最高的圓妙的境界,因是而產生對于“神”的純理智的愛,即是“神”對于他自身的愛。從這里面我們獲得了極端,幸福,與自由。
普通的人以為道德宗教等等,都是一種負擔,他們服從道德宗教,是因為死后可以放下這些負擔,而得到他們的報酬;或是懼怕死后的懲罰。斯氏認為這是危險的謬誤。幸福并不是道德的報酬,但道德的本身即是幸福。
這里斯氏結束了他的意見:“凡愚昧的人,常為外因困擾,永遠不能得到靈魂的滿足,不知自己,不知有神,不知有物,死了便完了。但智慧的人,心常是平靜的,他明白身、神,與物的永生的必然,永遠有著真實的靈魂的滿足。也許這一條路是限于取道的,但它決不是不能找到。因為要是得救是一件易事,那么何以全為差不多每一個人所忽略?所有一切超越的事物,都是難于得到的,正如它們是極其稀少的一樣?!?
(刊于1933年6月12日《之江期刊》創刊號,
杭州之江文理學院學生自治會出版)
清苦的編輯先生
做一個編輯先生是很苦的,舉例說,他沒有寒假暑假,這使他常常羨慕教書先生;他必須在七點鐘以前起身,怕誤了到書局辦公的鐘點(在某書局里,遲到五分鐘也要照扣薪水);他睡得很晚,因為大多數的編輯先生都是有家小的,正常的薪水不很夠開銷,必得干一些外快;他的生活是單調而無變化,每天這樣,每星期這樣,每月這樣,每年這樣,把一個人磨成了一部機器;他的工作也不見得盡合于他的趣味,在營業前提之下,書呆子式的良心是要放在第二位的。
編輯先生和作家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物。一個作家盡管窮途潦倒,受不到“俗眼的賞識”,然而當他完成了一件作品,不論是數百萬言的巨著,或者一兩行精警的詩句之后,總感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也許他肚子是餓著,但他不是沒有酬報的。可是受雇于出版商人的編輯先生,都不會感覺到這一種滿足;當他完成了一件受指派的工作時,不過覺得如釋重負而已;如果他是個有良心的,多分他會害羞把他的名字放在他所“編”的書上。
當然名利雙收的編輯先生也許并非沒有,但這只是極少數的例外。讓我們想象看所謂編輯先生者是怎樣一個人:
三四十歲年紀,穿中國衣服,戴近視眼鏡,人是瘦個兒的,也許不大會講話,也許善于高談闊論,但總之不是一個實際家。妻是個中學程度的女性,常常埋怨他不會發展,但很能體貼他。假定他有兩個孩子,大的約十歲左右,不算笨也不怎樣特別聰明,可有點太文弱。他們租了一幢房子,樓上分租給人家,生活是馬馬虎虎過去,從來不曾十分寬裕過,有時譬如遇到局方欠薪的時候很有些捉襟見肘,但僥幸總算沒有負債。他們很做人家,有空不過公園里蕩蕩,或看一本一兩角錢的影戲,為了順他太太的胃口,看的影戲總是秀蘭·鄧波兒一類。
這位王先生(我們假定他姓王)每到星期日停工的日子,上午總要睡到十點半起來,這是他一星期中唯一享受清福的時間,每年春天他常常和太太計劃游一次杭州或無錫,但多分是去不成功。都市生活雖使他厭煩,但他卻仿佛有些麻木得不以為意了。他常對共產黨表示同情,但實際是一個中庸主義者。
有時他要向人發感慨,說自從有了家庭以后,全然做了生活的奴隸,少年的豪情逸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很羨慕租借亭子間的那位年輕朋友,老是吹口琴寫情書,口袋里常常有巧格力糖,跳出跳進一點心事都沒有。然而他太太的意見卻相反,以為這孩子很可憐,應該有個老婆照顧他。有時王先生自己想了一下,也覺得他娶了這位不怎么漂亮而絕對不摩登的太太,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成功。
總之,現狀是不必抱怨的。他眼看他有幾位舊日的知交,在政海中浮沉起伏,一朝得意,一朝失意;有幾位做商人的,現在都面團團作富家翁了,但他們是他所無從企及的;還有幾位和他差不多“沒出息”的,在這個學校里教兩年,在那個學校里混幾個月;而他這幾年來一直沒有變化,進去的時候是七十元一月薪水,一度曾加到九十元,現在因緊縮關系又減成了七十,至少生活是穩定的,只要公司不關門的話。
而且,我還要代他補充一句,編輯工作是最不必費什么心思的事,左右不過是把些現成的材料拼拼湊湊;你所要對付的不過是紙上的幾個黑字,一日工作完畢,把稿子向抽屜里一塞,回到家去,根本用不到再去想它。
(刊于《青年周報》第31期,1938年10月15日)
自力教育
有錢人家把子弟送入大學讀書,好像是一件例行的公事;而子弟因倚賴著足衣足食,也少有自己知道發憤努力的。結果教育成了一件奢侈品,浪費了巨額金錢,換到的只是一紙有名無實的文憑,對于社會國家,對于自己,都是一無益處。這現象不只中國有,別國也有。美國某女作家最近曾向一般家長們作過賢明的警告:“不要送你們的兒子到大學里去?!保ㄔ囊娛路莸腞eader's Digest)。
她說她從前的家境非常貧困,在中學里只讀了一年,進大學簡直毫無希望。早晨上學,她要在雪地里走兩里路。艱難的環境煉成了她的鐵的意志。輟學以后,正當一九〇七年經濟大恐慌的時代。她非得找到一個職業不可,否則就要餓死。拼命找到了一個位置,在救生局拿到兩塊半一星期的周薪,每星期十足辦公七天,每天十足工作十二小時,還要偷空學習電報術。
現在她的長子已經中學畢業了,她可以把他送進大學里去,但是她不那么做。因為她要他得到每一個磨煉他自己的機會。他在學校里對于功課是滿不在乎的,雖然很聰明,可是不肯用功,分數但求及格便算數,全不想出人頭地。在家里也是隨隨便便,不負責任的樣子。
她說:“今日的青年比起從前的我們來是幸福得多了,他們的環境更為優美,知識也更為豐富,可是他們缺少我們所有的一種堅毅的精神。我的孩子們也都沒有進取心。給他們職業,他們接受了,可是他們不知道有什么需要做的工作,而為他們自己創造一種事業出來。他們不知道利用自己的能力?!?
“我看著我的大兒子,高高的,身體很結實,穿著溫暖的衣服,吃著肉,牛油,冰淇淋,好像這些都是當然之事;看著電影,上上球場,駕了一輛舊汽車(有點不甚樂意)到附近各處玩玩;一年九個月在學校,倘不再給他上四年大學,就會覺得很委屈。倘使在世界上其他的各處,照他那樣身份地位的孩子早就有了工作了,衣服應該是很破舊的,靠著面包和干酪過日子,也許在節日可以吃一次肉,汽車和大學是夢想不到的事。
“什么使我的兒子有錢而享福呢?一百年之前,美國人并不比歐洲人更富。我的兒子所享到的一切,都是前代人于饑寒掙扎努力得來的結果。我的兒子有沒有繼續作這種努力的準備呢?我知道我一生中得力之處便是我的艱難的處境。從窮困中掙扎出來,可以養成無價的毅力??朔艘磺兄?,我們有了自信,知道我們的力量勝于逆境。即使再遭挫折,也不會灰心。
“可是我的兒子卻得不到這種機會。進學校已經不是一種切望的權利,而是一件強迫的例規。他不得不進學校,既然是相當聰明,一張中學文憑上所規定必修的十六個學分,自然用不到費十分氣力。多讀幾個學分有什么用,得到好分數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兒子預備進大學拿到一個工程師學位。他說:“要是你不能送我進大學,那么我便不能進去;要是我不能進大學,我便不能當工程師?,F在這種時候,職業不是可以隨隨便便得到的?!彼龑λf:“要是你要進大學,就得用你自己的力量進去?!彼厴I了,她說:“好,現在你去進大學吧,如果你有本事的話。”
這是一件殘酷的事,可是比這更為殘酷的是剝奪去子弟們經歷艱難的機會。讓他們在學校里糊涂過去,一進社會,就茫然無所措其手足?!拔也辉冈俳o我的兒子四年姑息的愛護?!彼f:“倘要他將來做個有用的人,他必須是一個戰斗者,能夠克服自己,克服環境。他必須強迫世間給他他所要的事物。不甘示弱的人,才能創造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她的兒子離開了家庭,出去找事了。三個多月沒有消息。一個沒有經驗,也沒有特殊技能的青年,帶出去的錢也該用完了,他的母親發起急來。
一個電報從很遠的某處來了:“已在此間最大汽車行任無線電技師。一切順適。擬明年入大學?!?
他怎樣會找到這位置她不知道,他對于無線電向無研究,但她相信他現在已經是個能手了;她從前因為當了電報員而不得不學習起打字來,情形也是一樣。她更相信他一定會得到大學中的學位。他現在所得的機會不是可以用金錢買到的。沒有人供給他的需要,他須自己供給自己。他是在憑借自己的能力了。
送一個孩子進大學,和幫助一個愿意用自力進大學的孩子,其間是有很大的區別的。讓他發展并利用自己的能力。這至少可以使他們養成獨立自尊的人格。
(刊于《青年周報》第35期《勵志講壇》欄目,1938年11月12日)
他有過一個朋友
他從前窮苦的時候,曾經有一個朋友,那是一只小老鼠,并不是一只特別的老鼠,不過是一只長著幾根長須,一條光滑而惹厭的尾巴,灰色的小老鼠;要是你住在一間只容得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的小房間里,這種老鼠是常會發現的。
他第一次看見他的小朋友,是在一個夜里。他正在寫字,一面啃著一塊面包,面包是已經發霉的了。一塊面包皮飛落在地板上。墻角下有一個小洞,洞里出現了一雙閃爍的細眼睛,和幾根發光的胡須。他知道是一只老鼠。
他掉頭不去看它。也許這屋子里有幾百只老鼠,這一只小老鼠又有甚么?他想要工作,可是見了這老鼠,他的思想紛亂了,再也不能集中起來。他對這老鼠發怒了。干硬的面包哽在他喉嚨里,他立起身來想倒杯水喝。老鼠見他走過來,溜回洞里去了。杯子里倒滿了水,他回到桌子旁邊等著。
一會兒老鼠的頭又伸出來了。他一下子把杯子連水摔了過去,豁剌一聲,杯子打破,全屋震動。墻上濺滿了水。老鼠未損分毫,依然縮了回去。他恨恨地罵了。
不多幾秒鐘功夫,他聽見房東太太在扶梯上走上來的聲音。她碰門。
“喂!喂!里面!什么事啊?”
“沒有什么,”推開門來?!皼]有什么,是一只老鼠?!?
房東太太立在門口,瞧那濺濕的墻壁和粉碎的杯子。
“我關照你,”她說:“人家是要睡覺的,半夜里摜家生我可不答應。”
他不好意思起來。
“我知道,可是這只老鼠真討厭。”
房東太太搖頭。
“加我兩塊錢房錢,我就給你把房間打掃干凈,老鼠全給你趕掉。”
“我付不起,可是老鼠總得想個辦法。”
“好吧,我給你想法——,可是不許再摜杯子了?!?
房東太太的腳步聲遠了,他重新坐下。這次事件使得他十分疲乏無力,眼睛也覺得酸痛了。兩臂撲在桌子上,把頭伏在上面。這樣下去會弄到怎么地步呢?見了一只老鼠會摔起杯子來,莫不是他有了神經病了?他知道房東太太一定以為他神經病發作。
可是他想起:好多次當他在桌上搜索枯腸的時候,這位房東太太卻在三層樓上拉開了喉嚨向下面的郵差里,送牛奶的里,或是別的人嘩喇嘩喇叫喊。有時這種一來一去的高聲談話,要延續半小時之久。這時候他便要兩手撳住耳朵,把頭搖來搖去,直至他覺得他的胸膛里有什么東西快要爆破了,那時他就會狂喊一聲,扼住這位房東太太的喉嚨的。
到底,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超過這個限度,某種暴力的行為就無可避免。假定用同樣的情形作為題材,格外渲染得濃烈一點,一定可以寫成一篇出色的小說。好極了!這是一幕人情的戲劇,每一個人都有同感的。
他覺得很得意。老鼠,摔破的杯子,房東太太,全忘記了,他把已經寫好了的一起撕去,重新鋪開紙來,振筆直書。
幾點鐘之后,他的眼睛燒痛得厲害,手指也僵硬了,于是輟筆睡覺。他覺得心安意適,好像把他的思想傳達到紙上,一切的困苦便立即消失于無形,只剩下一個麻木而無知覺的生命。剛要把電燈關熄,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起來一看,面包皮已經給老鼠吃去。微笑著,他把更大的一塊放在地板上。
明天一早起身,上街買面包作早餐。回來一推開門,那老鼠端坐在洞外,向著他望,好像在盼他再給些面包皮似的。
“喂,老鼠!”他說。
調好了一杯咖啡,他坐下吃面包。他用手指挖出一塊面包心,丟給老鼠。老鼠立刻把它吃下了。它的確是一只可愛的小東西,昨天向它摔杯子,他覺得很抱歉??墒翘葲]有那回事,也許他們永不會結識起來,一切都是為著最好。
可是別發傻了!有工作要做呢。他把寫下的讀了一遍,很不壞。讀第二遍的時候,更覺得中意?!耙粋€人只要一用心思,何事不可成!”眼睛瞧著老鼠,他這樣說。當他想要談話的時候,能夠有什么活的東西可以作他談話的對象,的確是很愉快的。
幾天之后,老鼠和他很要好了。當他立起身來走動的時候,它不再跳回到洞里去,而像一只松鼠似的用后腳坐起在樓板中央,它的柔軟光滑的肚皮裸在外面,滿不在乎地摩擦著它的前腳?,F在他可以伸出手去把東西喂給它吃,它小小心心地不咬到他的手指上,當他工作的時候,他可以聽見它在房間里跑來跑去,那小小的腳在油漆布上擦過的聲音,聽著怪窩心的??墒撬钟X得有些慚愧,竟和一只老鼠交起朋友來。然而每回走進室中,總是情不自禁地說:“喂,老鼠!”要是它不立刻出來,心里仿佛很不安似的。
一個多星期以后,全篇完成了,端端整整地抄在稿紙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送到了郵筒里去:“一路順風!”他默禱著。小說是擇最好的一家雜志送去登載的,要是能夠受到主筆先生的青眼,那再好沒有;不然的話,這也不是第一次吃退回來。
此后的兩天他整天在圖書館里看書。一到中午,便到公共食堂里吃些三明治和咖啡,總不忘記留一些干酪包起來放在口袋里回去給老鼠吃。午后仍舊回到圖書館里。天黑回家,和老鼠談話了幾句,胡亂吃了些東西便倒頭睡下。他全然不想工作,什么都鼓勵他不起來,好像在一種夢游的狀態中生活著。
從第一天到圖書館去后,他發現了一件驚人的事實,那就是從早起到睡覺,除了那老鼠以外他不曾和別人開過一句口。這里面很有些超然的感覺,使他有些得意。
漸漸地,這種不和人家開口成為一種病態的習慣。到甚么店鋪里買東西的時候,他總是默不一聲地用手指指出他所要的東西。只有當他在樓梯上碰見了房東太太的時候,她陰陽怪氣地向他招呼了一下,他才不得不回答她一聲,因為他的房租已經拖欠了幾天沒有付,不能不敷衍她??墒沁@使他大為著惱。
另外他又養成了一樁怪癖。每次有一個漂亮的姑娘走過身旁,好奇地向他瞅了一眼的時候,他總是把舌頭探出,向她皺了眉頭扮鬼臉,把那姑娘嚇得逃跑了。他覺得這樣很有趣,可是有一回一個姑娘喊了起來,“瘋子來了!”不多一會兒便有一大群人圍住了他。他永遠忘不了那時候攫住他全身的那種恐怖。
一封信套在一個陌生的信封里,一個早上寄來了。驀地叫了起來,他簡直興奮得連信封都撕不開來。好容易取出信紙,兩眼朦朧地讀完了稿子錄取的通知,還有一張五十元的支票。好半天他的嘴巴張開著,粗聲而模糊地不知在咕嚕些什么。
房東太太跑來了。
“什么事?”她抓住他的臂。
“瞧!”他把支票在她的面前搖晃著。
她說,“那好極。我以為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他茫然地望著她,然后縱聲大笑。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拍著她的肩膀。和房東太太是解釋不明白的。
走到街上,他覺得從來不曾這樣快樂過??匆娒總€人他都向他們笑,甚至于想要拉住了什么人告訴他他的幸運。不,這是個秘密,不能讓人知道。
第一個要對付的是房東太太。當他把十塊錢塞進她的手里去的時候,她渾身都笑起來了:四塊錢是還欠租,四塊是預付,兩塊是請她收拾房間。整整的十塊錢!他滿不在乎地送了過去。
又到街上去,陽光輕撫著他的臉孔,那暖氣是和他心里的快樂交融著,洋溢在空氣之中?,F在他可以自傲了,袋里有四十塊大洋錢!倘使有個什么人在身邊就好了。突然一陣銳利的痛苦刺徹他的全身,他發覺世上沒有一個可以分享他的快樂的人;他是全然的孤獨者。
無目的地,他在市上來往徘徊。到一家大菜館里吃了一頓好久不曾吃過的豐美的午餐。菜蔬是很不錯,可是都沒有當他在嚼著干硬的面包時所想象的那種風味。
侍者送上了一碟蘋果派,上面有一小方干酪。下意識地他把干酪取下放在口袋里。于是他記起了,那老鼠!他全然忘記了他的小朋友了。而且他還把兩塊錢給房東太太叫她打掃屋子!來不及吃點心,他就付了賬立起身來。
幾分鐘之后,他氣喘吁吁地奔上了樓梯。在門口踟躕了片刻,于是推門進去。正如他所擔心的,房東太太已經用破布頭把墻洞填塞好了。他伏在樓板上,床底下四周各處,一一找尋。沒有老鼠的蹤跡。把墻洞里的破布頭扯出了,等著,毫無結果。他開始咒罵起來,于是發覺自己的癡愚而沉默了。無論如何,他決定要調查出那老鼠的下落。
樓下房東太太正在等候他。見了他,她說:
“我想那樣奔著的一準是你。瞧,我有好東西給你看——”她舉起了一只鼠籠,里面一只老鼠——死了。彈簧剛巧壓住了老鼠的正中,把身體扭成了一個半圓形,頭高高抬起著,十分痛苦的樣子。
“遲早我會捉住他們的,”房東太太神氣活現地說,“這老鼠以后不會再來煩擾你了?!薄拔蚁氩粫賮砹恕!彼f。
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坐在床邊,大笑起來。他記起了從小時候他所看見過的一切老鼠,他怎樣把它們弄殺了拎著尾巴頑兒,那記憶又使他笑了??墒撬男β曉诜块g里回響著,帶著一種奇怪的模仿的聲調,他知道他不能確實說那是他自己心里發出來的笑聲……
后來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摸索著袋里簇新的紙幣,滿意地發出格格的笑聲。窮苦與孤寂會使一個人變得生的門忒兒,簡直到了叫人吃驚的程度:甚至于會和老鼠要好起來。他決意跑出去,痛快地慶祝一下他自己的從窮困中的再生。
(刊于《青年周報》第40~41期《短篇小說》欄目,
1938年12月17日、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