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方靖玄睜開眼睛時,天上的鵝毛大雪還沒有停,他撐起身子探過窗戶看見卓瑪伊娜裹著厚厚的錦裘,和烏云珠、阿圖羅在檐下嬉戲,梁玉健則不知去了哪里。
他匆匆起身洗漱一番,來到了庭院之中。正其樂融融的和妻兒玩耍時,代王劉恒穿著黑袍大踏步走了進來,宋昌穿著甲胄在院門口沖東方靖玄躬身一揖,卻關上了院門,沒有跟進來。
諸人寒暄一番,劉恒問道:“天降瑞雪,昭示豐年,大哥趕得好巧。莫如你們一家今日再安歇一番,明日我們再入宮吧?”
東方靖玄看了卓瑪伊娜一眼,搖搖頭道:“姨母身心疲累,我既已安然歸來,自當立刻前去問安,怎可毫無孝悌之心,讓她白白承受痛苦呢?恒弟,這就安排一下,我們立刻動身吧。”
劉恒大喜道:“好,我這就下去安排,大哥和嫂夫人稍待片刻。”
半個時辰后,東方靖玄和卓瑪伊娜稍稍化妝一番,悄悄地乘坐車馬,跟在劉恒的王駕之后,徐徐向代宮趕去。劉恒不愿獨坐王車,和東方靖玄三人共乘一車,幾人說笑著不一時便到了王宮。
車馬靜止,諸人先后跳下車馬,東方靖玄抬頭看去眼前還是那座不起眼的偏殿。
劉恒見東方靖玄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來一年多前和劉心妍一道造訪薄太后的事了,遂笑著說道:“母后她只愿住在這里,說是清凈,還說會時常夢到你,還讓我找人畫了你的畫像掛在這殿里呢…”
劉恒見時辰尚早,就沒讓內侍通報攪擾,兄弟兩輕輕推開殿門,緩緩走了進去,一個衣著素樸的婢女走了出來,盈盈一拜道:“奴婢月蓉拜見大王,王太后她現在尚未睡醒…”
劉恒擺手道:“母親昨晚又睡得很晚,是麼?”
月蓉點頭道:“王太后昨夜夢靨不斷,驚叫不休,直到天快亮時才疲累地歇下…”
劉恒面露不忍之色,說道:“好吧,月蓉你先退下,吩咐下去不許任何人打擾,備好午膳,我陪母親進膳。”
月蓉施禮退下,裝扮素樸的寢間安靜地只聽得見眾人的心跳聲,連素來頑皮的阿圖羅也乖乖地站在卓瑪伊娜的身邊,好奇地打量著床榻上躺著的貴婦人。
她枯瘦雪白的手臂輕垂在榻沿,順滑的青絲散亂的灑在枕邊,俊美的玉容蠟黃一片,顯得十分憔悴,即使熟睡時仍是秀眉微蹙,一臉的愁容,仿佛夢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東方靖玄看的鼻頭一酸,一年多前薄太后是那么的風姿醉人,卓越不凡,可如今…
正傷感時,薄太后嘴唇微一蠕動,小聲道:“月蓉,取些水來,我好渴。”卓瑪伊娜忙端來熱水,兄弟二人都快步上前去拿水杯準備服侍她喝水,劉恒率先止住動作,微笑著點頭示意東方靖玄上去,東方靖玄點點頭,慢慢托起薄太后的身子,給她灌了一口水。
薄太后舒了一口氣,眼眸迷離道:“是恒兒啊,你過來的這么早,昨晚去哪里了,到處找不到你人…”突然,她身子一震,驚道:“你不是恒兒,你是…”
她吃驚的圓睜雙目,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臉龐出現在眼前,卻一時間叫不上名字來,東方靖玄放下水杯,將臉上的濃須和頭飾拿掉,倏地跪地拜道:“孩兒拜見姨母。”卓瑪伊娜和阿圖羅也跟著拜倒在地,薄太后嬌軀一震,看了侍立在側滿臉含笑的劉恒一眼,顫聲道:“恒兒,他是…陳夢竹?”
劉恒默默點頭,貴婦人見狀嚯的跳下榻來,扶起東方靖玄,玉手微顫著輕撫著他滿是淚水的面龐,喃喃道:“真是夢竹回來了,夢竹,我苦命的孩子,老天爺終是開眼了,好人有好報…”
廳內諸人都傷感的飲泣起來,稍時薄太后松開東方靖玄的手臂,轉臉看見一旁的卓瑪伊娜和阿圖羅,驚道:“孩子,這是你的妻兒麼?”
東方靖玄脫下自己的袍服披在她單薄的身上,柔聲道:“姨母,這是我的妻子卓瑪伊娜,這是我的孩兒陳書彥,他是…”
薄太后蕙質蘭心,不待他認真解釋,便上前扶起兩人,笑道:“好,夢竹真是好福氣,竟娶個這么個美嬌娘,你母親知道了不知該多高興…呀,好貴氣的孩子,比恒兒小時候還漂亮,來快快起來吧。呀,你看我蓬頭垢面的,竟在晚輩面前出丑,哎呀,真是的,恒兒快去叫月蓉進來侍候,你們先去外間飲茶稍待…”
卓瑪伊娜柔聲道:“姨母莫急,讓小女服侍您洗漱更衣便是,夫君和恒弟請先回避。”
薄太后一臉的慈愛,受寵若驚地答應一聲,兄弟二人帶阿圖羅來到外間飲茶敘談,卻聽見卓瑪伊娜和薄太后在內間相談甚歡,不時便會傳來二女銀鈴般的笑聲。
天上的雪還在撲簌簌的下著,整個世界批上了一層銀白色的外衣,風景美極了。“一家人”在偏殿側面的亭子里圍坐用膳,案幾上破天荒的出現了鹿肉、羊腿和山豬等稀有的美食,異香撲鼻,饞的眾人涎水橫流。
東方靖玄尚是首次在這種溫馨的家庭氛圍中用膳,所以吃的格外的香,薄太后飲食清淡,只慢慢的咀嚼著素食,滿臉含笑的看著大快朵頤的諸人,關切地說道:“慢點用,別噎著了…”
其樂融融的午膳結束后,眾人在王宮的閣樓之上登高望遠,觀看美麗的春季雪景。
東方靖玄給薄太后捧上熱騰騰的茶水,恭敬地站在一側,薄太后輕抿了一口,問道:“夢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東方靖玄微怔道:“回稟姨母,我就想找到父母后帶他們找個安靜的地方隱居下來,再也不愿過問朝政之事了。”
薄太后看了他一眼,嘆道:“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雖大,皇帝政令通行無阻,像你這樣的人哪有什么凈土給你隱居,恐怕會事與愿違。”
東方靖玄默然無語,薄太后憐惜地看著在一旁玩雪嬉戲打鬧的卓瑪伊娜母子,柔聲說道:“孩子,你的心意我豈不知,只是世道艱難,人心險惡,你已深陷紛爭之中,不可能安然抽身,若你處處退讓,事事隱忍不發,不但自身難保,就連父母妻小都難以保全,你明白嗎?”
東方靖玄點頭答道:“姨母之言,我謹記在心,如何決斷我已有主意,請放心便了。”
薄太后見他眼神堅定如鐵,信心滿滿,遂道:“那就好,那就好,對了過幾日大雪停了,我會隨你們一道南下,去探望太皇太后。”
東方靖玄驚道:“太皇太后玉體有恙麼?”長久以來,雖然呂后以陰狠毒辣聞名于世,但是她對東方靖玄卻非常的好,除了破格的拔擢職位,給他高官顯爵外,更是事事關心,甚至連婚嫁之事都是由呂后辦妥的,她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東方靖玄心中母親的位置。現在得知呂后年老多病,他心中自然不是個滋味。
薄太后聰慧有加,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笑著安慰道:“你別太擔心,太皇太后年紀大了,有些舊疾罷了,不礙事的。只是我和她數年未見,這才請旨前去長安看看,以全姐妹之誼。”
東方靖玄自然知道薄太后與呂后的情誼,但他更相信薄太后心中更關切自己的父母親,因為她這種清心寡欲的人自然是更為看重少年時真摯和純潔的情誼。只是她寡居之人不便獨身前往滎陽去,所以才找個名義罷了,他笑著會意道:“姨母與太皇太后姐妹情深,令人艷羨,恒弟要東去齊地參加婚宴,小侄自當護送姨母前去長安。”
薄太后憂心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道:“夢竹,我想心妍她必是有苦衷的,被其兄脅迫也未可知,你別為此傷懷,上天自由安排,若是命中注定,你們定會再見的。這些天先好好歇歇,等到官道好走了,我們就一起南下去。”
東方靖玄頷首稱是,恭敬地點頭答應一聲,轉眼看去殿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鵝毛大雪飄了整整五六天而幽幽停了下來,東方靖玄整日陪著劉恒和薄太后賞樂、看雪,飲酒品茗,日子過的愜意的舒適,若不是尚有父母在外漂泊,他甚至愿意永遠在這個安樂窩里待一輩子。
這天,冰雪消融,在溫暖的寢殿中待了近十天的東方靖玄一大早便起身到院內舞劍,想好好地舒緩下筋骨,他劍術精湛,招式多變,舞的虎虎生風,看的守衛如癡如醉。
不一時,卓瑪伊娜衣冠楚楚地走了過來,持劍和他對拆起來,夫妻二人正情意綿綿的時候,老熟人宋昌在院外求見。東方靖玄收起長劍,看著一臉焦急的宋昌笑道:“宋兄,有什么事找我?”
宋昌拱手拜道:“上將軍快隨我來,有個人很想見你。”
東方靖玄一臉狐疑,跟著他來到了離宮門最近的大殿前,走進廳內后東方靖玄看見三四個軍士圍著一個矮榻上躺著的人,其中一個將軍樣貌的人東方靖玄看著好像是劉恒的侍衛統領—張武,剛想開口詢問時,那人轉過腦袋,一眼喜色地說道:“上將軍久違啦,張武有禮。”
東方靖玄忙扶起幾人,寒暄罷才知張武這幾日竟奉命去了上郡,東方靖玄急道:“可否有田伍兄弟的下落?”
張武指著榻上的人道:“這就是五郎兄弟,大王吩咐我去暗中找他回來為大哥做貼身護衛的。”
東方靖玄又驚又喜地點點頭,朝榻上看去,見那人左臂纏著厚厚的紗布,一張稚嫩而飽經風霜的臉上五官分明,雖然略顯疲憊,卻掩不住勃勃英氣,裸露在棉錦之外的手臂和腳踝之上盡是細密地劃痕和傷口,一道道的分外醒目。
張武柔聲道:“五郎兄弟懸心上將軍,不顧左臂傷勢冒雪狂奔了數日,從上郡趕到晉陽,因此傷情有些惡化,暈了過去。我們適才已經給他敷了藥草,好好歇息一番就好了,沒什么大礙,上將軍無需過于擔憂。”
東方靖玄點頭答謝,宋昌和張武一躬身,和手下軍士輕聲退了出去。東方靖玄細細打量著這個小弟弟,心中滿是感慨,猶記得七年前二人相遇時五郎還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這么多年跟著他效命宮中,南征北討,從沒有怨懟之言。五六年朝夕相對的時光,他們早已勝似兄弟,他能想象到五郎得知自己上郡遇害后的自責和懊惱之情,甚至想象的到他發瘋般在上郡山地尋找自己的情景…
時間流逝的很快,沙漏顯示的時間轉眼已到了正午時分,東方靖玄猛一抬頭才發覺五郎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他精神一震,喜道:“五郎,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五郎嗓音沙啞,說道:“少主,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他面色雖然平靜如常,眼神中卻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喜悅和釋然,不過從他微微顫抖的雙手可以看出他顯然在努力的克制著自己。
東方靖玄素知他生性內斂,不是大喜大怒的性格,遂笑道:“別這么叫我,你我永遠兄弟相稱相待。”
五郎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東方靖玄指著一旁卓瑪伊娜端來的熱飯笑道:“來,你我一起好好吃一頓,有什么話吃飽了再細談。”
二人風卷殘云的將一案幾的美食吃進肚腹,然后一臉享受的躺倒在地,東方靖玄拍著隆起的小腹道:“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幾個吃野味的事情嗎?”
五郎微閉著眼睛,一臉幸福道:“當然記得,那好像是在大哥府上吃的最豐盛的一次晚膳了吧,連文靜秀氣的小倩都為了一塊鹿肉和我搶了半天呢,咯咯…”
“你小子吃下了半頭鹿,結果搞得三天睡不著覺,半天追著府里的花貓轉圈子,笑死人了…”
“那鹿肉卻是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啊…”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話家常的聊到了夕陽西下,東方靖玄站起身子,說道:“五郎,你好好歇息,養好身子后,跟我回滎陽去,那里是我們的家。”
五郎抓住東方靖玄的手臂道:“大哥,有些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我…”
東方靖玄坐下身子,點頭道:“你既已開口了,那就說吧。”
五郎道:“是我在上郡時遇到的事情。”
東方靖玄劍眉一挑,想起了劉心妍來,卻強壓之心輕聲道:“說來聽聽。”
五郎道:“大哥你出事后,我就知道這事和劉氏兄弟脫不了干系,可是我沒證據,只好帶著南軍在他們所說的盜匪圍攻你們的地方展開搜尋,雖然沒有什么收獲,卻是遇到了不少人…”
東方靖玄一臉淡然道:“說下去。”
五郎點頭道:“最先遇到的是劉心妍,他帶著劉佑齊還有幾個侍從發了瘋似的尋找,她那副樣子簡直讓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眼看見東方靖玄眼色復雜,遂又道:“后來我便遇到了主母。”
東方靖玄眼神一亮,問道:“父親可在其側麼?”
五郎搖頭道:“沒見到老主公,卻是遇到了陳相的長子陳買,他是和主母一道來的上郡。”
東方靖玄心中升起一絲暖意,隨即又眼神黯淡,嘆道:“不知道父親眼下如何?若是姝兒無恙的話,他就能見到孫子了,哎…”
五郎道:“老主公有些沉疴一時難愈,所以在滎陽的一座山谷內靜養,他服用的藥草只有那里有,所以才不能離開滎陽的。”
東方靖玄這才明白薄太后沒將家母帛書給他的原因,原來是怕他擔心,他舒了一口氣,說道:“原來如此,太好了。那我們就早日南下,找到父母親,順便祭拜下姝兒。”
五郎不解道:“大哥你胡說什么,姝兒姐姐活的好好的,她還給你生下了個女兒呢,她們就在滎陽侯府內呢。”
東方靖玄又驚又喜,渾身劇震,緊緊地握著五郎的手臂說道:“你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沒有騙我?”
五郎正色道:“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那時候劉章兄弟確實有心害死姝兒姐姐,隨侍在側的王浚大哥情急之下讓姐姐服下了一種效果奇異的草藥,瞞過了劉章兄弟…”
東方靖玄訝道:“劉章為何不殺人滅口,怎么還讓他們走脫了?”
五郎道:“我聽王浚大哥說劉章似乎很是不忍,見姐姐氣息全無,便殺死了隨扈在自己身邊的所有近衛單騎走了,這樣王浚大哥他們才僥幸保住一條命。”
東方靖玄心里知道劉章其實對呂姝兒用情甚深,遠超別人想象,所以他情急之下做出這種不合乎情理的事也是很有可能的,他和歹毒兇殘的劉興居還是不同的。
五郎繼續道:“王浚大哥知道此事不宜聲張,便從滎陽表奏朝廷,說姐姐對你思念過度,患了重病,不治身亡,朝廷也舉辦了盛大的葬儀,將姐姐的靈柩安葬在滎陽西邊的陵墓內。一年前左右,姐姐為你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靜怡',她們正日思夜盼的期待著你回去呢。”
東方靖玄緊握著胸前的木雕,一臉的欣喜之色,沒想到呂姝兒真的會逃過了這一劫,看來上天對他還是很眷顧的。
他渾身酥軟,癱倒在地,想象著自己女兒的模樣,一時間好像墜入了美妙的夢境之中…
突然他猛地縱身起來,大喝道:“今天是我余生的第一天,從今天起我要好好的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絕不會辜負上天的美意。”一直以來最令他痛心的呂姝兒遇害之事出現了奇跡般的轉變,他的心境如今完全不一樣了。為了家人和天下黎民,他已下定決心再一次將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絕不讓惡人再有機可乘。